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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納韋爾[1]美人號(1)

第一章 輕率的行為

圣殿區[2]紅孩子街。

一條狹窄得像下水道的街;一條條水流停滯的陽溝,一片片黑泥潭,一股股發霉的氣味和從敞開的過道里淌出來的污水的氣味。

兩邊,房子很高很高,營房般的窗戶,玻璃渾濁,沒有窗簾,其中有短工、在家干活兒的手藝人的房屋,有泥水匠的棧房,有連同家具出租給人過夜的房間。

底層開店鋪。有許多豬肉食品鋪,許多酒店;有賣栗子的鋪子;有賣大個兒面包的面包房;還有一家賣顏色發紫發黃的牛肉的肉店。

街上沒有華麗的馬車,人行道上沒有盛裝打扮的女人,也沒有沒事閑逛的男人。有的卻是幾個推小車叫賣中央菜市場的落腳貨的流動小販,和一幫子從工廠里出來、工作服卷成一團夾在胳膊下面的工人。

這一天正是當月的八號,窮人付房租的日子,也是房東等得不耐煩了,把貧苦人家趕出門去的日子。

在這一天里,可以看見一輛輛手推車推過,車上腿朝天堆著鐵床和瘸腿的桌子,還有開膛剖腹的床墊和全套的廚房用具。

甚至沒有用一捆稻草來捆扎所有這些可憐家具,它們殘缺不全、痛苦不堪,對一次次從骯臟的樓梯上往下摔,對從頂樓滾到地下室已很感到厭煩!

夜幕降臨。

煤氣街燈一盞盞亮起來,映照在路邊的陽溝里和店鋪的櫥窗里。

霧氣很冷很冷。

行人匆匆地走著。

盧沃老爹在一家酒店的爐火燒得非常暖和的店堂里,背靠在柜臺上,正和拉維萊特[3]的一個細木工匠碰杯。

他的那張為人正直的船家的紅通通的、有長條傷疤的大闊臉,在晃動著他的耳環的哈哈大笑聲中,顯得喜氣洋洋。

“事情就這樣定了,杜巴克老爹,您按我說的價錢買我裝載的木材。”

“一言為定。”

“祝您健康!”

“祝您健康!”

他們碰了碰杯,盧沃老爹為了品嘗他的白葡萄酒,瞇著眼睛,咂著舌頭,仰著頭,把酒喝下去。

有什么辦法呢!人沒有十全十美的,盧沃老爹的毛病就是好喝白葡萄酒。這不是說他是個酒鬼。決不是!內當家的是一個有頭腦的女人,她決不能容忍他喝得酩酊大醉;但是一個人過著船家的生活,兩只腳泡在水里,腦袋瓜頂著烈日,時不時總得喝上一杯才行。

盧沃老爹越來越快活,朝他隔著霧看見的鋅皮柜臺微笑,鋅皮柜臺讓他想到了明天他交了木材以后裝進口袋的那一摞埃居。

最后一次握手,最后一小杯酒,然后就分手了。

“明天見,沒錯兒?”

“相信我好啦。”

盧沃老爹肯定不會錯過這次約定。這筆買賣做得太好,進行得太順利,他決不會拖延。

樂不可支的船家晃動著肩膀,推開一對對的人,朝塞納河走去,他喜形于色,活像一個口袋里帶著好分數的小學生。

盧沃大媽,這個有頭腦的女人,等她知道她丈夫一下子就把木材賣掉了,而且這筆生意做得很好,她會怎么說呢?

再有一兩筆像這樣的好買賣,就可以買一條新船,把那條已經開始漏得夠嗆的納韋爾美人號扔掉了。

這不是責備,因為這條船在它年輕時也是一條值得驕傲的船;只不過,現在,全都腐爛了,全都老了,就連盧沃老爹他自己,也深切地感覺到他不再像從前在馬恩河[4]的木排上當小幫工時那么步履穩健了。

那邊發生什么事啦?

大嫂們聚集在一所房子門前;大家停住腳步,在交談,治安警察站在人群中間,朝著小本子上記著什么。

船家出于好奇穿過街道,跟別人一樣做。

“出了什么事?”

一條狗給壓死,一輛車給撞了,一個醉漢倒在溝里,沒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不!是一個小男孩坐在一把木頭椅子上,頭發蓬亂,臉蛋兒上沾滿果醬,用拳頭揉著兩只眼睛。

他在哭。

淚水淌下來,在他那張洗得很不干凈的、可憐的臉上涂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圖案。

警察冷靜、威嚴得像在審問犯人,他一邊盤問孩子,一邊做記錄。

“你叫什么名字?”

“多多[5]。”

“維克多,姓什么?”

沒有回答。

娃娃哭得更厲害了,他喊著:

“媽媽!媽媽!”

一個路過的女人,一個普通老百姓,很丑,很臟,后面拖著兩個孩子,這時候從人群中出來,對警察說:

“讓我來問。”

她跪下來,替孩子擤鼻涕,揩眼淚,吻吻他的發粘的臉蛋兒。

“你媽媽叫什么名字,我的小乖乖?”

他不知道。

警察問鄰居們。

“我說,您,看門的,您應該認識這些人吧?”

沒人知道他們的名字。

房子里住過那么多房客!

人們能夠說的,僅僅是他們在這兒住了有一個月了,他們從來沒有付過一個子兒,房東剛趕走他們,總算擺脫了他們。

“他們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

父親和母親白天喝酒,晚上打架。

他們只有在揍孩子這件事上是意見一致的;兩個男孩,他們在街上要飯,偷貨架上的東西。

一個多么可愛的家庭,沒說的。

“你們看他們會來找他們的孩子嗎?”

“當然不會。”

他們趁著搬家的機會把他扔了。

這種事情在付房租的日子發生也不是第一次。

警察于是又問:

“就沒有人看見他的父母走嗎?”

他們是早上走的,丈夫推著小車,妻子帶著用圍裙打的一個包袱,兩個男孩手插在口袋里。

“現在,去把他們攆回來。”

行人們氣憤地叫起來,接著各人趕各人的路走了。

不幸的娃娃從中午起就一直在那兒。

他的母親讓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對他說:

“乖點。”

后來他一直等著。

因為他喊肚子餓,對面賣水果的女人給了他一片抹果醬的面包。

但是面包早已經吃完,孩子又開始哭起來。

這個可憐的孩子,他怕得要死!怕在他周圍轉來轉去的狗;怕已經來臨的黑夜;怕跟他說話的陌生人。他的那顆小小的心臟就像一只垂死的鳥兒的心臟一樣,在他的胸膛里怦怦跳動著。

他周圍的人越聚越多,警察已經感到厭煩了,牽著他的手,準備把他帶到警察分局去。

“這么說,沒人要他?”

“等一下。”

大家都回過頭來。

他們看見了一張紅通通的、溫厚的大闊臉;臉上,甚至連戴著銅耳環的兩只耳朵都充滿了笑意。

“等一下,如果沒人要,我就收下。”

從人群中爆發出一片歡呼聲:

“好樣的!”

“您干得太棒了。”

“您真是個好人。”

盧沃老爹抄著手,立在一圈人中間;白葡萄酒,買賣上的成功,再加上眾口一致的贊賞,使他變得非常興奮。

“噯!怎么?這也很平常嘛。”

接著看熱鬧的人陪同他到警察分局去,不讓他的熱情冷卻下來。

在那里,按照慣例,他要受到一次盤問。

“您的姓名?”

“弗朗索瓦·盧沃,分局長先生,一個結了婚的人,我敢說,婚結得還不壞,是和一個有頭腦的女人。對我來說是運氣好,分局長先生,因為我這個人不很能干,不很能干,嘿!嘿!您看,我不是一只鷹。‘弗朗索瓦不是一只鷹,’正像我的老婆說的。”

他的口才還從來沒有這么好過。

他感到自己口齒伶俐,感到自己有了剛做過一筆好買賣、喝過一瓶白葡萄酒的人才有的那種自信心。

“您的職業?”

“船家,分局長先生,納韋爾美人號的船主,這是一條非常好的船,船上的裝備都挺不錯。啊!啊!我的裝備都很了不起!……不信去問問從瑪麗橋[6]到克拉姆西[7]的那些船閘管理人……克拉姆西,分局長先生,您知道那個地方嗎?”

圍著他的人都露出微笑,盧沃老爹口齒不清,嘟嘟噥噥地繼續說下去。

“克拉姆西,一個美麗的地方,真的!從上到下林木茂盛;好木材,上等的好木材;所有的細木工匠都知道那個地方……我就是在那兒買的木材。嘿!嘿!我就是因為我的那些木材出了名。我有眼力,就是這么回事!這并不是說我這個人能干;當然,正像我老婆說的,我不是一只鷹;不過,我有眼力……就像這樣,您瞧,我選中一棵樹,像您一樣粗,請恕我冒昧,分局長先生,我用一根繩子,像這樣圍住它……”

他抓住分局長,用一根剛從口袋里掏出來的細繩子纏繞起來。

分局長掙扎。

“別打攪我。”

“當然……當然……這是為了讓您分局長先生看看。我像這樣繞住它,然后我計算,我算乘法,我算乘法……我不記得我乘以幾了……會算的是我的老婆。一個精明強悍的女人,我的老婆。”

觀眾覺得非常有趣,分局長先生居然也在他的桌子后面露出了笑容。

等到快樂的情緒稍微平息一點以后,他問:

“您打算讓這個孩子將來干什么?”

“可以肯定不是一個食利者。在我們家里從來沒有食利者。要他成為一個船家,一個和其他船家一樣正直的年輕船家。”

“您有孩子嗎?”

“當然有!一個女的剛會走路,一個男的在吃奶,還有一個快生下來了。對一個不是一只鷹的人來說,不算太壞,是不是?加上這個,一共是四個,嗯!有夠三個的,就有夠四個的。稍微緊縮一點。褲帶勒勒緊,再盡可能把木頭價錢賣得高些。”

當他用得意的眼光掃視在場的人時,他的耳環被他的哈哈大笑搖得直晃蕩。

一本大簿子推到他面前。

他不會寫字,在紙頁的下方畫了個十字。

接著分局長把撿到的孩子交給他。

“把孩子帶回去吧,弗朗索瓦·盧沃,好好教養他。如果我知道什么有關他的情況,我會通知您的。不過他的父母很可能不會來要他了。至于您,我看您像個好人,我信任您。要永遠服從您的妻子。再見了!別喝白葡萄酒喝得太多了。”

黑夜,冷霧,急于回家去的那些人的冷漠的急迫態度,所有這一切足夠讓一個可憐的人一下子酒醒過來了。

剛到了街上,這個船家單獨一個人,口袋里揣著他那張貼了印花的紙,手牽著他的被保護人,突然感到自己的熱情降溫了;他干的事在他看來太駭人聽聞了。

他難道永遠改不了啦?

一個白癡?一個自命不凡的人?

他不可能像別人那樣走自己的路,不去過問與自己無關的事。

他已經預先看到了盧沃大媽的怒火!

會受到怎樣的接待,善良的人們,怎樣的接待啊!

對一個慷慨大方的可憐的男人說來,一個有頭腦的女人是可怕的。

他再怎么也不敢回家了。

他也不敢回到警察分局去找分局長。

怎么辦?怎么辦?

他們在霧中走著。

盧沃指手畫腳,自言自語,他在準備一篇發言稿。

維克多穿著鞋的一雙腳在泥濘里蹣跚。

他像一個沉重的負擔一樣被拖著。

他已經支持不下去了。

于是盧沃老爹停下,把他抱起來,裹在粗布短工作服里。

一雙小胳膊緊緊摟住盧沃老爹的脖子,使他多少恢復了一點勇氣。

他繼續朝前走去。

好吧,他就去冒冒這個險吧。

如果盧沃大媽把他們趕出門,那他還來得及把孩子送回到警察分局去;不過,她也許會留他過一夜,這樣一來,一頓可口的晚飯總可以賺進了。

他們到了奧斯泰利茲橋[8],納韋爾美人號就停泊在那兒。

船上裝載的新木材的淡淡的、甜甜的香味充滿了黑夜。

整整一個船隊麇集在河流的陰影里。

起伏不定的波浪搖晃著油燈,縱橫交錯的鐵鏈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

盧沃老爹要回到自己的船上,必須經過由跳板連接起來的兩條駁船。

孩子摟住他的脖子,他感到行動不便,兩條腿打著顫,邁著膽怯的步子朝前走。

夜多么黑啊!

只有一盞小燈照亮了船艙的玻璃窗,門底下有一道亮光漏出來,納韋爾美人號的睡意因此顯得更濃。

從船艙里傳出盧沃大媽的嗓音,她正一邊忙著燒菜,一邊責罵孩子:

“你有完沒完,克拉拉?”

要退卻已經來不及了。

船家推開門。

盧沃大媽身子俯向爐子,背朝著他,但是她聽得出他的腳步聲,沒有轉身,說:

“是你嗎,弗朗索瓦?你回來得這么晚!”

土豆在劈劈啪啪響的油里炸著,鍋里冒出的熱氣飛向打開的艙門,使船艙的玻璃窗變得模糊。

弗朗索瓦把孩子放在地上,可憐的小家伙忽然一下子來到溫暖的房間里,感到兩只凍得通紅的小拳頭不再僵硬了。

弗朗索瓦面帶笑容,用顯得有點柔聲細氣的嗓音說:

“真暖和……”

盧沃大媽轉過身來。

她朝她的男人指著站在房中間的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孩子,怒氣沖沖地嚷道:

“這是怎么回事?”

不!在最融洽的夫妻之間也有這幾分鐘。

“一件意外,哈!哈!一件意外!”

船家哈哈大笑,來掩飾自己的窘態;其實他心里真巴不得還是在街上。

他的老婆在等他解釋,帶著兇巴巴的可怕神情望著他。他顛三倒四,結結巴巴地把事情經過講出來,一雙哀求的眼睛像受到威嚇的狗。

他的父母拋棄了他,他發現他在人行道上哭。

有人問:

“誰要他?”

他回答:

“我。”

警察分局長對他說:

“把他領回去吧。”

“對不對,孩子?”

盧沃大媽大發雷霆:

“你是瘋了,還是喝多了!有誰聽說過這樣的蠢事?

“你難道是想讓我們死在貧困之中?

“你認為我們太富了嗎?

“認為我們有太多的面包吃嗎?太多的地方睡嗎?”

弗朗索瓦望著自己的鞋子,沒有回答。

“可是,你這個該死的東西,看看你自己!看看我們!

“你的船破得像我的漏勺!

“可你還有興致到陽溝里去撿別人的孩子玩!”

可憐的人,他已經把這些話全都對自己說過了。

他不想辯駁。

他就像一個在聽公訴狀的犯人那樣耷拉著腦袋。

“勞你大駕,把這個孩子給我送回到警察分局去。

“如果分局長執意不肯把他收回去,你就對他說是你的老婆不答應。

“聽懂了嗎?”

她手上握著有柄小平底鍋,作出威脅的手勢,朝他走過去。

船家答應照她的意思去做。

“好啦,別生氣啦。

“我原以為我做得對。

“是我弄錯了。

“別再講了。

“是不是應該立刻送他回去?”

老好人的順從態度使盧沃大媽變得溫和了。可能也是她想象到了自己的一個孩子單獨一個人丟失在街上,手伸向過往的行人。

她轉過身去把有柄小平底鍋放在爐火上,口氣粗暴地說:

“今天晚上不可能,警察分局已經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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