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出 鬧榭

明崇禎十六年（1643）癸未五月南京秦淮河

（末、小生扮陳貞慧、吳應箕上）

 

（陳）

 

【金雞叫】

貢院秦淮近，賽青衿，剩金零粉。

（吳）

節鬧端陽只一瞬，

滿眼繁華，王謝少人問。

 

（陳喚吳介）次尾兄，我和你旅邸抑郁，特到奏淮賞節，怎的不見同社一人？

（吳）想都在燈船之上。（指介）這是丁繼之水榭，正好登眺。

 

（場上搭河房一座，懸燈垂簾）（同登介）

 

（陳喚介）丁繼老在家么？

（雜扮小僮上）

榴花紅似火，艾葉碧如煙。（見介）

原來是陳、吳二位相公，我家主人赴燈船會去了。家中備下酒席，但有客來，隨便留坐的。

（陳）這樣有趣。

（吳）可稱主人好事矣。

（陳）我們在此雅集，恐有俗子闌入，不免設法拒絕他。（喚介）童子取個燈籠來。

 

（小僮應下，取燈籠上）

 

（陳寫介）“復社會文，閑人免進。”

（小僮掛燈籠介）

（吳）若同社朋友到此，便該請他入會了。

（陳）正是。

（小僮指介）你聽鼓吹之聲，燈船早已來了。

 

（陳、吳憑欄望介）

 

（生扮方域、旦扮香君、丑扮柳敬亭、凈扮蘇昆生；生、旦雅妝同丑、凈，吹彈鼓板坐船上）

 

（陳）

 

【八聲甘州】

 

絲竹隱隱，載將來一隊烏帽紅裙。

天然風韻，映著柳陌斜曛。

名姝也須名士襯，畫舫偏宜畫閣鄰。

（吳）

消魂，趁晚涼仙侶同群。

 

（陳指介）那燈船上，好似侯朝宗。

（吳）侯朝宗是我們同社，該請入會的。

（陳指介）那個女客便是李香君，也好請他么？

（吳）李香君不受阮胡子妝奩，竟是復社的朋友，請來何妨。

（陳）這等說來，（指介）那兩個吹歌的柳敬亭、蘇昆生，不肯做阮胡子門客，都是復社朋友了。請上樓來，更是有趣。

（吳）待我喚他。（喚介）侯社兄，侯社兄！

（侯望見介）那水榭之上，高聲喚我的，是陳定生、吳次尾。（拱介）請了。

（陳招手介）這是丁繼之水榭，備有酒席，侯兄同香君、敬亭、昆生都上樓來，大家賞節罷。

（侯）最妙了。（向柳、昆、香介）我們同上樓去。

 

（吹彈上介）

 

（侯、香）

 

【排歌】

龍舟并，畫槳分，葵花蒲葉泛金樽。

朱樓密，紫障勻，吹簫打鼓入層云。（見介）

 

（陳）四位到來，果然成了個“復社文會”了。

（侯）如何是“復社文會”？

（吳指燈介）請看。

（侯看燈籠介）不知今日會文，小弟來的恰好。

（柳）“閑人免進”，我們未免唐突矣。

（吳）你們不肯做阮家門客的，那個不是復社朋友？

（侯）難道香君也是復社朋友么？

（吳）香君卻奩一事，只怕復社朋友還讓一籌哩。

（陳）已后竟該稱他老社嫂了。

（香笑介）豈敢。

 

（陳喚介）童子把酒來斟，我們賞節。

 

（陳、吳、侯坐一邊，柳、昆、香坐一邊，飲酒介）

 

（陳、吳）

 

【八聲甘州】

 

相親，風流俊品，滿座上都是語笑春溫。

（柳、昆）

梁愁隋恨，憑他燕惱鶯嗔。

（侯、李）

榴花照樓如火噴，暑汗難沾白玉人。

 

（小僮報介）燈船來了，燈船來了。（指介）你看人山人海，圍著一條燭龍，快快看來！

（眾起憑欄看介）

 

（扮出燈船，懸五色角燈，大鼓大吹繞場數回下）

（柳）你看這般富麗，都是公侯勛衛之家。

 

（又扮燈船懸五色紗燈，打粗十番，繞場數回下）

（昆）這是些富商大賈，衙門書辦，卻也鬧熱。

 

（又扮燈船懸五色紙燈，打細十番，繞場數回下）

（陳）你看船上吃酒的，都是些翰林部院老先生們。

（吳）我輩的施為，到底有些“郊寒島瘦”。

（眾笑介）

 

（合）

紛紜，望金波天漢迷津。

（侯）夜闌更深，燈船過盡了，我們做篇詩賦，也不負會文之約。

（陳）是，是，但不知做何題目？

（吳）做一篇哀湘賦，倒有意思的。

（侯）依小弟愚見，不如即景聯句，更覺暢懷。

（陳）妙，妙！（問介）我三人誰起誰結？

（侯）自然讓定生兄起結了。

（柳問介）三位相公聯句消夜，我們三個陪著打盹么？

（陳）也有個借重之處。

（昆）有何使喚？

（陳）俺們每成四韻，飲酒一杯，你們便吹彈一回。

（侯）有趣，有趣！真是文酒笙歌之會。

（陳拱介）小弟竟僭了。（吟介）

 

（陳）賞節秦淮榭，論心劇孟家。

（吳）黃開金裹葉，紅綻火燒花。

（侯）蒲劍何須試，葵心未肯差。

（陳）辟兵逢彩縷，卻鬼得丹砂。

 

（陳、吳、侯飲酒，柳擊云鑼，昆彈月琴，香吹簫一回介）

 

（吳）蜃市樓縹緲，虹橋洞曲斜。

（侯）燈疑羲氏馭，舟是豢龍拿。

（陳）星宿才離海，玻璃更煉媧。

（吳）光流銀漢水，影動赤城霞。

 

（照前介）

（侯）玉樹難諧拍，漁陽不辨撾。

（陳）龜年喧笛管，中散鬧箏琶。

（吳）系纜千條錦，連窗萬眼紗。

（侯）楸枰停斗子，瓷注屢呼茶。

 

（照前介）

 

（陳）焰比焚椒列，聲同對壘嘩。

（吳）電雷爭此夜，珠翠剩誰家。

（侯）螢照無人苑，烏啼有樹衙。

（陳）憑欄人散后，作賦吊長沙。

 

（照前介）（眾起介）

 

（陳）有趣，有趣！竟聯成一十六韻，明日可以發刻了。

（吳）我們唱和得許多感慨，他們吹彈出無限凄涼，樓下船中，料無解人也。

（昆向柳介）閑話且休講，自古道良宵苦短，勝事難逢。我兩個一邊唱曲，陳、吳二位相公一邊勸酒，讓他名士、美人，另做一個風流佳會何如？

（柳）使得，這是我們幫閑本等也。

（陳）我與次兄原有主道，正該少申敬意。

（吳）就請依次坐來。

 

（侯、香正坐，陳、吳坐左，柳、昆坐右介）

 

（侯向香介）承眾位雅意，讓我兩個并坐牙床，又吃一回合巹雙杯，倒也有趣。

（香微笑介）

（陳、吳勸酒，昆、柳唱介）

 

【排歌】

歌才發，燈未昏，佳人重抖玉精神。

詩題壁，酒沾唇，才郎偏會語溫存。

 

（小僮報介）燈船又來了。

（陳）夜已三更，怎的還有燈船？（俱起憑欄看介）

 

（副凈扮阮大鋮，坐燈船；雜扮優人，細吹細唱緩緩上）

 

（昆）這船上像些老白相，大家洗耳，細細領略。

 

（阮立船頭自語介）我阮大鋮買舟載歌，原要早出游賞；只恐遇著輕薄廝鬧，故此半夜才來，好惱人也！（指介）那丁家河房，尚有燈火。（喚介）小廝，看有何人在上？

（優人上岸看，回報介）燈籠上寫著“復社會文，閑人免進”。

（阮驚介）了不得，了不得！（搖袖介）快歇笙歌，快滅燈火。（滅燈、止吹，悄悄撐船下）

 

（陳）好好一只燈船，為何歇了笙歌，滅了燈火，悄然而去？

（吳）這也奇怪，快著人看來。

（柳）不必去看，我老眼雖昏，早已看真了。那個胡子，便是阮圓海。

（昆）我道吹歌那樣不同。

（陳怒介）好大膽老奴才，這貢院之前，也許他來游耍么！

（吳）待我走去，采掉他胡子。（欲下介）

（侯攔介）罷，罷！他既回避，我們也不必為已甚之行。

（陳）侯兄，不知我不已甚，他便已甚了。

（柳）船已去遠，丟開手罷。

（吳）便益了這胡子。

（香）夜色已深，大家散罷。

（柳）香姐想媽媽了，我們送他回去。

（陳、吳）我二人不回寓，就下榻此間了。

（侯）兩兄既不回寓，我們過船的，就此作別罷。請了。

（陳、吳）請了。（先下）

 

（侯、香、柳、昆下船，小僮搖船行介）

 

【余文】

下樓臺，游人盡，小舟留得一家春；

只怕花底難敲深夜門。

 

（侯）月落煙濃路不真，

（香）小樓紅處是東鄰；

（柳）秦淮一里盈盈水，

（昆）夜半春帆送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