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確實是個好人。馬永力若有所思道。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還是局長:馬永力,侯天龍的事情,你趁早死了心,要想退休前弄個全身而退,就干干凈凈地把楊泉的人帶回來,我給你請功。說完,又咔地掛了電話。
馬永力合上手機,將手里的香煙含在嘴里,從儀表盤上撥出點煙器,湊近了,用力吸起來,卻半天不見動靜。孟苗苗看了看:師父,反了,煙頭在嘴里,過濾嘴在外面。
馬永力拿下香煙,手不禁抖了抖。
孟苗苗試探著問:師父,這一路上,局長總跟你吵吵侯天龍的事情,他是誰?
馬永力的臉色沉下來,猛地將香煙扔出車窗:少廢話,上路吧。
孟苗苗一路按照手機上的地圖指引,順利地來到楊泉縣林阜村外。馬永力不禁感慨:幸虧有這些現代化的家伙,否則,在這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還不知要走多少彎路。
師父,這是小兒科,有機會讓你見識見識信息化技術破案的神奇招數?,F在去派出所?孟苗苗望著村子里密密麻麻的民房問道。
不行,我們還是吸取吉林的教訓,大家都要完成指標,別再半路被劫走了。直接去村委會找治保主任。
半個多小時后,馬永力和孟苗苗被一個女人半推半拉地弄進了小飯館里。她將兩個人安排在屋里靠墻角的一張桌子旁,就朝廚房里走去,一邊走一邊放開嗓門道:大過節的,你們跑到這里,我吩咐老板娘做幾個好菜。然后,又對旁邊幾桌就餐的人說:這是遠道來的客人,你們可要幫我照應著。她操著當地口音,說話又快又亮,小屋里瞬間就充滿了高昂的女花腔。
五六個人連忙應道:行,行,你放心。
孟苗苗看了看他們說:師父,這里像威虎山,說的都是暗語。
馬永力掏出一支煙若無其事地吸起來,然后悄聲對孟苗苗說:看這些人的臉色,這女人在村子里有些勢力。
哪有女人當治保主任的,搞計劃生育還差不多。孟苗苗咕噥道。
怪我們命不好,進了村委會就碰上她,人家說是治保主任,也不能不信。楊泉這一帶是全國聞名的犯罪高發區,這里的人性子剛烈,抱團,我們還要謹慎行事。說著,馬永力朝周圍的幾個人微笑著點了點頭。
女人從廚房里走出來,手里擎著一個白色酒瓶,來到桌前,坐在馬永力和孟苗苗中間,道:今晚,我陪你們喝點兒米酒。說完,就打開了瓶蓋。
馬永力連忙攔住她:主任,我們還要工作,不能喝酒。
女人又像機關槍般吐出了一大堆響亮的話,說了什么,根本聽不清,但兩個刑警都明白了,這酒如果不喝,是絕對走不出小飯館的。
趁著菜還未上,馬永力直奔主題:主任,我們要找的于桂仙牽扯了一個很重要的逃犯,你能說說她家里的情況嗎?
女人一揮手就岔開了話題:這事包在我身上,你們別著急,先吃飯。
馬永力卻揪住話頭不放:吃過了飯,麻煩你將我們送過去。
女人又說:這事包在我身上。
說話間,菜上齊了。女人先端起酒杯:見面就是緣分,我先干了。說完,一仰頭就將一杯米酒倒進了嘴里。
孟苗苗也端起酒杯:我代師父敬你。說完,剛要喝酒,卻被女人一把抓住了胳膊,接著又是一大堆響亮的話,兩個刑警只聽懂了前兩句:瞧不起人嗎?嫌我老,還是嫌官小——
孟苗苗趁她喘息的工夫插了句:我師父剛打過頭孢吊瓶,不能——還未等說完,又被一陣響亮的連珠炮淹沒了。女人說得激情四溢,連孟苗苗隔著她的后背湊近馬永力說了句“這娘兒們,真他媽的像支嗩吶”,似乎也沒有妨礙她的情緒。
三瓶米酒下肚,女人的話更響更亮了,可不管馬永力如何努力,她就是不提于桂仙的事,并且又打開了一瓶米酒,招呼旁邊桌子的幾個人:過來,幫我敬客人。
馬永力站起身,搖晃了幾下,眼見著要倒向女人,孟苗苗手疾眼快,伸手扶住了他:師父……
馬永力捏了捏他的手臂。孟苗苗立即明白了,對女人說:我師父心臟不好,這屋子里太憋悶,要出人命了。說完,攙起他就走。馬永力則拽住女人的胳膊,令她也不得不站起身,一起走了出去。
到了屋外,已是滿天星斗,初秋的夜風一過,女人撐不住了,又響又亮的女聲含混起來:你們住在哪里,我送……送……
馬永力直起了身子,順著話頭連聲道:行,行,去于桂仙家。
冷風摻和著米酒,徹底扯亂了女人的方寸,她有些站不穩,嘴上也更糊涂了:走吧,我一定把你們送到她家。說完,就搖晃著邁開了步子。
馬永力趕緊扶住她,朝小酒館里揚了揚下巴,吩咐孟苗苗:去喊人來幫忙。
一個中年男人應聲出來了。馬永力不等他開口就說:主任要帶我們去于桂仙家,她這個樣子,怕是不行,你給我們指個路,然后幫忙把她送回家吧。
那男人狐疑地看了看兩個刑警,又湊到女人身邊:主任,你咋樣?
女人含混道:沒關系……話未說完,就伸著脖子干嘔起來。
男人只好扶住她,對馬永力說:繞過這個房頭有條土道,穿過去,然后順著河溝走幾十米,就能看見一排瓦房,那里就是于桂仙的家。
馬永力趕緊道了謝,拉起孟苗苗就走。女人卻在身后喊道:有事情再找我!
行,行。馬永力嘴上胡亂應付著,腳下卻像生了風,拖著孟苗苗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于桂仙家的三層瓦房依著連綿不斷的深山,矗在漆青色的夜空下。隔著一人高的圍墻,能看見只有一層點著燈,卻未拉上窗簾。
馬永力站在門口,想了想說:屋里的人正等著我們呢。
孟苗苗吃驚:你咋知道?
聞出來的。
孟苗苗更吃驚了:我聽說老刑警到了現場就能聞出疑犯的味道,還不相信,這是真的?
馬永力點點頭:不但能聞見,還能看見。
你看見了什么?
燈光,它有些清冷和不安。
孟苗苗將信將疑:我咋看不出來?
馬永力顧不上理他,走到關閉的大門前,輕輕一推,竟推開了旁邊的耳門。他回頭對孟苗苗說:確實在等我們。
院子大而空曠,兩個人小心地走到中間,馬永力喊了句:有人嗎?
屋門馬上打開了,走出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看見兩個人就說:你們來了?
孟苗苗驚得張著嘴半天回不過神。馬永力卻像走進了親戚家,道:大嬸子,你是于桂仙吧,能進屋坐坐嗎?
女人點點頭,也不說話,回身就朝屋子里走去。馬永力和孟苗苗趕緊跟了上去。
進了屋,女人并不讓座,自己靠著炕邊半坐半站,手里攥著一個紅色手機。馬永力仿佛跟于桂仙早有默契,開口就說:我們是英納市紅旗分局的刑警,想找你了解點兒事情。
我不知道周春寶在哪里。于桂仙也不含糊,直接攤了牌。
馬永力笑了笑:我相信你。
相信,為什么還到我家來?于桂仙冷著臉道。
馬永力繼續溫和地說:據我所知,周春寶親戚不多,只跟你走得近……
于桂仙有些急:自從妹子去世,我就跟他斷了聯系,你憑什么說我倆走得近?
是經常關心外甥吧,電話通得可挺頻。馬永力不緊不慢道。
于桂仙心虛了,不自覺更緊地握了握手機:妹子撇下個半傻的兒子,我總不能不管。
周春寶也會關心吧,你沒有接到過他的電話?馬永力看起來溫和,可話頭卻犀利。
于桂仙斷然道:沒有。自從在英納市闖了禍,周春寶就沒有了消息,也許已經死了。
你這話說得有些過頭,總歸是一家人,咋能盼著他死,再說,還有個半傻的兒子。馬永力軟中帶硬道。
反正我不知道周春寶在哪里。于桂仙說著站起身,將手機放進衣兜里,朝廚房走去。
孟苗苗剛想阻攔,被馬永力用眼色阻止了。
于桂仙進了廚房,對著客廳里的兩個刑警道:老頭子快回來了,我還要做飯。
馬永力道:行,你忙著。
孟苗苗悄聲說:人家下逐客令了,怎么辦?
馬永力不答,走到靠墻的柜子前,仔細地看起來。
孟苗苗跟過來:師父,你找什么?
馬永力看了柜子,又看墻上的掛歷和幾張年畫。終于,他指著寫在年畫空白邊的一串數字道:記下來。
孟苗苗連忙湊過去:是手機號,我記住了。接著,他驚詫道:是那個女治保主任的電話。由于緊張,孟苗苗的聲音變了調。
馬永力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悄聲問:你沒記錯?
孟苗苗搖頭,馬永力松開手,他悄聲道:沒錯,她留給我的就是這個號碼。
馬永力點點頭,又仔細地翻了翻掛歷。
于桂仙回到了客廳:你們大老遠跑來,也留下吃口飯吧。雖然說著客氣話,語氣里卻含著明顯的不耐煩。
馬永力并不介意,真誠地說:謝謝,不用麻煩了。有件事情,我還是要跟你說明一下。現在,全國公安機關正進行清網追逃行動,對投案自首的嫌疑人有寬大政策。周春寶是失手傷人,如果能把握這次機會投案,會有個最好的處理結果,躲躲藏藏畢竟不是辦法。說完,馬永力拿出自己的手機:你給我留個電話,有事我們可以常聯系。
于桂仙有些不情愿,孟苗苗勸道:沒有別的意思,萬一你想找我們,也方便些。
于桂仙只好說出了自己的號碼。馬永力在手機上存下后,又撥了過來,于桂仙的手機鈴聲立即響了。馬永力道:這是我的號碼,你記下吧。
于桂仙勉強答應了,將兩人送出了門。馬永力和孟苗苗剛要走出院子,迎面進來一個人,六十多歲,身板硬朗,手里拖著根棍子,聽見動靜,大聲問道:什么人?說著,就將手里的棍子戳過來。孟苗苗閃身躲了過去,馬永力看清此人的眼睛有些問題,一只死死地盯著沒有人的方向,另一只瞇縫著,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一切。他連忙示意孟苗苗別說話,兩個人閃身就出了大門。只聽于桂仙在身后說:死老頭子,別喊了,快進屋吧。
走出十幾米,馬永力停住了腳步,立即掏出手機,調出于桂仙的號碼,遞給孟苗苗:你看,是否跟情報科掌握的一致,經常與周春寶的兒子聯系?孟苗苗湊過來,看過后,用力點點頭:就是它!于桂仙一定知道周春寶的消息。
有什么證據?
孟苗苗撓了撓頭:說不清,就是一種感覺。
馬永力贊許地點點頭:你小子還真是有些天分,局長沒有看錯,是塊好材料。周春寶可能就在附近。
孟苗苗來了興致:你有什么證據,莫非又聞到了他的蹤跡?
是治保主任的手機號碼。老年人記性差,習慣將自以為重要的電話記在方便的地方。我原想找到可疑的號碼,也許就與周春寶有關系,沒想到卻找到了那個女人的電話。不過,這更證明了我的感覺。
孟苗苗困惑了:如何證明?
這里有條證據鏈;首先是治保主任故意拖延我們,到了于桂仙家門口,盡管燈亮著,窗簾卻是打開的,說明于桂仙已經得到了消息,在等我們上門;見了面,她一直握著手機,很緊張的樣子,說明心里有鬼。
可治保主任為何要這樣做?孟苗苗問。
問題就在這里。剛才回來的應該是于桂仙的男人,他的眼睛好像有殘疾,看起來不像是村子里有勢力的人。那女人卻如此袒護他們,我們的活兒肯定難做了。
現在該怎么辦?孟苗苗有些急了。
你說呢?馬永力反問道。
只能蹲坑守著了。可是,我們兩個外地人,如何在這里藏得住?
不但如此,而且于桂仙已經驚了,不會傻到將周春寶藏在家里。況且,我們只有12天的時間,干守在這里不是辦法。馬永力接道。
孟苗苗泄氣了,一屁股坐在河溝邊。
馬永力掏出一支煙點著了,一邊吸,一邊四處觀望。忽然,他扔掉了煙頭,指著不遠處對孟苗苗說:走,我們去那里。
孟苗苗站起身,順著馬永力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于桂仙家旁邊有一處破爛不堪的草房子,依著青瓦房,顯得更加寒酸和落魄。
孟苗苗想問,馬永力卻腳下生風,已經走出了五六米,他連忙追了上去。
草房的門打開了,一個同樣寒酸、落魄的老人驚異地看著兩個刑警。馬永力趕緊自我介紹,并拿出了警官證。聽說是警察,老人客氣地將他們讓進了屋子。寒暄過后,老人說:我是于桂仙男人的堂弟,早些年,因為老輩人之間的事情,關系挺冷。他仗著兒子在縣里做官,總是跟我們過不去。前年,又因為村里劃分房基地,徹底鬧翻了。他脾氣壞,人又霸道,我是受夠了他的氣。
馬永力連忙掏出一支煙,恭恭敬敬地給老人點著了:老人家,我們有公事,需要你幫忙。
老人貪婪地吸了一口煙:你盡管說。
你堂哥有個連襟在英納市打傷了人,犯了官司,已經畏罪潛逃三年多了。我們是警察,要主持個公道。
老人連連點頭:應該,應該。
你最近看見你堂哥家有生人嗎?
老人搖搖頭:他有兩個兒子、三個姑娘,都出了門子,平時,家里只有老兩口。
馬永力有些失望,老人抬起頭看了看他,想了半天,忽然說:他家雇了個羊倌兒,在后面的山里放羊,有兩年多了,平時很少下山,只在年節時偶爾能看見他。
孟苗苗立即來了精神:他多大年齡,長什么樣子?
模樣說不清楚,大概五十多歲,中等個頭,看起來挺老實。
孟苗苗連忙從衣兜里掏出一張折疊的復印紙,打開了,遞過去:你看,是不是他?
老人瞇著眼,左看右瞧,半天才說:有點兒像,但照片上的人比羊倌兒胖一些。
馬永力將手里的大半盒煙遞給了老人:太謝謝了,你能給我們指條上山的路嗎?
老人接過了煙,想了想,站起身說:山上的路遠著呢,黑燈瞎火的,上去就會迷路,我送你們吧。
三個人在崎嶇黑暗的山路上走了一個多小時,前方出現了一個黑黢黢的山坳,老人停下了腳步說:轉過那個山坳,再爬個小坡,有個山崖,羊倌兒的窩棚就搭在下面。我不能再送你們了,堂哥知道了,會掀翻我的屋子。
馬永力問:這山上有幾條路?
去村子里只有這一條,如果想從別的地方下山,就要翻過那座大山,走下去,有條官道。老人抬手指著遠處一大片黑黢黢的陰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