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漂亮朋友(譯文名著精選)
- (法)莫泊桑
- 3587字
- 2018-05-10 18:22:33
“噢!夫人,我本來并不想上來,可是我在樓下遇到了您的丈夫,他一定逼著我來。我真是太不好意思了,簡直不敢說出我為什么到這里來。”
她指著一把椅子說:
“請坐下說吧?!?
她靈活地轉動著兩只手指間夾著的一支鵝毛筆,面前攤著一張大紙,上面才寫了一半,是因為杜洛瓦來訪才中斷的。
她坐在這張辦公桌前從從容容地工作,看上去如同在自己臥室里一樣自在隨便,就像在客廳里處理日常家務一樣。一股幽香從她的晨衣里逸出來,這是才梳洗過的那種清新的香氣。杜洛瓦盡量猜想著,仿佛看到了她裹在輕柔料子里的那個煥發(fā)著青春光彩的、豐腴而又溫暖的肉體。
因為他沒有吭聲,她又說道:
“請說說吧,到底是什么事?”
他猶猶豫豫地咕噥著說道:
“是這樣的,……不過,說真的……我不敢……就是為了瓦爾特先生要我寫的那篇關于阿爾及利亞的文章……昨天晚上我工作到很晚……今天早上……又很早起來寫……但我寫不出一點像樣的東西來……我把那些底稿全撕了……我,我沒有干過這種工作,于是我就來找福雷斯蒂埃幫忙……就這一次……”
她覺得很有趣,放聲大笑起來,心里既高興又得意;她打斷他的話說:
“于是他就叫您來找我了……這真有意思,真有意思……”
“是的,夫人。他告訴我您比他更能幫助我解決困難……可是我,我不敢,我不想麻煩您。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站起身來,說道:
“這樣的合作一定很有趣。您的想法叫我很高興。來吧,請您坐到我的位置上來。因為報社里的人認識我的筆跡。我們就動手幫您搞一篇出來,可是這篇文章一定要一炮打響。”
他坐下來,拿起一支羽筆,在面前攤開一張紙,等待著。
福雷斯蒂埃夫人站在那里,看著他做準備工作。隨后她伸手從壁爐架上拿起一支香煙并把它點燃。
“不抽煙我不能工作,”她說,“我們開始吧,您打算寫些什么?”
他抬起頭,吃驚地望著她。
“我不知道啊,正是因為這點我才來找您的?!?
她接著說:
“是的,我會幫您把事情安排好。我負責調味,不過您得向我提供菜肴的原料?!?
他呆在那里覺得很為難,最后才遲疑不決地說:
“我想講講我的旅行,從動身講起……”
她面對著他,在這張大桌子的另一邊坐下來,兩眼盯著他說:
“好的,請先把這些事講給我聽聽,您明白嗎?這是專門講給我一個人聽的,要慢慢地講,不要有任何遺漏,由我來選擇需要的東西?!?
但他仍然不知從何講起,于是她就像一個聽懺悔的神父一樣,向他提一些簡明扼要的問題,促使他回憶起一些已經忘記的細節(jié),一些遇到過的人,甚至只見過一眼的面孔。
她就這樣逼著他講了十來分鐘,突然打斷他的話說:
“現在我們就開始吧。首先,我們假設您是在向一個朋友講述您的種種印象和感想,這樣就可以讓您說上一大堆傻話和瑣事,發(fā)表各式各樣的意見和看法,而且可以盡量使文章顯得生動自然。開始吧:
“‘親愛的亨利,你想知道阿爾及利亞是怎么回事,這很容易。我可以把我的日記寄給你。我住在一座用干土壘起來的非洲小茅屋里,成日無事可做,就把我每天每時的生活記下來。其中有的地方可能有點兒夸大,管他呢,反正你沒有必要把它拿給你認識的夫人小姐們去看……’”
說到這里,她停下來把熄滅了的香煙重新點著。隨著她的話音一停,鵝毛筆在紙上刺耳的沙沙聲也戛然而止。
“我們繼續(xù)吧,”她說。
“‘阿爾及利亞是法國一塊很大的屬地,位于那一大塊尚未被人了解的地區(qū)的邊緣,這個地區(qū)人們通常稱之為沙漠、撒哈拉、中非等等……
“‘阿爾及爾是這塊神秘大陸的門戶,一個潔白迷人的城市。
“‘不過要了解非洲首先還得自己去,這對于每個人來說可決不是一件愜意的事情。你知道,我是一個出色的騎術教練,我們上校的馬就是我調教的;但一個人盡管是個好騎手,卻不一定是個好水手,我的情況就是如此。
“‘你還記得那位軍醫(yī)桑布勒塔斯,也就是我們管他叫“吐根[4]大夫”的人嗎?當我們認為時機合適,想到他那個舒服的診療所去住上一天享享福的時候,我們就去找他看病。
“‘他坐在椅子上,兩條穿著紅色長褲的肥腿叉開著,雙手放在膝蓋上,胳膊支成橋形,雙肘朝天,一面咬著唇上的白胡子,一面骨碌碌地轉動著他那木球樣的大眼睛。
“‘你總該記得他的那個藥方吧:
“‘該士兵患腸胃失調癥,請給予根據我的三號處方配制的催吐劑,服后休息十二小時,自可痊愈。
“‘這種催吐劑是至高無上的,至高無上和不能違抗的。既然一定要吃,那就吃吧,何況用過吐根大夫的處方,十二小時的休息享受就可以穩(wěn)穩(wěn)到手了。
“‘不過,親愛的,要到非洲去,必須忍受四十小時另一種不可抗拒的催吐劑,而這是大西洋輪船公司配制的……’”
福雷斯蒂埃夫人搓搓手,對自己的構思感到十分滿意。
福雷斯蒂埃夫人站起來,又點燃一支香煙,然后踱起步子來。她一邊口授,一邊吐出一縷縷的煙霧。煙霧開頭從她緊閉著的嘴唇中央一個小圓孔里筆直地冒出來,接著擴散開,隨著上升到空間,逐漸變成一絲絲灰色的線條,像透明的霧,又像蛛絲般的水汽。有幾次她用手掌一揮,把這些經久不散的輕煙驅散掉;又有幾次,她用食指狠狠一劈,把它們斬斷,隨后又凝神注視著被斬成兩段,已變得難以辨認的煙霧慢慢地消散。
杜洛瓦抬起頭,眼睛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注視著她在這場漫不經心的游戲中身體的動作和面部的表情。
她此刻腦中正在想象著旅途中的種種曲折,描繪著由她虛構出來的幾個旅伴,并在編造一段與一個到非洲去和丈夫團聚的步兵上尉的妻子發(fā)生的桃色事件。
后來她坐下來,向杜洛瓦詢問關于阿爾及利亞地形的問題,因為她對此一竅不通。但不到十分鐘,她已經和他知道得一樣多了。她用不太長的篇幅介紹這塊殖民地的政治和地理情況,為了讓讀者了解,同時也為他們理解后面文章中可能提出的重大問題做好準備。
接著她又繼續(xù)編造了一段奧蘭省[5]的游記,這是一次異想天開的旅行,主要為了寫各種女人,有摩爾族女人,猶太女人,西班牙女人等。
“只有這些才能引起人們的興趣。”她這樣說。
最后她用在高原腳下賽義達城的一次短暫的小住,以及上士喬治·杜洛瓦和艾因哈吉勒城造紙廠的一個西班牙女工之間的一次動人的風流韻事作為結束;她描述了他們夜里在光禿禿的石頭山上幽會的情形:豺狼、鬣狗和阿拉伯犬在他們周圍的巖石堆中不斷地嗥叫、狂吠。
口述到這里,她高高興興地說道:“欲知后事如何,且看明日分解。”接著站起來說道:“文章就是這樣寫的,親愛的先生,請簽名吧?!?
杜洛瓦遲疑不決。
“您倒是簽名呀!”
他這才笑起來,在紙的下方簽上自己的名字:喬治·杜洛瓦。
她繼續(xù)抽著煙,在室內走來走去。他始終盯住她看,不知說什么話感謝她才好,只覺得在她身邊很幸福,心中充滿了一種刻骨銘心的感激之情,連同肉體上也由于這種剛開始的親密友誼感到非常愜意。他覺得周圍的一切,包括被書籍遮住的墻壁,似乎都已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這些椅子、家具、飄浮著煙草味的空氣都帶有某種來自她身上的特殊味道,它是那么甜香好聞,那么使人陶醉。
她突然問他:
“您覺得我的朋友德·馬雷爾夫人怎么樣?”
他吃了一驚,答道:
“這……我覺得她……我覺得她非常迷人?!?
“是嗎?”
“是的,確實如此?!?
他很想加上一句:“不過還不及您,”但他不敢。
她又說道:
“您不知道她是多么與眾不同,既古怪又聰敏!是個放蕩不羈的人,簡直像個波希米亞女郎。正因為如此她的丈夫不怎么喜歡她,他只看到她的缺點,卻看不到她的優(yōu)點?!?
杜洛瓦得悉德·馬雷爾夫人已經結過婚感到很驚訝,其實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他問道:
“哦……她結過婚了?她丈夫是干什么的?”
福雷斯蒂埃夫人輕輕地聳了聳肩膀和眉毛,表情意味深長,叫人捉摸不透。
“噢!他是北方鐵路局的督察。每個月到巴黎來住一個星期。他的妻子把這一個星期叫做‘義務兵役’,或者稱作‘一周苦役’,再不然就把它說成是‘神圣的一周’。當您進一步了解她之后,您就會發(fā)現她多么機靈可愛。這幾天您去看看她吧。”
杜洛瓦已經不想走了,他好像要永遠留在這里,就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樣。
但房門突然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一位身材高大、紳士模樣的人未經通報便走進來了。
這個人看到有個男人在這里就站住了。福雷斯蒂埃夫人有一剎那間顯出發(fā)窘的樣子,從肩膀到臉部都有點兒發(fā)紅,但隨即若無其事地說道:
“請進來呀,親愛的。我給您介紹夏爾的一位好朋友,喬治·杜洛瓦先生,一位未來的新聞記者?!?
然后又用不同的語調對杜洛瓦說:
“我們最要好、最親切的朋友德·沃德雷克伯爵?!?
兩個男人一面彼此敬禮,一面都在仔細地打量對方。杜洛瓦馬上告辭了。
他們沒有挽留他。他支支吾吾地說了幾句感謝的話,握了握這個年輕婦人伸過來的手,又對著這個新來的人鞠了一躬。這個人仍擺出一副高貴人物的冰冷嚴肅的面孔。杜洛瓦心里亂糟糟地走出來,好像剛才干了一件什么蠢事似的。
回到街上以后,他覺得心中郁郁寡歡,很不舒服,好像被一種模模糊糊的傷感糾纏著。他一面向前走一面尋思著,為什么會突然產生這種憂傷的感覺呢?他找不出原因來。但德·沃德雷克伯爵那張嚴峻的面孔總是不斷在他的腦海中出現;伯爵雖然已略顯衰老,頭發(fā)灰白,臉上卻帶著那種頤指氣使的百萬富翁特有的自負而傲慢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