老舍剛到倫敦的心情，和所有“初到異域”的人差不多：慌、忙、亂，對很多新事物，有些是從來沒聽說過的，有些是久聞其名今日才見到。在生活上：要適應(yīng)這個新環(huán)境，探索新知識……在他的小說《二馬》[58]里，有一段描寫馬氏父子初到英國的情形，我想有很多地方是他的“自我寫照”[59]。

還好，艾溫士教授[60]預(yù)先已經(jīng)給他找好了房子：在離“城”十里的一個人家里。房東是兩個老姑娘：姐姐“身”“心”都有點殘廢，妹妹除了扶持她，兼操作家務(wù)。姐兒倆的生活是靠父親遺留下的兩所房子：一所變賣之后把錢存在銀行生利息，另一所自己住，樓上的空房就租給老舍。言明包早晚兩餐，管洗衣服和收拾屋子[61]。

那個妹妹積年累月地操作，伺候病人，一直到頭發(fā)由黑變白，背駝腰彎，仍然沒嫁人。她們姐兒倆艱苦度日，卻從來不求助于環(huán)境較為富裕的哥哥。

老舍很佩服她們的“獨立精神”，并且說這是“資本主義社會制度逼出來的”[62]。其實他不明白，所謂“獨立精神”，是工業(yè)社會的必然產(chǎn)物。只有在農(nóng)業(yè)社會里，才會因血緣關(guān)系，彼此照顧，互相倚靠；宗族之中，提拔、牽扯，常常會“一人得道，雞犬升仙”。而老舍剛剛離開的中國，基本上仍是農(nóng)業(yè)社會。

老舍在兩個老姑娘的家住了一冬。

第二年春天，他在東方學(xué)院遇見了艾支頓，兩人談得很投機，一商量，就合租了一層樓，由老舍出房租，艾支頓供給飯食，并且彼此交換知識。這么一來，老舍和艾支頓夫婦同住了三年。不但成了好友，還合譯了《金瓶梅》[63]。

在所有老舍的著作里，從沒提過翻譯《金瓶梅》這件事。按他寫作的習(xí)慣，每篇作品完成之后，往往要寫一篇“創(chuàng)作經(jīng)過”之類的文章，唯獨沒有《金瓶梅》。我想可能由于那種“北京<骨泉>人”的性格，覺得翻譯這類“淫書”有點“不好意思”。而且他回國之后，一直在教育界和文藝界工作，這件事就更不愿意人家知道了。可是艾支頓就不同了，他這部四大冊的“淫書”，在一九三九年出版之后[64]，第一頁就寫著：“獻給我的朋友——舒慶春。”在“譯者注”中有這么一段：“我在此特別致謝舒慶春先生。舒先生是東方學(xué)院的講師，如果不是他協(xié)助我完成這部書的初稿，我當初根本沒有勇氣接受這件翻譯工作。”[65]

在老舍的外國朋友中，艾支頓算是對他影響相當大的一個人，現(xiàn)在把他的來歷簡單地介紹一下：

克利孟特·艾支頓，父親是個英國的鄉(xiāng)村牧師，他自己卻不信教。年輕的時候和一個女孩子私奔，逃到倫敦結(jié)了婚，生了四個小孩。

他的英文寫得非常漂亮。拉丁文、德文、法文程度都不錯。寫過幾本講教育的書：內(nèi)容不高，文字相當美。老舍和他同住的原因，是為了學(xué)些地道的英文。

第一次歐戰(zhàn)的時候，艾支頓投了軍，退役時候的官階是中校。戰(zhàn)后拿到一筆不小的遣散費，回到倫敦，在牛津補習(xí)校做教員，生活相當安定。

就在這時候，他和一個美國女人鬧起戀愛來了，原配夫人告到公堂，離婚案成立。棄“黃臉婆”迎新歡，艾支頓很高興，沒想到學(xué)校就為這個“桃色事件”把他辭退。失業(yè)之后，他自己生活無著，每月還要付前妻的贍養(yǎng)費，景況極為狼狽。幸而他的新夫人是經(jīng)濟學(xué)碩士，很快找到職業(yè)，但收入也很有限。

艾支頓雖窮，可還挺會花錢：他愛買書，愛好吸煙，有時候還喝兩盅兒。老舍的性格和他差不多，兩個人一見如故，成了莫逆之交，一起同住了三年。這三年之中，艾支頓始終沒找到職業(yè)。

他們合租的房子，三年租約期滿。房東要加租，他們拒絕，遂各自找房搬家。老舍和艾支頓夫婦分手之后，還經(jīng)常來往，一直到老舍要離開英國的時候，艾支頓才找到職業(yè)[66]。

以后老舍就搬到羅素廣場（Russell Square）附近的一家學(xué)生公寓。每星期的房租是兩鎊十先令：包早餐和周末及星期日的全天伙食。房里的煤氣爐子是“按表計銀”，很像停車場的“吃角子老虎”。放進一先令，爐子周圍七八尺就暖和一會。時時要記住往里續(xù)錢，要不然它就會自動滅掉。而倫敦的冬天又冷又長，老舍花了不少錢來養(yǎng)這個“吸血鬼”。

每逢假日，公寓里的人常常都出去了，就剩老舍一個人吃中飯，女傭人的臉就拉得一丈多長。因為老舍要是也出去，她就可以自動放假。老舍在這種情形下，當然很尷尬，只有對她說：“我晚上不回來吃了。”女傭人冷笑回答：“那太好了。”老舍為此事耿耿于懷，和朋友談起來就感嘆地說：“哪里都看不起窮人，到處受奚落。”[67]

在學(xué)生公寓住了半年，既受罪又受氣，找房搬家。

這趟是在南倫敦租了一個房間。房東是一對老夫婦，帶著個女兒。

老頭兒——達爾曼先生，是個標準的英國小市民：工作勤奮，沉默寡言，沒什么文化，所有的知識都得自《倫敦時報》（The Times）。達爾曼太太則是她先生的“翻版”，只是比她先生更無知。

達爾曼小姐沒什么專長，整天躺在家里。她曾經(jīng)在報紙上登過一段小廣告——教授跳舞，芳心暗想，借傳授舞藝的機會，既可以擇偶選婿，又能找點零錢花。無奈事與愿違，告白登出很久，沒人上門請教。眼看標梅已過，老這么“愣”著也不像話，就把目標轉(zhuǎn)向老舍：愿以半價傳授舞技，以示優(yōu)待。老舍沒接她的“下碴兒”！

房東小姐落花有意，“北京<骨泉>人”流水無情。達爾曼小姐心里窩囊，沒事做，又沒別的男朋友，常常吃完晚飯就裝頭疼鉆到房里去睡覺。依老舍的看法，她恐怕要長期窩在家里，做老姑娘了。

老舍在《我的幾個房東》里說：“‘房東太太的女兒’往往成為留學(xué)生的夫人，這是留什么外史一類小說的材料；其實，里面的意義豈止是留學(xué)生的荒唐呀！”言外之意，留學(xué)生多數(shù)都很“規(guī)矩”，他自己就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