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徹夜不滅的霞光
- 蒲寧文集·短篇小說卷(上)
- 蒲寧 戴驄
- 4518字
- 2019-05-30 17:59:37
1
天快擦黑時下起雨來,宅第四周的果園里一片單調、喧鬧的雨聲。五月青蔥的草木經雨水一淋散發出的那種甜滋滋的沁涼的氣息,打客廳一扇敞開的窗戶內飄進屋來。春雷在屋頂上空隆隆作響,每當淡紅色的閃電劈開天空時,雷聲就驟然增大,發出哐啷啷的炸裂聲,漫天低垂的烏云使得天光晦暝。不一會兒,雇工們就打田里回來了,紛紛在板棚前卸下沾滿泥巴的犁耙,身上的高加索式上衣已經全都被雨水澆濕。后來牲畜也趕回來了,頓時整個莊園內響徹了哞哞的牛叫聲和咩咩的羊叫聲。村婦們掖起裙擺,光著兩只閃閃發亮的雪白的腳丫,踩著青草,滿院子地奔跑,驅趕著羊群;有個牧童戴著一頂大帽子,穿著一雙破爛的樹皮鞋,在果園里攆一條母牛。母牛噼里啪啦地沖進茂密的樹叢,那個牧童也一頭鉆進了被雨水澆得濕淋淋的牛蒡叢中……天黑后,雨止了,可直到此刻,不見父親回來,他還是大清早上田里去的。
家里就我一個人,可我一點也不感到冷清,因為我剛剛嘗到做女主人的喜悅,剛剛過上中學畢業后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弟弟巴沙在武備學堂學習,姐姐阿紐塔還在母親生前就已出嫁,居住在庫爾斯克。我獨自和父親一起,度過我鄉居的第一個冬天。我那時健康、漂亮,連自己看著也情不自禁地要嘖嘖稱贊,我甚至還欣賞自己在屋里跑來跑去處理家務或者差遣下人辦事時那種輕盈的步態。在做家務事時我總是哼著自編的曲子,而且深為其感動。每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容貌身姿,我就會不由得得意地微笑起來。我覺得我穿什么衣服都合身、都好看,雖說當時我的衣著是十分樸素的。
雨剛停,我便圍上披肩,提起裙子,跑到牛欄里去,村婦們正在那里擠奶。幾滴殘雨打空中掉到我沒戴頭巾的腦袋上,但是高高地懸掛在院子上空的輕飄飄的雨云已在散開,而且當地五月的晴夜所特有的那種空明銀白、朦朧奇特的幽光,已飄飄忽忽地彌漫在院子里了。從曠野里拂來一陣陣潮濕的青草的清香,同下房里爐煙的氣味摻雜在一起。我順路到下房里去看看,只見年輕的雇工們穿著白色的麻布襯衫,圍坐在桌子四周,端著碗喝湯。他們一見到我都站了起來。我走到桌旁,因自己跑得氣喘吁吁而笑了。我問他們:
“爸爸在哪里?他去過田里嗎?”
“去過,看了看就走了。”好幾個人同時回答說。
“乘車還是騎馬走的?”我問。
“乘輕便馬車,同西維爾斯少爺一塊兒走的。”
“怎么,西維爾斯少爺來了?”我驚訝得脫口而出地問。因為我沒料到他會來,但我及時意識到問這話是不相宜的,便點了點頭,快步走出下房。
西維爾斯已從彼得洛夫軍事學院畢業,正在部隊服役。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大家就戲稱我是他的未婚妻。為了這個,他當時看到我就老大不自在。可我從此卻常常把他當作未婚夫看待。八月里他去團隊途中,特意來我們家,穿著一身士兵的制服,佩戴著肩章,像所有的志愿軍人那樣,眉飛色舞地講述一個小俄羅斯司務長是怎樣講解“條令課程”的。打那時起,我便決意要做他妻子。他談吐風趣,臉曬得黑黑的——只有前額的上半部沒被曬著,白得觸目——我覺得他可愛極了,看著就滿心歡喜。
“這么說,他請假回來了。”我激動地想,不消說,他是為我來的,這使我又喜又怕。我連忙回屋去給父親準備晚飯,可我一踏進仆人室,就看到父親已履聲橐橐地在飯廳里踱來踱去。不知怎的,我此刻看到父親大有喜出望外之感。他的帽子推到了后腦勺上,絡腮胡子亂蓬蓬的,長靴子和繭綢上衣沾滿了泥巴,可是我卻覺得他現在這副樣子正是男性的美和力量的化身。
“干嗎黑燈瞎火的?”我問。
“塔塔,我這就要睡覺了,”他回答說,仍然喚我的乳名,“晚飯不吃了,我累壞了。再說,你知道現在都幾點了?現在通宵都是霞光,用莊稼漢的話說,晚霞跟早霞串在一塊兒了。”然后,他漫不經心地加補說:“不過,牛奶我還是要喝的。”
我伸手去點燈,可他卻搖了搖頭,把盛牛奶的玻璃杯舉起來,朝著天光仔細地察看了一下里邊有沒有蒼蠅,然后才一飲而盡。夜鶯已在果園里婉轉啼唱,從飯廳的三扇西窗和北窗里,可以看到在春日線條柔和優美的紫羅蘭色的浮云上邊,一碧如洗的夜空向著遠方伸展開去。無論地下還是天上,萬物都顯得飄忽不定,蒙著似輕紗一般淡淡的夜色,顯得分外柔和。在不會熄滅的朦朧的霞光下,一切都清晰可辨。父親問了我好些家務上的事,我平靜地一一做了回答。可是當他突然說起明天西維爾斯要來我家時,我只覺得我的臉燒得通紅。
“他來干嗎?”我訥訥地問。
“來向你求婚。”父親不自然地微笑著回答,“沒說的,是個和善、英俊、聰明的小伙子,會成為一個體貼你的好當家人的……我們連謝媒酒都喝過了,要把你送掉了。”
“別說這種話,好爸爸。”我講道,一陣淚水涌至我的眼眶。
父親久久地端詳著我,然后吻了吻我的額頭,轉身朝書房走去。
“早晨腦袋瓜要比晚上聰明。”他用開玩笑的口吻加補說。
2
正在酣睡的蒼蠅,叫我們的談話聲吵醒了,在天花板上嗡嗡地輕聲抱怨了一陣,漸漸又沉入黑甜鄉。自鳴鐘嘎嘎地響了起來,鐘上報時的布谷鳥嘹亮而憂傷地啼了十一下……
“早晨腦袋瓜要比晚上聰明。”我想起了父親這句令人寬慰的話,心頭重又輕松了。但不知怎的,在感到幸福的同時,卻有幾分悵惘。
父親已經睡著,書房里早已沒有一息聲音,整個莊園也都已入睡。在雨霽之后的靜夜中,在夜鶯裊裊不絕的啼囀聲中,回蕩著難以言說的歡樂,而在深遠朦朧的霞光中則翱翔著難以捉摸的美好的東西。我小心翼翼地收拾飯桌,生怕弄出聲音,踮起腳尖從飯廳里進進出出,把牛奶、蜂蜜和黃油放進過道里那只冰冷的爐灶里,把餐具和茶具用餐巾蓋好,然后就回我的臥室去。這并未使我跟夜鶯和霞光分開。雖然我臥室里的百葉窗都放了下來,可我的臥室是和會客室毗連的,會客室的門開著,隔著會客室,我可以看到蕩漾在飯廳里的幽幽的霞光。至于夜鶯的啼囀,則整幢宅第內哪兒都可以聽到。我松開頭發,在床上坐了很久,考慮著做出什么樣的決定。后來我把兩肘支在枕頭上,合上眼睛,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這時我清清楚楚地覺得有人俯下身來對我說:“西維爾斯!”我打了個寒戰,驚醒了過來,我就要嫁人這事使我周身發冷,感到一種甜蜜的恐懼……
我迷迷糊糊地靜臥了很久,什么也不想。后來我恍惚覺得我已經出嫁,莊園里就我一個人,也是在這樣的一個深夜,丈夫從城里回來,走進宅第,在過道里輕手輕腳地脫去上衣,而我趕在他進臥室之前,也輕手輕腳地走到房門口去迎候他……他見到我是那樣的快活,把我高高地抱了起來!想到這副情景,我覺得我已墜入情網。其實我對西維爾斯并不怎么了解。在我的想象中跟我共度這個充滿柔情蜜意的初戀之夜的那個男人,一點兒也不像他。盡管如此,我還是認為,我想象中的那個男人就是他。我幾乎有一年沒同他見面了,是夜使我覺得他更漂亮,更可愛。臥室里靜靜的、黑洞洞的,我躺在床上,神馳天外,失卻了現實感。“沒說的,他英俊、聰明……”于是我微微地笑了,隔著合上的眼瞼,凝目望著眼前的一片黑暗,只見什么地方漂浮著亮晃晃的光圈和人的臉龐……
我感覺到夜已經很深。我想起了我的貼身婢女:“要是瑪莎在家就好了,我上她屋里去,兩人可以一直聊到天亮……”可隨即我又想道,“不,還是我一個人靜靜思索的好……等我出嫁時把她也帶去……”
飯廳里有樣什么東西怯生生地咔嚓響了一下。我警覺地睜開眼睛。只見那里比剛才要暗多了,我周圍的一切和我的內心也都隨之發生變化,過起另一種生活來,那是一種獨特的夜生活,是一種在早晨所無從索解的生活。夜鶯已不再啼囀,只有今春棲息在涼臺附近的那一只,還在慢條斯理地舒展著歌喉。鐘擺在客廳里謹慎地、從容不迫地、準確地擺動著,宅第內索寞的氛圍給人一種緊張感。我打床上欠起身,傾聽著每一息聲響,感到自己已完全被這個專門用于接吻、用于偷偷擁抱的神秘的時刻所主宰了,此時此刻即使是非分之想,即使是不著邊際的奢望,在我看來也都是合情合理的。我突然回想起,西維爾斯曾經開玩笑地對我說過,哪天夜里他要上我家的果園來同我幽會……要是他并非開玩笑呢?要是他正在慢慢地、悄無聲息地向涼臺走來呢?
我兩肘支著枕頭,凝神注視著窗外飄忽不定的清幽的夜色,想象著我怎樣打開通向涼臺的門,怎樣用剛剛能聽得見的柔聲細語向他傾吐情愫,怎樣甜蜜地失去意志力,聽憑他帶著我,踏著林蔭道上濕漉漉的細沙,走向花影婆娑的果園深處……
3
我穿上鞋,披上披肩,躡手躡腳地走進會客室,在涼臺門前站停下來,心怦怦狂跳。直到我確信除了自鳴鐘均勻的嘀嗒聲和夜鶯余音悠悠的啼囀聲外,宅第內沒有一息聲音,這才輕輕地轉開涼臺門上的鑰匙。頓時間,響徹整個果園的夜鶯婉轉的啼聲分外嘹亮,那種由寂靜引起的緊張感消失凈盡,胸膛舒展地呼吸著深夜濕潤馨香的空氣。
北半天上堆滿了烏云,使霞光顯得昏沉朦朧。我沿著兩旁全是小白樺樹的長長的林蔭道,踏著路上濕漉漉的細沙,向果園的盡頭走去,在那兒有一個由楊樹和榆樹掩映著的丁香蔓生的涼亭。周遭是那樣清幽寂靜,以致可以聽到從低垂的枝頭上偶爾滴落下來的雨珠聲。萬物都已入睡,沉醉在各自的夢鄉中,只有夜鶯還帶著倦意唱著它們甜蜜的歌。在每簇樹蔭下我都覺得有個人影,我的心不時激動得仿佛要停止跳動,后來當我終于步入黑洞洞的涼亭,一股溫馨的氣息朝我撲鼻而來時,我幾乎已經深信馬上就會有個人過來悄無聲息地把我緊緊地摟入懷中。
然而沒有一個人。我激動得渾身發顫,佇立在那里諦聽著榆樹睡意蒙眬的絮語。后來,我坐到濕漉漉的長椅上……仍然在期待著什么,不時朝破曉時分天邊吐出的魚肚白迅速地瞥上一眼……我久久地感到有種親切而又不可捉摸的幸福在我周圍蕩漾,這種幸福是可怕的、巨大的。我們每個人一旦跨過生活的門檻遲早都會與這種幸福相遇。這種幸福突然觸摸了我一下——也許它這是做了應當做的事:觸摸一下,隨后悄然離去。我至今記得當初郁積在我心頭的繾綣纏綿的情話,使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我靠在被雨水打濕的白楊樹上,像是在傾聽什么人的撫慰似的,凝神諦聽著樹葉時起時伏的絮語,我默默地流著眼淚,我覺得幸福……
我潛心地觀察著黑夜向黎明的奇譎的轉變。看到蒼茫的夜色怎樣吐出白光,還透過櫻桃樹林遙遙地看到浮游在北邊天陲的一縷纖云如何染成了紅霞。晨寒料峭,我用披肩裹緊了身子,眼看著天空越來越明亮、深遠、遼闊,金星像一滴明凈、晶瑩的水珠,在空中熠熠閃光。我已墜入情網,愛上了一個什么人,我的愛情無所不及,充溢在沁涼的寒氣之中,充溢在馥郁的晨曦之中,充溢在綠蔭森森的果園清新的氣息之中,充溢在這顆曉星之中,充溢在萬物之中……可就在我心馳神往之際,卻傳來了運水馬車刺耳的嘎嘎聲,馬車從果園外駛過,向小河而去……后來,不知是誰用剛剛睡醒的喑啞的嗓音喊了一句什么話……我連忙悄悄地溜出涼亭,快步走至涼臺,輕輕推開涼臺門,踮起腳尖,跑進我溫暖的黑洞洞的臥室……
西維爾斯一大早就在我們的果園內用獵槍打寒鴉,我卻以為是個什么牧人闖進了宅第,在揮舞長鞭。但這并不妨礙我沉沉睡去。等我醒過來時,飯廳里已有人在談話,還有杯盤相碰的聲音。后來西維爾斯走到我房門口,大聲地喊我道:
“娜塔麗婭·阿列克謝耶芙娜!多難為情呀!睡懶覺!”
我的確感到難為情。我感到難為情,因為我要去見他,因為我要拒絕他的求婚——此刻我已經斷然地拿定了這個主意——于是我匆匆忙忙穿好衣服,朝鏡子里瞟了一眼我蒼白的臉蛋,同時以開玩笑的口吻客氣地說了句什么作為回答,但聲音是那么輕,他大概沒有聽清。
1902~1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