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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趕集(3)

“沒那回事!他干什么沒事發瘋去半夜繞墳地玩呀,他正樂得我們出去;他好多坐一會兒——可是適足以增加她的厭惡心。他又不認識咱們的親戚,他去守哪門子尸呀;當然說不去。只要他一說不去,咱們就算戰勝,因為女子的心細極了,她總要把愛人們全絲毫不茍的稱量過,然后她挑選個最合適的——最合適的,并非是最好的,你要曉得。你看,小李的長相,無須說,是比咱倆漂亮些。”

“哼!”天一差點把鼻子弄成三個鼻孔。

“可是,漂亮不是一切。假如個個女子‘能’嫁梅博士,不見得個個就‘愿’嫁他。小李漂亮及格,而無膽量,便不是最合適的;女子不喜歡女性的男人;除非是林黛玉那樣的癆病鬼,才會愛那個傻公子寶玉,可是就連寶玉也到底比黛玉強健些,是不是?看吧,我的計劃決弄不出錯兒來!等把小李打倒,那便要看你我見個高低了。”子敬笑了。

天一看了看自己的拳頭,并不比子敬的大,微覺失意。

小李果然是在她那里呢。

子敬先到,獻上一束帶露水的紫玫瑰。

她給他一個小指叫他挨了一挨,可是沒哼。他的臉比小李的多著二兩雪花膏。

天一次到,獻上一筐包紙印洋字的英國罐形梨。

她給他一個小指叫他挨了一挨,可是沒哼。他的頭發比小李的亮得多著二十燭光。

“喝,小李,”二人一齊唱,“領帶該換了!”

她的眼光在小李的項下一掃。二人心中癢了一下。

“天一,老沒見哪?別太用功了;得個學士就夠了,何必非考留洋不可呢?”子敬獨唱。

“不是;不用提了!”天一嘆了口氣,“家里鬧狐貍。”

“喲!”子敬的臉落下一寸。

“家里鬧狐貍還往這兒跑干嗎?”玉春說,“別往下說,不愛聽!”

天一的頭一炮沒響,心中亂了營。

“大概是鬧完了?”子敬給他個臺階,“別說了,怪叫人害怕!我倒不怕;小李你呢?”

“晚上不大愛聽可怕的事,”小李回答。

子敬看了天一一眼。

“子敬,老沒見哪?”天一背書似的問,“上哪兒去?”

“也是可怕的事,所以不便說,怕小李害怕;表哥家里鬧大頭鬼,我——”

玉春把耳朵用手指堵上。

“嘔,對不起!不說就是了。”子敬很快活的道歉。

小李站起來要走。

“咱們也走吧?”天一探探子敬的口氣。

“你上哪兒?”子敬問。

“二舅過去了,得去守尸,家里還就是我有點膽子。你呢?”

“我還得出城呢,好在只過五六塊墳地,遇上一個半個吊死鬼也還沒什么。”子敬轉問小李,“不出城和我繞個彎去?墳地上冒綠火,很有個意思。”

小李搖了搖頭。

天一和小李先走了,臨走的時候天一問小李愿意陪他守尸去不?小李又搖了搖頭。

剩下子敬和玉春。

“小李都好,”他笑著說,“就是膽量太小,沒有男子氣。請原諒我,按說不應當背后講究人,都是好朋友。”

“他的膽子不大,”她承認了。

“一個男人沒有膽氣可不大好辦,”子敬嘆惜著。

“一個男人要是不誠實,假充膽大,就更不好辦。”她看著天花板說。

子敬胸中一惡心。

“請你告訴天一以后少來,我不愿意吃他的果子,更不愿意聽鬧狐貍!”

“一定告訴他:以后再來,我不約著他就是了。”

“你也少來,不愿意什么大頭鬼小頭鬼的嚇著我的小李。小李的領帶也用不著你提醒他換;我是干什么的?再說,長得俊也不在乎修飾;我就不愛看男人的頭發亮得像電燈泡。”

天一一清早就去找子敬,心中覺得昨晚的經過確是戰勝了小李——當著她承認了膽小。

子敬沒在宿舍,因為入了醫院。

子敬在醫院里比不在醫院里的人還健美,臉上紅撲撲的好像老是剛吃過一杯白蘭地。可是他要住醫院——希望玉春來看他。假如她拿著一束鮮花來看他,那便足以說明她還是有意,而他還大有希望。

她壓根兒沒來!

于是他就很喜歡:她不來,正好。因為他的心已經寄放在另一地方。

天一來看他,帶來一束鮮花,一筐水果,一套武俠愛情小說。到底是好朋友,子敬非常感謝天一;可是不愿意天一常來,因天一頭一次來看朋友,眼睛就專看那個小看護婦,似乎不大覺得子敬是他所要的人。而子敬的心現在正是寄放在小看護婦的身上,所以既不以玉春無情為可惱,反覺得天一的探病為多事。不過,看在鮮花水果的面上,還不好意思不和天一瞎扯一番。

“不用叫玉春臭抖,我才有工夫給她再送鮮花呢!”子敬決定把玉春打入冷宮。

“她的鼻子也不美!”天一也覺出她的缺點。

“就會哼人,好像長鼻子不為吸氣,只為哼氣的!”

“那還不提,鼻子上還有一排黑雀斑呢!就仗著粉厚,不然的話,那只鼻子還不像個斑竹短煙嘴?”

“扇風耳朵!”

“故意的用頭發蓋住,假裝不扇風!”

“上嘴唇多么厚!”

“下嘴唇也不薄,兩片夾餡的雞蛋糕,白叫我吻也不干!”

“高領子專為掩蓋著一脖子泥!”

“小短手就會接人家的禮物!”

粉紅翅的安琪兒變成一個小錢不值。

天一舍不得走;子敬假裝要吃藥,為是把天一支出去。二人心中的安琪兒現在不是粉紅翅的了,而是像個玉蝴蝶:白帽,白衣,白小鞋,耳朵不扇風,鼻子不像斑竹煙嘴,嘴唇不像兩片雞蛋糕,脖子上沒泥,而且胳臂在外面露著,像一對溫泉出的藕棒,又鮮又白又香甜。這還不過是消極的比證;積極的美點正是非常的多:全身沒有一處不活潑,不漂亮,不溫柔,不潔凈。先笑后說話,一嘴的長形小珍珠。按著你的頭閉上了眼,任你參觀,她是只顧測你的溫度。然后,小白手指輕動,像蟋蟀的須兒似的,在小白本上寫幾個字。你碰她的鮮藕棒一下,不但不惱,反倒一笑。捧著藥碗送到你的唇邊。對著你的臉問你還要什么。子敬不想再出院,天一打算也趕緊搬進來,預防長盲腸炎。好在沒病住院,自要納費,誰也不把你攆出去。

子敬的鮮花與水果已經沒地方放。因為天一有時候一天來三次;拿子敬當幌子,專為看她。子敬在院內把看護所應作的和幫助作的都嘗試過,打清血針,照愛克司光,洗腸子;越覺得她可愛:老是那么溫和,干凈,快活。天一在院外把看護的歷史族系住址籍貫全打聽明白;越覺得她可愛:雖夠不上大家閨秀,可也不失之為良家碧玉。子敬打算約她去看電影,苦于無法出口——病人出去看電影似乎不成一句話。天一打算請她吃飯,在醫院外邊每每等候半點多鐘,一回沒有碰到她。

“天一,”子敬最后發了言,“世界上最難堪的是什么?”

“據我看是沒病住醫院。”天一也來得厲害。

“不對。是一個人發現了愛的花,而別人老在里面搗亂!”

“你是不喜歡我來?”

“一點不錯;我的水果已夠開個小鋪子的了,你也該休息幾天吧。”

“好啦,明天不再買果子就是,來還是要來的。假如你不愿意見我的話,我可以專來找她;也許約她出去走一走,沒準!”

天一把子敬拿下馬來了。子敬假笑著說:

“來就是了,何必多心呢!也許咱們是生就了的一對朋友兼情敵。”

“這么說,你是看上了小秀珍?”天一詐子敬一下。

“要不然怎會把她的名字都打聽出來!”子敬也不示弱。

“那也是個本事!”天一決定一句不讓。

“到底不如叫她握著胳臂給打清血針。你看,天一,這只小手按著這兒,那只小手——打得渾身發麻!”

天一饞得直咽唾沫,非常的恨惡子敬;要不是看他是病人,非打他一頓不可,把清血藥汁全打出來!

天一的臉氣得像大肚壇子似的走了,決定明天再來。

天一又來了。子敬熱烈的歡迎他。

“天一,昨天我不是說咱倆天生是好朋友一對?真的!咱們還得合作。”

“又出了事故?”天一驚喜各半的問。

“你過來,”子敬把聲音低降得無可再低,“昨天晚上我看見給我治病的那個小醫生吻她來著!”

“喝!”天一的臉登時紅起來。“那怎么辦呢?”

“還是得聯合戰線,先戰敗小醫生再講。”

“又得設計?老實不客氣的說,對于設計我有點寒心,上次——”

“不用提上次,那是個教訓,有上次的經驗,這回咱們確有把握。上次咱們的失敗在哪兒?”

“不誠實,假充大膽。”

“是呀。來,遞給我耳朵。”以下全是嘀咕嘀咕。

秀珍七點半來送藥——一杯開水,半片阿司匹靈。天一七點二十五分來到。

秀珍笑著和天一握手,又熱又有力氣。子敬看著眼饞,也和她握手,她還是笑著。

“天一,你的氣色可不好,怎么啦?”子敬很關心的問。

“子敬,你的膽量怎樣?假如膽小的話,我就不便說了。”

“我?為人總得誠實,我的膽子不大。可是,咱們都在這兒,還怕什么?說吧!”

“你知道,我也是膽小——總得說實話。你記得我的表哥?西醫,很漂亮——”

“我記得他,大眼睛,可不是,當西醫;他怎么啦?”

“不用提啦!”天一嘆了一口氣,“把我表嫂給殺了!”

“喲!”子敬向秀珍張著嘴。

“他不是西醫嗎,好,半夜三更撒囈癥,用小刀把表嫂給解剖了!”天一的嘴唇都白了。

“要不怎么說,姑娘千萬別嫁給醫生呢!”子敬對秀珍說,“解剖有癮,不定哪時一高興便把太太作了試驗,不是玩的!”

“我可怕死了!”天一直哆嗦,“大解八塊,喝,我的天爺!秀珍女士,原諒我,大晚上的說這么可怕的事!”

“我才不怕呢,”秀珍輕慢的笑著,“常看死人。我們當看護的沒有別的好處,就是在死人前面覺到了比常人有膽量,尸不怕,血不怕;除了醫生就得屬我們了。因此,我們就是看得起醫生!”

“可是,醫生作夢把太太解剖了呢?”天一問。

“那只是因為太太不是看護。假如我是醫生的太太,天天晚上給他點小藥吃,消食化水,不會作惡夢。”

“秀珍!”小醫生在門外叫,“什么時候下班哪?我樓下等你。”

“這就完事;你進來,聽聽這件奇事。”秀珍把醫生叫了進來,“一位大夫在夢中把太太解剖了。”

“那不足為奇!看護婦作夢把丈夫毒死當死尸看著,常有的事。膽小的人就是別娶看護婦,她一看不起他,不定幾時就把他毒死,為是練習看守死尸。就是不毒死他,也得天天打他一頓。膽小的男人,膽大的女人,弄不到一塊!走啊,秀珍,看電影去!”

“再見——”秀珍拉著長聲,手拉手和小醫生走出去。

子敬出了院。

天一來看他。“干什么玩呢,子敬?”

“讀點婦女心理,有趣味的小書!”子敬依然樂觀。

“子敬,你不是好朋友,獨自念婦女心理!”

“沒的事!來,咱們一塊兒念。念完這本小書,你看吧,一來一個準!就怕一樣——四角戀愛。咱們就怕四角戀愛。上兩回咱們都輸了。”

“頂好由第三章,‘三角戀愛’念起。”

“好吧。大概幾時咱倆由同盟改為敵手,幾時才真有點希望,是不是?”

“也許。”

【大悲寺外】

他比我職分高。設若我能推倒他,我登時便能取得他的地位。陷害他,是極容易的事,我有許多對他不利的證據,但是我不忍下手。我們倆出死入生的在一處已一年多,一同入醫院就有兩次。可是我又不能拋棄這個機會。

黃先生已死去二十多年了。這些年中,只要我在北平,我總忘不了去祭他的墓。自然我不能永遠在北平;別處的秋風使我倍加悲苦:祭黃先生的時節是重陽的前后,他是那時候死的。去祭他是我自己加在身上的責任;他是我最欽佩敬愛的一位老師,雖然他待我未必與待別的同學有什么分別;他愛我們全體的學生。可是,我年年愿看看他的矮墓,在一株紅葉的楓樹下,離大悲寺不遠。

已經三年沒去了,生命不由自主的東奔西走,三年中的北平只在我的夢中!

去年,也不記得為了什么事,我跑回去一次,只住了三天。雖然才過了中秋,可是我不能不上西山去;誰知道什么時候才再有機會回去呢。自然上西山是專為看黃先生的墓。為這件事,旁的事都可以擱在一邊;說真的,誰在北平三天能不想辦一萬樣事呢。

這種祭墓是極簡單的:只是我自己到了那里而已,沒有紙錢,也沒有香與酒。黃先生不是個迷信的人,我也沒見他飲過酒。

從城里到山上的途中,黃先生的一切顯現在我的心上。在我有口氣的時候,他是永生的。真的;停在我心中,他是在死里活著。每逢遇上個穿灰布大褂,胖胖的人,我總要細細看一眼。是的,胖胖的而穿灰布大衫,因黃先生而成了對我個人的一種什么象征。甚至于有的時候與同學們聚餐,“黃先生呢?”常在我的舌尖上;我總以為他是還活著。還不是這么說,我應當說:我總以為他不會死,不應該死,即使我知道他確是死了。

他為什么作學監呢?胖胖的,老穿著灰布大衫!他作什么不比當學監強呢?可是,他竟自作了我們的學監;似乎是天命,不作學監他怎能在四十多歲便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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