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夢
- 蒲寧文集·短篇小說卷(上)
- 蒲寧 戴驄
- 4922字
- 2019-05-30 17:59:37
野外起了霧,刮著風,冷徹骨髓。天很早就黑了。在我們這個窮鄉僻壤的空蕩蕩的火車站上,幾盞燈芯捻得很緊的油燈熒熒如豆,發出刺鼻的煤油味,車站的看守蓋著件不掛面的羊皮襖,睡著在三等車候車室賣品部的柜臺上。我步入上等旅客的候車室——那里墻上掛著的一座自鳴鐘,正在昏暗的燈光下慢吞吞地嘀嗒嘀嗒走著。桌上擱著一只長頸玻璃瓶,里邊盛的涼開水不知是哪年哪月的,都已經發黃……我由于一路上雨雪交加,泥濘難行,人已疲憊不堪,便朝一張破舊的長毛絨沙發上一躺,立即沉沉睡去。這一覺,我自己覺得睡了很久,可是睜開眼睛,卻懊喪地看到自鳴鐘的時針才僅僅指著六時半。
我不由得想起俄羅斯一本古書中一句憂傷的話:“那天的白晝就此逝去,換來了陰暗的秋夜。”
周遭仍像我睡前一般寒冷、索寞,窗外也仍像我睡前一般黑暗……
當自鳴鐘遲疑地,大有頗費躊躇的樣子,敲了八下的時候,不知哪里的一扇門尖利地吱吱響了一陣,然后砰的一聲關上了,月臺上旋即響起凄切蒼涼的鈴聲。我走進三等車候車室,看到一個戴著便帽、穿著厚呢外套的小市民,臂肘支在膝上,雙手抱著頭,呆定地坐在長凳上。
“火車到站了?”我問。
那小市民全身一震,愕然地望了我一眼,嘟囔了句什么,就滿面愁容地往月臺門快步走去。
“他老婆難產,快要死了。”看守已經一覺睡醒,正坐在柜臺上,一面撕下一片報紙卷著煙,一面告訴我說,“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啊。”他心不在焉地補充了一句,突然美滋滋地打了個哈欠,頓時精神抖擻地用一種難以理解的幸災樂禍的口吻講道:
“這就是娶有錢老婆的好處!他已經失魂落魄地奔走了兩天,求教堂把祭壇的圣幛都打開了——可是一點也不靈驗。這會兒要趕進城去請大夫,有什么用?”
“你擔心來不及嗎?”
“說什么也來不及!”看守回答說,“他要到明天天黑前才能回來,可是到那時,他老婆早已兩腿一伸,上西天了。準上西天了,”他很有把握地加補了一句,“他講,他已經求過三回簽,問誰先死,是他還是他老婆,結果求得的簽,三回都一模一樣。第一回……是怎么說來著?‘你已無須再做過遠的打算了。’第二回更糟:‘你應祈禱上帝,禁絕煙酒,出家進修道院。’而昨天,他講他夢見自己渾身上下的毛發全給人剃得精光,連牙齒也被人統統拔掉了……”
要不是這時恰巧有列貨車隆隆駛進車站的話,他還不定要講多久哩。那扇月臺門重又發出尖利、凄厲的響聲,打了開來。車長走進候車室,他穿著一件濕淋淋的厚呢制服大衣,大衣后腰的扣帶已經斷掉,身后跟著個注油工,那人手里拎著一盞光線昏暗的提燈……我走到了月臺上。
在這朔風凜冽、潮氣很重的黑夜里,我久久地在月臺上來回踱步。最后,鐵軌終于被震得錚錚發響,從溟蒙的迷霧中射來了客車車頭上那只巨大的眼睛發出的紅光。我登上了昏暗、暖和,然而臭烘烘的車廂。里邊已經睡滿了人,直到火車開動后,我才在車門旁一個角落里找到了座位,這扇門是通到另外半節車廂去的。在晃動不已的朦朧的燈光下,我四周黑壓壓地、橫七豎八地躺滿了人,有的躺在座位上,有的躺在支起來的靠背上。而地板下面,車輪正在低沉、單調地喀隆喀隆響著,我合上眼睛,始終恍恍惚惚,分辨不清火車在朝哪個方向駛去。這時,一個拿著根撥火鉤、渾身黑得像黑人似的司爐走了過去。他沒有把我身旁的門帶上,于是我聽到了談話的聲音,聞到了馬合煙的氣味……在門那邊第四排座椅上躺著個人,那個進城去請大夫的小市民就縮在那個人腳旁的椅子邊上抽煙。他臉色陰郁,看起來心事重重。而在門口靠近我的地方,在煙霧騰騰的昏黃的燈光下,好幾個莊稼漢正擠在一起,一面抽著煙,一面傾聽坐在他們對面的一個人高談闊論。
“是啊,各位老弟,”透過奔騰前去的列車單調而低沉的隆隆聲,傳來了那人的聲音,“是——啊。那個老頭兒神父從葉皮凡市一頭栽進了這個倒霉的窮山溝。就是說,把他從城里調到了這個又窮又小的教區。世上再沒比這個教區更窮的了,為什么要調動他呢——酒喝得太厲害了……就是說,表面上是調動,骨子里卻是處罰。這老頭雖說有貪杯的毛病,可為人卻再好也沒有了。人家問他:‘彼得神父,洗禮或者辦個喪事什么的,您老要收多少錢?’‘親愛的,不是我要收你的錢,而是因為我窮得沒辦法!你付得起多少就付多少……’沒有一回不是這樣。他是春上調來的,太太平平地過了一個夏天,可是交秋之后,卻害病了。不知是因為他年紀老了呢,還是感冒了——夏天那會兒,他的身子別提有多健朗,可是眼睛一眨,卻露出了下世的光景。各位老弟,他自知死期已近,在圣母節那天做完彌撒以后,就走到大伙跟前,同所有的人訣別,說:‘我眼看就要去見上帝了,教徒們——請你們原諒我吧,如果我有什么罪過的話……’他講了這番話后,朝大伙一躬到底,便走上圣壇去。等他回到家里坐下來吃飯的時候,只是拿起調羹在湯里攪動了幾下,卻一口也咽不下去。他站起身來,對兼當他仆人的教堂看守說:‘親愛的,不知怎的,我直發冷,心頭悶得慌——簡直沒一絲力氣。老是想起我那個死去了的女兒,老是感到她在盼我上她那兒去……把飯菜端走吧,我沒心思吃。’看守對他說:‘老爺子,您別亂說一氣,哪能呢!您才多大年紀呀?’他回答說:‘不,我要死了!只有一件事我死了也不閉嘴眼,那就是到處都苦難深重,這種世道難道就不會變嗎?’那天天氣比今兒還壞,淅淅瀝瀝地下著雨,夠糟的了。這時天已經漸漸黑下來,老頭兒走到窗口望了望,揮了一下手,就走進上房去。他把上房圣像前的圣體燈捻捻好以后,躺到床上,本來只想歇個把小時,可不知是睡著了呢,還是想得出了神,反正夜已經深了,他卻還一動不動地躺著,躺著……”
“嚄,真是可憐見的!”有個人嘆息道,“你是說,這事發生在圣母節[34]?”
“人家不早就講了,是在圣母節!”一個大高個兒的莊稼漢鐵板著臉,甕聲甕氣地打斷那人的問話。他就坐在那講故事人對面一個座位的邊沿上,穿著一件破爛的短皮襖,頭發火紅,兩眼兇光畢露。
“是在圣母節,是在圣母節,”講故事的肯定道,“而且是在黃昏時候。我方才講到,他走到上房里,躺了下來……是——啊……走到上房里,躺了下來,就好像躺到爐炕上去取暖似的。他面對著圣體燈,可怎么也爬不起來做祈禱,怎么也沒法睡著。他說,我躺在床上,望著圣體燈,忽然看到門被輕輕地、輕輕地推了開來,我那個已經死了的女兒朝我走來。我想:‘上帝啊,這是怎么回事?怎么會發生這種怪事?’可她卻徑直走到我跟前,把一只手擱在我手上。她渾身穿黑,可臉卻是雪白的,雪白而且漂亮!她悄沒聲兒地對我說:‘爸爸,起來,快上教堂去。’我霍地下了床,可她已經無影無蹤。我便坐回床上,但是越坐越感到奇怪,越感到心驚肉跳。臨了,我終于跳起身來,抓起教堂的鑰匙,披上短皮襖,磕磕絆絆地走到門廳里……屋外風雨大作,門廳里陰風黲黲,黑得嚇人,但我轉念一想,不,說啥也要去!我急急忙忙爬上山坡,走到教堂門口——只見里邊有火光,跟人們在死尸前點的守靈蠟燭的光一模一樣。我又害怕起來,但還是畫了個十字——走上了教堂的臺階,好不容易把鑰匙塞進鎖孔。我推開了門——什么死尸也沒有,只有在祭壇的圣幛處燃著一支小蠟燭。我心里尋思,是誰點的蠟燭,這是怎么回事?我嚇得半死不活地站在那兒——驀地祭壇圣幛上的帷幔掀了起來,兩扇圣幛沒有一點聲息地打開了,從暗處,也就是說,從圣壇上走出一只大得不得了的紅公雞[35]。它走出來后,站停了腳,撲棱了幾下翅膀,喔喔喔地啼了起來,響得整個教堂都給震動了!它一連啼了三次,就不見了。它剛不見,又走出一只白公雞來,白得就像浪尖上的飛沫,比先前那只雞更響地啼了起來。也是一連啼了三次……第二天一大早,神父告訴人家說:我當時嚇得手腳都發麻了,可我還是站在那兒,想看看下文如何。后來,走出來第三只公雞,渾身黑得像木炭,只有雞冠閃閃放光,它的啼聲,各位老弟,是那樣可怕,那樣威嚴。我連忙跪下來,放開喉嚨一字一句地呼救道:‘愿主顯靈,把他的仇人一掃而光!’我話音才落,什么公雞都沒有了,在我前面出現了一個滿頭白發的修士,他細聲細氣地對我說:‘別害怕,上帝的仆人,把你親眼看到的傳播給百姓們聽去,告訴他們這些幽靈啟示的是什么。它們啟示的可是件了不得的事哩!’”
“怪不得人家管你們這些鄉巴佬叫作只會打呼嚕的白癡,叫作魔鬼,”小市民睜開眼睛,威嚇地蹙緊眉頭,氣勢洶洶地說,“深更半夜,人家心像刀割一樣,可他呢,卻坐在那里裝神弄鬼!你扯這些無稽之談,究竟安的什么心?”
“我可沒安什么壞心。”講故事的怯生生地嘟囔道。
“你說——你這些胡謅都是打哪兒聽來的?”
“什么打哪兒聽來的,大伙都說,是神父親口講的。”
“那個神父已經死了。”小市民打斷他的話。
“這話不假……是死了……沒幾天就死了……”
“那不就得了,這是借他的名義胡編瞎造,把什么亂七八糟的都安到他身上。要知道這是夢幻。蠢貨!”
“可我又講什么來著?誰不知道這是夢。”
“那你就閉嘴,”小市民又打斷他的話,“再說早就不該抽煙了,抽得滿車廂煙霧騰騰——簡直成了烤干禾捆的烘房!”
“你看不入眼,就上頭等車去坐。”那個火紅頭發甕聲甕氣地、惡狠狠地刺了他一句。
“嘿,倒挺能汪汪叫!”
“只有狗和你小舅子才汪汪叫!”
“得了,得了,伙計們,別吵啦!”莊稼漢們不安地大聲喝住他倆。
兩個罵架的人都不響了。一時間,車廂內鴉雀無聲。后來,小市民頹然長嘆了一聲。
“真是蠻不講理,畜生,主啊,你饒恕我吧!”他深沉而嚴肅地講道,那口吻就好像車廂里只有他一個人。
車廂內又靜了下來,除了車輪悶聲悶氣的隆隆聲外,只有酣睡著的人們的鼾聲。
“干嗎要出口傷人?”等罵架雙方的火氣都已經壓下去之后,那個講故事的問道,“是誰先罵人的?不正是你!我們管自在閑聊,又沒……”
“真——見——鬼!”小市民急忙回嘴說,聲音痛苦地發著顫,“要知道深更半夜了,人家心像刀割一樣,我老婆和孩子搞得不好就要死了。你懂嗎?”
“別人也有痛苦,不比你輕。”火紅頭發回答說。
“不比你輕!”小市民鄙夷地學著他的話說,“現在只要請得到大夫,哪怕要我付給他幾千盧布,我也不會舍不得的,可大夫卻遠在一百俄里之外,而路呢——路又比登天還難!昨晚上,我累得筋疲力盡,連衣服也沒脫,一頭栽到床上就睡著了,竟夢見有人把我渾身上下的毛發剃個精光,連牙齒都叫人統統拔掉了!你倒設身處地想想——能開心得了嗎?”
“哈哈!”火紅頭發嘲笑說,“自己打自己的耳光!還說什么這就叫作夢——幻嘛!”
“誰到土羅夫卡下車?”車長從車廂的一頭走過來,大聲問道。
他用提燈照了照誰的一雙腿,就隨手砰的一聲把我身旁那扇通至另外半節車廂的門帶上了。
我打座位上站起來,把門打開,站到了門檻上。小市民還坐在老地方,佝僂著腰打瞌睡,而火紅頭發則皺著眉頭,對講故事的人說:
“快,快,講下去。”
好幾個穿短皮襖的人,緊緊地擠在那個講故事的人周圍。好幾雙凜然不可侵犯的眼睛,在隆隆奔駛著的車廂內煙霧繚繞的昏黃的光線下,顯得目光如炬。那個講故事的嘆了口氣,正打算開講,火紅頭發卻抬起眼睛來睥睨著我,甕聲甕氣地問:
“老爺,您有什么事?”
“也想聽聽。”我回答。
“我們莊稼人聊天,您老爺不值得聽。”
等我剛一走開,那個講故事的便用原先的聲調繼續講下去:“是啊,各位老弟,就是說,在他面前出現了一個滿頭白發的修士,細聲細氣地對他說:‘別害怕,上帝的仆人,你聽著,把你親眼看到的傳播給百姓們聽去,告訴他們這些幽靈啟示著什么。它們啟示的可是件了不得的事哩!’……”
那個講故事的,開始時聲音很響,可漸漸地把聲音壓得越來越低。我雖側耳傾聽,可一句也聽不清——他的話聲全叫車輪沉悶的響聲和酣睡著的人們如雷般的鼾聲蓋住了。然而透過這響聲和鼾聲卻可以聽到遠處響起了機車凄涼的鳴笛聲,說明快要到站了。一個戴眼鏡的士官生,從我身旁的座位上慌慌張張站起來,用驚愕的目光環顧一下四周,隨即又坐了下去,用臂肘撐著他那只小手提箱,立刻又睡著了。一個穿深色印花布裙子的、上了年紀的婦人站了起來,難受地緊鎖著眉頭,蹣跚著向過道走去。橫七豎八地躺著的人、背囊、手提箱以及短皮襖,構成了一幅惡濁陰郁的圖畫,在我的眼前晃動。那個編講公雞故事的莊稼漢探出身子,湊近火紅頭發,輕聲地,然而興奮地講著。盡管我豎起耳朵想聽他在講些什么,可是打我對面那片煙霧騰騰的昏暗中卻什么也聽不見,只能看到幾雙灼灼發光的凜然不可侵犯的兇狠的眼睛。
19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