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18)
- 布登勃洛克一家:全2冊(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德)托馬斯·曼
- 4979字
- 2018-03-13 11:08:35
“施瓦爾茨可夫先生,我可以將您介紹給他們嗎?”冬妮一本正經地問。
“不行啊!不行……”莫爾頓趕忙回答說,“謝謝您的好意!我并非是這一類人,您是知道的。我就坐在那塊巖石上。”
等到莫爾頓·施瓦爾茨可夫朝右邊轉去,走到浴場旁的被浪花沖洗得干凈的巖石堆那里,冬妮則朝聚在摩侖多爾夫的浴亭前的一群人走去。這里的游人眾多,包括摩侖多爾夫、哈根施特羅姆、吉斯登麥克和弗利采幾家人。除了海濱浴場的老板、漢堡的弗利采參議,還有以游手好閑出名的彼得·多爾曼,剩下的都是女人和小孩。由于這天并非節假日,大部分的男人都在城里的辦公室工作著。弗利采參議也有一把年紀了,清秀面孔上的胡須被剃得干干凈凈。此時,正在浴亭上方的臺階上用望遠鏡看著一艘在遠方出現的帆船。彼得·多爾曼戴著一頂寬邊的大草帽,留著一綹水手式的圓胡須,正在跟太太們站著聊天。跟他聊天的那些太太們有的坐在鋪在沙灘上的毯子里,有的則坐在高高的帆布椅上。摩侖多爾夫議員夫人的娘家姓朗哈爾斯,手里正把玩著一副長柄望遠鏡,亂蓬蓬的灰色頭發散開著。哈根施特羅姆夫人坐在玉爾新旁邊;雖然玉爾新的身材終究沒有長高,但是早已學著她母親的樣子,戴上了一副鉆石耳環;吉斯登麥克夫人坐在自己女兒跟弗利采參議夫人身旁。后者是一個滿是皺紋的矮小的女人,戴了一頂軟帽,就算在浴場里她都不忘盡一個地主之誼,跑來跑去,累得滿臉通紅、筋疲力盡,全部心思都在計劃舞會啦,兒童集合啦,抽獎啦,帆船旅行啦……她雇來給她閱讀的女伴坐到了較遠的地方。孩子們正在水邊玩耍。
吉斯登麥克父子公司是一家新興的大酒商,在近幾年,將C.F.科本公司比得黯淡無光。吉斯登麥克的兩個兒子——愛德華和施臺凡都已在其父建立的生意里肩負起職務。盡管彼得·多爾曼也是個紈绔公子,卻一點兒都沒有尤斯圖斯·克羅格那種閑散的姿態;他是另一種類型的,一個耿直的紈绔公子,他的特點就在于那些毫無惡意的魯莽。他刻意在社交圈里那么肆意妄為,是因為他了解女士們十分欣賞他那種囂張、毫無遮掩的言談以及浪蕩不羈的作風,覺得很特別。
有一次,在布登勃洛克家的宴會上,有一道菜很久沒有端上來,客人們都等得發慌了,主婦也相當的忐忑不安,他在這時候便用他那粗獷的大嗓門喊了一句,全桌的人都知道了:“參議夫人,我的肚子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此時,也是他正在用那粗獷的大嗓門在說一些很有問題的笑話,時不時就加上幾句北德的方言當作笑料。摩侖多爾夫議員夫人笑得挺不起腰板,連續叫喊著:“上帝啊!您別再往下說了,參議先生!”
冬妮·布登勃洛克受到哈根施特羅姆一家淡漠的接待,卻得到其他人的熱烈歡迎。就連弗利采參議也急匆匆地從亭子的臺階上下來迎接,由于他希望,或許明年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可以幫著讓浴場熱鬧起來。
“小姐,您的仆人。”多爾曼參議極力地說準字音,他知道布登勃洛克小姐不是很喜歡他的作風。
“布登勃洛克小姐!”
“您到這里來了啊?”
“多么好啊!”
“您是何時到的?”
“瞧,打扮得多漂亮啊!”
“您住哪兒?”
“是在施瓦爾茨可夫家嗎?”
“領港的家里?”
“想法真奇妙!”
“多么新鮮的方法啊!”
“您在城里住嗎?”海濱旅店的經營人弗利采參議再次問了一句,他實在不想讓別人發現他的沮喪。
“下一次的舞會您肯賞臉參加嗎?”他的夫人問道。
“噢!你在特拉夫門德不會待很久?”另一位太太替她回答。
“親愛的,難道您不覺得布登勃洛克一家人都特立獨行嗎?”哈根施特羅姆太太跟摩侖多爾夫議員夫人輕聲說。
“你還沒下水吧?”有人問,“年輕的姑娘們,今天還有誰沒有下過水呢?小瑪利、玉爾新、小路易絲這三個人嗎?安冬妮小姐,您的朋友們會義不容辭地陪著您的。”
幾個年輕的姑娘從一群人中走了出來,準備和冬妮一塊兒去洗海水浴,彼得·多爾曼自然自告奮勇地陪著姑娘們朝海灘走去。
“啊!你是否想起以前咱們一起上學的情景?”冬妮問玉爾新·哈根施特羅姆。
“記——記得!您總是經常發脾氣。”玉爾新滿臉賠笑。
他們從海灘上用一條木板湊成的窄道里穿過,朝浴場走去;當他們從拿著書坐在巖石上的莫爾頓·施瓦爾茨可夫旁邊經過時,冬妮大老遠地、急忙地跟他點了幾次頭。不知道是誰問了一句:“冬妮,你在跟哪個人打招呼?”
“噢!就是那位小施瓦爾茨可夫,”冬妮回答說,“他陪著我過來的。”
“就是總領港的兒子嗎?”玉爾新·哈根施特羅姆問道,用她那雙黝黑的眼睛緊盯過去。莫爾頓正好坐在那里帶著憂郁的神色端詳著這一群光鮮艷麗的人。冬妮大聲說:“真遺憾!像奧古斯特·摩侖多爾夫那樣的人都不在這里,平時待在海濱的日子肯定很無聊!”
8
冬妮·布登勃洛克開始了她美麗的夏季生活,比她遺忘在特拉夫門德的日子還要快樂有趣。沒有重擔壓在她肩上,她再次煥發出絢麗的光彩;她的一言一行也恢復了之前那種歡快且無憂無慮的神色。有時周末,參議便帶著湯姆和克利斯蒂安到特拉夫門德,總會滿意地看著她。那時他們便會去餐館吃一頓大餐,坐在咖啡店的簾幕下邊欣賞音樂喝咖啡,邊看著大廳里的人玩輪盤,就像尤斯圖斯·克羅格和彼得·多爾曼那些尋歡作樂的人總是圍擠在輪盤周圍。參議倒是沒有賭過的。
冬妮曬著陽光,洗著海水浴,吃著姜汁餅、煎腸子,跟莫爾頓一塊兒去遠足。他們會順著公路到鄰區的浴場,或者順著海灘攀到高處的望海亭,從那里能夠眺望海陸兩面。要不然就是去旅店后面的一座小樹林里,在樹林的高處懸掛著一口大鐘,是旅店通知客人開飯的時候使用的;有時他們會泛著小船,到特拉夫河對面的普瑞瓦半島去,在那個島上可以找到琥珀。
莫爾頓是一個讓人喜歡的旅伴,盡管他的觀點有時候難免會顯得有些偏激和武斷。無論說到什么,他都可以給出一個嚴肅而公正的定論,并且他的口氣不給別人留一點商量的余地,雖然在說話時,他的臉會漲得通紅。當他聲稱全部貴族都是笨蛋和災星,并隨即做了一個憤怒笨拙的手勢時,冬妮覺得有些失望,忍不住責怪了他幾句。不過另一方面,她又十分自豪,因為他挖空心思地將自己的想法說給她聽,而且這些想法都沒有對他父母公開過。有一回他說:“我跟您說一件事,我在哥廷根的房間里有一架完整的人體骨架,您知道的,就是用鐵絲穿起來的那種骨頭架子。吶!我給它穿上了一套破舊的警察制服。哈!實在太妙了,您說是吧?但是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您一定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我的父親!”
冬妮當然無法避免地經常跟城里的朋友在海灘或者海濱公園里打交道,參加這樣或那樣的舞會或者乘坐帆船出游什么的。這時,莫爾頓就得一個人去巖石那里坐著了。從第一天開始,這些巖石便成了他們兩個人間的一個固定暗語了。“坐巖石”的意思便是“無聊寂寞”。遇到下雨天,雨簾仿佛一個灰色的罩子,將整個大海籠罩起來,海水和低垂的天空正好相接,海灘和道路都積滿了水,冬妮便說:“今天我們兩個人都要坐巖石了,留在陽臺上或是房間里,無所事事,您就給我表演幾首學生歌曲吧,莫爾頓,盡管這些歌我也聽厭了。”
“確實!”莫爾頓說,“我們坐下!不過您知道,和您在一塊兒,就沒有了巖石!”在他父親面前他是不會說這些話的,不過母親聽了沒關系。
“干什么?”一次午飯之后,冬妮跟莫爾頓一同站起來,準備到外面去,總領港便問他們,“年輕人要去什么地方啊?”
“啊!安冬妮小姐容許我陪她走到望海亭里去。”
“是這樣的,她同意了嗎?你自己說一說,我的孩子,你坐在書房里背你的那套神經系統不是更好一點嗎?等你回哥廷根時,你肯定把所有東西都拋到腦后了。”
然而施瓦爾茨可夫夫人則滿是溫和地說:“狄德利希,上帝啊!他為何不能去呢?讓他去吧!這可是他的假期啊!他就不能陪我們的客人玩嗎?”于是,他們兩個人便去了。
他們沿著海灘走,緊靠著水邊,潮水將那里的沙子沖平然后曬硬,走起來十分輕松。地面布滿了一種常見的白色小貝殼和另外一種長圓形乳白色的、比前者稍大的小貝殼。此外,還有黃綠色的潮濕的海草,上面是空心的小圓果,踩上去會發出啪啪的脆響。另外還有水母,有的是平常的那種海水色,有的則是紅黃色、有毒,在游泳時碰到它的話,皮膚就像火燒一樣疼痛。
“您可知道我以前有多傻,”冬妮說,“我妄想從水母的身上取下五彩的小星星。我用手帕包了一大包的水母回家,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擺在陽臺上,把它們曬死在陽光下……我想要留下那些小星星!好,我等一下過去看的時候,只留下一大片的水印,散發著淡淡的腥味。”
他們一路走著,耳邊是一層層波浪發出的有韻律的澎湃聲,迎面吹來了清新的咸海風。這些風肆無忌憚地在耳邊颯颯作響,在人的身上激起了愜意的暈眩,一種微醺之感……他們在海灘滿是輕聲細語的無限寧靜中朝前方走去。無論遠近,大海的每一個細微的響動都被寧靜賦予了神秘的內涵。
左邊逶迤著一條由黃色黏土和亂石形成的斜坡。這些斜坡的形狀都很相近,凸顯出來的棱角遮擋了曲折的海岸。海灘到了這里之后變成了嶙峋的亂石,他們找了一個往上爬的地方,經過矮樹林里的一條山路攀上望海亭。望海亭是用帶樹皮的粗木柱和木板搭建而成的圓亭子,亭中的墻壁上畫滿了格言、短詩、名字的縮寫和愛情心形,亭中被分成一間間的小屋。冬妮跟莫爾頓選了一間面朝大海的屋子,坐到靠著里面的一條粗木凳上。這間屋子跟浴場的木板屋一樣,散發著淡淡的木頭清香。
在下午時分,山上的這個地方顯得相當靜穆。幾只小鳥啾啾地叫著,沙沙的樹葉聲和潺潺的海水聲融匯在一起。海水在地下深處無限延伸,在遠處出現了一艘帆船的桅檣。這一路上海風不停地從耳邊呼嘯而過,此時走到了避風之地,他們忽然感到一陣讓人深思的寧靜。
冬妮問道:“它是歸港還是離去?”
“什么?”莫爾頓語氣頓了一下,好像他的思想剛從一個遙遠之地被喊回來一樣,他趕緊說明:“是離去!這是一艘開往俄國的‘施亭博克市長’號。我不想跟這艘船過去。”過了一會兒他繼續補充:“那里的情況肯定比我們這里還要糟糕!”
“可以了,”冬妮說,“莫爾頓,您現在是要跟貴族開戰了,我從您的臉上已經看出來了。您這樣是不好的,你認識哪個貴族嗎?”
“不認識!”莫爾頓幾乎懊惱地喊出來,“謝天謝地!”
“很好呢,您瞧!我可是認識一個貴族姑娘,她叫阿姆嘉德·封·席令,我之前跟您提到過的。她可是一個比你我脾氣都要好的人;她幾乎不在乎自己的姓氏,而且她吃香腸,討論著她們家的母牛。”
“冬妮小姐,肯定還有例外的人!”他擔憂地說,“不過您聽我說,您是一位小姐,只講究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個原則。每當您認識一個貴族給出這樣的結論:他是個好人啊!沒錯,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則用不著去認識一個貴族,便足以斷定他們的全部。這里所涉及的是社會結構的原則性問題,您可明白?沒錯,對于這一點您說不上來。怎樣?有些人只要一誕生便成了人類的選民,就是大老爺,就有權利藐視我們這些下層人。而我們呢?就算是做出巨大的貢獻也無法跟他們相提并論。”
莫爾頓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顯露出一股善良無邪的怨氣;他也嘗試去擺弄一些手勢,不過當他看見自己那相當笨拙的姿勢時,便毅然地放棄了。可是,議論依舊在持續不斷地進行著。他的情緒早就激動不已。他坐在那里,身子稍微往前傾斜,用大拇指撥弄著上衣的扣子,一道挑釁之光從他那雙溫和的眼睛里閃現出來。“我們的市民階層,我們這些一直被看成底層階級的人,只允許那些加官晉爵的貴族存在,我們不愿承認那些只會坐收漁翁之利的貴族,我們反對現在這種階級等級觀念的劃分。我們懇求所有人都是自由平等的,不是別人的附屬品,所有人只受法律的制約!不該再有特權和暴力!所有人都是政府的權利平等的兒女,并且就像上帝和普通世人一樣沒有等級階級的存在,市民和政府也應該產生直接的關聯!我們要求新聞自由,工商業自由,貿易自由……我們請求所有的人都可以在一個相對平等的位置上進行競爭,有功勞的人得到封賞!可是我們被各種原因牽制了手腳,堵住了嘴巴……我還要怎么說呢?對了,您來聽聽這件事情:他們在四年前重新修訂了跟大學校、報刊有關的同盟法。這部法律真是太好了!只要和現行制度或者事物不合拍的,統統都不可以刊登或演說,您明白嗎?真理被扼殺、被禁止傳播……那么請問一下,這些究竟是為何?是由于一個腐朽不堪的愚蠢的制度,而且這個制度大家都很清楚,有朝一日肯定會被摧毀的……我堅信,您還無法了解這是有多卑劣!這樣的暴力,目前警憲制度是這樣的昏庸粗暴,您是不明白精神界和新時代的……我還要再告訴您一點,普魯士國王做了一件十分沒有道義的事情!當初1813年,法國人仍在我們的國土上,他號召我們,同意我們立憲……于是我們紛至沓來,拯救了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