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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米嘉(6)

四 黑暗中

他跑哪兒去了?可想而知:此時格露莘卡除了在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那兒,還能在什么地方?“她是從薩姆索諾夫家直接跑去的,這一點此時已經很清楚。整個陰謀、整個騙局現已真相大白……”這一切在米嘉的頭腦里飛舞旋轉。他沒有折入瑪麗亞·康德拉企耶芙娜家的院子。“不要到那里去,絕對不要……千萬不可打草驚蛇……她們馬上就會跑去報信……。瑪麗亞·康德拉企耶芙娜顯然參與了陰謀,斯乜爾加科夫也一樣,他們都被收買了!”

他采取了另一條行動路線:他多走好長一段路穿越小巷,繞過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的宅子,經德米特羅夫斯基街,然后過小橋直抵背街處一條冷僻的胡同,那里空蕩蕩無人居住,一邊是鄰家菜園子的籬笆,另一邊是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家花園四周又高又堅固的圍墻。米嘉選擇了一個地點翻過圍墻,相傳當年發臭的黎薩維塔正是從那里爬過去的,而米嘉也知道這一傳說。

“既然她能爬過去,”天曉得為什么他頭腦里會出現這樣的想法,“我怎么就爬不過去?”

果然,他縱身一躍,一下子攀住了圍墻的上沿,然后把身體使勁往上提,一只腳翻了過去,人就騎在墻上。在這里附近的園中有一個澡堂子,但從墻頭上還看得見宅內亮著燈光的窗戶。

“不出所料,老頭兒臥房里有燈光,她在那里!”

米嘉從墻上跳到花園里。雖然他知道格里果利在生病,斯乜爾加科夫或許也真的病了,沒有人會聽見他發出的聲響,可他還是本能地隱藏起來,屏息凝神側耳諦聽。然而到處是一片死寂,像是跟他過不去似的,靜悄悄聲息全無,連一絲兒風也聽不見。

“只有寂靜在說悄悄話,”這詩句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但愿沒有人聽見我翻墻進來,大概沒有。”

他站了一分鐘左右,然后悄悄地踩著園中地上的草走了好些時候,盡可能繞過樹和灌木叢,每一步都鬼鬼祟祟,還得傾聽自己的腳步聲。約莫花了五分鐘才挨近有燈光的窗戶。他記得那里窗下有幾叢高大茂密的接骨木和佛頭花。房屋正面左側通花園的門是上了鎖的,他在走過那邊時特意仔細察看過了。他終于走到灌木叢后面,躲在那里,連大氣也不敢喘。

“現在必須沉住氣等上一陣子,”他心想,“萬一他們偶然發覺我的腳步聲,此時在進一步靜聽,就得讓他們相信并沒有人……所以千萬不能咳嗽,不能打噴嚏……”

他等了有兩分鐘,但是心跳得厲害,有幾個瞬間簡直快要窒息死去。“不行,心還是怦怦亂跳,沒法再憋在這里等下去。”他站在一叢灌木后面的陰影中;灌木的前半邊被窗內的燈光所照亮。“佛頭花,紅莓花,花兒紅,果兒大!”他自己也不知為什么翕動嘴唇無聲地唱著。他悄沒聲兒地一步一步走到窗戶跟前,抬起腳跟。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的臥室在他眼前一覽無余。這是一間不很大的屋子,用紅色屏風——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稱之為中國屏風——隔成兩半。米嘉頭腦里偏偏浮起“中國屏風”這一細節。“那后面定是格露莘卡。”他開始仔細觀察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后者身穿新的條紋綢睡衣(米嘉還從未見他穿過),腰間束一條帶穗子的絲絳。從睡衣領子里邊露出挺花哨的干凈內衣——釘著鍍金飾扣的荷蘭府綢襯衫。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頭上系著阿遼沙看到過的那條紅色絲巾。

“打扮得夠講究的,”米嘉在想。

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站在靠近窗戶的地方,看得出在沉思的樣子;忽然,他仰起頭來,仔細聽了一會,沒聽見什么,便走到桌子旁邊,從一只細頸玻璃瓶里倒了半杯白蘭地喝下去。然后他用整個胸部深深地舒一口氣,又站了一會,心不在焉地走到掛在窗間墻壁上的鏡子前面,右手把紅絲巾從額前往上提起一點點,開始察看還沒有消腫的淤斑和傷口。

“他一個人在屋里,”米嘉認為,“顯然只有他一個人。”

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從鏡子前面走開,忽然朝窗子這邊轉過身來向窗外一看。米嘉趕緊一閃身躲回暗處。

“她或許在屏風后面,或許已經睡了,”米嘉心中像是被扎了一下。

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從窗前走開。

“老頭兒向窗外張望是在守候格露莘卡,可見她不在屋里;要不然外面黑糊糊的,他干嗎要往外瞧?……這就是說,他等得實在不耐煩了……”

米嘉立即躥過去,重又往窗內窺視。老頭兒已坐在一張小桌前,顯得滿懷愁緒的樣子。后來他把胳膊肘擱在桌上,用右手掌托住腮幫子。米嘉貪婪地盯著他瞧。

“就他一個人,沒有別人!”米嘉越來越有把握。“如果格露莘卡在里邊,他不會是這樣一張臉。”

說來也奇怪:一種莫名其妙的懊惱突然在米嘉心中沸騰起來,好像為她不在這里而懊惱。

“不,不是因為她不在這里,”米嘉經過思考,馬上自己作出回答,“而是因為我怎么也拿不準她究竟是不是在這里。”

據米嘉事后追憶,當時他的頭腦異常清晰,他把最不足道的細節都考慮在內,任何微末小處都不放過。但是苦于情況不明,難以決斷的煩悶情緒卻在他心中以驚人的速度滋長。

“她究竟在這里,還是不在這里?”這個疑團簡直快把他炸飛了。

他頓時下了決心,伸出一只手在窗框上輕輕叩了幾下。他用的是老頭兒與斯乜爾加科夫約定的暗號:先是較慢的兩下,然后三下較快——表示“格露莘卡來了”。老頭兒愣了一下,把頭一抬,很快地跳起來跑到窗前。米嘉閃到暗處。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開了窗子把整個腦袋探到窗外。

“格露莘卡,是你嗎?你來了嗎?”他的聲音近似耳語,而且在顫抖。“你在哪兒啊,我的姑奶奶,我的天使,你在哪兒?”他激動得異乎尋常,差點兒背過氣去。

“屋里只有他一個人!”米嘉終于斷定。

“你在哪兒?”老頭兒又問道,同時腦袋向前伸得更遠,連肩膀也探出了窗外;他朝窗外左右兩邊都仔細看了。“快來,我為你準備了一份薄禮,來,我給你瞧!……”

“他指的是信封里的三千盧布,”米嘉想起來了。

“你到底在哪兒啊?……是不是在門口?我這就來開門……”

老頭兒朝有門通向花園的右邊張望,拼命想看清黑暗中有沒有人,幾乎從窗戶里邊爬了出來。即使等不到格露莘卡的回答,只要一眨眼的工夫他也一定會跑去開門。米嘉躲在一旁窺視,身體紋絲兒不動。令他如此憎惡的老頭兒的側面輪廓、下垂的喉結、鉤狀的鼻子、沖著邪念奸笑的嘴唇——這一切都被室內從左邊斜著射出的燈光所照亮。米嘉驟然覺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瞧,他就是你的情敵,就是一直在折磨你、逼得你生不如死的那個人!”——這是一陣強烈憎恨的沖動,四天前[1]他在亭子里跟阿遼沙談話,阿遼沙問:“你怎么能說要殺父親?”他回答時似乎有所預感地曾向阿遼沙提到這種來勢兇猛、渴望報復的憎恨。

“我不知道,我沒有把握,”當時他說,“可能不殺,也可能殺。我擔心的是,他的那張臉正好在那一瞬間突然使我怒火中燒。我恨他的喉結、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那無恥的奸笑。我甚至覺得惡心。這便是我所擔心的,我會控制不住自己……”

惡心的感覺在加劇,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米嘉已失去自持,忽然從兜里拔出那根銅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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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米嘉本人說:“當時上帝在守護著我。”正好在那個時候,病中的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維奇在床上醒了過來。當天傍晚,他對自己實施了斯乜爾加科夫曾向伊萬·費堯多羅維奇講過的那種治療手段,就是在老伴的幫助下,用一種極濃的秘方藥汁摻上伏特加擦遍全身,剩下的則在老伴沖他念念有詞地做“某種祈禱”聲中喝下去,然后躺下睡覺。瑪爾法·伊格納啟耶夫娜也嘗了幾口,由于她不會喝酒,在老伴身旁睡得極沉。

夜里,格里果利忽然醒來,經過片刻的思考,盡管馬上又覺得腰椎一陣劇痛,但還是在床上坐起來。接著他又想了想,下床穿好衣服。也許他隱隱感到一陣內疚,因為宅院“在這危機四伏的時候”無人值夜,而他卻在睡大覺。因癲癇發作而病倒的斯乜爾加科夫躺在隔壁斗室里毫無動靜。瑪爾法·伊格納啟耶夫娜則紋絲兒不動。“老婆子受不了這酒力,”格里果利向她看了一眼作如是想,然后呼哧呼哧勉強走到門外臺階上。當然,他只想從臺階上察看一下,因為還走不動,腰部和右腿疼痛難忍。但是恰恰在這個時候,他想起自己今天晚上沒有把花園門上鎖。他是個一絲不茍的人,有一套一成不變的規矩和許多年如一日的老習慣。于是他忍著痛一瘸一拐下了臺階向花園走去。不出所料,園門果然洞開。他下意識地跨進花園:可能他覺得有什么不大對頭,可能聽到了什么聲音,但朝左邊一看,卻發現老爺臥室的窗戶開著,此時已沒有人從窗戶里邊向外張望。

“為什么窗開著?現在又不是夏天!”格里果利想了想,就在這一瞬間,只見他正前方的花園里有什么異物倏地晃動起來。黑暗中好像有人正在他前面四十步左右的地方跑過去,這個黑影動作非常迅速。

“老天爺!”格里果利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忘了自己的腰痛,沖上前去攔截那個正在逃跑的黑影。他選擇的路線較短,顯然他比逃跑者更熟悉這個花園;黑影向澡堂子的方向逃去,到了澡堂子后面便直奔圍墻……。格里果利盯著那人,不讓他從視野中消失,一邊拼命地追。他趕到圍墻下面時,正好逃跑者已經在翻越圍墻。格里果利大喝一聲,沖上去雙手死死扯住那人的一條腿。

果不其然,預感沒有欺騙他,格里果利認出了那人,正是他,正是那個“殺父的惡魔”!

“殺父的逆子!”老仆的叫喊霎時間聲震街坊四鄰,但再也沒有第二聲了;他像遭雷擊一般猝然倒下。

米嘉又跳回到花園里,向倒地的老仆俯下身去。米嘉手中還拿著銅杵,他下意識地把這東西往草叢中一扔。銅杵掉在離格里果利僅兩步的地方,但沒有扔進草叢,而是落在花園小徑上最顯眼的地方。他向躺在他面前的格里果利看了有好幾秒鐘。老仆的腦袋全是血;米嘉伸出手去摸了一會。事后他能清楚地回想起來,當時他拼命想“百分之百地確定”,他用銅杵砸碎了老仆的頭顱呢,還是僅僅把老頭兒打得“昏了過去”。但是血還在往外冒,一個勁兒地往外冒,熱乎乎的細流轉眼便濕透了米嘉哆嗦的手。他記得當時自己從兜里掏出一方新的白手帕——那是他去見霍赫拉科娃時特地帶在身邊的,——把它按在老仆的頭上,徒然想抹去額上和臉上的血。但是手帕也立刻浸透了血。

“上帝啊,我這是干的什么呀?”米嘉突然如夢初醒。“要是我砸碎了他的頭顱,現在又怎能知道?……。再說,現在反正都一樣!”他絕望地添上一句。“要是真的打死了,那也沒有辦法……。也是這老頭兒合該倒霉,只得委屈你躺著吧!”他大聲自言自語。

說完,他一下子奔向圍墻,翻過墻頭跳到胡同里,拔腿便跑。浸透鮮血的手帕揉做一團握在他左手的拳頭里,他一邊跑一邊把手帕塞進常禮服的后兜。在他頭也不回地朝前狂奔的路上,黑暗中經過城里幾條街道與他偶遇的少數幾個行人,事后都記得起來,說他們在那天夜里曾碰見一個狂奔的男人。

米嘉重又奔向莫羅佐娃的宅院。剛才他一離開那里,菲妮婭馬上去找門房領班納扎爾·伊萬諾維奇,求他“看在基督分上,看在上帝分上,千萬別再讓大尉進門,不管今天還是明天”。納扎爾·伊萬諾維奇聽了以后一口答應。但事不湊巧,女東家忽然叫他上樓去;他必須走開一會兒,這時正好遇見不久前剛從鄉下來的外甥、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便命他替一下班,卻忘了叮囑有關大尉的事。米嘉跑到宅院前敲門。小伙子立刻認出了大尉,因為米嘉曾不止一次給他小費。他當即開門讓大尉進來,并且笑容可掬地趕緊告訴米嘉,說:“阿格拉菲娜·亞歷山德羅芙娜這會兒不是不在家嗎?”

“她在哪兒,普羅霍爾?”米嘉驟然止步。

“大約兩個鐘頭前坐季莫菲趕的車去莫克羅耶了。”

“去干嘛?”米嘉大聲問。

“這我可不曉得,好像到一位軍官那兒去了,是那位軍官從莫克羅耶派車來接她的。”

米嘉不再理他,像個瘋子似的徑自闖進去找菲妮婭。

注釋:

[1]這是作者在時間推算上的又一處失誤,實際僅隔兩天。即使此刻已過了午夜(其實還不到晚上8點半),也只能說“三天前”或“大前天”。

五 突然的決定

菲妮婭和奶奶在廚房里,兩人正準備就寢。由于已經關照了納扎爾·伊萬諾維奇,這一回她們又未從里面鎖上門。米嘉闖進去直撲菲妮婭,把她的喉嚨緊緊掐住。

“快說,她在哪兒?她去了莫克羅耶,這會兒跟什么人在一起?”米嘉暴跳如雷。

兩名女仆尖聲大叫。

“噯,我說,噯,親愛的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我全告訴您,什么也不隱瞞,”嚇得死去活來的菲妮婭簡直像在念繞口令。“她上莫克羅耶的軍官那兒去了。”

“哪個軍官?”米嘉問。

“她以前的那個軍官,就是五年前扔下她一走了之的那個軍官,”菲妮婭還是像念繞口令似的說得飛快。

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松開扼住她喉嚨的手。他站在菲妮婭面前,面無人色,一聲不吭,但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一下子全明白了,別人剛一開口他就全明白了,連每一個細枝末節都能猜到。當然,可憐的菲妮婭此刻根本顧不上去觀察他明白沒有。米嘉闖進去時,菲妮婭坐在一只箱柜上,現在仍坐在那里,渾身瑟瑟發抖,兩只手舉在自己面前,像是在保護自己,她保持著這個姿勢沒敢動彈,睜大了一雙驚恐萬狀的眼珠子目不轉睛地盯著米嘉。那時米嘉的兩只手都沾滿了血。在跑到這兒來的路上,他的手大概碰到了自己的腦門,想擦擦汗,所以前額和右頰上留下了殷紅的血跡。菲妮婭可能馬上就會歇斯底里發作,老廚娘則跳起來直勾勾地瞪著他,幾乎失去了知覺,那神態活像個瘋婆子。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站了一分鐘左右,然后下意識地在菲妮婭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他坐下來不是思前想后,而是因震驚而發呆,像得了破傷風似的肢體強直。一切都已明白如晝,他明明知道那個軍官是怎么回事,是格露莘卡自己告訴他的,知道一個月以前那軍官曾寄來一封信。就是說,此事滴水不漏地瞞著他已進行了整整一個月,直至那個新角登場,可米嘉對他連想也沒去想過!怎么能連想也不去想呢?為什么他竟把這名軍官給忘了?為什么聽說這個人以后立刻把他拋在腦后?這便是擺在他面前的問題,真是怪事!此刻他回顧這一咄咄怪事,反倒禁不住后怕而手足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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