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新年
- 蒲寧文集·短篇小說卷(上)
- 蒲寧 戴驄
- 3449字
- 2019-05-30 17:59:37
“唉,”妻子嘆道,“我心里亂得很哩。”
那是個月色滿庭的子夜。我們從南方回彼得堡途中,在坦波夫省家宅中歇宿,睡在全宅唯一生火的兒童室里。我睜開眼,瞧見昏暗中透著幽藍的光,鋪馬衣的地板上支著那張白色輕便床。方窗子外面,積雪的院子亮亮的,披屋的茅草屋面結滿銀色霜花。那么靜,只冬夜的僻野小村才有。
“你倒好,睡著了,”妻子不滿地說,“可我白天在車上打過盹兒,現在怎也沒法合眼……”
她半臥在我對面靠墻的古舊大床上。我走到她跟前時她低聲說:
“吵醒了你,你該不會生氣吧?我心里有點兒亂,卻又不知為什么高興。這兒就你我倆,頓生孩子般的恐懼感……”
她仰頭傾聽。
“多靜!不是嗎?”她悄悄問。
恍然間,我像看見了周圍的雪野,而新年正從這俄羅斯寂靜的冬夜中神秘地臨近……我很久沒在鄉村住宿,沒跟妻子祥和地交談了,于是懷著少有的柔情吻了又吻她的眼睛和頭發。她驀地用熱戀少女的激動回報以吻,后又把我的手按到她火熱的臉頰上。
“多好!”她滿意地噓了口氣,沉默一小會兒,又補充道,“是的,你到底是我唯一的親人!你感覺得出我是愛你的嗎?”
我握了握她的手。
“怎會這樣的呢?”她睜開眼問,“我出嫁的時候并未有愛你的心意,在一起生活時也沒感到歡樂。你說,因為我,生活過得庸庸碌碌……但后來我們越來越感到需要彼此,誰也離不開誰了。是出于什么原因,又為什么只偶爾方有這樣的感覺?新年快樂,科斯佳!”她仰起笑臉,幾顆溫暖的淚珠滴落到我手上。
她頭伏在枕上哭了。許是由于高興而掉淚,因為她不時仰起頭來含淚笑吻我的手,盡量享受這份溫馨。我撫著她的發絲讓她知道,我理解并且珍視這幸福之淚。我記起了上一次的新年,我們像通常那樣,在彼得堡和我的同事們一塊兒迎接新年。我企圖追憶前年的那一次,可就是記不起來。于是常來到我腦際的念頭重又出現:日復一日,年華虛度,只為事務而奔波,智力、精力漸次枯竭,我原本希望能有自己的天地,在農村或者南方什么地方定居下來,與妻女共栽葡萄,假日在海邊共釣等,可再也不能如愿了。我記起,恰恰一年之前,妻子勉力打起精神,張羅著在我們的所謂朋友中,該邀請哪些人來與我們共度除夕良宵,又如何對某些年輕客人款以媚笑,如何帶著憂郁的迷樣神情祝酒。不,在彼得堡我們那個狹窄的住宅里,我只感到陌生和不悅……
“哎呀,別再掉淚了,奧莉婭!”我說。
“給我手帕,”她輕聲回答,接著孩子似的舒了口氣,“我已經不哭了?!?
如練的月光照亮了床,照亮了異常蒼白的她。四周則沉浸在昏暗之中。
昏暗中裊娜著我煙卷上的輕煙。從鋪地的馬衣上,從照亮的輕便床上,無處不蕩溢著地處偏僻鄉村的自己家宅舒適的氣息……
“我們順道來這里,你覺得高興是吧?”我問。
“太高興了,科斯佳。非常非常高興!”妻子興奮地、真誠地答道,“在你睡著的時候我就想過。按我想法,”她笑了,“婚禮應該舉行兩次。真的,跟一個人經受一番甘苦后自覺地再戴一次結婚花環該多幸福??!一定要住自己的家園,一定要有自己的土地,遠離一切煩惱……莫泊桑說了:要在自己的家園出生、生活、老死!”
她陷入沉思,頭又躺到枕頭上。
“那是圣伯夫說的?!蔽壹m正她。
“反正一樣,科斯佳。也許我像你說的是個傻女人,但我偏偏愛你……咱們一塊兒去散步好嗎?”
“散步?去哪?”
“去院子里。我可以穿上氈靴和你的短皮襖……難道現在你能夠睡著?”
半個小時后我們已經穿著停當,笑呵呵地站在門口了。
“你不會生氣吧?”妻子挽起我的手,問。
她親切地看著我的眼。這時她的臉特別迷人。她按照農村婦女的樣兒裹條灰頭巾,腳上套雙無跟軟氈靴,整個兒身段顯得那么嬌小可愛。
我們從兒童室來到暗沉沉、冷颼颼的走廊,摸黑走到前門那兒,然后又去瞧了瞧大廳和客堂……大廳門咿呀的一聲響得全宅都能聽見,而從空蕩大廳的昏黑里,兩扇面朝果園的高大窗戶在用兩只大眼瞪著我們。第三扇黑黑的,被破舊的百葉窗蒙住了。
“啊——嗚!”妻子在門檻上出聲喊叫。
“別,”我說,“最好走近去瞧瞧,從那兒看果園可好哩。”
她安靜下來。我們謹慎地走進這個大房間。從窗口可以看到下面果園里的疏朗樹影,準確地說,是散落在空曠雪地里的一簇簇樹叢。其中一半落在離房子很遠的陰影里,另一半為月光所照,白白的,在這靜靜的冬夜,在星空之下,顯得那么清雅。一只不知從何處闖進的貓突然從窗臺上輕輕地跳將下來,閃動著金黃色眼珠兒從我們腳下溜走了。我打了個寒戰,妻子不安地悄聲問:
“若只你一人,在這兒會害怕的吧?”
我們相互依偎著穿過大廳走進會客室,到了通陽臺的雙重玻璃落地窗前。在這里,現在仍放著一張大臥榻。當我還是大學生的時候,暑假返家,都在這臥榻上睡覺,全家也在陽臺上午餐。我覺得那些日子猶如昨天……眼下客室里發散著冬天的霉濕味,一塊塊凍壞了的沉重的壁紙從墻上掛了下來……我再不愿回想過去的時日了,尤其面臨這么美好的冬夜。從會客室能見到整個兒果園和星月下的平野,每個潔若處子的雪堆,每一株白云般的樅樹。
“沒滑雪板,去那兒會陷進雪里的。”妻子想穿過果園去打谷場,我勸阻她說。其實,當年冬天時我整夜整夜地坐在打谷場上……如今,也許連野兔也會竄進陽臺的吧?
我扯下門旁一大塊滴溜兒下來的壁紙,把它扔到墻角里。接著我倆經前室再穿過由沉甸甸的原木砌壘的門廳,走到冷峭的戶外。我坐在臺階上,點燃一支煙。妻子踩著咯吱咯吱的積雪跑上雪堆仰望如鉤彎月——此時它低垂在一長溜黑黝黝的披屋之上。在披屋里,住有莊園的看守人和去車站接我們的馬車夫。
“月兒月兒你別唬。你有兩個金角兒,我有兩幢黃金庫!”她一邊圍著白白的院子轉,一邊像小姑娘似的出聲叨叨。
在這靜寥的莊園,她的響亮聲音顯得那么奇特。她轉呀,轉呀,轉到披屋陰影下的馬車跟前,接著又低吟慢唱:
達吉雅娜披件貼身衣裳
走出睡房,走進寬闊的院落,
拿一面鏡子把月亮兒捕捉;
然而在黯淡的鏡面上
顫抖著個悲哀的月亮……
“我從來不愿猜測命運注定的東西!”她被清新的寒冷空氣所陶醉,高興地喘著氣,返回臺階坐到我身邊,“你沒打瞌睡吧,科斯佳?可以坐在你身旁嗎,親愛的?”
一條大黃狗從臺階下慢慢走近我們,殷勤地搖著毛茸茸的尾巴。我妻子立刻抱住它那長長的濃毛脖子,而狗用它聰慧的、疑問的目光仰視著,依舊殷勤而平靜地搖動尾巴。我也伸出手去撫摸它冷冰冰的狗鬃,一邊瞧那蒼白的月亮,黢黑的農舍和鋪滿積雪的院子,一邊暗暗鼓勵我自己:
“難道我果真會一事無成?也許新的一年會帶來幸運?”
“現在彼得堡該是怎樣的呢?”妻子輕輕推開狗,把寒冷中變得年輕的臉湊近我問,“你在想什么,科斯佳?照我想來,莊稼漢們從來不守歲,眼下全俄羅斯早就睡著了……”
我懶得說話,寒氣襲襟,已感到冷。通過我們右面的柵門往外望去,可以看到云母般光潔的原野以及遠處灌木叢赤裸裸的枝條。這些灌木叢經過霜凍,像是神話中的水晶樹,可白天時我曾在那兒見過死牛的骨架。此時,黃狗突然警覺地豎起尖尖的耳朵。遠方,在云母白的田野里,從灌木叢中跑出一只黑乎乎的小動物,也許是赤狐,神秘的冰凌破裂聲在寂靜中依稀可辨。
妻子一邊傾聽一邊問:
“我們就留在這里可好?”
我想了想,答道:
“你不會感到寂寞得膩味嗎?”
話音剛落,我們同時感到,離群獨居,除了鋪天蓋地的大雪以外,什么也看不到!即使住上一年也會受不了的,就算能務農……但在這沒多少田地的可憐莊園里,能張羅出什么來呢?如今莊園都冷落了,變窮了,一百公里方圓內未必有一戶人家還在正常地生活,而在莊稼人住的村子里一片饑饉……
我們一下子就睡熟了。早晨一起床就要準備上路。當窗外響起馬車滑木的響聲,積雪上魚貫走過套好籠頭的軛馬時,睡眼惺忪的妻子憂傷地笑了:她不得不離開這鄉間的溫暖房間……
“新的一年了!”從咿呀作響的、篷布結滿霜花的馬車里眺望灰沉沉的田野時,我心中暗想,“我們將怎樣打發新的三百六十五天呢?”
但細碎的馬鈴聲亂了我的思緒,再者,想未來的事往往使人不悅。平坦的雪野里,灰藍色的莊園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逐漸與遠方的迷霧融而為一了。馬車夫站在駕馭臺上向披著冰花的拉套馬吆喝,顯然他對新年、對荒涼的田野、對自己和我倆的命運無動于衷。他困難地掀開厚呢外衣和短皮襖,從懷里掏出煙斗,很快在冬天的空氣里飄散出濕潤的馬合煙香味。這是家鄉的、愉快的氣息,氣息不由得打動了我,想起了村舍,想起我和妻子短暫的會心交談。而今她靠在車廂角落里,正瞇起結了霜的眼睫打盹兒。但,為了聽命于內心,趕快沉進瑣碎的日常生活,我故作高興的樣子叫喊:
“催馬加快點,斯杰潘,我們要誤點了!”
遠方已露出電線桿的影子,細碎的鈴鐺聲恰恰與等候我的雜亂無章的毫無意義的生活一致。
1901年
(石枕川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