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枝欲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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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梨花簪
丁若薺年過四十,好不容易在禮部熬到了員外郎一職,又有兩兒兩女要養,日子過得甚為清苦。
屋外下著瓢潑大雨,若薺之妻楊氏和恨雪盤腿坐在炕上打珠絡,濃重的濕氣時不時的涌進屋里,楊氏略顯焦慮,后院即將收獲的青菜只怕要被雨水打壞了。
作為丁家長女,十二歲的恨雪尚未意識到自己身負怎樣的家族責任。還有一個月就要選秀女了,丁家家底薄,就連發飾都要自己動手做。
丁若薺本想掏出家底給恨雪打幾樣像樣的首飾,以備選秀之用,免得被同屆的秀女們嘲笑。恨雪卻拒絕了,她的心本就不在入宮上,去參選不過是父親官位所致。想來按照若薺的官位,恨雪就算參選也是站在后排,更用不上上等首飾了。
楊氏整理著矮桌上的珠絡圖樣,樣式是恨雪親自畫的,即便選秀落選,打好的珠絡也可以留著戴,再或者送給聽白。
六歲的小妹聽白立在窗邊朗讀《女訓》(1),念了幾遍之后,覺得口干,走到屋中間的桌前倒了杯茶水喝,恨雪不抬頭,對著聽白說道:“小妹,給母親也倒杯茶來。”
聽白捧著茶杯又走到炕邊交到母親手里,看著恨雪打了一半的珠絡,忍不住伸手輕撫,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
“聽白可喜歡?”恨雪看著聽白明亮如炬的眼睛。姐妹倆長得很像,五官多數隨了父親,臉型又隨了母親,所以凡是見過丁家姐妹的人都夸她們長得漂亮。
至于選秀,恨雪自有她的想法,入宮做主子表面上雖風光,可內里的不易旁人有幾個能看到。當今圣上年近五旬,后宮佳麗無數,選秀不過是想為皇家多添子嗣。從來都是伴君如伴虎,入了宮能否面圣是未知,面了圣能否得寵亦是未知。伴君如伴虎,得寵必然失寵,與其進宮小心翼翼的做小主,不如嫁與尋常人家安安穩穩的過日子。
不求取次花叢懶回顧(2),只求心有靈犀一點通。
聽白隨手拿起一張圖樣對恨雪說道:“長姐就按照這個樣子給我打一個吧。”
“去一旁念書,別纏著你長姐胡鬧。”楊氏喝過茶,將茶杯交還與聽白手里。聽白為自己辯解道:“這《女訓》來來回回讀了不下百遍,乏味得很,女兒只盼什么時候能換別的讀就好了。”
知道聽白是在找借口偷懶,恨雪順著她的話指了指西北角的書架,示意她可以隨便挑一本拿去讀。
聽白低頭嘆氣踱到書架前左右搖晃,架子上的書她只認得名字,不知里面講的什么,無奈只好重新立到窗邊,繼續念《女訓》,楊氏與恨雪不禁相視而笑。
“夫人,大公子和二公子來請安了。”侍女芊兒在門外通報。
門外依稀可見三個人影,最高的十六歲的是長子武修,最矮的便是幼子九歲的文成。
恨雪簡單的收拾了下,穿上鞋下了炕,與聽白一起站在楊氏身邊,一切都準備妥當,楊氏才開口吩咐門外的三人進屋。
芊兒推開門,武修和文成一前一后走進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陣濕氣,芊兒關上門就退出去了。兄弟倆給母親問過安,說了會子閑話便各自回房了,楊氏娘幾個繼續忙活手里的活計,好像誰都沒曾進來過。
過了年修武回到軍中歷練一年,若薺早已把他托付給了軍中駐守邊關的云麾將軍隋灼。隋灼與若薺是表親,宮中榮妃隋氏是隋灼胞妹,算起來丁家也是皇親,可若薺卻很少提及此事,丁家子女也不以皇親自居。
腳踏實地是若薺教育子女的準則,從軍可以讓男子有擔當,選秀卻是無耐,全國各級官員的家中長女自出生起就被貼上了秀女的標簽。凡年滿十二至十七的秀女就要參加選秀,前幾年皇上守孝,選秀誤了幾屆。此次重新大選秀女,各部極為重視,如有半點疏漏更是要掉腦袋甚至禍及全家。
次日便是陰歷九月十五,楊氏一早便和恨雪帶著各自的貼身丫鬟到城郊的龍泉寺上香。采選在即,前來上香的信女也比往日多了許多。想著眾多秀女無不期盼一朝入選,而自己的愿望恰恰與人相反,恨雪低頭淺笑,猶如萬花叢中一點綠,佛祖定能成全她的心意。
一路舟車勞頓,回城時已經快晌午了。恨雪略微撩起窗簾向外瞧了瞧,頓時玩性大起,轉頭對楊氏說道:“母親,女兒想到街上逛逛。”
“逛逛就回,時間別太長。”楊氏從荷包里挑了塊碎銀子和幾枚銅錢放到恨雪手里,隨后恨雪便帶著侍女竹書下了車。目送車馬走遠,恨雪才開始逛街市。
眼下便要大選了,各地參選秀女也紛紛進京,聽說京城幾家像樣的客棧早早就住滿了人,若是再晚幾日恐怕連個像樣的房間都訂不到了。
布匹行和首飾店的生意也甚比往日興隆,各商各戶恨不得把壓箱底的東西都拿出來。竹書四處忙著東張西望,京城里多少年都沒這么熱鬧過了,恨雪訓斥她說道:“走路的時候就要看路,像你那樣子成什么體統。”
竹書壓低了聲音對恨雪耳語道:“奴婢一時忘我才失了儀態,小姐莫怪嘛。”
恨雪也不瞧她,故作不在意地說道:“不過尋常街市就失儀忘我,他日隨我入宮參選,還不扒著宮門口的石獅子不肯回來?”
竹書笨嘴拙舌,便將恨雪拉到一個首飾攤位看首飾以賠罪,說道:“小姐莫要怪罪,竹書知錯了。”
攤主見恨雪打扮清雅,不施粉黛,身上戴的器物又不多,以為是外鄉參選的秀女,隨口說道:“小姐看首飾?”
恨雪拿起一支白梨花樣式的簪子把玩了幾下,詢問過質地之后質,便對這支銅質鍍銀瓷花的簪子愛不釋手起來。
細看簪子上的梨花,花瓣雪白花蕊嫩黃,心里真是喜歡得不得了。攤主看出了恨雪的心思,馬上表示價錢好商量,剛想討價還價,路中間踢毽子的小孩子把毽子踢到了恨雪腳邊,恨雪把梨花簪放到竹書手里,吩咐她將簪子看緊,別被人搶了去。
走到路中間,把毽子交還給那兩個小孩子,其中一個孩子搶過毽子帶著另一個就跑了。恨雪站起身忽聞遠處傳來馬蹄聲,等回過神,兩匹飛奔的駿馬已經到眼前了。她驚得臉色慘白,后退兩步,幸而站穩了腳跟,不至于滾坐到地上。
兩聲刺耳的馬嘯讓整個街道瞬間寧靜,走在前面的騎馬人看上去二十五六歲,他一臉冷漠的對恨雪說道:“讓開。”
這兩個字讓恨雪整個人都精神了,險些傷了人不但不思悔改,反倒冷言冷語。“小姐!”竹書一邊喚著一邊跑到恨雪身邊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胳膊。恨雪仰頭直視騎馬人,看裝束定是出身富貴,可做人如此無禮,也失了他的富貴身份。
見恨雪沒有讓路的意思,騎馬人眉頭微蹙,握緊韁繩再次說道:“讓開!”
恨雪還是不肯讓步,另一人賠著笑臉對她求道:“好妹妹,把路讓開吧,我們是在宮里當差的,身上帶著軍情,若是延誤了大家都不好交代。”恨雪一言不發的退到路邊,前頭的騎馬人狠抽了馬身疾馳而去。
待塵土落地,街市重歸喧鬧,首飾攤主伸頭問恨雪道:“這位小姐,那支簪子您還要么?”恨雪拿過竹書手里的梨花簪放回到攤子上,低著頭帶竹書離開。
冷臉騎馬人先一步走了之后發現身后的人沒跟上來,又折回原地,仍舊一張冷臉說道:“老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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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女訓》:東漢蔡邕著。
(2)取次花叢懶回顧:元稹《離思五首》之一。“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