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菩提樹下的寓言
最新章節(jié)
書友吧第1章 今人古事
三天后,官偉駕駛著公務車來接柏桓,官偉家在丠城中心地帶,離柏桓家較近,川明珠家則在城郊。官柏二人在去接川明珠的路上申季仲給柏桓來了電話,說已經回到了丠城,和老婆之間的裂痕已然修復,現在他老婆在他面前溫馴得像只小綿羊,半點脾氣也沒有,正是高興的時候,應該喝上幾盅。柏桓和申季仲說了郁孝仁的情況,那邊詫異得半天沒聲音,等到柏桓快要奈不住性子的時候才悠悠聽到“在寺外等我,我馬上過去。”
二人見了川明珠,柏桓告訴她還有一位朋友正趕過來,不如在寺外的館子邊喝早茶邊等。川明珠因為有晚起的習慣,官柏二人到她家時她剛剛洗漱完畢,早餐還沒來得及吃,聽到還有早茶喝,正中下懷,甜笑著答應。柏桓看到川明珠笑得這么甜,不知何故,只覺得這甜笑之下,川明珠的臉頰帶著剔透的紅暈,美麗更勝往常,當時就看懵了。
綠竹軒是丠真寺外唯一的茶館,不過它并未因為沒有競爭對手而失了檔次。茶館的布局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典雅,茶幾是漆成暗褐色的紅木做的,周邊雕刻成精美的形狀,如飛龍猛虎,奇花異草,無論何物皆栩栩如生;茶杯由半截毛竹雕磨而成,色澤墨綠的外壁被巧匠紋上圖案,咋一看,仿佛考古學家們剛出土的唐陶宋瓷文物;茶館地板是油亮泛黃的的實木,墻壁掛著由無數小段竹片串連成的簾子,就連服務員也是從頭到腳盛唐時的古典打扮。
走進茶館,大家都是眼前一亮,均覺得這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地方,特別在當下躁動的環(huán)境中。柏桓和川明珠聊得興起,官偉見狀,便自動請纓要了壺功夫茶和一些點心。不久服務員便把茶和點心都一一上了,另外還端上了一套茶具。柏桓知道官偉是在官商界應酬慣了,于飲食之道很有一番領悟,所以當官偉要為大家沏茶時也不和他爭執(zhí),官偉喜得在川明珠面前賣弄的機會,自然把平日在茶道上領略到的技藝傾盤展出。
官偉對柏川二人說:“飲茶和做菜有幾分相似,同樣講究火候、溫度、時間,這幾步需拿捏得好,才能泡出一壺好茶,不然茶的香味消失殆盡,那時就成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了。這第一趟過的水是不要的,一來軟化茶葉,二來祛除污穢,跟消毒差不多,茶味還在,喝起來又放心;第二趟水很重要,這是要喝的,最好是用剛燒好的開水浸泡,但時間不能太長,也不能太短,像平常的普洱、毛尖等,三分鐘就可以了。時間長了就苦澀,短了就品味不到十分的茶香。”官偉顯然不像他的外表看起來又胖又笨,他嘴上說著他的茶道心得,手上玩轉著茶具,燒水、沖茶、嵌杯、倒水、沏茶······手腳并用,有條不紊,朱紅色的圓瓦杯被他玩弄在肥短的手指間,像是東北的二人轉配上雜技,讓柏川二人看得賞心悅目。
柏桓雖然和官偉相識已久,卻不知道他有如此絕技,他知道能有這樣的眼福,完全是沖著川明珠的面子——在美人面前英雄向來氣短!心中雖不喜歡鑿跡這么深的殷勤,但想到官偉為人本性不壞,只是向來輕浮,所以嘴上只是說:“大開眼界了,想不到官爺還有這手絕活,人不可貌相啊!”又轉頭對川明珠說:“這完全是因為你我才有這個福氣,官爺高貴,輕易是不肯做這雜活的!”
川明珠也不答話,只是宛然微笑。柏桓對官偉說的話,恭維之中有諷刺的成分,但官偉面皮厚,不以為意說:“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能博紅顏一笑,值了!”
川明珠收起笑容正色說:“老官這話是官場的老作風了吧,這樣的頑疾自古就有,中華五千年,多少英雄豪杰王侯將相愛江山不愛美人,終始國破家亡。商紂妲己、周王褒擬、夫差西施、呂布貂蟬······數之不盡。李隆基和楊玉環(huán)的愛情固然可歌可泣,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唐明皇以虧空國庫的代價為聲色犬馬埋單,這樣的愛情大大打了折扣,與其說是為‘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楊貴妃揮霍殆盡的慷慨,不如說是沉迷酒色和彰顯至尊權力的欲望使然。就是作為平民女子,我也不稀罕如此昂貴的愛情,更不屑肆意放縱自己的男人,任你大官巨賈也好,販夫走卒也罷。佛祖說‘眾生平等’,我的理解是人的內在而不是客觀條件,內心不夠強大,逃不過貪嗔癡,惡念一日不除,便一日不得解脫,和奴隸就沒什么分別。”
一席話說得官偉無地自容,就算他再恬不知恥也覺得川明珠的話像刀子一樣在他心上劃上一道道口子。柏桓眼見官偉臉色扭曲得跟苦瓜似的,忙把清朝的第三個皇帝請出來當擋箭牌接話說:“清心寡欲本來就是修身養(yǎng)性的根本,許多先人領悟了這一層,所以才有了清真峨眉武當,盡管大家的宗旨不一樣,但都提倡修心,寧靜致遠。古代帝王中也有信佛的,比如康熙他爹順治當了十多年皇帝之后就出家了,也有一種說法是茆溪森和尚在給順治剃度后,他的師父玉林琇和尚趕來叫僧眾要把茆溪森活活燒死了,并對順治說‘若以世fa論,皇上宜永居正位,上以安圣母之心,下以樂萬民之業(yè);若以出世fa論,皇上宜永作國王帝主,外以護持諸佛正法之輪,內住一切大權菩薩智所住處’云云,順治這才斷了出家當和尚的念頭,茆溪森也保住了性命。不過后來順治還是出家了——命寵幸的太監(jiān)吳良輔替代自己出了家。可見順治信奉佛教的心有多虔誠,順治死后,茆溪森和尚給他做的偈語云‘釋迦涅槃,人天齊悟,先帝火化,更進一步。大眾會么?壽皇殿前,官馬大路。’”
官偉驚嘆說:“列位帝王中,這位順治爺英年早逝,豐功偉績沒有,拜起菩薩倒是時空前絕后!”
柏桓搖搖頭說:“是不是絕后,我不敢說,但我敢肯定絕對不是空前,因為在他之前還有一個皇帝在信佛方面比他更癡迷更徹底。”
川明珠和官偉異口同聲問:“誰啊?”
柏桓說:“那就是五代十國時南朝的梁武帝蕭衍。蕭家在南齊時就是名門望族,蕭衍父親是南齊高帝的族弟,他自己年輕時也在南齊當過官。蕭衍自小聰明勤學好讀書,少年英才,長大了游學在竟陵王蕭子良門下,與著名學者沈約、范云等并稱‘竟陵八友’。依靠著自身的才智膽識和家族背景,蕭衍的仕途可謂一帆風順,到得后來因戰(zhàn)事立功,東昏侯蕭寶卷卻冤殺了他的兄長,致使蕭衍另立新君齊和帝,這時民心皆指向功績卓越的蕭衍,隨后和帝禪位與他,建梁代齊,新政權就這么誕生了。做了皇帝的蕭衍,前期勤政節(jié)儉、任用賢能,所以政績顯著。后來他信了佛教,把國號也改了,不但大興土木建造廟宇,自己還前后幾次出入同泰寺當和尚,每一次大臣們都要募捐一兩億錢給同泰寺以贖回他們的主子。做皇帝做到這份上應該是曠古絕倫了,沉迷女色的見過不少,沉迷于當和尚吃齋念佛的,簡直是奇葩中的奇葩!也正因為蕭衍先后幾次出家使朝廷花了不少贖金,加上他在全國各地興建寺廟,當時幾乎到了全民皆僧的地步,所以本來殷實的國庫很快就被這位皇帝和尚揮霍一空,這時他的心思又全部放在研究佛典、寫讀經心得上面,關于佛教的著作《涅萃》、《大品》、《凈名》就是出自這位教徒之手,后來敵人趁虛而入,這才有了侯景之亂。國家破敗了,自己還被長期囚禁不得善終,可惜了他滿腹才學,他一生大起大落,做人如斯,這是真正的大喜大悲!”
官偉聽他說了梁武帝蕭衍的事跡,忽然有點感傷,心想:人生恰似一場夢,變幻無常,無論是站在的頂峰還是屈尊在屋檐,到頭來還是一場空,無名小卒碌碌無為如何,風云人物學富五車又怎樣,總也抵不過時間這把無情刀,百年后又有誰知道你的故事?就算流芳百世,當你已經淪為了塵埃,又有什么意義?那我平時熱衷的仕途和權力又算什么?
川明珠看到官偉神情恍惚,推了推柏桓的胳膊,向她使了個眼色。柏桓對官偉呼喚了幾聲,官偉從冥想中回過神來,忙說:“啊?哦,沒什么。”
這時一個四十幾歲的青年男子端來一盤堅果放在三人的桌面上,臉帶微笑說:“不好意思各位,打擾了。剛才聽你們一番高論,我很佩服也很感興趣,我對梁武帝蕭衍的事跡也略知一二,不知道我能否坐下來和幾位嘮嘮嗑?我是這里的老板,姓邵,這些干果剛到店里,大家嘗嘗鮮。”
三人各自做了自我介紹之后,招呼邵老板坐下,相互客氣寒暄了幾句就都住口不語,靜待邵老板高見。川明珠定眼細看了一下邵老板,見他干凈的西褲、襯衫、皮鞋搭配,鼻梁上駕著一副眼鏡,聽他談吐,覺得他像個文化人,只是他花白的頭發(fā)和這張年輕的臉似乎不太協(xié)調,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邵老板這微笑的背后似乎流露著一種莫名的悲傷和怨憤。
邵老板說:“你們有所不知啊,傍邊這丠真寺就和這位梁武帝有著很大的淵源。當年蕭衍著作《涅萃》這本書時,為了騰出時間不讓大臣們打擾,第五次出家時就選在丠真寺而不是之前出家一直都去的同泰寺。同泰寺在當時是規(guī)模最大、建筑最雄偉的,九級浮圖聳入云霄,壯觀之極!丠真寺雖不比同泰寺,可皇帝老兒能看上眼的,也不會差到哪去,這享譽中華的千年古剎可不是浪得虛名。后來趕上侯景之亂,許多作惡多端的囚犯趁機逃了出來,逃到丠真寺外的時候,這群逃犯的頭頭想了一個狠毒的主意,教唆眾人把寺內的和尚全部坑殺并霸占了這座廟宇,自己卻和一群罪犯剃光了腦袋注上香印做了假和尚。這群假和尚占了寺廟之后,趁著亂世沒有官兵管制,肆無忌憚地欺壓百姓,奸淫擄掠無惡不作,當地不知道有多少人家遭殃。有一天那個賊頭在寺里無意翻看了幾本佛經,其中便有蕭衍的《涅萃》、《凈名》。這個賊頭原是沒落王族的幕僚,好色成性,因為奸殺了一個丫鬟而服罪,因主子利用權勢上下打點而保住了性命。他一看書的作者是蕭衍,心里就想:因為世道戰(zhàn)亂,政府無暇理會我這些行徑,可誰也說不準這個蕭老兒會不會東山再起,到時要是算賬起來,我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啊!于是第二天這個惡人就召集了手下,對手下說明了其中的厲害關系,并給他們指出了兩條路,一是離開此地流竄列國,二是金盤洗手立地成佛。最后眾人一部分各自散去,余下一部分早想棄惡從善的犯人佩服頭頭的膽識,便跟著他在丠真寺里吃齋念佛。十數年后,戰(zhàn)亂一過,因為尊奉佛教的世風盛行,那惡人潛心研究佛學,其見解深刻不亞于蕭衍,除對《華嚴經》、《金剛經》、《涅槃經》等諸佛學典籍有深刻領悟外,更熟讀蕭衍的著作。研究這位皇帝的東西,等于拍上了他的馬屁,這位過氣皇帝聞言有人佛法如此了得,雖大權不在可還是扣了一頂榮譽法師的帽子給那惡人,賜他“護國禪師”的封號,從此那惡人就成了真和尚。哈哈,世道真是亂套了,就這樣奸淫擄掠的大惡人居然成了道法高深的大師!你們說這是個什么世道!”
說起歷史,柏桓也只是粗知一二,這次來丠真寺也純粹是因為郁孝仁,他沒想到丠真寺背后還隱藏著這么驚心動魄的故事,意外之余對這個丠城的佛家圣地有了一絲復雜的情感,在他看來,佛門凈土應該是純潔得一塵不染的,就像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清濁分明,就像人的善惡一樣一目了然。可邵老板口中的惡人,放下屠刀,就真的立地成佛了嗎?好人、壞人的概念,這時候在柏桓心中開始有點模糊不清。
邵老板“哈哈”大笑那幾聲,川明珠聽在耳里極不舒服,覺得那好像是苦笑,又有好像是無奈的悲憤,而到得最后說那兩句話的時候,又好像說的不是五代十國,而是當下。
川明珠看著邵老板關切問:“邵老板您沒事吧?”
兩人的眼神相交的時候,邵老板的視線一觸就慌忙回避,他幾乎扭著臉說:“我沒······沒事,我去給幾位再提一壺水來!”話沒完,人已轉身離開。
邵老板轉身的時候,柏桓分明看見他的眼角有微微的淚光。
官偉:“哎,邵老板,你的故事太長,渴了客人,那壺茶當你賠罪送的,行不?”說完伸出肥爪抓了一把堅果往嘴里塞。
“當、當、當”不遠處傳來一陣鐘聲,幾人都知道這鐘聲是從丠真寺傳來的。官偉下意識看了一下表,抬起顯得不愉快的臉說:“這老申也太磨嘰了點,這么長的時間我都可以新馬泰兜一圈了!你們說他是不是屬牛的?蝸牛!”
一句話說得川明珠格格笑:“官爺,你大人大肚量,淡定。你也不是不知道,碰上上下班高峰期,這里就變成了拉斯維加斯——堵城,不塞個兩三小時的車那還不正常了!”
柏桓也跟著說笑:“所以還是我們這無車族好啊,低碳環(huán)保,不用檢修,免燃油稅,買房子車位占的地方也省了······”說話間瞥見窗戶外老申奔來,“說曹操曹操就到,人齊了,這就往丠真寺前進!”
申季仲進了茶館,三人看到他額頭掛著豆子大的汗珠,還大口喘著氣,仿佛剛剛結束馬拉松比賽的運動員。沒等幾人開口申季仲就說:“你們可先別忙著譴責我,兩點之間直線最短,我已經按照手機地圖GPS定位出來的路線快馬加鞭趕來了,誰能想到途中有一段路面上的一個下水道的蓋子不見了,導致一個女孩掉了進去,很多人在那段路上下搜索施救,把路給堵住了,害我沒法按原定路線走,繞了一大圈子!渴死我了!”申季仲說話的時候,右手拿茶壺左手執(zhí)茶杯,說完一句飲一杯,等他一串話鞭炮一般噼里啪啦放完,肚子已經灌了五六杯茶。解了渴才注意到柏桓帶來的新朋友川明珠,明知道自己失禮卻面不改色。
柏桓分別介紹了二人給對方認識,然后說:“就這樣去拜訪丠真寺是不是顯得唐突了?”
官偉說:“因為我爸爸和慧遠方丈有些交情,所以我已經聯系了慧遠方丈叫他好好招待你們,我說我要帶些朋友去參佛,他說,‘諸位有心向佛,善哉善哉!’哈哈,一切安排妥當,大家請安心。”
大家都開玩笑說,還是當官的門路廣,不單和商界聯系緊密,還把爪牙延伸到了佛門,名副其實的黑白通吃啊!
邵老板看到大家要走,忙放下手中的活跑過來,說:“幾位這么快就走啊?怎么不多坐一會?我燒了壺水,這不,馬上就好了!”
柏桓說:“我們要去丠真寺一趟,現在都大中午了,時間比較趕,只好下次再喝邵老板的好茶聽邵老板的高論了!”
川明珠想起還有些疑惑想請教邵老板,說:“對了,邵老板,我想知道你說的那個故事最后結局怎么樣了?”
邵老板神情略帶不平說:“最后蕭衍垮臺別人當政,那惡人經過數年的精心策劃和十幾年的佛法研究,靠著那個糊涂皇帝給他的名號成了遠近聞名的得道法師。有人把他所做的惡事翻出來時,他已經是年近古稀的得道高僧了,許多受過他點化和請他做過法事的人非但不痛恨他的行徑,覺得他既然已經放下屠刀為蒼生祈福反而為他求情。”
眾人聽了無不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