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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趕集(4)

胖胖的,腦后折著三道肉印;我常想,理發師一定要費不少的事,才能把那三道彎上的短發推凈。臉像個大肉葫蘆,就是我這樣敬愛他,也就沒法否認他的臉不是招笑的。可是,那雙眼!上眼皮受著“胖”的影響,松松的下垂,把原是一對大眼睛變成了倆螳螂卵包似的,留個極小的縫兒射出無限度的黑亮。好像這兩道黑光,假如你單單的看著它們,把“胖”的一切注腳全勾銷了。那是一個胖人射給一個活動,靈敏,快樂的世界的兩道神光。他看著你的時候,這一點點黑珠就像是釘在你的心靈上,而后把你像條上了鉤的小白魚,釣起在他自己發射出的慈祥寬厚光朗的空氣中。然后他笑了,極天真的一笑,你落在他的懷中,失去了你自己。那件松松裹著胖黃先生的灰布大衫,在這時節,變成了一件仙衣。在你沒看見這雙眼之前,假如你看他從遠處來了,他不過是團蠕蠕而動的灰色什么東西。

無論是哪個同學想出去玩玩,而造個不十二分有傷于誠實的謊,去到黃先生那里請假,黃先生先那么一笑,不等你說完你的謊——好像唯恐你自己說漏了似的——便極用心的用蘇字給填好“準假證”。但是,你必須去請假。私自離校是絕對不行的。凡關乎人情的,以人情的辦法辦;凡關乎校規的,校規是校規;這個胖胖的學監!

他沒有什么學問,雖然他每晚必和學生們一同在自修室讀書;他讀的都是大本的書,他的筆記本也是龐大的,大概他的胖手指是不肯甘心傷損小巧精致的書頁。他讀起書來,無論冬夏,頭上永遠冒著熱汗,他決不是聰明人。有時我偷眼看看他,他的眉,眼,嘴,好像都被書的神秘給迷住;看得出,他的牙是咬得很緊,因為他的腮上與太陽穴全微微的動彈,微微的,可是緊張。忽然,他那么天真的一笑,嘆一口氣,用塊像小床單似的白手絹抹抹頭上的汗。

先不用說別的,就是這人情的不茍且與傻用功已足使我敬愛他——多數的同學也因此愛他。稍有些心與腦的人,即使是個十五六歲的學生,像那時候的我與我的學友們,還能看不出:他的溫和誠懇是出于天性的純厚,而同時又能絲毫不茍的負責是足以表示他是溫厚,不是懦弱?還覺不出他是“我們”中的一個,不是“先生”們中的一個;因為他那種努力讀書,為讀書而著急,而出汗,而嘆氣,還不是正和我們一樣?

到了我們有了什么學生們的小困難——在我們看是大而不易解決的——黃先生是第一個來安慰我們,假如他不幫助我們;自然,他能幫忙的地方便在來安慰之前已經自動的作了。二十多年前的中學學監也不過是掙六十塊錢,他每月是拿出三分之一來,預備著幫助同學,即使我們都沒有經濟上的困難,他這三分之一的薪水也不會剩下。假如我們生了病,黃先生不但是殷勤的看顧,而且必拿來些水果,點心,或是小說,幾乎是偷偷的放在病學生的床上。

但是,這位困苦中的天使也是平安中的君王——他管束我們。宿舍不清潔,課后不去運動……都要挨他的雷,雖然他的雷是伴著以淚作的雨點。

世界上,不,就說一個學校吧,哪能都是明白人呢。我們的同學里很有些個厭惡黃先生的。這并不因為他的愛心不普遍,也不是被誰看出他是不真誠,而是偉大與藐小的相觸,結果總是偉大的失敗,好似不如此不足以成其偉大。這些同學們一樣的受過他的好處,知道他的偉大,但是他們不能愛他。他們受了他十樣的好處后而被他申斥了一陣,黃先生便變成頂可惡的。我一點也沒有因此而輕視他們的意思,我不過是說世上確有許多這樣的人。他們并不是不曉得好歹,而是他們的愛只限于愛自己;愛自己是溺愛,他們不肯受任何的責備。設若你救了他的命,而同時責勸了他幾句,他從此便永遠記著你的責備——為是恨你——而忘了救命的恩惠。黃先生的大錯處是根本不應來作學監,不負責的學監是有的,可是黃先生與不負責永遠不能聯結在一處。不論他怎樣真誠,怎樣厚道,管束。

他初來到學校,差不多沒有一個人不喜愛他,因為他與別位先生是那樣的不同。別位先生們至多不過是比書本多著張嘴的,我們佩服他們和佩服書籍差不多。即使他們是活潑有趣的,在我們眼中也是另一種世界的活潑有趣,與我們并沒有多么大的關系。黃先生是個“人”,他與別位先生幾乎完全不相同。他與我們在一處吃,一處睡,一處讀書。

半年之后,已經有些同學對他不滿意了,其中有的,受了他的規戒,有的是出于立異——人家說好,自己就偏說壞,表示自己有頭腦,別人是順竿兒爬的笨貨。

經過一次小風潮,愛他的與厭惡他的已各一半了。風潮的起始,與他完全無關。學生要在上課的時間開會了,他才出來勸止,而落了個無理的干涉。他是個天真的人——自信心居然使他要求投票表決,是否該在上課時間開會!幸而投與他意見相同的票的多著三張!風潮雖然不久便平靜無事了,可是他的威信已減了一半。

因此,要頂他的人看出時機已到:再有一次風潮,他管保得滾。謀著以教師兼學監的人至少有三位。其中最活動的是我們的手工教師,一個用嘴與舌活著的人,除了也是胖子,他和黃先生是人中的南北極。在教室上他曾說過,有人給他每月八百圓,就是提夜壺也是美差。有許多學生喜歡他,因為上他的課時就是睡覺也能得八十幾分。他要是作學監,大家豈不是入了天國!每天晚上,自從那次小風潮后,他的屋中有小的會議。不久,在這小會議中種的子粒便開了花。校長處有人控告黃先生,黑板上常見“胖牛”,“老山藥蛋”……

同時,有的學生也向黃先生報告這些消息。忽然黃先生請了一天的假。可是那天晚上自修的時候,校長來了,對大家訓話,說黃先生向他辭職,但是沒有準他。末后,校長說,“有不喜歡這位好學監的,請退學;大家都不喜歡他呢,我與他一同辭職。”大家誰也沒說什么。可是校長前腳出去,后腳一群同學便到手工教員室中去開緊急會議。

第三天上黃先生又照常辦事了,臉上可是好像瘦減了一圈。在下午課后他召集全體學生訓話,到會的也就是半數。他好像是要說許多許多的話似的,及至到了臺上,他第一個微笑就沒笑出來,愣了半天,他極低細的說了一句:“咱們彼此原諒吧!”沒說第二句。

暑假后,廢除月考的運動一天擴大一天。在重陽前,炸彈爆發了。英文教員要考,學生們不考;教員下了班,后面追隨著極不好聽的話。及至事情鬧到校長那里去,問題便由罷考改為撤換英文教員,因為校長無論如何也要維持月考的制度。雖然有幾位主張連校長一齊推倒的,可是多數人愿意先由撤換教員作起。既不向校長作戰,自然罷考須暫放在一邊。這個時節,已經有人警告了黃先生:“別往自己身上攏!”

可是誰叫黃先生是學監呢?他必得維持學校的秩序。

況且,有人設法使風潮往他身上轉來呢。

校長不答應撤換教員。有人傳出來,在職教員會議時,黃先生主張嚴辦學生,黃先生勸告教員合作以便抵抗學生,黃學監……

風潮又轉了方向,黃學監,已經不是英文教員,是炮火的目標。

黃先生還終日與學生們來往,勸告,解說,笑與淚交替的揭露著天真與誠意。有什么用呢?

學生中不反對月考的不敢發言。依違兩可的是與其說和平的話不如說激烈的,以便得同學的歡心與贊揚。這樣,就是敬愛黃先生的連暗中警告他也不敢了:風潮像個魔咒捆住了全校。

我在街上遇見了他。

“黃先生,請你小心點,”我說。

“當然的,”他那么一笑。

“你知道風潮已轉了方向?”

他點了點頭,又那么一笑,“我是學監!”

“今天晚上大概又開全體大會,先生最好不用去。”

“可是,我是學監!”

“他們也許動武呢!”

“打‘我’?”他的顏色變了。

我看得出,他沒想到學生要打他;他的自信力太大。可是同時他并不是不怕危險。他是個“人”,不是鐵石作的英雄——因此我愛他。

“為什么呢?”他好似是詰問著他自己的良心呢。

“有人在后面指揮。”

“嘔!”可是他并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據我看;他緊跟著問:“假如我去勸告他們,也打我?”

我的淚幾乎落下來。他問得那么天真,幾乎是兒氣的;始終以為善意待人是不會錯的。他想不到世界上會有手工教員那樣的人。

“頂好是不到會場去,無論怎樣!”

“可是,我是學監!我去勸告他們就是了;勸告是惹不出事來的。謝謝你!”

我愣在那兒了。眼看著一個人因責任而犧牲,可是一點也沒覺到他是去犧牲——一聽見“打”字便變了顏色,而仍然不退縮!我看得出,此刻他決不想辭職了,因為他不能在學校正極紊亂時候抽身一走。“我是學監!”我至今忘不了這一句話,和那四個字的聲調。

果然晚間開了大會。我與四五個最敬愛黃先生的同學,故意坐在離講臺最近的地方,我們計議好:真要是打起來,我們可以設法保護他。

開會五分鐘后,黃先生推門進來了。屋中連個大氣也聽不見了。主席正在報告由手工教員傳來的消息——就是宣布學監的罪案——學監進來了!我知道我的呼吸是停止了一會兒。

黃先生的眼好似被燈光照得一時不能睜開了,他低著頭,像盲人似的輕輕關好了門。他的眼睜開了,用那對慈善與寬厚作成的黑眼珠看著大眾。他的面色是,也許因為燈光太強,有些灰白。他向講臺那邊挪了兩步,一腳登著臺沿,微笑了一下。

“諸位同學,我是以一個朋友,不是學監的地位,來和大家說幾句話!”

“假冒為善!”

“漢奸!”

后邊有人喊。

黃先生的頭低下去,他萬也想不到被人這樣罵他。他決不是恨這樣罵他的人,而是懷疑了自己,自己到底是不真誠,不然……

這一低頭要了他的命。

他一進來的時候,大家居然能那樣靜寂,我心里說,到底大家還是敬畏他;他沒危險了。這一低頭,完了,大家以為他是被罵對了,羞愧了。

“打他!”這是一個與手工教員最親近的學友喊的,我記得。跟著,“打!”“打!”后面的全立起來。我們四五個人彼此按了按膝,“不要動”的暗號;我們一動,可就全亂了。我喊了一句。

“出去!”故意的喊得很難聽,其實是個善意的暗示。

他要是出去——他離門只有兩三步遠——管保沒有事了,因為我們四五個人至少可以把后面的人堵住一會兒。

可是黃先生沒動!好像蓄足了力量,他猛然抬起頭來。他的眼神極可怕了。可是不到半分鐘,他又低下頭去,似乎用極大的懺悔,矯正他的要發脾氣。他是個“人”,可是要拿人力把自己提到超人的地步。我明白他那心中的變動:冷不防的被人罵了,自己懷疑自己是否正道;他的心告訴他——無愧;在這個時節,后面喊“打!”:他怒了;不應發怒,他們是些青年的學生——又低下頭去。

隨著說第二次低頭,“打!”成了一片暴雨。

假如他真怒起來,誰也不敢先下手;可是他又低下頭去——就是這么著,也還只聽見喊打,而并沒有人向前。這倒不是大家不勇敢,實在是因為多數——大多數——人心中有一句:“憑什么打這個老實人呢?”自然,主席的報告是足以使些人相信的,可是究竟大家不能忘了黃先生以前的一切;況且還有些人知道報告是由一派人造出來的。

我又喊了聲,“出去!”我知道“滾”是更合適的,在這種場面上,但怎忍得出口呢!

黃先生還是沒動。他的頭又抬起來:臉上有點笑意,眼中微濕,就像個忠厚的小兒看著一個老虎,又愛又有點怕憂。

忽然由窗外飛進一塊磚,帶著碎玻璃碴兒,像顆橫飛的彗星,打在他的太陽穴上。登時見了血。他一手扶住了講桌。后面的人全往外跑。我們幾個攙住了他。

“不要緊,不要緊,”他還勉強的笑著,血已幾乎蓋滿他的臉。

找校長,不在;找校醫,不在;找教務長,不在;我們決定送他到醫院去。

“到我屋里去!”他的嘴已經似乎不得力了。

我們都是沒經驗的,聽他說到屋中去,我們就攙扶著他走。到了屋中,他擺了兩擺,似乎要到洗臉盆處去,可是一頭倒在床上;血還一勁的流。

老校役張福進來看了一眼,跟我們說:“扶起先生來,我接校醫去。”

校醫來了,給他洗干凈,綁好了布,叫他上醫院。他喝了口白蘭地,心中似乎有了點力量,閉著眼嘆了口氣。校醫說,他如不上醫院,便有極大的危險。他笑了。低聲的說:

“死,死在這里;我是學監!我怎能走呢——校長們都沒在這里!”

老張福自薦伴著“先生”過夜。我們雖然極愿守著他,可是我們知道門外有許多人用輕鄙的眼神看著我們;少年是最怕被人說“茍事”的——同情與見義勇為往往被人解釋作“茍事”,或是“狗事”;有許多青年的血是能極熱,同時又極冷的。我們只好離開他。連這樣,當我們出來的時候還聽見了:“美呀!黃牛的干兒子!”

第二天早晨,老張福告訴我們,“先生”已經說胡話了。

校長來了,不管黃先生依不依,決定把他送到醫院去。

可是這時候,他清醒過來。我們都在門外聽著呢。那位手工教員也在那里,看著學監室的白牌子微笑,可是對我們皺著眉,好像他是最關心黃先生的苦痛的。我們聽見了黃先生說:

“好吧,上醫院;可是,容我見學生一面。”

“在哪兒?”校長問。

“禮堂;只說兩句話。不然,我不走!”

鐘響了。幾乎全體學生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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