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老人與海(譯文名著精選)
- (美)海明威
- 4948字
- 2018-05-14 11:13:12
“在過去的日子里,他有時候也常到露臺飯店來??墒撬缓攘司?,就態度粗暴,出口傷人,性子別扭。他腦子里想著棒球,也想著賽馬。至少他老是口袋里揣著賽馬的名單,常常在電話里提到一些馬兒的名字?!?
“他是個偉大的經理,”男孩說?!拔野职终J為他是頂偉大的?!?
“這是因為他來這兒的次數最多,”老人說?!耙嵌嗔_徹[17]繼續每年來這兒,你爸爸就會認為他是頂偉大的經理了?!?
“說真的,誰是頂偉大的經理,盧克[18]還是邁克·岡薩雷斯[19]?”
“我認為他們不相上下?!?
“可頂好的漁夫是你?!?
“不。我知道還有比我強的?!?
“哪里,”男孩說?!昂脻O夫很多,還有些很了不起的。不過頂呱呱的只有你。”
“謝謝你。你說得叫我高興。我希望不要來一條大魚,大得能證明我們都講錯了。”
“這樣的魚是沒有的,只要你還是像你說的那樣強壯?!?
“我也許不像我自以為的那樣強壯了,”老人說。“可是我懂得不少竅門,而且有決心?!?
“你該就去睡覺,這樣明兒早上才精神飽滿。我要把這些東西送回露臺飯店。”
“那么祝你晚安。早上我去叫醒你?!?
“你是我的鬧鐘,”男孩說。
“年紀是我的鬧鐘,”老人說。“為什么老頭兒醒得那么早?難道是要讓白天長些嗎?”
“我不知道,”男孩說。“我只知道少年睡得沉,起得晚?!?
“我記在心上,”老人說?!暗綍r候會去叫醒你的。”
“我不愿讓船主人來叫醒我。這樣似乎我比他差勁了。”
“我懂?!?
“安睡吧,老大爺?!?
男孩走出屋去。他們剛才吃飯的時候,桌子上沒點燈,老人就脫了長褲,摸黑上了床。他把長褲卷起來當枕頭,把那張報紙塞在里頭。他用毯子裹住了身子,在彈簧墊上鋪著的其他舊報紙上睡下了。
他不多久就睡熟了,夢見小時候見到的非洲,長長的金色海灘和白色海灘,白得刺眼,還有高聳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他如今每天夜里都神游那道海岸,在夢中聽見拍岸海浪的隆隆聲,看見土人駕船穿浪而行。他睡著時聞到甲板上柏油和填絮的氣味,還聞到早晨陸地上刮來的微風帶來的非洲氣息。
通常一聞到陸地上刮來的微風,他就醒來,穿上衣服去叫醒那男孩。然而今夜陸地上刮來的微風的氣息來得很早,他在夢中知道時間尚早,就繼續把夢做下去,看見群島間那些白色浪峰從海面上升起,隨后夢見了加那利群島[20]的各個港灣和錨泊地。
他不再夢見風暴,不再夢見婦女們,不再夢見發生過的大事,不再夢見大魚,不再夢見打架,不再夢見角力,不再夢見他的妻子。他如今只夢見某些地方和海灘上的獅子。它們在暮色中像小貓一般嬉耍著,他愛它們,如同愛這男孩一樣。他從沒夢見過這男孩。他就這么醒過來,望望敞開的門外邊的月亮,攤開長褲穿上。他在窩棚外撒了尿,然后順著大路走去叫醒男孩。他被清晨的寒氣弄得直哆嗦。但他知道哆嗦了一陣后會感到暖和,要不了多久就要去劃船了。
男孩住的那所房子的門沒有上鎖,他推開門,光著腳悄悄走進去。男孩在外間一張帆布床上熟睡著,老人靠著外面射進來的殘月的光線,清楚地看見他。他輕輕握住男孩的一只腳,直到男孩醒來,轉過臉來對他望著。老人點點頭,男孩從床邊椅子上拿起他的長褲,坐在床沿上穿褲子。
老人走出門去,男孩跟在他背后。他還是昏昏欲睡,老人伸出胳臂摟住他的肩膀說,“對不起?!?
“哪里,”男孩說?!澳凶訚h就該這么干?!?
他們順著大路朝老人的窩棚走去,一路上,有些光著腳的男人在黑暗中走動,扛著他們船上的桅桿。
他們走進老人的窩棚,男孩拿起裝在籃子里的釣索卷兒,還有魚叉和魚鉤,老人把繞著帆的桅桿扛在肩上。
“想喝咖啡嗎?”男孩問。
“我們把家什放在船里,然后喝一點吧?!?
他們在一家清早就營業的供應漁夫的小吃館里,喝著盛在煉乳聽里的咖啡。
“你睡得怎么樣,老大爺?”男孩問。他如今清醒過來了,盡管要他完全擺脫睡魔還不大容易。
“睡得很好,馬諾林,”老人說?!拔腋械浇裉焱τ邪盐铡!?
“我也這樣,”男孩說?!艾F在我該去拿你我用的沙丁魚,還有給你的新鮮魚餌。那條船上的家什總是他自己拿的。他從來不要別人幫他拿東西。”
“我們可不同,”老人說?!澳氵€只五歲時我就讓你幫忙拿東西來著?!?
“我記得,”男孩說。“我馬上回來。再要杯咖啡吧。我們在這兒可以掛賬?!?
他走了,光著腳在珊瑚石砌的走道上向保藏魚餌的冷藏所走去。
老人慢騰騰地喝著咖啡。這是他今兒一整天的飲食,他知道應該把它喝了。好久以來,吃飯使他感到厭煩,因此從來不帶午飯。他在小帆船的船頭上放著一瓶水,一整天只需要這個就夠了。
男孩這時帶著沙丁魚和兩份包在報紙里的魚餌回來了,他們就順著小徑走向小帆船,感到腳下的沙地里嵌著鵝卵石,他們抬起小帆船,讓它溜進水里。
“祝你好運,老大爺?!?
“祝你好運,”老人說。他把槳上的繩圈套在槳座的釘子上,身子朝前沖,抵消槳片在水中所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動手劃出港去。其他那些海灘上也有其他船只在出海,老人聽到他們的槳落水和劃動的聲音,盡管此刻月亮已掉到了山背后,他還看不清他們。
偶爾有條船上有人在說話。但是除了槳聲外,大多數船只都寂靜無聲。它們一出港口就分散開來,每一條駛向指望能找到魚的那片海面。老人知道自己要駛向遠方,所以把陸地的氣息拋在后方,劃進海洋上清晨的清新氣息中。他劃到海里的某一片水域,看見果囊馬尾藻閃出的磷光,漁夫們管這片水域叫“大井”,因為那兒水深突然達到七百英尋[21],海流沖擊在海底深淵的峭壁上,激起了旋渦,種種魚兒都聚集在那兒。這里集中著海蝦和可作魚餌的小魚,在那些深不可測的水底洞穴里,有時還有成群的柔魚,它們在夜間浮到緊靠海面的地方,所有在那兒漫游的魚類都拿它們當食物。
老人在黑暗中感覺到早晨在來臨,他劃著劃著,聽見飛魚出水時的顫抖聲,還有它們在黑暗中凌空飛走時挺直的翅膀所發出的咝咝聲。他非常喜愛飛魚,因為它們是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他替鳥兒傷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鷗,它們始終在飛翔,在找食,但幾乎從沒找到過,于是他想,鳥兒的生活過得比我們的還要艱難,除了那些猛禽和強有力的大鳥。既然海洋這樣殘暴,為什么像這些海燕那樣的鳥兒生來就如此柔弱和纖巧?海洋是仁慈并十分美麗的。然而她能變得這樣殘暴,又是來得這樣突然,而這些飛翔的鳥兒,從空中落下覓食,發出細微的哀鳴,卻生來就柔弱得不適宜在海上生活。
他每想到海洋,老是稱她為la mar,這是人們對海洋抱著好感時用西班牙語對她的稱呼。有時候,對海洋抱著好感的人們也說她的壞話,不過說起來總是拿她當女性看待的。[22]有些較年輕的漁夫,用浮標當釣索上的浮子,并且在把鯊魚肝賣了好多錢后置備了汽艇,都管海洋叫el mar,這是表示男性的說法。他們提起她時,拿她當做一個競爭者或一個去處,甚至當做一個敵人??墒沁@老人總是拿海洋當做女性,她給人或者不愿給人莫大的恩惠,如果她干出了任性或缺德的事兒來,那是因為她由不得自己。月亮對她起著影響,如同對一個女人那樣,他想。
他平穩地劃著,對他說來并不費勁,因為他好好保持在自己的最高速度以內,而且除了水流偶爾打個旋兒以外,海面是平坦無浪的。他正讓海流幫他干三分之一的活兒,這時天漸漸亮了,他發現自己已經劃到比預期此刻能達到的地方更遠了。
我在這海底的深淵上轉游了一個禮拜,可是一無作為,他想。今天,我要找到那些鰹魚和長鰭金槍魚群在什么地方,說不定會有條大魚跟它們在一起。
不等天色大亮,他就放出一個個魚餌,讓船隨著海流漂去。有個魚餌下沉到四十英尋的深處。第二個在七十五英尋的深處,第三個和第四個分別在一百英尋和一百二十五英尋深的藍色海水中。每個由新鮮沙丁魚做的魚餌都是頭朝下的,釣鉤的鉤身穿進小魚的身子,給扎好,縫牢,因此釣鉤的所有突出部分,彎鉤和尖端,都給包在魚肉里。每條沙丁魚都用釣鉤穿過雙眼,這樣魚的身子在突出的鋼鉤上構成了半個環形。釣鉤上就沒有哪一部分不會叫一條大魚覺得噴香而美味的。
男孩給了他兩條新鮮的小金槍魚,或者叫做長鰭金槍魚,它們正像鉛錘般掛在那兩根最深的釣索上,在另外兩根上,他掛上一條藍色大魚和一條黃色金銀魚,它們已被使用過,但依然完好,而且還有出色的沙丁魚給它們添上香味和吸引力。每根釣索都像一支大鉛筆那么粗,一端給纏在一根青皮釣竿上,這樣,只要魚在魚餌上一拉或一碰,就能使釣竿下垂,而每根釣索有兩個四十英尋長的卷兒,它們可以牢系在其他備用的卷兒上,這一來,如果用得著的話,一條魚可以拉出三百多英尋長的釣索。
這時老人察看著那三根挑出在小帆船一邊的釣竿有沒有動靜,一邊緩緩地劃著,使釣索保持上下筆直,停留在適當的水底深處。天相當亮了,太陽隨時會升起來。
淡淡的太陽從海上升起,老人看見其他的船只,低低地挨著水面,離海岸不遠,和海流的方向垂直地展開著。跟著太陽越發明亮了,耀眼的陽光射在水面上,隨后太陽從地平線上完全升起,平坦的海面把陽光反射到他眼睛里,使眼睛劇烈地刺痛,因此他不朝太陽看,顧自劃著。他俯視水中,注視著那幾根一直下垂到黑魆魆的深水里的釣索。他把釣索垂得比任何人更直,這樣,在黑魆魆的灣流深處的幾個不同的深度,都會有一個魚餌剛好在他所指望的地方等待著在那兒游動的魚來吃。別的漁夫讓釣索隨著海流漂動,有時候釣索在六十英尋的深處,他們卻自以為在一百英尋的深處呢。
不過,他想,我總是把它們精確地放在適當的地方的。問題只在于我的運氣就此不好了。可是誰說得準呢?說不定今天就轉運。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日子。走運當然更好。不過我情愿做到分毫不差。這樣,運氣來的時候,你就有所準備了。
兩小時過去了,太陽如今相應地升得更高了,他朝東望時不再感到那么刺眼了。眼前只看得見三條船,它們顯得特別低矮,遠在近岸的海面上。
我這一輩子,初升的太陽老是刺痛我的眼睛,他想。然而眼睛還是好好的。傍晚時分,我可以直望著太陽,不會有眼前發黑的感覺。陽光的力量在傍晚要強一些。不過在早上它叫人感到眼痛。
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只黑色的長翅膀軍艦鳥在他前方的天空中盤旋飛翔。它倏地斜著后掠的雙翅俯沖,然后又盤旋起來。
“它逮住什么東西了,”老人說出聲來?!八还馐钦艺伊T了?!?
他慢慢劃著,直朝鳥兒盤旋的地方劃去。他并不著急,讓那些釣索保持著上下筆直的位置。不過他還是挨近了一點兒海流,這樣,他依然在用正確的方式捕魚,盡管他的速度要比他不打算利用鳥兒來指路時來得快。
軍艦鳥在空中飛得高些了,又盤旋起來,雙翅紋絲不動。它隨即猛然俯沖下來,老人看見飛魚從海里躍出,在海面上拚命地掠去。
“鲯鰍,”老人說出聲來?!按篦掱q?!?
他把雙槳從槳架上取下,從船頭下面拿出一根細釣絲。釣絲上系著一段鐵絲導線和一只中號釣鉤,他拿一條沙丁魚掛在上面。他把釣絲從船舷放下水去,將上端緊系在船艄一只拳頭螺栓上。跟著他在另一根釣絲上安上魚餌,把它盤繞著擱在船頭的陰影里。他又劃起船來,注視著那只此刻正在水面上低低地飛掠的長翅膀黑鳥。
他看著看著,那鳥兒又朝下沖,為了俯沖,把翅膀朝后掠,然后猛地展開,追蹤著飛魚,可是沒有成效。老人看見那些大鲯鰍追隨在脫逃的魚后面,把海面弄得微微隆起。鲯鰍在飛掠的魚下面破水而行,只等飛魚一掉下,就飛快地鉆進水里。這群鲯鰍真大啊,他想。它們分布得很廣,飛魚很少脫逃的機會。那只鳥可沒有成功的機會。飛魚對它來說個頭太大了,而且又飛得太快。
他看著飛魚一再地從海里冒出來,看著那只鳥兒的一無效果的行動。那群魚從我附近逃走啦,他想。它們逃得太快,游得太遠啦。不過說不定我能逮住一條掉隊的,說不定我想望的大魚就在它們周圍轉游著。我的大魚總該在某處地方啊。
陸地上空的云塊這時像山岡般聳立著,海岸只剩下一長條綠色的線,背后是些灰青色的小山。海水此刻呈深藍色,深得簡直發紫了。他仔細俯視著海水,只見深藍色的水中穿梭地閃出點點紅色的浮游生物,陽光這時在水中變幻出奇異的光彩。他注視著那幾根釣索,看見它們一直朝下沒入水中看不見的地方,他很高興看到這么多浮游生物,因為這說明有魚。太陽此刻升得更高了,陽光在水中變幻出奇異的光彩,說明天氣晴朗,而陸地上空的云塊的形狀也說明了這一點。可是那只鳥兒這時幾乎看不見了,水面上沒什么東西,只有幾攤被太陽曬得發白的黃色馬尾藻和一只緊靠著船舷浮動的僧帽水母,它那膠質的浮囊呈紫色,具有一定的外形,閃現出虹彩。它倒向一邊,然后豎直了身子。它像個大氣泡般高高興興地浮動著,那些厲害的紫色長觸須在水中拖在身后,長達一碼。
“水母,”老人說?!澳氵@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