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書名: 了不起的蓋茨比作者名: (美)弗朗西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本章字數: 10293字更新時間: 2018-05-23 10:19:17
當我尚年輕容易多愁善感,父親給了我幾句忠告,至今仍盤旋在我的腦海。
“當你想開口批評別人,”他告訴我,“要記住,世上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擁有這些優勢。”他沒有再多說,但我們之間向來無須多言也能心意相通,我知道他的意思遠不止于此。結果,我變得傾向于保留個人意見,這個習慣造成不少怪人愛對我推心置腹,讓我吃了不少言語乏味之人的苦。有這樣特質的正常人總是很快被心智異常的人偵測和糾纏,我在大學時期被指責為政客著實有失公允,就因為我知道某些無名狂人的秘密傷心事。這些心事吐露大多不請自來——每當一些明顯跡象讓我察覺到眼下就要出現私密告白,我常裝睡,假裝全神貫注或是不厭其煩的樣子。年輕人的私密告白,或至少他們表達時所用的措辭,往往剽竊而來,而且又明顯有所隱瞞。不去評斷是因為還抱著無窮希望。正如父親勢利地暗示過,而我也勢利地重復一次,人的出身會決定基本禮度認知,我唯恐忘記了這點會遺漏掉什么。
即便我對自己的寬容自豪,但終究不得不承認寬容還是有限度的。個人的行為準則可能奠基于堅固磐石,也可能奠基于潮濕沼澤,但超過某個限度,我已經不在乎對方奠基于什么。去年秋天我從東岸回來的時候,我覺得我希望全世界始終如一,永遠專注在道德上,我再也不要有窺伺人心的特權來騷擾。唯有蓋茨比——是他賦予本書書名——是個特例。蓋茨比,他象征了我打從內心看不慣的一切。如果一個人的人品是一連串的成功姿態,那么他確實有某些可愛之處,他對于生命的承諾具有高度敏感,仿佛他和記錄萬里之外地震強度的復雜機器有親戚關系。他這種敏感,和美其名曰“創意氣質”,實則缺乏主見的軟弱個性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他有種對事物懷抱希望的無比天賦,我從來沒有在其他人身上看過那種奮不顧身的浪漫,未來也不太可能再發現。不,蓋茨比最終還是好樣的,有問題的是那些掠食他的人,在他夢碎之后飄出來的污濁灰塵,讓我一時對人類未竟的悲哀和片斷歡喜失去興趣。
我出身中西部城市的富裕家族,至今已富過三代??逋患宜闶亲谧?,說是來自蒲克勒公爵[1]的傳承,但實際上我的直系祖先是我祖父的兄弟,他在一八五一年找了個替死鬼代他去打內戰,自己來到此地創業從事五金批發生意,到今天由我父親繼續經營。
我從沒見過這位伯祖父,但據說我長得像他——特別有掛在我父親辦公室里那幅有點兒冷酷無情的畫像為證。一九一五年我從紐黑文[2]畢業,恰恰比我父親晚四分之一個世紀,畢業后沒多久,我就參加了因為延遲的日耳曼民族遷徙而引發的世界大戰。我太享受于反突襲戰,回來以后仍靜不下心。中西部不再是世界的溫暖中心,反而像宇宙的破爛邊緣,于是我決定到東部學習債券。我認識的人都從事債券業,多養活一個單身漢應該不是問題。所有的叔伯姑姨商量這事仿佛在幫我挑預科學校一樣,最后終于說“嗯……那……好吧”,表情非常嚴肅又猶疑。父親同意先資助我一年,然后又幾經耽擱,我終于在一九二二年春天搬到東部。當時我以為這一搬就不會再回來。
在城里租個房間比較實際,但正值溫暖季節,我又剛離開有寬闊草坪和宜人樹木的鄉下,因此當辦公室里一個年輕人提議一起在通勤小鎮上租個房子,聽起來像是個好主意。他找到了房子,一間飽受風霜、月租八十元的小平房,但臨行前公司派他去華盛頓,于是我獨自一人搬去鄉下。我有一只狗,在它跑掉前至少也算是養了它幾天,還有一輛老道奇和一個芬蘭女傭幫我鋪床備早餐,她在電爐前邊做飯邊嘀咕著一些芬蘭格言。
頭幾天頗寂寞,直到某天早上,一個初來乍到的人在路上叫住我。
“西卵村怎么走?”他無助地問。
我告訴了他。我繼續走,再也不覺得孤單。我成了向導,探險家,早期移民。他在無意間封我為這一帶的榮譽市民。
于是,伴著明媚陽光與樹木新綠萌動——就像在快轉影片里迅速生長——一個熟悉念頭涌現:生命就要隨著夏季始而復新。
首先,要讀的東西很多,還要大口呼吸新鮮空氣,大大增進健康。我買了十幾本講銀行業、貸款、投資債券的書,燙金紅色的封面陳列在我的書架上,像剛從造幣廠鑄出來的錢幣,允諾將揭曉邁達斯、摩根和蓋烏斯·梅塞納斯[3]的秘密。我還興致勃勃打算讀許多課外書。大學時期我愛好文藝,有一年時間幫《耶魯新聞》寫過一系列正經又平淡無奇的社論,現在我決心重新找回這一切,當個能力最有限的專家——通才。這可不是一句俏皮話。畢竟,若是從單一窗口來看待生命,會覺得成就大了許多。
我會在北美最奇特的小區租到房子完全是巧合,它位于紐約正東那塊狹長放縱的島上,除了有獨特的自然景觀,還有兩塊特殊地形。城市以東二十里有個小海灣隔開兩個輪廓一模一樣巨大的卵形地帶,位于西半球最平靜的咸水域,一塊遼闊的潮濕空地——長島海灣。它們不是正橢圓形,而是像哥倫布故事里的雞蛋,兩塊地接觸的那一端被壓平了[4],但外形相似度肯定讓飛在上方的海鷗困惑不已。對沒有翅膀的我們而言,更有趣的現象是兩者除了形狀與大小之外,其余完全沒有共同點。
我住在西卵。是——嗯,比較不時髦的那一塊。但這是最膚淺的標簽,難以表達兩者奇異且相當險惡的對比。我的房子就在距離海灣區區五十碼的卵形頂端,夾在兩間每季租金要一千兩百到一千五百元的大寓所間。右邊那間無論從任何標準來看都是龐然巨物,模仿某諾曼底市政廳而建,房子一邊有嶄新的高塔,覆蓋在薄薄的常春藤蔓下,還有一座大理石游泳池,以及超過四十畝的草坪和花園。這是蓋茨比的別墅。更確切地說,住在這棟建筑物里的是一位姓蓋茨比的先生,因為我那時還不認識他。我自己的房子是個礙眼東西,好在它不大,所以被忽略。因此,我享有海景,鄰居的部分草坪,還有百萬富翁當鄰居,每月只要八十元租金。
小海灣對面,沿岸一座座白色宮殿在時髦的東卵閃爍,而那年夏天的事,真正算來要從我開車去對面,到湯姆·布坎南夫婦家用餐那天晚上開始。黛西是我的遠房表妹,我和湯姆則是大學舊識。大戰剛結束時,我曾經在他們芝加哥的家里住了兩天。
她的丈夫不只在運動方面成就斐然,更是紐黑文有史以來最強悍的美式足球邊鋒,某方面而言他是個全國知名人物,這種人在二十一歲的成就已在其限度內登峰造極,接下來的人生都有點兒走下坡的味道。他家里富裕得不得了,還在念大學時,他的揮霍就令人發指,但他離開芝加哥搬到東岸的方式更令人屏息。舉例來說,他從森林湖[5]帶下來一批打馬球專用的馬。難以想象跟我同輩的人可以富裕到做這種事。
我不曉得他們為何搬到東部。之前他們在法國住了一年,沒什么特別原因,然后四處漂蕩沒有停歇,哪里有打馬球又富有的人聚集,他們就去。這次搬家是定居了,黛西在電話里說,但我不信。我不明白黛西的心思,但感覺湯姆會永遠漂泊下去,焦渴地尋找昔日美式足球賽事帶給他的刺激。
于是在一個溫暖多風的傍晚,我開車到東卵去探望兩個我幾乎完全陌生的老朋友。他們的房子比我想象中還華麗,明亮的紅白二色喬治王朝時期殖民風格別墅俯瞰海灣。草坪從海灘延伸到前門,有四分之一里長,一路跨過日晷、紅磚小路和耀眼的花園,最終抵達房屋時,仿佛移動的慣性使然,明亮的藤蔓從墻的一邊往上爬。房屋正面以一系列落地窗破題,現在正映著閃耀金光,敞開面對溫暖多風的午后。湯姆·布坎南身著騎裝,叉開雙腿站在前廊。
跟紐黑文那幾年相比,他的樣子有變?,F在他是個健壯、稻草色頭發的三十歲男子,嘴唇的線條剛硬,一副目中無人的姿態。炯炯有神而傲慢的眼睛是臉上最明顯的特征,讓他看起來總是咄咄逼人。就連女孩子氣的騎裝也藏不住那副身軀的巨大力量——雪亮的靴子被他撐滿至上面繃緊的鞋帶,當他的肩膀在薄外套下轉動,更可見大塊肌肉挪移。這是一副力大無比的身軀——一個殘忍的身軀。
他的說話聲音是粗啞的男高音,更增添他給人性情暴躁的印象,里頭帶著一絲男權的蔑視,就算面對他喜歡的人也一樣。在紐黑文有些人討厭他到了極點。
“我說啊,別把我對這些問題的意見當作絕對,”他仿佛在說,“就因為我比你強壯也更像個男人。”我們隸屬同一個大四社團,雖然不是密友,但我總覺得他很看重我,以他那嚴苛、目空一切的方式,渴望我也喜歡他。
我們在陽光充足的前廊聊了幾分鐘。
“我這地方很不錯?!彼f,視線不停閃來閃去。
他抓著我一只手臂把我轉過身,伸出一只大手,從前景開始,掃過一個凹陷的意大利花園,半公畝香味撲鼻的玫瑰花,以及一艘前端扁平,在岸邊隨浪潮起伏的汽艇。
“這地方原屬于石油大王德曼因?!彼职盐肄D個圈,客氣但突兀,“我們到里頭去。”
我們穿過挑高的門廳,進入一個明亮的玫瑰色空間,兩扇落地窗在兩邊輕巧地把空間嵌在屋里。半掩的窗戶亮著白色,映照窗外剛冒出頭來,仿佛朝屋內生長的嫩草。一陣微風吹過室內,窗簾像白旗從一頭掀起,另一頭放下,又扭著卷上霜糖婚禮蛋糕似的天花板,再朝向酒紅色的地毯蕩漾,在其上形成陰影,宛如風吹拂過海面。
室內唯一完全靜止的是一張巨大沙發,兩個年輕女子飄浮其上,仿佛掛在下錨的熱氣球上。她們都穿白衣,洋裝在風中飄動,好似她們方才短暫在屋里飛了一圈,才剛被吹回來。我一定是站了一會兒聆聽窗簾噼啪作響和墻上一幅畫的嘎吱聲。然后砰的一聲,湯姆·布坎南關上后面的窗,攔截在屋內的風漸漸靜止,窗簾、地毯和兩個女子也慢慢降落到地上。
較年輕的那位我沒見過。她在長沙發一端伸直身子,一動也不動,下巴微微抬起,仿佛在上面平衡著什么東西,一不小心就會掉下來。要是她有用眼睛余光瞅見我,可一點兒跡象也沒有——我的確差點兒就為了打擾到她而喃喃抱歉。
另一個女孩兒是黛西,她作勢要起身——她表情認真,身子微微往前傾,然后撲哧一笑,一個滑稽迷人的微笑,我也笑,向前走進屋里。
“我啊——開心得癱軟無力。”
她又笑,仿佛自己說的話非常風趣,接著握了我的手一下,抬頭看我的臉,一副全天下她最想見的人就是我的模樣。她就是這樣。她低聲表示那位正在平衡物件的女孩兒姓貝克。(我聽人說過,黛西低語只為了讓別人往她身上靠近,這無關緊要的批評,絲毫不減這方式的魅力。)
總而言之,貝克小姐輕輕動了唇,以幾乎察覺不到的方式對我點了個頭,然后很快把頭仰回去——她正在平衡的物件顯然搖搖欲墜,讓她受驚。我嘴里又冒出幾句道歉的話。任何一種自信十足的表現,總是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回頭看表妹,現在她開始用低沉而扣人心弦的聲音問我問題,那聲音讓人的耳朵跟著上下起伏,每個字句都像音符,演奏出來后就成絕響。她的臉龐既憂傷又可愛,明亮的五官、明亮的眼睛、明亮而熱情的嘴巴——但喜歡過她的男人最難忘的是她激動人心的嗓音,像嘹亮歌聲讓人無法抗拒,或是一個喃喃的“聽著”,告訴你她剛才做了歡樂興奮的事,接下來一小時也會有歡樂興奮的事情等待發生。
我告訴她我來東岸前在芝加哥待了一天,十幾個朋友托我送上他們的愛。
“他們想我嗎?”她欣喜若狂地大喊。
“整個鎮都荒蕪了。所有車子把后輪漆成黑色來服喪,北岸[6]整晚都聽得見哀號?!?
“太美妙了!我們回去吧,湯姆,明天就走!”然后她補了不相關的一句,“你應該看一下寶寶?!?
“我很樂意?!?
“她在睡覺。今年三歲,你沒見過她嗎?”
“從來沒有。”
“嗯,你應該看一下。她……”
到目前為止,湯姆·布坎南一直在屋里焦躁不安地走動,現在他停下來把手擱在我肩膀上。
“你現在做哪一行,尼克?”
“我做債券。”
“在哪一家公司?”
我告訴他。
“從來沒聽過?!彼麛嗳徽f。
令人惱火。
“你早晚會聽到的,”我簡短回答,“如果你待在東部的話?!?
“哦,我肯定會在東部待下來,別擔心。”他說,瞄了黛西一眼然后又看看我,仿佛提防誰多說了什么。“我是天大的白癡才會住到別的地方?!?
霎時貝克小姐說了一句:“完全沒錯!”突如其來讓我嚇了一跳——這是從我進屋里以來她說的第一句話。顯然她的受驚不亞于我,因為她打了個呵欠,敏捷而迅速地做了幾個動作,然后站起來。
“我整個人都僵掉了,”她抱怨,“我在這張沙發上躺了不知道多久?!?
“你怪我啊,”黛西反駁,“我整個下午都想要你跟我上紐約去?!?
“不了,謝謝,”貝克小姐對著剛從廚房端出來的四杯雞尾酒說,“我正在培訓當中?!?
她的東道主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是這樣嗎?!”他把酒一口氣干掉,仿佛杯底只有一滴酒,“我真的搞不懂你怎么有辦法成就任何事。”
我看著貝克小姐,猜想她到底“成就”了什么。我喜歡看她。她是個修長、胸脯小小的女孩兒,身軀挺直了,肩膀還微微往后,像個年輕的軍校學生。她用被太陽照得瞇起的灰眼眸回看我一眼,蒼白、迷人而不滿的臉上帶著禮貌和回敬的好奇心。現在我才發現我曾經在某處看過她,或是她的照片。
“你住在西卵吧,”她用鄙夷的口吻說,“我認識那邊的一個人。”
“我不認識半個……”
“你一定認識蓋茨比。”
“蓋茨比?”黛西追問,“哪個蓋茨比?”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是我鄰居,用人便宣布開飯。湯姆·布坎南把繃緊的手臂卡在我的手臂下,不容分說就把我從屋里架出去,就像把一個跳棋棋子移到另一個格子上。
兩名女子纖細而懶洋洋地,把手輕輕擱在腰上,領頭走進一個面對夕陽的玫瑰色門廊,桌上四根蠟燭在漸弱的風中閃爍。
“點什么蠟燭???”黛西皺著眉提出異議,伸出手指頭把蠟燭捏熄,“再過兩個禮拜就是一年中最長的一天,”她容光煥發地看著我們所有人,“你們會不會期待一年之中最長的一天,然后錯過?我每次都期待一年之中最長的一天然后錯過?!薄拔覀儜撚媱濣c兒什么?!必惪诵〗阆駵蕚渖洗菜X似的打個呵欠,在餐桌旁坐下來。
“好啊,”黛西說,“我們應該計劃什么?”她轉過頭來無助地看著我,“大家都計劃些什么?”
我還來不及回答,她便用震驚的神情專注地盯著她的小指頭。
“你看!”她抱怨道,“我受傷了!”
我們大家都去看她的手——她的指關節有點兒瘀青。
“都是你害的,湯姆,”她指控,“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的確是你害的。嫁給一個粗野的男人就是這樣,一個又笨拙又粗壯的……”
“我討厭‘笨拙’這個字眼,”湯姆生氣地抗議,“就算開玩笑也不喜歡?!?
“笨拙。”黛西堅持。
有時她和貝克小姐同時開口但不唐突,說些沒邏輯的玩笑話卻也不完全算閑扯,就和她們的白色洋裝或不帶任何欲念的冷淡眼神一樣酷。她們坐在這里,接受在場的我和湯姆,只是愉快而禮貌地招待著我們或是接受我們招待。她們知道再過不久晚餐就會結束,不多時傍晚也會結束,隨隨便便給束之高閣。這里和西部截然不同,在那邊,傍晚從一個階段趕著到另一個階段,一直到結束;過程是一連串落空的期待,要不然就是對結束那一刻的來臨感到緊張害怕。
“你讓我覺得自己很野蠻,黛西,”喝到第二杯軟木塞味重但令人驚艷的紅酒時我坦陳,“不能聊聊農作物收成或者別的什么嗎?”
我講這句話沒有特別用意,但出乎意料被接了下去。
“文明正在崩潰,”湯姆忽然發飆,“我現在對事情特別悲觀。你們有沒有看過《有色帝國的崛起》,一個叫戈達德的人寫的?”
“呃,沒有。”我回答,被他的語氣嚇了一跳。
“嗯,這本好書大家都應該讀。書的主旨是說,我們要是再不小心,白種人就要被……就要被徹底淹沒。這是有科學根據的,都經過證明?!?
“湯姆變得好高深,”黛西說,臉上的表情帶著輕率的悲傷,“他讀一些深奧的書,里頭的詞都好長。上次我們講的那個字是什么……”
“哼,這些書都有科學根據,”湯姆堅稱,不耐煩地瞥了她一眼,“這家伙把整件事都想了個明白。我們是優越民族,有責任提高警覺,否則其他人種就會掌權控制一切?!?
“我們一定要打倒他們。”黛西小聲說,對著強烈的太陽不斷眨眼。
“你們應該住到加州?!必惪诵〗闫鹆嗽掝^,但湯姆在位置上重重挪動身子打斷了她。
“這理論的要點是,我們都是北歐日耳曼人,我是,你是,你是,而——”經過些微遲疑,他微微點頭把黛西也算進去,她又對我眨眼。“——我們制造了各種文明構成物——科學啊藝術啊等等。懂嗎?”
他的專注含有一種可悲成分,仿佛他此刻的自滿自得,雖然比之前還敏銳,卻已不夠他用。就在這時候,屋里的電話響起來,管家離開門廊去接聽,黛西趁這打岔機會向我靠過來。
“我告訴你一個家族秘密,”她聚精會神地說悄悄話,“關于管家的鼻子。你要聽聽關于管家鼻子的故事嗎?”
“這是我今晚過來的原因?!?
“這個嘛,他從前不是管家。從前他在紐約幫一戶人家擦銀器,那家有一套銀器供兩百個人用。他從早擦到晚,到最后他的鼻子終于受影響?!?
“情況越來越糟糕?!必惪诵〗闾崃艘痪?。
“對,情況越來越糟糕,到最后他只好辭掉那份工作?!?
有一刻,最后一抹陽光含情脈脈地落在她容光煥發的臉上,她的聲音讓我湊上前去屏息傾聽——然后光亮消失,每一道光依依不舍離開她,就像孩子于傍晚時分在街道上流連不舍。
管家走回來靠在湯姆耳邊悄聲說了幾句,湯姆皺眉頭,把椅子往后推,不發一語走進去。他的缺席仿佛刺激了黛西,她又靠過來,說話聲熱情如歌唱。
“我真喜歡你在我家做客,尼克,你讓我想到一朵玫瑰花,徹頭徹尾的玫瑰。不是嗎?”她轉向貝克小姐要她印證,“徹頭徹尾的玫瑰?”
這怎么會是真的?我跟玫瑰花絲毫沒有相似之處。她不過是隨口說說,但流露出一股暖意,仿佛她的心意藏在屏息而扣人心弦的字句里,向著你而來。然后她忽然把餐巾往餐桌上一丟,告退之后進去屋里。
貝克小姐和我互換一個刻意但不具意義的眼神。我正打算開口說話,她警覺地坐直身子,用警告的聲音說了聲“噓!”背后的屋里隱約可聽見壓低聲音的激動交談,貝克小姐往前傾,大剌剌地試著聽。低語升高到快要聽清楚時又降下去,然后又激動起來,最后全然靜止。
“你剛提到的蓋茨比先生是我的鄰居?!蔽艺f。
“不要說話。我想聽一下發生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嗎?”我天真地問。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貝克小姐說,一副真正感到驚訝的樣子,“我以為大家都知道?!?
“我就不知道。”
“唉……”她猶豫一下,“湯姆在紐約有女人?!?
“有女人?”我茫然地重復一遍。
貝克小姐點點頭。
“她至少應該識相點兒,不要在用餐時間打來,你不覺得嗎?”
我差點兒來不及理解她說的話,就聽見洋裝的窸窣聲和馬靴的嘎吱聲,湯姆和黛西回到餐桌旁。
“沒辦法!”黛西強作歡欣地大喊。
她坐下來,用探究的眼神先看貝克小姐然后再看我,接著說:“我到外面張望了一分鐘,外頭真是浪漫。草坪上有只鳥,我想一定是搭庫納德或是白色之星[7]來的夜鶯。歌唱個不?!彼穆曇粢苍诔?,“——好浪漫是不是啊,湯姆?”
“非常浪漫,”他說,然后苦著臉對我說,“如果晚餐之后天色還亮,我帶你到馬廄看看?!?
屋里又響起電話鈴聲,大家吃了一驚,黛西對湯姆堅決地搖搖頭之際,馬廄的話題,事實上是所有話題,都消失無蹤。在餐桌旁最后五分鐘的片段里,我記得蠟燭又點了起來,完全沒什么意義,我刻意想正眼看每個人但又要避開大家的視線。我猜不出黛西和湯姆在想什么,我懷疑就連一派冷酷懷疑的貝克小姐,也無法忘掉第五個客人尖銳而迫切的金屬聲音。對某種個性的人而言,這場面可能很有意思——我的直覺是立刻打電話報警。
不必說,馬的話題再也沒有提起。湯姆和貝克小姐兩人中間隔著幾尺黃昏的距離,慢慢走回圖書室,仿佛要去一個確實存在的尸體旁守夜。我努力做出感興趣又有點兒耳背的模樣,跟著黛西走過一連串長廊,來到前方的門廊。在昏暗中,我們一起在藤條沙發上肩并肩坐下。
黛西把臉捧在手心,仿佛在撫摸那可愛的形狀,然后眼神慢慢移向絲絨般的黃昏。我看出她思緒澎湃,于是問了一個我以為最能安撫她的問題,她的女兒。
“我們兩個不太熟,尼克,”她忽然說,“雖然是表兄妹。你甚至沒來參加我的婚禮。”
“我還在打仗?!?
“這倒是真的,”她猶豫一下,“唉,我有段時間過得很不好,尼克,現在我凡事都憤世嫉俗?!?
顯然她有理由如此。我等著,但她沒再說,過了一會兒,我無力地回到她女兒的話題上。
“我想她會說話——也會吃東西?”
“哦,是的。”她心不在焉看著我,“聽著,尼克,我來告訴你她出生的時候我說了什么。你要聽嗎?”
“樂意至極?!?
“你就知道我現在為何對——事情——有這樣的感覺了。嗯,她出生還不到一個小時,天知道湯姆人在哪里。我從麻醉中醒來,覺得自己完全被遺棄,馬上問護士是男孩還是女孩兒。她告訴我是女孩兒,我轉過頭就掉眼淚?!?,’我說,‘我很高興是女孩兒。我希望她長大后變成一個傻瓜——在這世界上,女孩子再好也不過如此,當個美麗的傻瓜?!?
“你看,反正我覺得一切糟透了,”她語氣堅定繼續說,“每個人都這么想,那些最先進的人都這么想,而且我真的知道。我哪里都去過了,什么都看過,什么也都做過。”她的眼神閃著挑釁,有點兒像湯姆,笑聲里有令人心驚膽戰的嘲諷,“世故——老天,我真是世故!”
當她的聲音中止,不再逼著我注意聽,我立刻感覺到她剛剛說話的虛偽,讓我覺得不舒服。仿佛這整晚只是個伎倆,就為了從我身上索取某種情感。我繼續等,果不其然,沒多久她便抬頭看我,可愛的臉上有一抹錯不了的嗤笑,仿佛她剛在一個秘密高級社團爭取到會員資格,她和湯姆都屬于這社團的人。
屋里,深紅色的房間燈光綻放。湯姆和貝克小姐各坐在長沙發兩頭,她正大聲讀《周六晚間郵報》給他聽——字句如細語,缺乏抑揚頓挫,湊在一起組成安定人心的曲調。臺燈的燈光在他的靴子上雪亮,在她秋葉般的黃頭發上暗淡,她翻頁時手臂上纖細的肌肉震動,紙頁反射著光。
我們走進去的時候她舉起一只手要我們先別出聲。
“待續,”她說,把雜志丟到桌上,“請見本刊下期?!?
她的膝蓋一連串動作支撐起身體,然后她站起來。
“十點了,”她說,看起來像是從天花板看時間,“乖女孩兒該上床睡覺了?!?
“喬登明天要參加錦標賽,”黛西解釋,“在威徹斯特?!?
“哦——原來你是喬登·貝克?!?
我現在知道為何她看起來面熟了——她那好看而輕蔑的表情,不知多少次從艾許維爾、溫泉城或棕櫚海灘的體育生活報道的印刷圖片盯著我。我也聽過關于她的一些傳聞,批判且不快的事,但早已不記得是關于什么。
“晚安,”她輕聲說,“八點叫我好嗎?”
“如果你起來的話?!?
“我會起來。晚安,卡洛威先生。再會?!?
“當然要再會,”黛西確認,“事實上呢,我來做個媒,你多來幾次,尼克,我就——哦——把你們湊成一對。你知道,一不小心把你們倆鎖在櫥柜里,然后放上船推到海上之類……”
“晚安,”貝克小姐從樓上喊,“我一個字也沒聽見?!?
“她是個好女孩兒,”過了一會兒湯姆說,“他們不應該讓她這樣到處亂跑?!?
“誰不應該?”黛西冷冷地問。
“她家里人?!?
“她家里人是一個大概一千歲的阿姨。而且尼克會照顧她。不是嗎,尼克?今年夏天她會常來這里度周末。我覺得這邊的家庭環境會對她有益。”
黛西和湯姆彼此沉默對看了一眼。
“她是紐約人嗎?”我趕快問。
“路易斯維爾。我們兩個白種女孩兒在那里一起度過少女時期。我們美麗的白……”
“你剛剛是不是在外面走廊對尼克掏心掏肺?”湯姆忽然質問。
“有嗎?”她看著我,“我不記得了,但我們好像有聊到北歐日耳曼民族。對,我很確定。這話題不知不覺就出現,一沒注意就……”
“你別聽到什么都信以為真,尼克?!彼巹裎?。
我輕松地說我什么也沒聽到,過幾分鐘之后我站起來準備回家。他們送我到門口,并肩站在明亮的燈光下。我發動車子時,黛西斷然大喊:“等等!”
“我忘了問你一件事,很重要。我們聽說你在西部已經跟一個女孩子訂婚了?!?
“沒錯,”湯姆體貼地證實,“我們聽說你訂婚了?!?
“真是造謠中傷。我這么窮?!?
“但我們有聽說,”黛西堅稱,我驚訝的是她的臉又像花朵一樣綻開,“我們聽三個人說過,所以一定是真的?!?
我當然知道他們指的是哪件事,但我離訂婚還差得遠。事實上,流言蜚語替我發布結婚公告,正是我來東部的原因之一。我不能因為怕謠言就不和老朋友往來,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打算被人謠傳到成了親。
這份關心讓我有點感動,讓他們看起來不至于富裕到高不可攀。雖然如此,驅車離開的時候我仍然困惑,還有一點兒嫌惡。在我看來,黛西應該抱著孩子立刻沖出那棟屋子,但她腦子里顯然沒這個打算。至于湯姆,他“在紐約有女人”的事實不會比一本書讓他心情不佳還來得奇怪。不知道他為什么開始在陳腐的觀念里尋找寄托,仿佛他健壯體格的自大,再也無法滋養他唯我獨尊的心。
路邊小旅館的屋頂和修車廠的門前已經是仲夏景象,一個全新的紅色加油機坐落在燈光下。當我抵達位于西卵的住宅,我把車停到車棚,在后院閑置的碾草機上坐了一會兒。風已經停了,只留下響亮耀眼的夜景,振翅聲來自樹上,大地則鼓吹著充滿生命力的青蛙,形成連續不斷的管風琴聲。一只貓行進的側影在月光下搖曳,我轉過頭看它的時候,發現我不是一個人——五十尺外,有個人從鄰居的別墅陰影中浮現,手插在口袋里看著銀色繁星。從他悠閑的舉止和兩腳穩站在草坪上的姿勢,可知這位就是蓋茨比先生本人,出來分析一下本地的天空有多少屬于他。
我決定叫他一聲。貝克小姐在晚餐時提過他,足以作為開場白。但我沒有,因為他忽然做了個動作,顯示他樂于獨處——他以一種奇異方式伸出手臂對著暗沉海水,就連從我這個距離看,我也敢發誓他在顫抖。我不由自主往海面望過去——除了一盞又小又遠的綠燈外,什么也看不清楚,位置可能在某個碼頭盡頭。當我回頭找蓋茨比,他不見了,再次留我在不平靜的黑暗中獨處。
注釋:
[1]Duke of Buccleuch,蘇格蘭貴族。
[2]位于康涅狄格州,耶魯大學所在地。
[3]邁達斯(Midas)是希臘神話中能點石成金的國王;摩根(J.P.Morgan)為美國銀行家;蓋烏斯·梅塞納斯(Gaius Maecenas)為羅馬帝國時期的權貴人士,他的名字在西方是文學藝術贊助者的代名詞。
[4]當年批評者論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于是哥倫布問對方如何把蛋立在桌上。批評者想不出來,哥倫布把蛋的一頭敲平后豎起?!案鐐惒嫉牡啊背1挥米鲃撘獾拇~,或形容從事后看某件創舉會覺得沒什么了不起。
[5]Lake Forest,伊利諾伊州東北部小城。
[6]芝加哥北邊郊區,靠近密歇根湖。
[7]兩者都是橫渡大西洋的郵輪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