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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序
吳平安
我同曉蘇相識于1980年代中葉,那是他文學的起步階段,彼時粉絲這一網絡熱詞還未出世,我便作了他熱心的讀者,從20世紀一直熱心到21世紀。我目睹他像一個勤勉的農人,在上帝劃撥給他的那塊土地上勞作,幾十年耕耘不輟;又像一個頑強的登山者,朝命運指定的那座山峰前行,幾十年攀登不止。每一滴汗水,每一步腳印,都被他化作了一個個方塊漢字。
但凡老讀者對一個老作家的新作,都希望能獲得一些新鮮的閱讀感受,熟悉的眼光中便免不了會多一份比較,也多一份挑剔:你在寫作的數量上又有了長進,與此同時,在質量上是否有相應的提升呢?因為不重復別人也不重復自己,是每一個有出息的作家耳旁需要時刻提醒的聲音,尤其是不重復自己,更具挑戰性,也更具嚴酷性。許多名家大家,前期煌煌,后期平平,在功成名就之后,就借往日的余蔭,在不斷地重復自己中打發日子。
不過所謂不重復自己,細究起來,未必不是一個悖論性的存在。一個作家創作個性的形成,少不了若干相同風格作品的累積,只有當這種累積達到一定的數量后,方能在萬千作家中烙下自己的印記,朝秦暮楚,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那是文壇學步者的寫作姿態,須知企業品牌的知名度,常常離不了個性化差異化設計對受眾視覺的狂轟濫炸。
熟悉曉蘇的讀者都知道,湖北西部保康的油菜坡和華中重鎮武漢的大學校園,是曉蘇的兩個文學根據地,是他深耕細作的兩塊應許之地,此即佛祖所言“弱水有三千,只需取一瓢飲”;而寫“有意思的小說”,則是曉蘇在小說界亮出的一面旗幟,其理論內涵的關鍵詞是“民間立場”“趣味性”“可讀性”。為此在有限的地盤上,他采取的是“掘井”式的操作方法。我就是在這兩個維度上,考察曉蘇在新著中如何不重復自己的。
一
先談談曉蘇的學院生活小說吧。因為在我看來,這是新作與舊作區分度最大,也是提升幅度最明顯的地方。
曉蘇的學院書寫幾乎與鄉村書寫同步,他的第一部小說集《山里人山外人》于1990年問世,其中便有多篇反映大學生活的小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國正經歷著急速的社會轉型,商品經濟大潮天風海雨般掃蕩著中國每一個角落,也席卷了昔日的象牙塔。社會價值取向與八十年代形成巨大逆反,文學的啟蒙工程隨著自身的不斷邊緣化而徹底崩塌,隨之而來的是知識分子精神領路人的社會角色終歸消解,曉蘇的學院小說,就是在這一背景下展開的。他用一系列短篇連綴而成的人物畫廊,讓我們清楚地直視到這一特定歷史時期高校高級知識分子群體的變異。一言以蔽之,那些千百年來受人崇敬的風骨和節操,在五四時期表現為啟蒙大眾的盜火精神,在革命戰爭年代表現為赴湯蹈火的獻身精神,在極左年代的政治高壓下表現為寧折不彎的獨立精神,這些皆可視為魯迅先生盛贊的民族脊梁的體現,已被謀取現實利益的蠅營狗茍取代。李澤厚先生告訴大眾:當今的讀書人已經放棄了知識分子的身份,從公共空間抽身而去,退回到書齋中做學問,他們只能成為各自狹小領域內的專門家,而不再可能對公共事務發言了,于是“思想家”淡出,而“學問家”增多,“知識分子”便退化為“知道分子”了。然而讀一讀曉蘇的學院小說,你會明白就連上述的精辟之論,也實在是高看他們了,因為倘能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學問家,也需要具備馬克思·韋伯所推崇的那種把“學術作為一種志業”“發自內心地對學問獻身”的情懷,以及必不可少的勇氣和熱情,非此則耐不住青燈孤影的寂寞。
《泰斗》在描繪這幅當代儒林群像時,在短篇小說單純的主干情節中,卻涂抹了比舊作更駁雜的色彩。
吳氏集團老總吳修,與某名牌大學及其學術圈原本互不搭界,但這個“高考失利,只勉強上了一所專科學校”的商界大佬,卻熱衷附庸風雅,一心想到該大學謀一個客座教授頭銜,要當客座教授,需先取得博士學位;待博士文憑到手,還須有學術著作;著作出版之后,需召開新書發布會;發布會需要一位學界泰斗站臺證明獲得認可,方可為聘任客座教授鋪平道路。互不搭界的學商兩界便由此發生了交集,牽引出史學院辦公室主任張不三、史學院院長熊究究教授、副校長任德卿等一干大學精英。“吳修的博士學位是跟熊究究讀的,假如沒有導師的神助,他不可能把博士文憑弄到手”,而熊究究的侄兒得以安排進吳氏集團開車,“每月收入至少有一萬元”;任德卿的老婆被吳氏集團聘為法律顧問,顧問費每年十二萬,而“任德卿把學校的基建任務差不多都給了吳氏集團”;張不三的作用,則是居間牽線搭橋,領取好處費,每次辦事,都會得到一個牛皮紙信封,“信封鼓鼓囊囊的,像一條懷孕的魚”。吳修附庸風雅之路順風順水,走完了這條權力尋租、利益勾兌的完整鏈條,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只待學界泰斗章涵教授蒞會即大功告成了,不料最后時刻,章涵獲悉“吳總的新書是找人代寫的”之后,當即“忿忿地下車回家了”,吳修機關算盡卻功虧一簣,“雙腿陡然一軟,然后就一屁股癱在了地上,看上去像是中風了。”這一幕與果戈理《欽差大臣》的劇終,當真正的欽差大臣到來,眾官僚面面相覷個個呆若木雞,有異曲同工之妙。
新儒林中的種種亂象,源于體制的弊端和人性的痼疾,同屬蠅營狗茍之輩,自然有其共性的一面,但如何避免落入漫畫式、臉譜化的窠臼,如何將各色人等區別開來,以避免千人一面,仍然是小說家努力的方向。在體量不大的短篇小說中,《泰斗》根據不同身份、地位、教育背景,根據在小說結構中所占的不同比重,幾個新儒的面目仍然是清晰可辨的。熊究究是話匣子,“猶如水庫泄洪,滔滔不絕”,為想象這位教授、博導的講壇風采留下了空白。張不三作為史學院辦公室主任,游走各方,“不斷地通風報信和出謀劃策”,是小說中的活躍分子,這與其職務十分相合。“年紀不大,職務不高,但聰明過人,八面玲瓏,特別擅長牽線搭橋”,那個“第一個到來”會場,當“老遠就聽出了熊究究的腳步聲”之后,立刻佯裝抽煙而“麻利得像老鼠躲貓”般從側門溜出,只是為了不能在頂頭上司之前先到的場景,那個“隨身帶著一只小皮包”,直截了當收取好處費,“輕輕一捏就知道是五千”的動作,那察言觀色的本領,替領導解圍的隨機應變,都讓人過目不忘。張不三是對辦公室主任這一社會角色極為精彩的刻畫。身為大學副校長的任德卿,是一個官場老手,道行自非張不三之流可比,即便是索要出場費,也是話中有話,暗示提醒,而且是將錢打到老婆卡上。三人面目的清晰可感,是借助許多細節化的生動描寫而得以彰顯的,它是小說的血肉是否豐滿的不可或缺的剛性指標。
始終沒有出場的泰斗章涵,其形象的建立,很大部分是通過眾人的講述完成的,“一大串章涵教授的故事,有的像傳說,有的像神話,有的像段子”,諸如照相的故事,喝酒的故事,部長慰問的故事,當高級職稱評委較真的故事,以類似于《十日談》的嵌套手法,間斷性地分布在小說中間,調控著小說的敘述節奏,如幾盞不同方向的聚光燈,先后聚焦到一個中心點上,凸顯出章涵教授泰山北斗一般的人格風范。杜勃羅留波夫評價奧斯特洛夫斯基的戲劇《大雷雨》,將其中的女主人公卡捷琳娜,比喻為“黑暗王國里的一線光明”,而章涵之于蠅營狗茍的一干眾人,則如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蓮花,人品高下的強烈對比,借用省長的口吻表達:“當今的知識分子,差不多都不像知識分子了。只有章涵教授,還保持著知識分子的那種氣節。”因為有泰斗的存在,才整體上抬高了今日大學教授的平均身高,給凈土與象牙塔存留了一份潔凈和尊嚴。
高校生活小說的整體提升,還表現在其他篇目上,《陪李倫去襄陽看鄒忍之》,與此前常以單面孔視人的學人,拉開了明顯的距離。
主人公李倫是個思想品德專業教授,“一向老成持重,喜怒泰然,說起話來也總是一板一眼,不驚不乍”。就個人品德而言,這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好人:為人夫,他情深意篤,妻去世多年也無意續弦,盡管說合之人多多;為人師,他一直牽掛著畢業多年的弟子,并親往探訪;對女兒工作調動,不肯出面向曾為學生的人事處長打招呼,以致父女鬧翻;外出講學,面對豪華宴請罷席而去;平日助人為樂,有求必應,常不惜打腫臉充胖子。如此等等。
但是李倫卻與泰斗章涵不屬同類,他沒有魏晉風度,缺乏“愛美之心”,哪怕鳴沙山月牙泉,也無法讓他從“看報紙”上分心。這是一種讀書人常會有的,而今已不常見的古板、迂腐、不食人間煙火的孔乙己性格,當他一本正經地“跟前來打掃衛生的服務員談心,要她愛崗敬業,不斷進步”時,恍然使人想起孔乙己教孩子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種寫法。這種性格注定了其人生是悲劇與喜劇的交集。如果說在孔乙己,是食古不化,在李倫,就是思想僵化了。他以可笑的理由干預女兒的婚戀,更以政治正確的出發點,介入弟子的個人情感領域,以致徹底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苦心孤詣,換來的卻是人人“都對他意見很大,并且牢騷滿腹,怨聲載道”,就毫不奇怪了。
不過再一細想,如果李倫為女兒的事打通關節,自然就“靈活”了;面對豪華接待笑而納之,當然就“變通”了;以“老板”身份讓弟子為其打工,思想也就“解放”了,但如此一來,李倫還是李倫嗎?這顯然又是一個悖論,曉蘇寫出了生活的復雜性,人性的復雜性。
學院小說帶給我新鮮的閱讀感受不止一端,某種舊瓶裝新酒式的操作,體現了小說敘事手段的更趨精熟。
“蓄勢+反轉”式的篇章結構,即所謂“歐·亨利式結尾”,已經屬于比較古老的小說修辭了,但在短篇小說中仍然有生命力。這種手法的危險之處,在于很容易引起讀者的審美疲勞,其勝敗很大程度上,系于作者在與讀者的智力競賽中,能否略勝讀者一籌,寫出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結尾來。
我的閱讀經驗是,在小說的蓄勢階段,便開始猜測作者如何收束,能猜出十之八九,與大大出乎意外,帶來的閱讀快感是大不一樣的。《花飯》就屬于后者。
小說的骨架,是一個資歷平平的人,短短五年間,評教授,升博導,當龜山學者,每一個臺階,都是憑另類手段而得握一國家級項目,以調動工作另擇高枝為要挾,以請吃花飯為活動手段,借“貴人”學院副院長倪飛而登上的。小說以倪飛反過來請“我”吃花飯制造懸念,以遲遲不來引發猜測,最后謎底揭曉,原來倪飛在激烈的院長職位競爭中,從“我”的三次調動工作另擇高枝中取得真經,依樣畫葫蘆,果然如愿勝出。
二
曉蘇經營多年的油菜坡,已經蔚然為一個花團錦簇的文學世界,洋溢于其中的喜劇性,是眾多會心讀者的共同感受。即以本集中的《裸石陣》《家庭游戲》《老婆上樹》觀之,三篇小說,各有其內在的喜劇性。
《裸石陣》的切入點,是此前多有涉獵的農村光棍漢問題,在曉蘇小說中,這已是一個老問題了,但是將其挪移到“精準扶貧”這一新的社會背景下,便自然會有另一番風景呈現,再具體點說,是讓光棍漢遭遇到新的人物,產生出新的矛盾來,小說便掀起了新的波瀾,滋生出許多新的意思來。
報社記者劉婉溪(首次出場的衣著是“穿了一條黑色皮裙”)、駐村干部羅貴干(“胸前別紅像章”是不變的配飾),就是走進油菜坡的新人物,而貧困戶趙鐵杵脫貧路上的風風雨雨,就是在同“黑色皮裙”和“紅像章”之間的糾纏中,最終迎來麗日藍天的。
貧困戶脫貧之路多多,概而言之,無非因地制宜,發展種植業、養殖業、經營副業等幾大項,趙鐵杵則是在劉婉溪的點化下,開發“裸石陣”作為旅游項目創收,這一“因地制宜”,別開一面,彰顯的是成就一個作家必不可少的想象力。
“裸石陣”的命名,引起了習慣了給人戴帽的羅貴干的不滿,這位縣精神文明建設辦公室副主任,駐村扶貧干部,主要任務是“抓村里的精神文明建設,也可以說是精神扶貧”,于是守土有責,見微知著,認為“名字太庸俗”“流里流氣”“容易讓人往那方面想”,遂“在招牌上罩個蛇皮口袋”,并限期改名——這比魯迅先生所言“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中國人的想象唯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云云,又躍進了一層——他甚至認為女記者的黑皮裙也“著裝不嚴肅”,便無怪乎得知光棍漢們晚上居然輪流抱著女記者的合影睡覺,就更加“怒不可遏”了。
羅貴干的此言此行,道學先生的色彩很濃,但可以從其職務所系得到合理的解釋,至多是一個思想僵化,不夠解放的問題,與個人品德應無必然聯系,甚至對縣委書記的諂媚,也不過是官場常態。但當他“雙手叉著腰”,聲色俱厲地拒絕為農民賠償損毀青苗時,這就不僅是思想僵化,而是一個當官做老爺的工作作風問題了。至小說結尾處,羅貴干竟“跑到鄰縣去嫖娼,被公安局抓住了”,這一短篇小說習見的反轉法合乎邏輯的運用,才完成了對羅貴干其人的性格定位,原來就其主導面而言,這是一個假道學、偽君子,它使我們立刻聯想起莫里哀筆下那個著名的偽君子達爾杜弗來,一個偽裝成極為虔誠的天主教信士;一個“紅像章”不離胸口;一個看到女傭袒胸露背的著裝時,便要假惺惺地用手帕遮擋,以免“引起有罪的思想”;一個看見有“裸”字的招牌,也要罩個蛇皮口袋并限時改名。時空的巨大懸隔,不會消弭虛偽這一人性中的缺陷,它不過是歷史性地變換著宗教的、政治的馬甲而已。《裸石陣》的喜劇性,集中在人物身份與人格的分裂上,是把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其基調是辛辣的諷刺。
《家庭游戲》與之大異其趣。故事講的是谷家三兄弟,老大(谷豐)襄陽做官,“還是單位上的一把手”,老二南方打工,老三在老家務農。三兄弟的三個孩子分別是大學生“我”(敘述者)、初中生谷已黃、小學生谷未熟。大小六口回老家陪爺爺奶奶過年。三兄弟中,老大是“最有出息的”,回到老家,主持家務,也“相當于單位上的一把手”。為了安排春節團圓飯,谷豐主持家庭會議,做動員報告,宣布人事安排,各家老少均有部長副部長等職務委任,制定規章制度,明確處罰標準,如此等等。小說在谷未熟對三次違紀與處罰中層層推進,高潮是谷豐個人自用的一百元枸杞的報銷上引發的波瀾,以谷已黃代人受過而避免當事人尷尬,最后以劣幣淘汰良幣,以“靈活多了”的“成熟”的谷已黃,取代“不懂事”未成熟的谷未熟的“紀律部長”結束,并預示了谷已黃“將來或許很有出息”。
這是一篇新意迭出的小說佳構。如果說“莊詞諧用”是一種獲取幽默感的技術性手段,顯然這種幽默感是局部性的,僅限于該詞匯的一個點的觸發,而一旦不是一個詞,而是整體情節上莊與諧的倒錯設計,其幽默詼諧的喜劇性就從頭到尾流布全篇了。這種倒錯主要是借谷豐展開的,其“一把手”身份盡在舉手投足一言一行之間顯露無遺。更為重要的是,借助這一匠心獨運的構思,小說便擺脫了具體情節的束縛,獲得了寓言式的轉換,小說的敘述性,可視為表層“意思”,寓言的隱喻性,則是深層的“意義”,言在此而意在彼,即暗示一種體制性的荒謬,這種“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給小說涂抹了一層中國式的現代主義色彩。
《老婆上樹》是一部鄉村生活的輕喜劇。故事起因于縣演講協會會長提供的機緣,讓農婦廖香得以打破鄉間習俗,上樹摘取奶柿子;素日平淡如水的公婆丈夫兒子,都對廖香的安全表現出強烈的關切,使廖香感受到從未感受過的溫暖;高高在上的廖香還獲得了更高的眼界,看到了山那邊世界的日新月異;這一全新感受的表達,促成了廖香登臺演講,獲得會長夢寐以求的市級一等獎;廖香“自從上樹以后,完全變了一個人”,變成了好兒媳、好母親、好老婆。小說并未就此收束,曉蘇有意打破了這首田園牧歌,讓廖香在向省級大賽沖刺中鎩羽而歸,讓平靜的鄉村生活復歸平靜,透露出作者更深一層的思考,氤氳的詩與暗含的哲理融為一體。
小說家介入現實世界的方式,與詩人、散文家、報告文學家有很大的不同,這種不同,用米蘭·昆德拉不遺余力地重復的話說,就是“小說唯一存在的理由是說出唯有小說才能說出的東西”。
三
如前所述,從曉蘇新作中尋找新的閱讀感受,是我開卷時的心理訴求,如果一卷讀畢,還能總結出一些即便尚不成其為理論,但足以為集結在“向世界講述中國故事”這面大旗下的文學隊伍,提供一些啟發性的思考,則小說的美學價值,便跳出了具體文本的拘囿。這部新著正具有這一特點。
這部集子中,每一篇講述的都是發生在中國大地上的現場故事。如果說《裸石陣》之于精準扶貧,尚可視作近距離地書寫當下生活的話,那么《黃豆開門》之于人類與新冠病毒的戰爭,無疑便是零距離的、現在進行時的寫作了。
但是,作家的在場,卻并非像醫務人員逆行一線那么簡單。就曉蘇來說,無論是精準扶貧,還是萬眾抗疫,皆屬宏大敘事,這顯然與曉蘇一向秉持的民間立場,會有某種程度的沖撞,換言之,他必須在宏大敘事的背景覆蓋下,講出“有意思”的故事來,以守護自己的美學理想。曉蘇以嫻熟的小說技巧,完美地解決了這個矛盾。于是我們看到,縣委書記、駐村干部、報社記者聯袂登臺亮相,連同村支書、貧困戶,搭建起一個精準扶貧的完整的人物世界,對接了宏大敘事不可或缺的元素;于是我們看到,“油菜坡打了扶貧井,蓋了扶貧房,徹底解決了吃水難和住房難兩大難題”,即在故事展開之前,便已經完成了需要較大投入并協調各方,因而只有政府層面才能完成的基本的扶貧任務,小說便又巧妙避開了宏大敘事設置的主攻方向,為作者另辟蹊徑,尋找“有意思”的生成點提供了可能。
若問小說給我們帶來哪些美學的啟示,在我看來,就是在積極回應主流意識形態召喚,介入當下中國社會現實時,努力在揭示人性的方方面面中尋找切入點,在中國故事的個性化講述中尋找人類的普泛性。
曉蘇小說的喜劇性,達到了很高的美學品位,概而言之,他摒棄了“誤會+巧合+夸張+噱頭”這一營構喜劇性的模式,在這個不缺生產快樂卻缺乏喜劇精神的浮華時代,從根本上避免了滑向油滑搞笑的末路。曉蘇小說的喜劇性,形成了一種浸透了幽默感的,內斂而不張揚的敘事風格。當然技術性的手段是不可或缺的,例如選取智力或道德水平略低的人物作為“戲劇化的敘事者”,某些滑稽性的細節的重復,某些帶有夸張性的新奇比喻的使用,以及倒錯、悖謬、莊詞諧用,等等,但喜劇之為喜劇,要在作者觀照人物與社會的獨特的眼光,以及基于其上的價值判斷,這才是喜劇性靈魂的所在。
還有一個文學創作與想象力的問題。我們經常可以聽到作家的感嘆,說當今社會生活的光怪陸離,已經遠遠超出了作家的想象力,于是想象力遂成為文學批評文章中的高頻詞匯,中國作家似乎鉚足了勁,要在想象力方面,和生活一決高下。然而我們看到的,卻是作家在生活面前一次又一次地敗下陣來。這不能不使我們懷疑,在這場曠日持久的纏斗中,作家的勝算到底能有幾何?退一步講,即便是我們的小說能寫得比生活更光怪陸離,更匪夷所思,是否這就是偉大作品的衡量標桿呢?或者說,這就是我們應當行走的一條正確路徑呢?
從這個角度審視這部小說集,想象力固然不可或缺,但將其歸于想象力的成功,恐怕也不見得。小說所寫,皆為作者的身邊人,身邊事,甚至是呈原生態的、寫實性的真人真事。這些為人習焉不察的、熟視無睹的、非審美、非文學的元素,在曉蘇的觀照下,進入了審美的領域而被文學所接納,其奧秘何在呢?這使我想起朱光潛先生對一棵松樹的三種態度的文章來,與木匠的實用態度不同,與植物學家的科學態度不同,藝術家的審美態度與審美眼光,是藝術之為藝術的根本。曉蘇以自己的文學實踐告訴我們,對生活充滿熱愛之情,懷抱敬畏之心,讓雙腳緊緊踩踏在這片熱土上,比乞靈于想象力的勃發重要得多。
閱讀曉蘇大學校園系列小說,看到林林總總的當代儒林構成的風景時,不難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即無論這些人物屬蠅營狗茍的宵小,還是高潔自守的清流,清一色的都是人文學科的知識分子,沒有見到自然科學學科教師的身影,如果我們承認不同專業對人的形塑作用的差異(例如理工男就不同于文科男,即便同屬文科,學古代漢語的與學現代英語的也會有差別),則即便同為宵小或清流,其表現形式乃至于人物的言談舉止,應當有其顯性的差別,曉蘇已經精彩地表現了思想品德專業對李倫性格的巨大形塑,單位一把手的官場生涯對谷豐言談舉止的巨大形塑,但顯然是受自身學科的拘囿,比如不同院系之間的交流肯定少于同道,而現代教育的分科也天然地筑起了彼此間知識的藩籬,所以還沒有深入到這一未知領域。涉足一個全然陌生的領域不是一個輕松的過程,而非以此則很難建立兩類人之間深層次的溝通,更遑論觸及科技知識分子的內心世界,這是當年挾“科學的春天”的駘蕩春風,徐遲老前輩給我們提供的經驗。為了打通與對象間橫亙的藩籬,已逾耳順之年的徐遲先生賈其余勇,大膽跨界,捧起艱澀如天書一般的數論、地質學、遺傳學、植物學、物理學等著作研讀,很難想象沒有這番苦心孤詣,會有《哥德巴赫猜想》《地質之光》的名動華夏。另一位跨界成功的作家是奧爾加·托卡爾丘克,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瑞典文學院宣布的頒獎詞稱其“有著百科全書般的敘述想象力,把跨越邊界作為生命的一種形式”,傳說與歷史、現實與夢境、科學與科幻,托卡爾丘克在諸多領域游走,將跨界視為一種生命形式(the crossing of boundaries as a form of life),而終成一代大師。如果換一個角度看,曉蘇尚未跨界,卻未嘗不是好事,這正好說明,曉蘇的大學校園小說,一如他鐘情的故鄉油菜坡,都是具有無限開拓前景的文學沃土。當我們說文學之樹長青時,實際上不就說的是生活之樹長青嗎?只要天輪流轉不息,只要人類生生不滅,在油菜坡和大學城里敷演的人生戲劇,就不會有劇終的一天,腳下的土地就不會辜負辛勤耕耘的農人,我們也就盡可以對曉蘇未來的收獲,對他朝峰頂的奮力攀登中再上一個臺階,懷抱樂觀的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