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金窖
- 蒲寧文集·短篇小說卷(上)
- 蒲寧 戴驄
- 5173字
- 2019-05-30 17:59:37
1
寂靜與荒涼。不是貧瘠,而是荒涼……
轅馬順著岡巒起伏的郁郁蔥蔥的山野,不慌不忙地向前奔去,清風徐徐拂來;云雀發顫的啼囀和單調的馬蹄聲交融在一起,催人入眠。此時,馬車正駛上一處山坡,我又一次隱隱約約望到火車站低矮的青灰色輪廓遠遠地立在天邊??墒寝D瞬之間,峰回路轉,再也望不見它了。如今,在馬車四周只有休閑地、莊稼和柞樹橫生的荒谷……
“喂,科爾涅伊,有什么新鮮事?”我問馬車夫,他是個曬得黑黑的年輕莊稼漢,微微瞇縫著一對聰穎的眼睛。
“新鮮事?”科爾涅伊不卑不亢地反問道,連頭也不回,“我們這兒壓根兒就沒有新鮮事。”
“這么說,你們的日子還是老樣子?”
“是的。我們的日子苦得夠嗆……”
每回我去羅得尼基時,途中總要在我姐姐的莊園里小住幾天。從她家也可看出新鮮事確實鮮見。我覺得,僅僅一年前莊園還沒有破敗到今天這種地步。飯廳的地板和天花板比以往更斜、更黑了,宅第前的花圃已經荒廢,樹枝長得都戳著了窗戶,雜用房的木板屋頂全泛白了,好幾處出現了裂隙……那個瞎了一只眼睛的聾子安季普什卡,正牽著一匹套在運水車上的瘦骨嶙峋的馬駒,一腳高一腳低地穿過院子,運水車的轱轆已久沒有上油,不時發出可怕的尖叫聲,刺得人耳朵發疼。
“依你說,境況很不妙啰?”我問姐姐道,她正在出神地凝眸遠望牧場和溪澗后面的山坡。
“非常不妙,非常!”姐姐似乎挺樂意地立刻承認說,“要是有資金的話,也許還可以恢復元氣。要知道這兒的地倒的的確確是金窖。但是需要銀行的貸款,貸款!”
“不過這兒可真靜??!”我說。
“這兒唯獨靜是綽綽有余的,”我的侄子,一個大學生,以憂郁的嘲諷的口吻同意我的話,說,“的確,很靜,然而這靜,該死的,卻可惡之至!它就好像一個干涸的池塘。從遠處望去,完全可以入畫??墒亲叩礁啊獏s臭氣沖天,因為池水僅一俄寸深,可是水藻卻長得有兩俄丈厚,把所有的鯽魚都憋死了……池底的確有金窖,然而要挖到金窖,哪怕魔鬼親自出馬也休想辦到!”
2
官道最初逶迤于一片片小樹林間。后來便隱沒在屬于科洛格里夫產業的茫茫的禁伐林中了。舊時,官道是遠遠地繞開這片大樹林的,而現在馬車卻可以徑直穿過莊園。莊園坐落在一道樹木蓊郁的溝壑兩側,莊園內散布著荒蕪的果園和一幢幢磚砌的雜用房。馬具上鈴鐺的丁零聲剛一傳進樹林,莊園內的牧羊犬就立刻陰郁地狺狺狂吠起來。這些牧羊犬就是當初科洛格里夫老頭兒所豢養的那些兇殘的獵狗的后裔,正是那些獵狗,往昔曾守衛過那個老人同樣兇殘、同樣陰郁的生活。當四輪馬車在犬吠聲中轔轔地駛過架在溝壑上的小橋時,我望見淹沒在雜草叢中的一幢毀于火災的房子的斷壁殘垣,心里想,如果科洛格里夫這個老頭還活著,他看見我們這兩個無賴的路人竟堂而皇之地在他的莊園內行車,將會怎樣呢?小時候,我曾聽人講起過關于他的好多叫人毛骨悚然的事情。他的一群情婦中有一個企圖用施過巫術的草浸成的毒汁,把他鴆死——他察覺后,竟設私刑將她幽禁在修道院內。當頒布解放令[36]的時候,他“發了神經病”,據說,是“完完全全瘋”了,從此他幾乎足不出戶,再也不顧家業,任其一天天破落下去。每到夜里,就心驚膽戰,生怕被人殺死,通宵戴著一頂綴有圣徒遺骨的小帽子[37],坐在那里聲嘶力竭地唪讀經文、贊美詩和自編的懺悔文。在一個秋風肅殺的日子里,家人發現他已直挺挺地死在祈禱室里了……
“莊園還沒賣掉吧,你知道嗎?”我問科爾涅伊。
“賣掉了,”他回答,“聽說價錢賣得可賤哩,才幾個子兒!現在的主人派了個管家住在這里,可管家會給你好好管嗎?又不是自個兒的產業。哪怕就是貨物,沒有主人照料,也會跟沒爹沒娘的孤兒一樣。這兒的地——可真是金窖呀!”
“地好嗎?”
“黑土層足有一俄尺[38]厚。再說這樹林子呢!”
的確,這是一片極好的樹林。白樺散發出苦澀而又清新的氣息,馬具上的鈴鐺在葳蕤的枝葉下歡快地丁零作響,小鳥在蔥蘢的密林中悅耳地啁啾鳴唱……在林中的曠地上,芳草萋萋,繁花似錦,百年的白樺樹枝葉扶疏地佇立其間,或兩棵,或三棵。樹根盤根錯節地交織在一起。入暮前金色的陽光灑滿了綠蔭如蓋的樹梢,并把一道又一道亮得耀眼的光束穿過白色的樹干間的空隙投到地上。待馬車行至林邊時,迎面射來一道道銀灰色的光。這一道道光顫抖著,融合著,變得越來越寬闊……不一會兒,我們重又駛到了田野上,重又聞到了正在揚花的黑麥的甜滋滋的芳香,饞得兩匹拉邊套的馬盡管四蹄在不停地奔跑,卻還各自咬下了一束多汁的麥稈……
“嗬,瞧,那邊就是巴圖里內村?!笨茽柲烈宰I諷的口吻說。
我一聽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怎么,那兒的境況也不妙?”
“年輕的全飛走了,丟下老婆子一個人,她已經山窮水盡,想把莊園變賣掉。”
“找個什么借口才能上她那兒去看看呢?”
“您就說,您想看看房子,你們羅德尼基家想買下來……”
3
馬車駛入巴圖里內村——這是個大村莊,然而“地主老爺”的村莊會有一幅什么景象,已不言而喻!——巴圖里內村內一片死寂。狹長的小池塘里,一池黃色的泥漿水在斜陽下落寞地閃著光;一個村婦在撒滿牲口糞的土壩旁,用搗衣杵懶洋洋地捶打著濕淋淋的灰不溜丟的粗布衣裳……從土壩開始,就是上坡路了,路旁是巴圖里內家的果園。果園倒還保持著一派蒼潤華滋的氣象,使人如入畫境,而且是像田園詩式的風景畫。花園深處露出了一幢灰色的宅第,然而深褐色的屋頂卻已銹痕斑駁。唉,莊園啊,莊園!你是一首寫盡了荒涼的長詩!牲畜欄只留下四堵空壁,原先仆人住的木房連窗扇都沒有了,只剩下空空的窗洞,屋內自門檻起,遍地長滿了牛蒡和野芝麻。在供“下人進出的邊門”的臺階上,一個老太婆正瞪著一對不停地淌淚的眼睛,驚懼地望著我。而我呢,有點發窘地向她說明了來意,告訴她我是來看房子的,她聽了,就急著去通報女主人。
“我這就去稟告,這就去。”她嘟囔著說,消失在黑洞洞的門廳里。
巴圖里娜聽到這樣的稟報后出來,想必是不好受的吧!果然,幾分鐘后,當大門開啟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張老婦人的惘然若失的臉龐和一對微笑著的和藹的碧眼,眼中含有羞愧之色……我們兩人都裝出一副樣子,表示很高興能夠相識,并把我來看房子看成是極其稀松平常的事。巴圖里娜做了個親切的手勢,邀我進屋,而她的另一只手卻瑟瑟發抖,竭力想把她穿的那件廉價的深色新印花布短上衣的衣領扣住。
我喃喃地講了幾句客套話,走進了門廳……啊,這里簡直像是蹩腳的小客棧!昏暗,悶熱,四壁被馬合煙的煙炱熏得黑不溜秋,抽煙的是巴圖里娜家過去的總管德隆,他至今還不愿離去……右邊的一扇門就是通向他的斗室的;正面是老婦人的房間,里面只有一扇雙層玻璃窗,透進一點點光線,窗玻璃由于年深日久而老化了,泛出各種顏色……
“我們現在住的是偏房,”巴圖里娜羞愧地解釋說,“您想必也知道,這些年我們盡是什么年景,再說,偏房里冬天要暖和些……”
“我也許驚擾您了吧?”
老婦人晃動著腦袋,納悶地、疑惑地望著我,顯然沒聽清我的話。
“我是否驚擾您了?”我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
巴圖里娜終于聽明白了,連忙微微一笑。
“哪里的話,”她用一種紆尊降貴的和悅的口吻回答說,“請吧。”
隨即推開了通向走廊的門。
這里的房間空蕩蕩的,更加陰森了!頭一間屋,我從走廊上向里邊瞥了一眼,它一度曾是書房,可現在卻當了貯藏室;里邊放著一個擱鹽的木柜,一只裝有黍米的木桶、一些玻璃瓶、好幾個長了銅綠的燭臺……第二間屋,原先是臥室,里邊聳立著一張空無一物的大床,活像是一具石槨……老婦人故意落在我后面,躲進貯藏室去了,裝作是要去找件什么東西似的。我慢慢地步入空落落的、發出回響的大廳,大廳的角落里到處亂堆著書籍、塵封的水彩肖像畫和桌子的斷腿……在里面牌桌的上方歪懸著一面掛鏡,冷不防一只寒鴉從掛鏡后面飛了出來,從一扇破窗戶里沖了出去……我由于毫無防備,嚇了一大跳,趕緊朝那扇已經龜裂了的陽臺玻璃門退去,好不容易才把這扇門打開——落日強烈的陽光使我急忙閉上眼睛。多么美妙的黃昏呀!花草樹木是那樣欣欣向榮,那樣蒼翠欲滴,年復一年地使春天得以再生。在夾雜著丁香和野薔薇的繁茂的櫻桃園里,溫順的斑鳩正在低吟淺唱,歌聲是那樣甜蜜。只有斑鳩才是正在覆滅的地主巢穴的忠實朋友!
4
薄暮在田野上迎接我們。金光爍爍的淡紫色云翳猶如群島一般星羅棋布在西半天上,遠方晴朗的天陲溫柔得異乎尋常。
“叔叔,給匣火柴!”一群在休閑地上放馬的孩子中,有個男孩高喊著,從田埂上跳了起來,飛也似的追上了馬車。
但是科爾涅伊卻板著臉,想著心事,一面朝那男孩揚起馬鞭凌空抽了一下,并且很高興能夠抽這么一下,一面卻并不兇狠地吆喝著轅馬。
“他在想什么心事?”我凝視著他頭上那頂曬得褪了色的便帽,想道。
這時,科爾涅伊在馭者座上稍微轉過點身子來,一面用若有所思的目光注視著一匹拉邊套的馬閃閃發亮的蹄鐵,一面終于打開了話匣子……
“誰家沒一本難念的經呀,”他說,“也不光是老爺們日子不好過……聽農民銀行說,銀行肯幫莊戶人的忙!得了吧,還是不要銀行幫忙的好,借債的日子好得了嗎?!我們莊戶人家可以勒緊褲帶,買他一百兩百畝地,當然啰,是合伙買進,可這就會鬧得不可開交,你要算計我,我要算計你。一旦翻了臉——就沒法收拾,只好去上吊!”
“不過,”我說,“如今每個縣都只剩下三四個大戶人家了,說明土地已經分到莊戶人手里。”
“是落到了城里的商人和老板手里,”科爾涅伊糾正說,“落到了他們手里,可不是莊戶人手里……土地還是沒有真正的主人,那些家伙不過是看到地價便宜才買地的,他們哪里肯搬到鄉下來?。『?,應當狠狠地收拾收拾他們——這些個魔鬼!”
“這么做合適嗎?”
但科爾涅伊避而不答,把話扯開了。
“該飲馬了?!彼砂桶偷卣f。
“到伏爾戈勒再飲也不遲。”
“好吧,伏爾戈勒就伏爾戈勒……唉,天不早了!”
天氣變得涼颼颼的,夕陽正在黯淡下去。田野呈現出一種凄迷的藍色,殘陽像一個巨大的沒有光澤的火球,正冉冉地落入遠方地平線的后面。在這令人蕩氣回腸的惆悵的景色中,在那映襯著沒有光澤的紅色巨盾的瓦藍色的遠方,蘊含著某種古俄羅斯的遺風。你看,那巨盾更其昏暗了。隨后就只剩下狀似彎弓的一條邊緣,末了,空中只殘留著一抹顫抖不已的火紅色的余暉……夏夜暗藍的暮色正在迅速地灑落下來,就好像有個人不露形跡地播種著它。牧場上已頗有寒意,好似在地窖里一般,披滿露珠的花卉樹木散發出濃郁的氣息,偶爾才從什么地方吹來一陣暖風……在朦朧的暮色中,道旁樹木的細枝依稀可辨,群鴉正豎起羽毛在這些細枝上棲息……而在東方的天邊,蒼白的月亮正在慢慢地抬起她那碩大的臉龐。
馬車的彈簧聲和鈴鐺聲,打破了黑魆魆的山村的死一般的寂靜,此時此刻,這些山村顯得多么凄涼?。∵@條久已被人遺忘、久已沒有車輛駛過的古道,又是多么蕭條和冷落呀!謝天謝地,月亮總算升起來了!萬物可以有點生氣了……
5
伏爾戈勒是我去世了的姑母的田莊,現已廢棄,無人居住,只剩下一個四周是草原的小村子,這兒早先是祖父的莊園和一個很大的村落,后來把莊園拆掉了,村落中的人有四分之三移居到了西伯利亞。馬車順著長長的下坡路行駛了很久很久,待月亮終于升高到把四周都照亮的時候,我看到馬車正飛快地壓倒茂密的、落滿露水的青草,朝一間孤零零地筑在山坳斜坡上的耳房疾馳而去。鈴聲停息了,我們陷入了墳墓般死寂的氛圍之中。
“這兒可夠荒涼的了!”科爾涅伊一面從馭者座上跳下,一面感嘆說。他的聲音在四堵空壁的附近響得出奇,“您在這兒的臺階上坐一會兒,我飲馬去,回頭再喂它們些燕麥?!?
說罷,他牽著幾匹馬向山坡下的井臺慢慢走去,馬具上的鈴鐺丁零丁零地響著。我走上耳房的木臺階,在臺階上坐了下來……
在這兒,在這山坳中,荒山從四面八方包圍著它,山腳下橫著伏爾戈勒河干涸的河床,而空明慘白的月色則異樣地照亮著這些荒山。面對這一切,我不寒而栗了!當年空曠的庭院如今成了莊戶人的牧場,而在牧場后面,黑乎乎地矗立著七間低矮窳陋的農舍,它們把自己的夜的生活深深地隱匿起來……
“科爾涅伊,”他剛從山坡下牽著馬走上來,我就迫不及待地對他說,“上路吧!讓馬慢慢走好了,到了家再喂料?!?
科爾涅伊站停下來。
“噢,悶得慌嗎?”
“悶得慌。不過,見他的鬼去……咱們上路吧!”
“現在還算好呢,”科爾涅伊不無譏諷地說?!耙悄锾旎蛘叨靵碜咦呖?!”
“在這種地方,你們怎么生活得下去的?”
科爾涅伊望著地下,卷了根煙,有好長一段時間默不作聲。后來,他終于字斟句酌地回答說:
“眼下先這么生活著唄……”
“‘眼下’,什么意思?那么今后呢?”
“今后——再看著辦吧。不管怎么樣,反正總會有辦法的……”
“什么辦法?”
“反正總會有什么辦法的……總不至于待在這兒搓他媽一輩子的草鞋吧。老百姓可以到別的地方去謀生嘛,要不然就……”
“就怎樣?”
在月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科爾涅伊的臉,他沉著頭,緊鎖著眉頭,堅不作答。
“要不然就怎么樣呢?”
“到時候就知道了,”科爾涅伊回答說,口氣完全是冷冷的了,“上路吧,老爺,不早了!”
說罷就默默地爬到了馭者的座位上。
19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