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孝仁知道眾人此時都把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也不以為意，看了看一旁轉身退下的壇青和尚說：“壇青小師傅說的確有此事。至于明珠為何而哭，這是我們的私事，柏桓，這個我們可以私下談。就算我不說，估計你也能猜個五六分，但我相信她絕不是個會因此想不開的人。壇青小師傅走后不久，我也離開了，那時大概十點鐘?！?

柏桓當然清楚川明珠柔弱的外表里面隱藏著一顆倔強的心，遇到再大的挫折，也不會有自尋短見的念頭。只是讓他驚訝的是，郁孝仁和她相處不過短短幾天，便把她的個性看得如此精準，他佩服郁孝仁強于自己的洞察力。

“這么說郁施主是最后一個見川施主的人了。十點以后，敝寺便進入宵禁時間，寺內的眾僧是不能擅自離寺的?！弊谥髯系幕圻h略加思索說。

“里面的文章恐怕只有找到明珠后才能真相大白，我看我們也沒必要再做無謂的推敲了?，F在這么晚了，各位大師明天還要一面各司其職，一面打聽明珠的下落，我們要是再誤了你們的休息，實在過意不去?！卑鼗秆垡娨股?，每個人臉上都倦意漸露，便向慧遠提議說。

“阿尼陀佛，柏桓施主善解人意之心實屬難得，你說的也句句在理。好吧，眾位師弟師侄們，你們這就回去就寢吧?！被圻h打發完眾僧，又接著說，“柏施主和郁施主仍舊住客房，你們請暫且寬心，我已經把一切安排，明天我再拜托幾位社會上的朋友，相信以他們在這里的勢力，如此彈丸之地無論如何也藏不住一個大活人。兩位就在敝寺住下，安心等消息吧。”

“有勞大師！”柏桓和郁孝仁齊聲說。

眾僧陸續出了門，只余下慧遠、壇青、柏郁四人。柏郁兩人站起來向慧遠告辭，柏桓的目光掃過慧遠身后那副拙虎圖時停了下來，他見過不少名家畫虎的杰作，無不畫得栩栩如生。如宋代的李公麟，畫虎不肯續上尾巴，傳言他的虎，要是畫上尾巴就活了；還有當代名家張大千，有虎癡之稱，因為哥哥也擅長畫虎，藝術水準更勝一籌的他不肯搶哥哥飯碗，故關于虎的畫作甚少，出自他之手的虎畫，必屬精品。

柏桓深愛張大千的畫作，尤其愛他畫的虎，由于張大師的畫作名貴，加上他作畫常常限于自娛自樂，極少兜售，有時就算有人肯出天價也難求一副，所以柏桓只在博物館和某個頗具影響里的畫展上見過他的真跡。市面上偶爾也能碰上形容相似的，不管這些贗品如何神似，都逃不過這位虎畫研究專家的法眼。

古今把虎畫得如此奇崛的人，屈指可數，成名的大家更是鳳毛麟角。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副畫應該是五代石恪所作，不過已經過去了這么久，他流傳下來的真跡少之又少，不知道大師這畫是否贗品？”柏桓看著慧遠背后的老虎說。

“呵呵，柏施主好眼力，這幅畫確實出自石恪之手。至于是不是真跡，我有意再考考柏施主，請在向前一步。”慧遠離席側身站在柏桓身旁說道。

柏桓聽了笑而不語，只往前跨了兩步，觀摩了半響才說，“他的畫畫風飄逸，不按規矩，每每怪異奇崛，極盡明嘲暗諷之能事。這副畫畫紙泛黃陳舊，證明它年代久遠，筆墨著跡處發生細微的變化，石恪的題字和畫一樣狂放不羈，這確實是石恪的真跡！”

“想不到柏施主對中國的古畫有如此深刻的研究，相比之下我不過葉公好龍而已。筆鋒俊逸的畫，我的確喜歡，但要我一眼辨別它的真偽，恐怕力有不及！慚愧，慚愧！”慧遠用欽佩的眼神看著柏桓說。

“可大師為何把這么唐突的畫掛在這里呢？按理說這里是佛門凈地，通常掛的是釋迦摩尼佛祖或達摩老祖的肖像畫。”一旁的郁孝仁不解地問。

“佛門講究機緣，佛曰：此有則彼有，此無則彼無；緣聚則生，緣散則滅。數年前，問我負責整理本寺的古籍，無意發現了這幅畫，初時也不以為意，等我迷上國畫后再回頭觀賞，驚為神作，深感這幅畫別樹一幟。后來有位對古墨畫頗有研究的朋友來訪，我把這畫給他看，從他口中我才知道原來這是五代時石恪的真跡，自然也知道它連城的價值。想起石恪與佛教也頗有淵源，現收藏于日本東京博物館的《二祖調心圖》，便是他以佛門中人慧可、豐干二位禪宗祖師為對象的佳作。想到這一點，加上這幅畫在敝寺流傳于世，說明此物和我佛有緣，所以我斗膽把它裝裱在這會客廳。哦，是了，石恪作畫，慣把禪意寄予畫中，這畫的禪意濃烈，是說它有佛緣之三?！被圻h徐徐解釋，頓了頓隨后又說道，“我對這幅畫情有獨鐘還有另一個原因，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頭猛獸，好人壞人的分別，是把這頭猛獸關著還是放出來。這畫上的老虎看似笨拙，其實已然領悟‘一切皆虛幻’的道理。貪嗔癡面前，人心如虎，本性漸漸迷失，淪為私欲的工具，實則和動物無二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外表丑陋，不見得其心也惡；相貌俊美，不見得其心也善。阿尼陀佛！”

柏桓被慧遠的話深深折服，作揖向慧遠施了個禮。

“依大師的標準，大師屬于哪種人？好人還是壞人？”郁孝仁并不因為慧遠的高論而改變對他的看法。

“佛祖面前眾生平等，和尚我塵緣已了，過往罪孽就由它去吧?！被圻h語氣深沉說道。

“破鏡難圓，遺忘不代表沒發生，已經發生的慘劇怎可能一句‘塵緣已了’就收場······”郁孝仁激動地說。

“孝仁······”柏桓止住他，“你太累了，我們回去休息吧，免得再叨擾方丈?！闭f完又轉身對慧遠道，“對不起，方丈大師，我這位朋友太累了，說話失了分寸，還望大師見諒。”

“柏施主嚴重，阿尼陀佛。請！”慧遠的目光在兩人臉上一掃而過說道。

郁孝仁意識到剛才自己的情緒險些失控，如果不是柏桓制止，在這個不恰當的時機攤牌，非誤了大事不可。

“剛才無意冒犯，對不住了。”郁孝仁臉色恢復正常向慧遠道歉。

“阿尼陀佛！”

前后的奔波和接連發生的事讓二人身心疲憊不堪，所以兩人向慧遠告辭后以回到丠真寺的客房，衣服也不脫，倒頭便睡。

半夜，柏桓夢到川明珠血跡斑斑在他面前喊“救命”，他想抓住她的手，可無論他再怎么使勁，川明珠還是離他越來越遠。在川明珠消失的那一瞬間，他喊著川明珠的名字驚醒了，才發現原來這只不過是一個夢?？戳艘谎垡慌缘耐?，郁孝仁呼吸均勻，睡得正酣。他起來喝了杯水，皎潔的月光照在他腳下，透過窗戶抬頭仰望夜空，一輪皓月掛在天上，散發著迷人的光芒。

“明珠啊明珠······”他看著明月自言自語，像把明月當成了伴侶“對影成三人”，又像純粹是思念心上人而已。

次日，柏郁兩人早早就起來了，但兩人的精神卻截然不同，相比郁孝仁的奕奕神采，柏桓顯得有點萎靡不振。

“做了個不好的夢，困擾了一晚，睡得不太好！”柏桓看著郁孝仁孤疑的表情解釋道。

“夢中情人來訪？失眠一晚也值得，哈哈。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說明你想她想得太急切了”郁孝仁開玩笑說，接著話鋒一轉，“柏桓，你也別想太多，既然慧遠方丈答應鼎力幫忙，以他的號召力，我相信很快會有結果。只是他心中打的是什么算盤，還真叫人捉摸不透?！?

“嗯，其實我也在考慮這點，從目前我對慧遠所作所為的了解，和故事里那個十惡不赦的壞蛋相去甚遠，那些污點和他身上的袈裟顯得格格不入?！卑鼗赴褎倱Q下來的拖鞋放進鞋柜說。

郁孝仁沉吟了一會說，“防人之心不可有，在了解了一個的秉性之后尤其如此。丑陋的內心終究不能永遠靠美麗的外衣過活！”

這時門外走進一個小和尚向二人施禮說，“慧遠方丈知二位施主已經起床，特地吩咐小僧來問二位施主，是否有意參加本寺的晨頌。”

二人定眼一看，眼前的小和尚正是昨天去綠竹軒通報的壇蠡。

“我們剛收拾完畢，正準備去見慧遠大師呢！”郁孝仁對壇蠡和尚說。

“慧遠方丈說，要是兩位有意參加晨頌，直接前往大雄寶殿即可，方丈師父和各位師叔師兄正在那里的等候?！眽徽f完合起雙掌告辭離開。

“我們先去和慧遠打招呼，之后晨頌的事就交給你了，一來你對佛經更有研究也更有興致，慧遠大師那一套我不想吃三遍；二來我昨夜休息不好，我想在外面透氣提神。這里早晨的空氣這么好，悶在屋里太可惜了，這些和尚可真會挑時間?！卑鼗溉嗳辔⒛[的眼袋說。

“也好，免得到時大家誦經你卻在旁打瞌睡，就算沒有興趣，也不能失態?！庇粜⑷市φf。

二人一踏出寢室門口，一陣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氣便撲面而來，空氣里似乎摻雜著某種植物的香味，兩人均覺那氣味吸進肺腑里有說不出的舒坦。

郁孝仁覺得這氣味似曾相識，腦子搜索了一下，正是那晚在后山找川明珠時周圍七星草的味道。想起那天和川明珠的種種，又看看走在前面的柏桓，心緒糾結成團。

和慧遠打完招呼，郁孝仁在大雄寶殿里一排和尚間的一個蒲團上盤腿坐下，柏桓則推說，“我今天精神狀態不佳，就算念了佛經，也顯得不夠虔誠?！?

慧遠說，“心中有佛，自然虔誠?！?

柏桓又說，“想看看魚貫峰的美景，來了丠真寺這么久，還沒好好欣賞這座建于奇峰間的千年古剎，此地遠近聞名，既然來了，就不能留下遺憾?！?

慧遠也不強留，問柏桓是否需要人陪同？

柏桓婉拒說，不必了，自己在寺里住了多日，寺中的路徑已基本了然于心。

隨后對慧遠施了一禮，便徑自出了殿門。在門外回首抬頭望掛在殿門頂上的匾，“大雄寶殿”四個金色大字旁豁然刻著“高祖武皇帝蕭衍題”幾個小字。

其實柏桓此時全無賞景之心，他之所以找了這個借口，是不想聽慧遠念叨上一整天。他深知出家人就是這樣的性子，動不動“善哉”、“阿尼陀佛”、“我佛慈悲”的，可一天找不到川明珠，他的內心就一刻也平靜不下來，更別說和一群吃齋念佛的和尚捆綁一起小半天。

走在幽靜的小道上，柏桓也不知道要去哪，腳步所到之處都想駐留片刻，卻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草木水石獸鳥魚蟲此時在他眼中好比別人走馬觀的花。忽然憶起川明珠為了給自己治病，只身犯險到后山采藥，當下決定到后山走走。

“柏施主？您怎么會來這里？”剛出了后門，便在通往后山的小道上碰到了壇青和尚，壇青吃驚問道。

“壇青小師傅！你好啊，我出來散散心，也不知道為什么，不知不覺便到了這里。你又怎么會在這里？”后山荒無人煙，柏桓早有耳聞，因此在此地碰到壇青，他的驚訝程度不亞于對方。

“柏施主有所不知，后山乃本寺菜園所在地，本日正值小僧負責膳食，小僧剛從菜園采摘了些新鮮蔬果，正打算回去準備齋飯，卻不想再這里見到施主?！眽噙呎f邊把手中的菜籃子向柏桓揚了揚。

柏桓定眼看去，只見籃子里裝著毛筍、馬蘭頭、水芹和市面上不多見的香椿，這些鮮嫩欲滴的蔬菜堆在一起，黃綠紫相互映襯，還沒做成熟食，就足夠讓人垂延了。

“辛苦你了，壇青小師傅，我們在貴寺麻煩了你們這么久，心里十分過意不去?！卑鼗感睦锎_實帶著歉意，但他努力把這句話說得聽起來更像是客套。

“施主客氣了，敝寺難得有貴客，我們上下均感榮幸?！眽嗾f完看了看天，“我勸施主還是不要去后山的好，你看那里的天。”

柏桓順著壇青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遠處后山上空黑壓壓分布著一片烏云，有風雨欲來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