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2月14日
太陽在起落間又誕下一天,無辜地落進連綿不斷、遙遙無盡的時間長河,像一粒沙淹沒在潮水里。這一天看起來像千千萬萬個日子,平凡而一成不變,花在開,水在流,過客匆匆。可它也有痛和美,因為那些人、那些事……
四號注意,目標馬上進入大堂,聽命令行動!
一陣對講機的嘈雜聲從站在酒店接待處大理石柱子邊的男人身上傳出來。他立即躲開面對人群的方向,掏出對講機調整了音量,然后,握在右手里,藏進了衣襟。他四十多歲,身材敦實,目光犀利,有一個紅鼻頭,因為緊張,變成了深紫色。
酒店的大門轉動了,一個身材不高、像截鐵樁子似的年輕人走進來,左手緊緊攥著一個女孩的胳膊,兩人相伴而行。
柱子后面的男人慢慢移動腳步,當對方走過之后,閃出身子,準備跟上去。身上的對講機又響了:聽命令行動,到餐廳里再動手!男人猶豫了片刻,從柱子后面繞出來,跟上了那對男女。此時,他們已經走上了二樓,正穿過長廊,準備上三樓去餐廳。男人緊追了幾步,急促的腳步聲顯得格外刺耳。鐵樁子似的年輕人回過頭,男人也走到了距他五六米的距離,兩個人都愣住了。女孩忽然開口:救救我!三人仿佛同時被驚醒,一支短獵槍從年輕人的袖管里露出來,接著就頂在了女孩的右臉頰上。男人飛身撲過來,隨著年輕人的一聲吼叫——別過來——槍響了,巨大的沖擊力將女孩重重地推進男人的懷里,將他壓在了身下。鐵樁子似的年輕人則像一陣風,跑進了不遠處的安全通道。
男人猛地坐起身,臉上濺滿了血和腦漿,低頭看看懷里的女孩,只剩下了血肉模糊的半張臉。他茫然地環顧四周,只見一個鮮紅的下巴貼在一米外的墻壁上,頓時,男人的眼神渙散了,久久地呆坐在那里……
2011年9月30日
你看清楚了,老子不是民工,客氣點兒!孟苗苗一邊用力拽住肩上的包帶,一邊回頭對戴著紅袖箍站在安全門旁拉住了他旅行袋的鐵路工作人員大聲喊道。
“紅袖箍”也不示弱,更緊地扯住了孟苗苗的旅行袋:少廢話,馬上給我出來!
孟苗苗的臉紅到了脖子根,青筋突突地蹦起來,猛地從肩上脫下包帶攥在手里,一松,再朝懷里一帶,“紅袖箍”就脫了手,腳下也站不穩,噔噔噔退了幾步,險些跌倒。此人三十余歲,也是有些血性,在自家地盤上吃了虧,面子掛不住了,橫著肩膀朝孟苗苗逼過來,嘴里嚷著:今天非把你送到公安室!
旁邊一個人插到了他面前:大哥、大哥,別發火,有話好說,有話好說。此人五十多歲,禿頂,臉上的皺紋像雨后泥路上的車轍,黝黑、縱橫交錯,烘托著一個紫色的鼻頭。
“紅袖箍”打量了他片刻,立著眼睛呵斥道:走你的路,跟你沒關系!
那人倒不惱,伸出手摟住“紅袖箍”的肩膀:那老弟是我的同伴,給我個面子,算了吧。
旁邊幾個鐵路上的人也圍過來:進站旅客的行李必須過X光機,他背著包就要進安檢門,攔他不聽,還動手推人。
那人繼續賠笑臉:是他的不是,不過,我們的火車差十分鐘就要進站了,都是著急惹的禍,你們多包涵。
到底是人民鐵路,聽了順耳的話,幾個人立馬下臺階:算了,算了,你們趕緊過機器!
過了安檢,孟苗苗道:師父,你少說也比那家伙大二十歲,管他叫哥,冤不冤呀?
后面的人笑了笑:尊稱而已,跟輩分沒關系。
我沒錯,憑啥受這窩囊氣?孟苗苗又咕噥了一句。
這叫戰術撤退,打不過就跑,繼續糾纏下去,火車耽誤了不說,再被他們送進公安室,那可成丑聞了。
我打不過他?孟苗苗眼睛瞪得像個豹子。
你練成個散打冠軍,就為了跟這種人過招?打完了,再去接受治安處罰?
孟苗苗聽了,狠狠地吐出了一個字:靠!然后就像一輛憋足了勁的小坦克沖進了人流,瞬間就淹沒在密密麻麻的大包小卷中。后邊跟著的人倒是不急,只盯著人高馬大的孟苗苗的腦袋,三轉兩轉,就順利地檢了票,進入地下通道,來到了站臺上。孟苗苗一回頭就看見了他,愣磕磕說了句:師父,你可真夠快!
被叫作師父的人捂住鼻子連打了兩個噴嚏后,道:全靠你的土匪發型,黑壓壓的腦袋里數它最明顯,白一截,黑一截,像個鍋蓋。
孟苗苗馬上說:這叫美國大兵頭,您老人家記住了,好不好?口氣里依然冒著火藥味。
師父也不計較,又打了兩個噴嚏后,道:好,好,美國大兵……
話還沒說完,火車就進了站。孟苗苗抬腿就想跑,被師父一把拉住:去后面的臥鋪車廂。
可咱們買的是站票。
叫你去就去,快,火車只停七分鐘。
孟苗苗得了令,拔腿就跑。
師父攆著喊:上車后,先找乘警。
孟苗苗左沖右突地在臥鋪車廂里找到了乘警,后面的師父也跟著擠上來,對乘警說:你好。
對方的眼神里透著隔膜和狐疑,冷著臉勉強問了句:什么事?
我叫馬永力,是英納市公安局紅旗分局刑警隊的,去楊泉縣追逃,因為太急,只買到站票,麻煩你幫忙找個座位。說完,遞上了警官證。
乘警看也不看,眼睛盯著剛上車的其他旅客,道:你已經夠幸運了,想返鄉過節又沒有買到票的人比上了車的都多,別說站票,讓他們掛在火車外面都愿意。
孟苗苗聽了,火氣又來了,一把搶過馬永力手里的警官證伸到乘警眼前:你仔細看看,我們不是冒牌貨。
乘警推開孟苗苗的手:我知道,全國公安機關都在清網追逃,這火車上每天都有十幾幫警察。
既然如此,你就幫幫忙吧。
不是我不幫,你看,哪里有座位?
正說著話,馬永力又連打了幾個噴嚏。孟苗苗看了看師父,換了語氣:我們是從吉林趕來的,已經連續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火車,你們南方的溫度比吉林高,下了車,我師父就感冒了。到楊泉縣以后,我們還要馬不停蹄地趕路,你就幫幫忙吧。
乘警似乎動了惻隱之心,猶豫片刻說:你們去十七號車廂,那里留了些空座,找乘務員商量一下,也許可以找到座位。
說完,看了看表:還有三分鐘就要開車了,在車上擠不過去,你們快下車,從站臺上跑過去,應該來得及。
孟苗苗和馬永力終于再次上了車。眼前卻涌動著一片擠擠巴巴的屁股,它們的主人已將十七號車廂門口圍得水泄不通,正群情激憤地聲討乘務員:農民工不是人嗎?為什么不準我們進去?
看你們再敢放人,除非讓我們進去,否則,就燒了這節車廂。
對,燒了它!
兩個刑警一見這陣勢,立即泄了氣。已筋疲力盡的孟苗苗扔下手里的旅行袋,坐在了兩節車廂的連接處,呼哧呼哧大口喘著氣。馬永力跟著也坐下了,捂著鼻子、嘴巴,又是一陣噴嚏咳嗽。
靠!這回真是連農民工都不如,他們敢說燒了車廂,師父,你敢嗎?
我聽說你軟磨硬泡了很久才從治安大隊調進重案三中隊,當刑警就為了出來燒車廂?馬永力調侃道。
孟苗苗并不接馬永力的話,卻說:我現在真想回去一把火點了大溪分局,他們憑什么搶走我們的人?說著,眼圈有些紅了。
馬永力知道,孟苗苗這一路的火氣都窩在這里,于是伸出手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局長不是又給了一條楊泉縣的線嘛——
還沒等馬永力說完,孟苗苗便搶白道:那是兩回事。劉長斌傷害案是紅旗分局立的案,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查出他的蹤跡,狐貍的尾巴都攥在手里了,大溪分局的王八蛋們卻踩著我們的腳印跟到吉林。
孟苗苗說著說著,激動起來:這里肯定有內鬼出賣了我的情報,否則大溪分局的人不會這么順利地跟到吉林,又跟到劉長斌所在的工地,趁咱們等待當地公安局增援的工夫,仗著人多,抓走了劉長斌。他們倒是名利雙收,被害人爹媽送去了錦旗,市委信訪部門通報表揚解決了家屬多年進京上訪的問題,可我出來都快一個月了,至今一個逃犯沒抓到,還咋在重案三中隊混?比你難混的是咱局長,12月中旬前不能完成百分之八十的抓捕率,他就要引咎辭職。咱們急了,可以罵人、抱怨,他卻只能憋著,天天坐在辦公室里,不睡覺,只抽煙,用礦泉水給腦袋沖涼,連去衛生間洗把臉的心情都沒有。馬永力不緊不慢地說。
孟苗苗泄了氣,轉了話題:如果不是特殊時期,他也不能請你出山。
馬永力笑了:我算什么,眼見著要退休的荒料,不過是因為這次追逃任務太重,人手不夠,局長臨時拉我出來充數。我估計,如果沒有清網行動,你的調動也不會這么順利,你可能至今還在治安大隊瞎晃悠。
孟苗苗又激憤起來:這世道太不公平。在英納市公安局,紅旗分局管轄面積最大,發案率高,逃犯自然多。大溪分局管著巴掌大的一塊地界,抓70個就能完成百分之八十的任務,我們卻要抓325個,限定的時間還都一樣,簡直是把人朝死路上逼。
馬永力的眼睛里掠過一絲沉重:這是我參警以來經歷的最大一次全國公安機關統一行動,大概只有1983年的“嚴打”可與其相提并論。各級領導壓得太狠,到了基層公安局長這里,就等于槍口頂在了腦門子上,要不,完成任務,要不,立即下崗。干了大半輩子謀了個公安局長,因為清網行動任務沒有完成而引咎辭職,那就是活剝他們的臉皮,比挨槍子還難受。
既然如此,你為啥還不著急?
誰說我不急?馬永力反問道。
我看大溪分局搶走了劉長斌,你好像松了口氣。
馬永力不禁心下一凜:這小子是塊做刑警的好料,聰明、敏銳,居然被他瞧出了心思。于是,他盡力掩飾道:哪有的事,破案、抓人都有個規律在里面,不是光著急的事。
兩個人正說著話,圍攻十七號車廂的農民工們泄了氣。一直守在門口的列車員鎖上門離開了,他們只好無奈地散了。在許多中國人的潛意識里,大家都站著就算公平,只要公平,一起去死都沒意見。
可這群人想散卻已無處可散,廁所里都塞進了四個人,只好摩肩接踵地擠在一起。擠來擠去,就有人要倒在孟苗苗的頭頂。孟苗苗只好站起來,手扶著車廂,用身體擋住咳嗽噴嚏不斷、臉色已有些泛紅的馬永力。此時,他才想起手里還握著馬永力的警官證,孟苗苗順手翻開,照片上一個精明機敏、眼神犀利的人定定地望著他。孟苗苗忍不住看了看坐在地上的馬永力,又看了看照片,不禁道:剛才乘警若是仔細看看,還真能懷疑你是冒牌貨。
馬永力笑道:那是多年以前的照片,人總是要老的。
你也老得太夸張了,和照片比,就像兩個人。
馬永力尷尬地咳了幾聲,掩飾著嘴角的苦笑。
2011年10月3日
停、停……快給我停下來,你這個渾小子,轉彎能加速嗎?馬永力揪著頭頂的把手一連喊了十幾個“停”字,孟苗苗才猛地踩住了剎車,紅色的轎車一個漂亮的側身橫移停了下來。
孟苗苗揚揚得意道:怎么樣,師父,標準的漂移。
馬永力氣急敗壞:去你的漂移,這是私家車,你玩這一票,轱轆起碼少活三年!
孟苗苗也不惱:師父的朋友肯定是有錢人,不在乎這幾個磨損費。
馬永力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什么有錢人,這車是你嫂子的。
孟苗苗瞪大了眼睛:我嫂子可真酷,五十多歲開紅色轎車,她咋舍得把這新車給咱們用?
聽說我感冒了,又從吉林跑到楊泉,坐火車太辛苦,就忍痛割愛了。小子,你給我開仔細點兒,它可是你嫂子的眼珠子,交給市局刑警支隊的哥們兒時,她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孟苗苗吐了吐舌頭:從英納市到楊泉,也有上千里地了,跟著刑警支隊的大吉普車跑,可夠這“小姐”受的。
人家能給捎帶開過來就不錯了。算咱們有福氣,市局刑警支隊追逃小組正好路過楊泉,否則,你嫂子想幫忙也使不上勁。
孟苗苗道:憑你跟咱局長的交情,為啥不跟他要輛車?
全局出來了五十多個追逃小組,要吃、要喝、要路費,局長愁得都要把公安局大樓押給財政局了,再跟他要車,不如要他的命算了。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么嘹亮……”一陣雄壯的音樂傳來,孟苗苗先是一愣,接著反應過來:我說,老同志,你能不能換個手機鈴聲?電話一來,我就想踢正步。
馬永力一邊掏出手機,一邊說:歲數大了,喜歡老歌,你忍著吧。
孟苗苗猛點頭:行,行,只要有車開,我就跟著你天天踢正步。
局長好!馬永力打開手機便說。
感冒好了嗎?
托你的福,灌了三個頭孢吊瓶,好了。十一那天你已經問候過了,咋又來電話關心。
關心個屁,有正事!
你盡管吩咐。
上面又來了新精神,截至10月15號,必須完成百分之七十的追逃指標。
什……什么,完不成任務,你就要引咎辭職?
正確、聰明。
咱分局還差多少?
一個半。現在大家都瘋了,好抓的早都抓回家了,剩下的都是難啃的骨頭,全分局的活兒里,就數楊泉縣這條線最好,你要不惜一切代價給我把人帶回來。
局長,今天是3號,還有12天。楊泉這鬼地方是全國有名的土匪窩,壞蛋比雞蛋都多,要從這里找出——
你他媽的少廢話!就記住一件事:到10月15號拿不到人,我下崗前一定先把你和鍋蓋兒腦袋收拾了!
不等馬永力再回話,局長就咔地收了線。
孟苗苗吐了吐舌頭:看來,局長真急了,我還是第一次聽他罵人,平常總是溫文爾雅,像個書生。
馬永力收了電話,掏出一支煙:你可別小看他,我認識他二十多年了,肚子里很有些韜略,上任四年,就把咱分局變成了名副其實的紅旗分局。
小看他?我可不敢,倒是有些怕他,溫和中透著說不出的威嚴。不過,也很喜歡他,公正,善良。在分局里,我有幾個小哥們兒兩地分居,幾年來,他們的老婆都被他鼓搗進了英納市。孟苗苗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