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出 卻奩

明崇禎十六年（1643）癸未三月南京秦淮河媚香樓

（雜扮保兒掇馬桶上）

 

龜尿龜尿，撒出小龜；鱉血鱉血，變成小鱉。

龜尿鱉血，看不分別；鱉血龜尿，說不清白。

看不分別，混了親爹；說不清白，混了親伯。（笑介）胡鬧，胡鬧！

昨日香姐上頭，亂了半夜；今日早起，又要刷馬桶，倒溺壺，忙個不了。那些孤老、婊子，還不知摟到幾時哩。（刷馬桶介）

 

（末扮楊文驄上）

 

【夜行船】

人宿平康深柳巷，驚好夢門外花郎。

繡戶未開，簾鉤才響，春阻十層紗帳。

 

下官楊文驄，早來與侯兄道喜。你看院門深閉，侍婢無聲，想是高眠未起。（喚介）保兒，你到新人窗外，說我早來道喜。

（保兒）昨夜睡遲了，今日未必起來哩。老爺請回，明日再來罷。

（驄笑介）胡說！快快去問。

（小旦扮貞麗內問介）保兒！來的是那一個？

（保兒）是楊老爺道喜來了。

（麗忙上）

倚枕春宵短，敲門好事多。（見介）

多謝老爺，成了孩兒一世姻緣。

（驄）好說。（問介）新人起來不曾？

（麗）昨晚睡遲，都還未起哩。（讓坐介）老爺請坐，待我去催他。

（驄）不必，不必。

（麗下）

 

（驄）

 

【步步嬌】

兒女濃情如花釀，美滿無他想，

黑甜共一鄉。

 

可也虧了俺幫襯，

 

珠翠輝煌，羅綺飄蕩，

件件助新妝，懸出風流榜。

 

（麗上）好笑，好笑！兩個在那里交扣丁香，并照菱花，梳洗才完，穿戴未畢。請老爺同到洞房，喚他出來，好飲扶頭卯酒。

（驄）驚卻好夢，得罪不淺。（同下）

 

（生扮方域、旦扮香君艷妝上）

（侯、香）

 

【沉醉東風】

這云情接著雨況，剛搔了心窩奇癢，

誰攪起睡鴛鴦。

被翻紅浪，喜匆匆滿懷歡暢。

枕上余香，帕上余香，

消魂滋味，才從夢里嘗。

 

（驄、麗上）

（驄）果然起來了，恭喜，恭喜！（一揖，坐介）

昨晚催妝拙句，可還說的入情么？

（侯揖介）多謝！（笑介）妙是妙極了，只有一件。

（驄）那一件？

（侯）香君雖小，還該藏之金屋。（看袖介）小生衫袖，如何著得下？

（俱笑介）

（驄）夜來定情，必有佳作。

（侯）草草塞責，不敢請教。

（驄）詩在那里？

（香）詩在扇頭。（向袖中取出扇介）

（驄接看介）是一柄白紗宮扇。（嗅介）香的有趣。（吟詩介）

妙，妙！只有香君不愧此詩。（付香介）還收好了。

（香收扇介）

（驄）

 

【園林好】

正芬芳桃香李香，都題在宮紗扇上；

怕遇著狂風吹蕩，

須緊緊袖中藏，須緊緊袖中藏。（看香介）

 

你看香君上頭之后，更覺艷麗了。（向侯介）世兄有福，消此尤物。

（侯）香君天姿國色，今日插了幾朵珠翠，穿了一套綺羅，十分花貌，又添二分，果然可愛。

（麗）這都虧了楊老爺幫襯哩。

 

【江兒水】

送到纏頭錦，百寶箱，珠圍翠繞流蘇帳，

銀燭籠紗通宵亮，金杯勸酒合席唱。

 

今日又早早來看，

 

恰似親生自養，

賠了妝奩，又早敲門來望。

 

（香）俺看楊老爺，雖是馬督撫至親，卻也拮據作客，為何輕擲金錢，來填煙花之窟？在奴家受之有愧，在老爺施之無名；今日問個明白，以便圖報。

（侯）香君問得有理，小弟與楊兄萍水相交，昨日承情太厚，也覺不安。

（驄）既蒙問及，小弟只得實告了。這些妝奩酒席，約費二百余金，皆出懷寧之手。

（侯）那個懷寧？

（驄）曾做過光祿的阮圓海。

（侯）是那皖人阮大鋮么？

（驄）正是。

（侯）他為何這樣周旋？

（驄）不過欲納交足下之意。

 

【五供養】

羨你風流雅望，東洛才名，西漢文章。

逢迎隨處有，爭看坐車郎。

秦淮妙處，暫尋個佳人相傍，

也要些鴛鴦被、芙蓉妝；

你道是誰的，

是那南鄰大阮嫁衣全忙。

 

（侯）阮圓老原是敝年伯，小弟鄙其為人，絕之已久。他今日無故用情，令人不解。

（驄）圓老有一段苦衷，欲見白于足下。

（侯）請教。

（驄）圓老當日曾游趙夢白之門，原是吾輩。后來結交魏黨，只為救護東林，不料魏黨一敗，東林反與之水火。近日復社諸生，倡論攻擊，大肆毆辱，豈非操同室之戈乎？圓老故交雖多，因其形跡可疑，亦無人代為分辯。每日向天大哭，說道：“同類相殘，傷心慘目，非河南侯君，不能救我。”所以今日諄諄納交。

（侯）原來如此，俺看圓海情辭迫切，亦覺可憐。就便真是魏黨，悔過來歸，亦不可絕之太甚，況罪有可原乎。定生、次尾，皆我至交，明日相見，即為分解。

（驄）果然如此，吾黨之幸也。

（香怒介）官人是何說話，阮大鋮趨附權奸，廉恥喪盡；婦人女子，無不唾罵。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處于何等也？

 

【川撥棹】

不思想，把話兒輕易講。

要與他消釋災殃，要與他消釋災殃，

也提防旁人短長。

 

官人之意，不過因他助俺妝奩，便要徇私廢公；那知道這幾件釵釧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拔簪脫衣介）

 

脫裙衫，窮不妨；

布荊人，名自香。

 

（驄）阿呀！香君氣性，忒也剛烈。

（麗）把好好東西，都丟一地，可惜，可惜！（拾介）

（侯）好，好，好！這等見識，我倒不如，真乃侯生畏友也。（向驄介）老兄休怪，弟非不領教，但恐為女子所笑耳。

 

【前腔】

平康巷，他能將名節講；

偏是咱學校朝堂，偏是咱學校朝堂，

混賢奸不問青黃。

 

那些社友平日重俺侯生者，也只為這點義氣；我若依附奸邪，那時群起來攻，自救不暇，焉能救人乎。

 

節和名，非泛常；

重和輕，須審詳。

 

（驄）圓老一段好意，也還不可激烈。

（侯）我雖至愚，亦不肯從井救人。

（驄）既然如此，小弟告辭了。

（侯）這些箱籠，原是阮家之物，香君不用，留之無益，還求取去罷。

（驄）正是“多情反被無情惱，乘興而來興盡還”。（下）

 

（香惱介）

（侯看香介）俺看香君天姿國色，摘了幾朵珠翠，脫去一套綺羅，十分容貌，又添十分，更覺可愛。

（麗）雖如此說，舍了許多東西，到底可惜。

 

【尾聲】

金珠到手輕輕放，慣成了嬌癡模樣，

辜負俺辛勤做老娘。

 

（侯）些須東西，何足掛念，小生照樣賠來。

（麗）這等才好。

 

（麗）花錢粉鈔費商量，

（香）裙布釵荊也不妨；

（侯）只有湘君能解佩，

（香）風標不學世時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