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比附推論
比附推論是根據一個對象的某種屬性,通過主觀想象這一媒介,直接推出另一對象也具有這一屬性的邏輯方法。目前學術界對此尚未論及,我們認為它是《周易》古經中重要的邏輯方法。《易經》體現出的比附推論的邏輯方法,主要反映在卦象及卦爻辭的斷占中,它與修辭上的比喻不同,也與邏輯上的類比推理有根本的區別,它的主要特征是使事理形象化,即憑借形象的事物推測出抽象的事理,但它具有極為濃重的主觀附會成分,因而又具有模糊性、隨意性、神秘性與迷惑性、欺騙性等特點,所以,其結論具有相當大的或然性。這種方法,幾千年來,被人們普遍接受,并得到不斷的發展,已成為中國傳統的邏輯推論的主要方法。
一
《易經》推測吉兇休咎的主要依據就是卦象。卦象有兩類:一類是八卦,另一類是六十四卦。
卦象是先民們通過對自然物的形態、屬性及其相互關系的觀察和對人自身的觀察而創造出來的東西,也就是《系辭》所說的“遠取諸物”和“近取諸身”的結果。卦象是具有特定內涵的表意性符號,目的是用以推測事物變化、人事休咎、探明“神”意,而其吉兇休咎結論的推出,主要靠的是比附推論的邏輯方法,如把乾比為天、把坤比為地等,這種比附推論反映出殷周之際的先民們認識世界的思維水平,當時的人們,只能從有限的經驗出發,經過比附推論,把主觀的原因投人到客觀客體,使客觀現象和過程成為有目的的、有意志的活動,客觀認識的個體表現物便是以陰爻和陽爻兩爻畫為基礎所構成的八卦及其六十四卦,以陰陽兩爻畫所處的位置不同,代表著萬物的變化,通過想象,比附推論出事物發生發展的特性和規律。
《系辭上》說:“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又說:“圣人立象以盡意。”點明了六十四卦是以卦象來探測比附推論未知的,可見要明卦意,必先明卦象,具體作法是以八卦取比各種物象,再用八卦所取比的物象說明重卦之象,以此來解釋一卦的卦辭和爻辭,比附推論出所占之事的吉兇。例如《坤》()卦是由兩個?經卦組成的,象地、純陰、為柔。初爻:“履霜,堅冰至。”說要順從自然之道。六二:“直方大,不習無不利”,由于六二爻柔順,位內卦之中,盡得坤道之純,故即便不學習也無不利。六三:“含章可貞,或從王事,無成有終。”此爻處于陽位,內卦上方;只有內含固有之文采,以等時機,開始雖無所成,而后必有所終。六四曰:“括囊,無咎無譽。”是說,像扎緊口袋那樣,注意收斂,也就不會發生過錯了。提示人們謹言慎行。六五:“黃裳,元吉。”六五居尊位,黃裳為古代王公之服,象征官居高位,故最吉祥。上六:“龍戰于野,其血玄黃。”此為上爻,陰盛之極,與陽相爭,亦即小人與君子、邪惡與正義相爭,所以“其血玄黃”,卦象如此,其兇可知。
六條爻辭,都是在述說人事,但不明言人事,而以自然之道來比附推論,初爻說下霜了,結冰不會遠,要順乎自然,要小心謹慎從事;六二說環境好,不必有憂慮;六三說要靜等時機,必有善終;六四更是告誡小心謹慎;等等。言此指彼,要求人們的品行修養要順乎自然之道,動而有止,行而有節,不要逞強,否則盛極而衰,“其血玄黃”。這里所論的依據是卦象,所得的結論完全是靠想象,其推論的方法正是比附推論。
又如《大過》九二爻辭:“枯楊生稊,老夫得其女妻,無不利。”《象傳》說:“老夫女妻,過與相與也。”這是從卦象來解釋的,《大過》卦象為“”,巽下兌上,從二爻至四爻互卦為內卦乾為老夫,外卦兌為少女,故有此象。將自然界的枯楊生稊,與人間的老夫娶少女聯系起來,取其相似點,進行想象,然后比附推論出“無不利”的結論。
以卦象比附推論的例子在《易經》中俯拾皆是,《左傳》《國語》中記載的關于占筮的例子,也屢有所見。設卦觀象,通過想象這一媒介,比附推論出“意”,象是可見的,而“意”是不可見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那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內容,《易經》運用卦象呈現在人們面前,通過想象(聯想、假想等)讓人們去“體悟”,所以《易經·系辭》說:
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可見乎?
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
“立象盡意”,以象比附推論抽象事理,這正是《易經》留給后人寶貴的邏輯方法。
二
比附推論與比喻有聯系又有區別,明顯的區別在于比喻是一種修辭手法,而比附推論是一種邏輯方法。
高亨先生曾說過:《周易》常用比喻的手法來指示人事的吉兇,其比喻特點是多數沒有確定的被比喻的主體事物,不出現在文中,僅僅描述取作比喻的客體事物,這樣就可以用在許多人事方面,例如《坤·上六》:“龍戰于野,其血玄黃。”乃比喻戰爭雙方都有傷失。《履·六三》:“眇能視,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兇。”是比喻有些人不稱職,力不勝任,以致人險境,遭遇大禍。高亨先生的這段論述有獨到之處,但卦象是否為比喻,尚待研究,即使稱為比喻,高亨先生也沒有指出比喻所“指示人事吉兇”的思維過程和思維方法,我們認為,這一思維過程和方法是通過比附推論的邏輯方法完成的。這樣,不可避免地就出現了一個“斷層”,即沒有注意到從思維進程的角度來研究卦象。
即使如此,《易經》中比喻手法的應用也是為比附推論服務的,即用比喻作卦爻辭“以盡其言”,意在進行比附推論,揭示出人事吉兇,如上文《履·六三》爻辭,用“眼睛瞎了還要去瞎看,腿瘸了還要去亂闖的人”比附那些不顧自身條件差而蠻干的人,用“履虎尾,咥人”,比附那些處境的危險,這里取“眇能視,跛能履”與“不顧自身條件差”的相似點,通過想象,進行比附推論,得出“兇”的結論。
《鼎·九四》爻辭:“鼎折足,覆公饣束,其形渥,兇。”《系辭》解釋為:“子曰:‘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鮮不及矣。'《易》曰:‘鼎折足,覆公饣束,其形渥,兇。’言不勝其任也。”這里以“鼎折足”比附“大臣不賢”,以“覆公饣束,其形渥”,比附“敗壞國家大事”,大臣之于國家,猶如鼎足之于鼎,取此相似點,進行比附推論,結果是“兇”的。這反映出了《系辭》作者盡解經意,并已嫻熟地運用了比附推論的邏輯方法,通過解釋《易經》,表達出作者賢人政治的思想主張。
比喻只是語言形象化的一種修辭方法,不包含抽象事理,本體和喻體之間不存在推論關系,而比附推論通過想象的這一媒介,把“不同類”但“同理”或“似乎同理”的兩類不相干的事物聯系起來進行推論。如《漸》卦:
初六:鴻漸于干。小子厲,有言,無咎。
六二:鴻漸于磐。飲食衎衎,吉。
九三:鴻漸于陸。夫征不復,婦孕不育,兇。利御寇。
六四:鴻漸于木。或得其桷。無咎。
九五:鴻漸于陵,婦三歲不孕,終莫之勝,吉。
上九: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吉。
六爻都是寫鴻雁到達的不同地方,通過想象,可以比附為人們所處的不同環境,從而推論出吉兇的結果。此外,《周易》古經中記載了一些古代故事,如“王亥喪牛于易”“高宗伐鬼方”“帝乙歸妹”等,采用古代故事為卦爻辭,目的是用古代故事發生發展的過程,比附推論人事休咎,如《旅·上九》爻辭:“鳥焚其巢,旅人先笑而后號咷,喪牛于易,兇。”這是說:狄人侵犯時,燒殺搶掠,周人像鳥被燒了巢一樣,無家可歸,這就像殷王亥喪牛于易一樣,是一場大難,若筮遇此卦爻,則以此比附推論問占者將有兇禍。
《易經》中所運用的故事,形象生動地顯示出比附人事的相似點,給人以想象,這是從占筮的特殊需要出發的,這些故事,在結合人事上具有廣泛的靈活性,筮人在占筮時,可以把問筮者的環境、遭遇及其他各方面情況與卦爻辭上所記的故事聯系起來,加以想象、闡釋,推論出吉兇,因而更具有神秘性與迷惑性。
首先比喻推理,是人們正在研究的一種推理形式,有人說比喻推理是根據一個比喻前提推出一個抽象事理的結論的推理,有人把它歸為類比推理。筆者認為:如果說比喻推理能夠成立的話,那么,它也只能是比附推論的一種形式,應稱其為比附推論,因為二者的主要特征都是使抽象事理形象化;其次,比喻推理的比喻前提和結論不屬于同類事物,它是通過想象這一媒介,把“不同類,但同理”的兩類不相及的事物聯系起來,才能構成推論關系,而這正是比附推論的邏輯方法。
三
比附推論與形式邏輯中講的類比推理都是依據一事物在某特征上的相似,來進行推論的,但二者有質的區別,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易經》中的比附推論是依據卦象、卦爻辭,通過想象這一媒介來完成的,因而具有相當的隨意性、揣測性。相對來說,這種推論,只是在事物的表層上進行,外在特征的比附推論代替了內在本質特征的類比。如上例《鼎·九四》爻辭,以“鼎折足、覆公饣束、其形渥,兇”。來比附推論大臣不賢,國家將傾,結果“兇”。這樣比附推論的知識,離不開想象這一媒介,而且這種想象具有濃厚的牽強附會的特點,也就是說:“鼎”與“國家”,“鼎足”與“國家大臣”之間并不存在必然的聯系,風馬牛不相及,但靠想象,發現二者似乎有“同理”的地方,所以把二者聯系在一起進行推論。
類比推論是根據兩個對象在一系列屬性上相同,而且已知其中的一個對象還具有其他屬性,由此推出另一對象也具有同樣的其他屬性的結論。它是依照下面的公式進行的:

這要求類比推理必須依據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事物本質屬性的相似特征,而且還要依據被比較現象中相似的屬性,力求得出可靠的客觀知識。
其次,科學思維中的類比推理盡管考慮到對象相似特征的質與量方面,但所得的結論仍是或然的,其可靠程度如何,還有待于通過實踐進一步地驗證。然而《易經》則不然,它的結論是一定的、神圣的、不可懷疑的,要求求筮者深信不疑,否則:“再三瀆、瀆則不吉。”(《蒙》卦辭)這是占筮的原則,所以每條卦爻辭所比附推論的結果,毫無例外的都固定化了,不可變易,具有絕對性和不可懷疑性,而其神秘性和迷惑性恰恰就在這里。
再次,類比推理是同類相比,是推理形式;比附推論大多是異類推論,是一種邏輯方法。上述區別,主要是由先民們在當時的條件下,用卦的形式來探測人事休咎決定的。我們知道,先民們處在人類認識的原始蒙昧階段,由于當時的生產力低下,人們對許多自然現象(如日月星辰、風雷雨電等)、社會現象和生理現象(如做夢、生殖、死亡等)無法理解,于是就借助想象,對眼前事物進行“加工”,建立起最初的、樸素的世界觀,有所謂的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祖先崇拜等,表明了他們注意了人同自然界及人與人之間關系,于是出現卜、占等活動,并用龜骨、蓍草等“神物”窺測“天意”,由于人為占筮的不斷發展、豐富,到殷周之際進行收集整理,于是產生了《周易》。《周易》是原始思維的集大成者,它所表現出的思維方法,雖然仍屬于人類思維的低級階段,但它卻在原始的“想象”思維階段向前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通過想象,進行推論。也就是把表抽象意義的卦畫、爻辭與人事休咎聯系起來,想象其中相似之點,通過比附,推出結論,這種推論方法缺少類比推理中“兩個對象在一系列屬性上是相同的”要素,更不是“已知其中的一個對象還具有屬性上是相同的”要素,推出“另一個對象也具有同樣的其他屬性的結論”。所以,《周易》古經中所表現的邏輯方法是比附推論而不是類比推理,這是顯而易見的。
《周易》中的比附推論,有的很膚淺粗糙,有的生拉硬扯,其結論大多離不開吉兇休咎之類,是直接為占筮服務的。即使如此,但它卻反映了殷周之際先民們的取象思維水平,同時奠定了比附推論這種傳統的邏輯方法的基礎。從這點出發,可以剝掉《周易》的迷信外衣,把其迷信成分完全剔除,那么,《周易》就可恢復其本來面貌,就可成為反映古代取象思維的基礎的經典著作。
四
比附推理與亞里士多德創立的邏輯體系相去甚遠,在《墨經》 《詩經》《書經》中均可找到例證。經《易傳》闡述,漢儒的豐富發展,歷代釋《易》者都離不開卦象,亦即離不開這種邏輯方法,可見比附推論是中國傳統的邏輯推論方法之一。
在西方邏輯史上,亞里士多德是第一個全面系統地研究人類邏輯思維問題的人,在被后人稱為《工具論》的書中,闡述了他的邏輯學說,其中的《前分析篇》討論了推理的有效性、前提和結論之間的關系,包括各種三段論的類型、作用及規則以及歸納推理等問題,并認為科學知識是反映事物的本質的,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它們不能通過感覺經驗去獲得,而必須通過理性的推理和論證,而這種推理的前提,必須是真實可靠、無可懷疑的,并且都需要有嚴格的證明。這種證明,不能借助感覺或手指來進行。
《易經》中的比附推論,顯然不是如此。比附推論的要素:想象這一媒介,與“借助感性知覺”是一致的,卦的“- -”“—”兩爻畫,無異于“手指”;要求前提必須是真實的、第一性的等,是根本談不上的,可見,《易經》中的比附推論距亞里士多德的邏輯體系相去甚遠,所得“知識”的科學性是無法論證的,也就是不能像西方形式邏輯那樣,得出特別清晰的思維結構,但仍有三段論的推理原型,這點下一節我們再詳細討論。
在《墨經》中,可以找出運用比附推論邏輯方法的實例。如《貴義》載墨翟說:
今瞽(者)曰:“皚者白也,黔者黑也”,雖明目者無以易之,兼白黑使瞽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瞽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今天下之君子之名仁也,雖禹湯無以易之。兼仁與不仁,而使天下之君子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
墨子的這段議論,把“瞽不知白黑者”與“天下君子不知仁者”聯系起來,取其“兼白黑使瞽取焉,不能知也”的相似點,通過想象這一媒介,比附推論出“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的結論,也表達墨子在概念論和知識論上,理論與實際并重的主張。
此外,墨子還運用比附推論的邏輯方法去推論自相矛盾的荒謬性和不合理性,如針對孟子“教人學而執有命”(君子教人學習的同時,還要告訴他任憑天命)的觀點,指出“是猶命人包而去其寇”
(這就像叫人包裹他的頭發,卻又把他用來包裹頭發的帽子去掉),通過想象,比附推論出是自相矛盾的、荒謬的。其他如“執無鬼而學祭禮,是猶無客而學客禮也,是猶無魚而為魚罟也”
“禁耕求獲”“負劍求壽”,等等。
比附推論的邏輯方法在《詩經》《書經》中,也能找到例子:
碩鼠,碩鼠,無食我屎,三歲貫汝,莫我肯顧。(《詩經·碩鼠》)
若綱在網,有條而不紊;若農田力穡,乃亦有秋。(《商書·盤庚中》)
《詩經·碩鼠》根據碩鼠不勞而獲的屬性,通過想象來比附推論剝削者,以藝術形式表現出剝削者和碩鼠一樣,不勞而獲、貪得無厭的可鄙形象。《商書·盤庚中》這段話,是以綱舉目張論下從上,以勤于田畝,則有秋成之望,論今雖有遷徒之勞苦,卻有永建乃家之利,意在論證遷徙之益,號召人們服從搬遷。這里,“綱舉目張,有條不紊”與“下從上”之間、“農田力穡,乃亦有秋”與“雖有遷徙之勞苦,卻有永建乃家之利”之間,找不出直接的聯系,但通過想象這個媒介,卻能由前者推出后者。
自春秋戰國時代起,經漢唐宋諸儒,至明清諸儒以及近代各家,他們在解釋《易經》經文時,均以卦象為依據,即使被稱作“掃象不談”的王弼,仍然承認:“尋象以觀意。”“意以盡象,象以言意。”
漢人提出“得位”與“失位”說,并認為每個卦體的陰陽畫之間,還有著“承”“乘”“比”“應”“中”等關系,自漢代開始至清代止,歷代的《易》學家注釋經文,在闡述《易》象時,都離不開運用這些關系來分析每卦的卦象,因而也就離不開比附推論的邏輯方法。
歷代治《易》者,對比附推論的邏輯方法運用得更加嫻熟,如上文所舉《系辭》解釋《鼎·九四》爻辭的例子,并通過對《周易》古經的注釋,闡發自己的政治主張,這樣,《易經》既成為歷代一部分知識分子借以表達為統治階級服務的政治主張的主要依據,又成為訓練他們取象思維能力的一部極好的教科書;同時,也使得《易經》中比附推論的邏輯方法不斷發展,日趨完備。
應當指出:比附推論的邏輯方法在《易經》中的形成,與中國文字的產生發展不無關系。反過來,由于漢字的不斷產生(如象形、指事、會意、形聲等造字方法,其中就蘊含著比附推論的邏輯方法),又促使了比附推論的邏輯方法被人們更加普遍地接受,自覺或不自覺地加以運用,形成特有的取象思維定式。
需要指出的是,取象思維與比附推論是兩個概念,二者既有聯系又有區別。首先取象思維是一種思維方式,比附推論是一種邏輯推論方法;其次取象思維是比附推論的思維基礎,而比附推論又是完成取象思維結果的路徑,二者相輔相成,從不同角度共同建構了中國傳統的思維方式和邏輯推論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