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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米嘉(7)

但是他忽然像個斯文懂事的孩子,溫和柔順地跟菲妮婭交談起來,似乎完全忘了剛才是自己把她嚇成這樣,還說了那么多傷害人家的話。他甚至開始盤問菲妮婭,并且問得異常精細,就他目前的狀態來說實在令人驚異。而菲妮婭雖然慌亂地看著他沾滿了血的雙手,卻也爽快得出奇地回答他的每一個問題,甚至有點急于把“千真萬確的實情”向他和盤托出。漸漸地,菲妮婭開始欣然坦陳所有的細節,完全不想折磨他,而是由衷地竭力想討好他。菲妮婭把今天發生的一切事無巨細、一五一十統統告訴了他,包括拉基津和阿遼沙的來訪,包括她菲妮婭奉命一直在放哨守候,包括太太出門的全過程乃至她開窗喊話要阿遼沙向他米劍卡致意,要米劍卡“永遠記住我愛過他一個小時”。

米嘉頓時莞爾一笑,他慘白的兩頰泛起了一點血色。這時,菲妮婭已經絲毫不擔心自己的好奇會引起什么后果,她對米嘉說:

“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您的手上全是血!”

“是的,”米嘉茫然答道,心不在焉地看看自己的雙手,旋即忘了此事,也忘了菲妮婭的問話。

他重又陷入沉思默想。他闖進來以后已經二十分鐘過去了。剛才他惶惶不可終日的那份恐怖漸漸消散,但是看得出,他已被一種全新的、不可動搖的決心所控制。他霍地站起來,若有所思地一笑。

“大爺,您怎么會弄成這樣的?”菲妮婭再次指著他的手說,——語氣中充滿了同情,仿佛此時她是最體貼米嘉及其不幸的人。

米嘉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這是血,菲妮婭,”他說時露出奇特的表情望著那名侍女,“這是人的血,上帝啊,為什么要流血?可是……菲妮婭……那兒有一堵圍墻,”他眼睛盯著那侍女,好像在出一道謎題讓她猜,“一道高高的墻,樣子非常可怕,不過……明兒天一亮,‘太陽飛起來’的時候,米劍卡會跳過這堵圍墻……。菲妮婭,你不明白那是一堵什么墻,這不要緊……反正明天你會聽說的,那時就全明白了……現在讓我們道別吧!我不打攪你們了,我要引退了,我懂得怎么引退。好好過吧,我的歡樂……既然愛過我一個小時,那就永遠記住米劍卡·卡拉馬佐夫……。她不是一直管我叫米劍卡嗎?你可記得?”

說完這番話,他便走出廚房。可是菲妮婭見他這樣出去,幾乎比剛才他殺氣騰騰闖進來的時候更加害怕。

十分鐘后,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來到年輕的公務員彼得·伊里奇·別爾霍津家里,白天米嘉用手槍作抵押就是向他借的錢。此時已是晚上八點半,彼得·伊里奇在家里喝足了茶,剛剛重新穿上常禮服,準備去“京都酒店”玩一會臺球。米嘉在門口抓住了他。他見米嘉臉上沾著好多血,驚呼道:

“上帝啊!您怎么啦?”

“我來取回我的槍,”米嘉說得很快,“我把錢帶來了。非常感謝。我要趕時間,彼得·伊里奇,請快一點。”

彼得·伊里奇越來越納罕:他忽然看到米嘉手中握著一大把錢,特別奇怪的是他拿著錢走進來的那副神態,任何人都不會這樣拿著錢走到別人家里去:右手握著所有的鈔票舉在自己面前,仿佛要讓所有的人看到。公務員雇用的一名小廝在前廳遇見了米嘉,據這名小廝后來說,他就是這樣拿著錢走進前廳來的,可見在街上他也一直這樣右手拿著錢舉在自己面前。鈔票都是面值一百盧布的閃色紙幣,他卻用血跡斑斑的手拿著。

事后過了很久,有人曾問過彼得·伊里奇,當時米嘉手里拿著多少錢?這位公務員回答說,當時光憑目測很難說出個準數,可能有兩千,也可能三千,反正那一沓子“相當厚”,當不在少數。“至于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本人,”彼得·伊里奇同樣在事后提供的證詞中說,“也像掉了魂兒似的,但沒有喝醉,而是處于一種狂喜的狀態;他非常心不在焉,同時又像聚精會神的樣子,這話怎么說呢?他似乎在思索,想要解決什么問題,卻無法作出決定。他非常匆忙,答話生硬,極其反常,好幾次在短時間內給人的印象好像他根本沒有遇到什么不幸,反倒挺高興的樣子。”

“您到底是怎么回事?您究竟出了什么事?”彼得·伊里奇大驚失色地打量著這位客人,再次問他。“您這樣渾身是血,是不是摔傷了?您自己瞧瞧!”

他抓住米嘉的胳膊肘,讓客人站到鏡子前面。米嘉看見自己臉上滿是血污,打了個寒顫,惱怒地沉下臉來。

“唉,見鬼!好像還亂得不夠似的,”他憤憤然嘟噥道,同時很快把鈔票從右手換到左手,抽風似的從兜里掏出一方手帕。但手帕上也全是血(這正是他用來給格里果利擦臉的那方手帕),幾乎沒有一處是白凈的,并且不單單已開始變干,而是被揉做一團板結后展不開了。米嘉氣呼呼地把它扔在地上。

“唉,真是見鬼!您這兒有沒有什么布條之類的東西……讓我擦一下……”

“這么說,您只是蹭了什么地方的血,您自己沒受傷吧?那么最好還是洗一洗,”彼得·伊里奇說。“那兒有洗手盆,我給您倒水。”

“洗手盆?好……可是這東西我該擱哪兒呢?”他現出古怪透頂的困惑表情,向彼得·伊里奇示意自己指的是手中的一把百盧布大鈔,同時用疑問的目光望著主人,仿佛彼得·伊里奇應當決定米嘉該把自己的錢放在什么地方。

“揣在衣兜里,或者先放在這兒桌子上,丟不了。”

“揣在衣兜里?對,揣在衣兜里。這樣很好……。不,聽著,這些都無關緊要!”他大聲說,好像一下子從心不在焉的狀態中走了出來。“聽著:咱們先把這件事了結,就是有關手槍的事,您把那兩支槍還給我,這是給您的錢……因為我非常非常需要……而且時間,時間一點也沒有了……”

說著,他從一沓鈔票中取出上面的一張百盧布大票,把它遞給那位公務員。

“我可拿不出這么多的找頭,”彼得·伊里奇說,“您有沒有小一點的票面?”

“沒有,”米嘉說,同時又看了看那一沓鈔票,好像究竟有沒有票面小一點的他自己也不太有把握,還用手指捻開上面的幾張驗證一下,“沒有,全是這樣的,”他補上一句后又用疑問的目光望著彼得·伊里奇。

“您哪兒來這么多的錢?”彼得·伊里奇問道。“請等一下,我打發我的小廝上普洛特尼科夫的鋪子里去跑一趟。那家鋪子很晚才閉市,問問他們能不能把錢破開。喂,米沙!”他向前廳里叫了一聲。

“去普洛特尼科夫的鋪子——妙極了!”米嘉歡呼雀躍,似乎想到了一個什么主意。“米沙,”他轉向走進來的小廝說,“你到普洛特尼科夫的鋪子里去告訴他們,就說德米特里·費堯多羅維奇向他們致意,待會兒他自己也要去的……。對了,聽著,聽著,吩咐那邊在他去之前準備好香檳,要三打吧,就像那一回去莫克羅耶一樣裝好……。那一回我向他們要了四打,”他忽然轉過來對彼得·伊里奇說,“他們知道,你放心,米沙,”他又轉向小廝。“聽著,還要干酪、法國鵝肝醬餡兒餅、熏鮭魚、火腿、魚子醬,反正什么都要,他們那兒有什么全要,就匡那么一百盧布或者一百二十,跟上回一樣……。還有,聽著,別忘了零嘴甜食,糖果啦、梨子啦,西瓜要兩三只,或者四只——不,西瓜一只夠了,可是巧克力、果汁糖、乳脂糖——總之,那時候他們裝在我坐的馬車上送到莫克羅耶去的東西一樣也不能少,還要三百盧布的香檳……。這一回要跟那時完全一樣。你得記住,米沙,如果你叫米沙……他不是叫米沙嗎?”他又轉而面向彼得·伊里奇。

“等一下,”彼得·伊里奇插話了,他一直在觀察米嘉的舉止言行,越來越感到不安,“您最好還是自己去告訴他們,要不然他會把話傳錯的。”

“他會把話傳錯,我看也是,會傳錯的!喂,米沙,我還想為差你辦這件事吻你呢……。只要你不把話傳錯,我賞你十盧布,快去……。香檳,要緊的是讓他們把香檳搬出來,還有白蘭地,還有紅葡萄酒、白葡萄酒,什么都要,跟上回一樣……。他們知道上一回都有些什么。”

“請您聽我說!”彼得·伊里奇已經不耐煩了。“我說:讓他去跑一趟,把錢破開,再關照他們別關門,旁的您自己對他們說去……。把您的鈔票交給他。走,米沙,快去!”彼得·伊里奇似乎故意盡快把米沙打發走,因為那小廝站在客人面前,瞪出一雙眼睛瞅著他血跡斑斑的臉和手,還有握在他哆嗦的手中的一沓鈔票,又納罕又害怕,張開嘴巴站在那里直發呆,對于米嘉吩咐他的那么多名堂,恐怕沒聽懂多少。

“行了,現在我帶你去洗一下,”彼得·伊里奇正色道。“您先把錢放一放在桌上,或者揣在衣兜里……。對,跟我來。把上衣脫掉。”

他動手幫米嘉脫下常禮服,忽然又驚呼起來:

“瞧,您的上衣也全是血!”

“不……沒那么多。只是袖子上有一點點……。還有這兒放手帕的地方。那是從兜里滲出來的。剛才我在菲妮婭那兒坐了一會,正好坐在手帕上,所以血滲了出來,”米嘉當即作了解釋,那種天真單純的樣子著實令人費解。彼得·伊里奇聽了以后直皺眉頭。

“您準是闖了什么禍;八成是跟什么人打了一架,”他嘀咕道。

兩人站在洗手盆前。彼得·伊里奇提著水壺給他倒水。米嘉一味匆忙,也沒好好用肥皂先在手上搓出泡沫。(他的手在發抖,這是彼得·伊里奇事后追憶起來的。)彼得·伊里奇馬上要他多抹些肥皂好好擦洗。在那一時刻,他好像擁有某種影響米嘉的力量,這種影響越來越明顯。這里不妨提一下:這位年輕的公務員不是膽小怕事之輩。

“瞧,指甲下面沒有洗干凈;行了,現在擦您的臉,這兒:兩邊鬢角,耳朵旁邊……。您就穿這件襯衫出去?您要上哪兒?瞧,右邊的袖口上全是血。”

“對,是血,”米嘉瞧著襯衫的袖口說。

“把內衣換了吧。”

“沒時間。我可以這么辦,您瞧……”米嘉仍然顯得那樣天真而又毫無戒心,他用毛巾擦干了臉和手,正在穿上常禮服,“我可以把袖口翻上去,穿在上衣里面就看不出了……您瞧!”

“現在告訴我,您究竟闖了什么禍?是不是跟誰打架了?又是在酒店里,像上回那樣?莫非又是跟那個上尉,像上一回那樣打了他,還揪住胡子把他拖到門外?”彼得·伊里奇帶著埋怨的口吻回憶道。“這回又揍了誰?……或者殺了什么人?”

“胡思亂想!”米嘉說。

“什么胡思亂想?”

“別瞎猜,”米嘉說著,忽然淡淡地一笑。“剛才我在廣場上把一個老婆子壓死了。”

“壓死了?老婆子?”

“老頭兒!”米嘉直盯著彼得·伊里奇的臉,像對聾子那樣沖他大叫,一邊笑著。

“唉,見鬼,一會兒壓死老婆子,一會兒壓死老頭兒……。您是不是殺了什么人?”

“我們講和了。先是吵了起來——后來講和了。在一個地方。客客氣氣分了手。一個傻瓜蛋……他饒了我……現在肯定已經饒了我……。要是他站得起來,恐怕饒不了我,”米嘉沖他擠了擠眼,“不過我對您說,甭再提了,聽見沒有,彼得·伊里奇,甭再提了!……這會兒我不想談這事兒!”米嘉堅決剎住這個話題。

“我是勸您不要動不動就跟人家干起來……那回跟上尉也是為了一點點小事鬧得不可開交……。今天您又跟什么人打架了,現在又急著去尋歡作樂——這就是您的全部性格。三打香檳——帶這么多要上哪兒去?”

“著哇!現在把槍拿來!我真的沒有時間。很想跟你聊聊,親愛的,實在沒有時間。再說,今天已經太晚,不該聊了。啊!我的錢呢?我把錢放哪兒了?”他驚叫一聲,開始掏身上的一個個衣兜。

“您自己放在桌上的……不是在這兒嗎!難道已經忘了?您也太不把錢當回事兒了。這是您的槍。真奇怪,傍晚五點多鐘您還用它們押了十盧布,可現在您一下子就有了好幾千。恐怕有兩三千吧?”

“大概有三千,”米嘉笑了起來,同時把錢往褲子的邊兜里塞。

“這樣會丟失的。莫非您掘到了金礦?”

“掘礦?金礦?”米嘉扯開嗓子高喊,并且放聲大笑。“別爾霍津,您愿意去找礦嗎?本地有一位太太馬上可以拿出三千盧布,只要您去。她還把這筆錢給我,一個勁兒地勸我去,她簡直迷上了金礦!知道霍赫拉科娃嗎?”

“不熟,可我聽說過,也見過。難道是她給了您三千盧布?有那么大方?”彼得·伊里奇不大相信。

“明天,當太陽飛起來,永遠年輕的福玻斯[1]飛起來贊頌上帝的時候,您去找她,找霍赫拉科娃,您自己問她:她是不是給了我三千盧布?您可以去打聽。”

“我不了解你們的關系……既然您說得這么肯定,這表明她確實給了……。錢您已經到手,可是您不去西伯利亞找礦,卻在這兒亂花那三千盧布……。現在您到底要上哪兒去,啊?”

“去莫克羅耶。”

“去莫克羅耶?現在是夜里!”

“想當初興沖沖,到如今一場空!”米嘉沒頭沒腦地說。

“怎么能說一場空呢?兜里揣著好幾千,還說一場空?”

“我說的不是錢。讓錢見鬼去吧!我說的是女人心:

女人善變,女人輕信,

女人女人,難改劣性。

我同意尤利西斯[2]的話,這是他說的。”

“我不懂您的意思!”

“難道我喝醉了?”

“沒醉,可是比喝醉更糟。”

“我精神上醉了,彼得·伊里奇,精神上醉了,到此為止,到此為止……”

“您這是干什么?給槍裝上彈藥?”

“給槍裝上彈藥。”

的確,米嘉打開匣子取出手槍,再打開牛角火藥筒,把火藥很仔細地抖進去并且塞緊。然后他取一顆子彈,在推入彈膛之前,先夾在兩個指頭中間對著燭光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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