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布登勃洛克一家(上)(17)
- 布登勃洛克一家:全2冊(諾貝爾文學(xué)獎大系)
- (德)托馬斯·曼
- 4990字
- 2018-03-13 11:08:35
總領(lǐng)港說過他兒子的名字也有兩三回了,但是冬妮一次也沒聽清。好像是叫“莫爾”,又好像是叫“莫爾德”,老頭的那種直板而粗俗的方言,實在讓人很難聽清楚。
茶余飯后,狄德利希·施瓦爾茨可夫敞開了外衣,將里面的白背心露了出來,一邊坐在太陽下愜意地眨眼睛,一邊跟他的兒子吸著他家的短木頭煙嘴,這時的湯姆也點起他的香煙。兩個年輕人不由自主地聊起了他們在學(xué)校時的趣事,他們聊得很歡,冬妮也忍不住參加了。他們學(xué)著施藤格先生的口頭禪:“你在干什么?你應(yīng)該畫一條弧線,你竟然胡畫了一條線!”遺憾的是克利斯蒂安沒在這里,他模仿這個可是栩栩如生的呢!
有一次,湯姆指著擺在他們面前的花,隨口對他的妹妹說了一句:“如果格侖利希先生在這里,又要說‘這花將屋子裝飾得與眾不同’啦!”
冬妮聽到這句話后,氣得面紅耳赤,推了他一下,然后羞澀地看了小施瓦爾茨可夫一眼。
這天的咖啡很久都沒有端上來,他們也就被迫一直這樣坐下去。已經(jīng)是六點半了,普瑞瓦半島的夜色也已經(jīng)悄然而至。總領(lǐng)港在這時候站了起來。
“各位抱歉!”他說,“我要去領(lǐng)港辦事處那里辦點事,我們八點鐘再吃飯,如果各位同意的話……或者今天可以再晚一些,梅塔,如何?你覺得呢?”他又叫他大兒子的名字,別總是賴坐在這里了,去看你的書吧。布登勃洛克小姐或許要整理箱子里的東西,或者是要去海邊走一走,你就別打擾別人了!”
“狄德利希,你也真是的!他怎么就不能坐在這兒了?”施瓦爾茨可夫太太用溫和的語氣責(zé)怪她的丈夫,“如果客人想去海邊散步,他為何不能陪著去呢?狄德利希,他是在假期啊!我們的客人他就不可以幫助招呼了?”
6
次日清晨,冬妮在這間干凈整齊,家具上鋪著鮮艷的印花布的小臥室中醒來。她覺得滿心歡喜和興奮,獨自一人睜開眼便看見這樣一個新的風(fēng)景,總是有不一樣的感覺。
她起身,雙手環(huán)抱膝蓋,擺弄了蓬亂的頭,瞇著雙眼注視著從窗戶縫隙中射進(jìn)來的明亮的狹窄的陽光,一邊慵懶地整理昨天的各種經(jīng)歷。
她差不多已經(jīng)將格侖利希先生忘掉。連同城市啦,風(fēng)景廳里的那一出鬧劇啦,家人和科靈牧師的勸告啦,全都拋在腦后。在這里,她每天清晨都會無比輕松地醒來。施瓦爾茨可夫這一家人實在是太熱情了!昨晚,他們就準(zhǔn)備好了橙子酒招待客人,并且所有人都為冬妮能在這里居住而歡快地干杯。這一頓晚飯吃得相當(dāng)?shù)男臐M意足。老施瓦爾茨可夫說了一些海上的故事來娛樂眾人,他兒子則說起了他在哥廷根讀書的情景。不過她始終都不知道他叫什么,這是如此的奇怪!她全神貫注地聽著,但是整頓晚餐里都沒有人再喊他的名字,她肯定開不了口問,這是沒有禮貌的。她在極力地尋思,上帝啊!這個年輕人到底叫什么呢?莫爾還是莫爾德?況且,她非常喜歡這個莫爾或者莫爾德。他的笑容是那樣頑皮,那樣天真!比如他想要喝水,但是他不說水,而是在幾個字母里添上一個數(shù)字,讓老頭兒火冒三丈,這時候他便天真地笑起來。沒錯!他說了水的化學(xué)公式,不過也只是一般的水,說到特拉夫門德這里的水,這個公式肯定還要更復(fù)雜的,因為人們隨時都會從水里發(fā)現(xiàn)一只水母……當(dāng)然,高官們可以有他們自己對甜水的看法。說到這里他再次被他的父親斥責(zé),因為他在說“高官們”這個的時候語氣沒有誠意。施瓦爾茨可夫夫人則一直在觀察著冬妮的神情,看她有沒有對這個年輕人感到敬佩之意。確實是這樣,他的說話方式相當(dāng)有趣,既活潑又有深度。這位少主人對她的關(guān)注確實有點過分了。她埋怨說吃飯的時候頭昏眼花,想必是血液過剩……他該如何作答?他注視了她片刻,接著說:的確,額角上的血管漲得很高,但是這并非是因為血液過剩,正好相反,或許是血液不足抑或紅細(xì)胞少的問題,她說不定是貧血呢!
在一尊木雕的掛鐘里飛出了一只杜鵑,用悅耳的聲音叫喚了幾聲。“七,八,九,”冬妮數(shù)道,“起來!”她頓然從床上跳下來,推開窗戶。天上飄著幾朵白云,但是太陽并沒有被其遮擋,從羅喜登廣場和那里的一座燈塔放眼望去便能看見微波蕩漾的大海。梅克倫堡弧形的海岸把右邊的大海環(huán)抱住,但是它的正面則被無限地延伸出去,直到遠(yuǎn)處那抹藍(lán)綠相間的帶子和霧氣茫茫的地平線合二為一。“我等會兒要洗澡,”冬妮心想,“不過我先要好好吃一頓早餐,別讓新陳代謝將我的身子損傷了。”她笑了起來,開始用快速而輕松的方式洗臉、換衣服。
九點半敲過了一會兒,她便走出自己的小房間。湯姆過夜的那間屋子的門是打開的;他一早起來便趕回城里了。就連這兒——當(dāng)成房間用的后樓,也能聞到一股咖啡的濃香。這個貌似是這間小屋子特有的味道,冬妮順著一座普通的木質(zhì)欄桿的樓梯走下去,越往下走咖啡的味道越濃厚。她穿過樓下的一條過道,光彩奪目地走到陽臺。走道旁邊是總領(lǐng)港的臥室兼飯廳和辦公室。這天清晨,她穿了一件白色斜紋布的夏裝。
咖啡桌上就只有施瓦爾茨可夫夫人跟她兒子兩個人,一些餐具也都收拾走了。施瓦爾茨可夫夫人在她棕色的衣服上系了一件藍(lán)格子圍裙。旁邊放著一只裝鑰匙的籃子。
“十分抱歉!”她起身對冬妮說,“布登勃洛克小姐,我們沒有等您一起吃早餐!我們這些普通人家通常都醒得較早。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施瓦爾茨可夫早就出去上班了,我想您不會生氣吧?”
冬妮在這點上也道了歉。“您可別覺得我喜歡睡懶覺。我也覺得很不好意思,不過昨晚的那個果子酒……”
這家的少主人聽到這里便笑了起來。他站在桌子后端,手里握著他那個木頭短煙袋,面前攤開一張報紙。
“哼!都是您的不是,”冬妮說,“早上好!您總是和我碰杯,讓我現(xiàn)在只能喝涼咖啡了。否則我早就吃了早餐,洗了海水浴……”
“不,對于一個年輕的姑娘來說,現(xiàn)在還太早了!您要知道七點鐘的水是很冷的,才十一度攝氏,從暖被窩里出來是會覺得太冰冷了。”
“先生,您怎么會知道我愿意洗溫水?”冬妮邊說邊在桌子旁坐了下來,“施瓦爾茨可夫夫人,還要麻煩您替我熱一杯咖啡!不過還是讓我自己動手吧,謝謝您!”
主婦看著她的客人吃下了幾口早餐。
“小姐,第一個夜晚睡得可好?的確,被單可是用海草填的,我們是一般人家,但愿您有一個好的胃口,開開心心地度過一個上午。小姐在海灘肯定能遇見許多熟人,要是您樂意的話,我的兒子能陪您去。請見諒,我還得去準(zhǔn)備料理午飯了,我不能再陪著您了。今天,我們準(zhǔn)備烤香腸,我們總要盡力去款待我們的客人。”
“我今天只吃蜂窩蜜,”當(dāng)屋里剩下了他們兩個的時候,冬妮開口說,“您瞧!我知道哪些該吃、哪些不該吃吧?”
小施瓦爾茨可夫起身將煙斗放到了陽臺的圍墻上。
“您就盡情地抽煙好了,我無所謂。我在家里吃早餐的時候,屋里總是充滿了父親的雪茄味……您說過,”她突然問道,“一個雞蛋的營養(yǎng)價值跟四分之一磅的肉是一樣的,對嗎?”
他的臉再次漲得通紅。“布登勃洛克小姐,您這是在拿我尋開心嗎?”他又笑又惱地反問,“昨晚,父親已經(jīng)將我好好斥責(zé)了一頓,說我不懂裝懂、賣弄自己啦!”
“不過我問這句話是無心的呀!”冬妮不禁愣了一下,甚至停止吃早飯,“賣弄自己!怎么可以這樣說呢?我還是非常喜歡增長見識的,真是的!我實在是笨蛋,您會見識到的!在苔瑞斯·衛(wèi)希布洛特那里我總是被劃分到最懶的學(xué)生堆里。并且我覺得您見多識廣……”她在心里思索:賣弄自己?一個人跟別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總要表現(xiàn)出自己的優(yōu)點,說上幾句討人喜歡的話,這也沒什么好奇怪的。
“沒錯!從某個方面來說,它們的價值是等同的。”冬妮的話讓他十分愉悅,便回答道,“說起某些營養(yǎng)價值……”
于是,冬妮吃著早餐,這位年輕的施瓦爾茨可夫便一邊抽著煙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起來。然后他們又開始聊起苔瑞斯·衛(wèi)希布洛特,說到了冬妮在寄宿學(xué)校的那段時光和她的幾位女伴,談到了如今又回到阿姆斯特丹的蓋爾達(dá),談到阿姆嘉德·封·席令,碰到晴朗的好天氣時,站在海邊便能望見她家的白房子。
稍過片刻,冬妮便吃好了早餐,擦嘴時,她又指著報紙問:“上面有什么新聞?”
小施瓦爾茨可快哈哈大笑起來,帶著嘲笑和遺憾的表情搖了搖腦袋:
“唉!也沒有什么,這上面能刊登什么呢?您知道的,這種小鎮(zhèn)上的報紙還真是一個無聊透頂?shù)臇|西。”
“哦?但是爸爸媽媽總是離不開它。”
“是這樣,沒錯!”他的臉又變紅了,“您瞧!我不也在看嗎?因為不看它就真的沒東西可看了。但是,一看到寫著某某大商人將要舉辦結(jié)婚典禮就無法產(chǎn)生興趣了,我說的可都是實話!您見笑了,不過您有機(jī)會應(yīng)該看一看別的報紙,如《哥尼斯堡哈艮新聞》啊,或者《萊茵報》啊,您會看見一些不同凡響的東西!無論普魯士國王說了什么……”
“他說了什么呢?”
“他說……不!我不能在一位女士面前說這種話。”他的臉再次漲紅了,“他對這些報刊說了一些難聽的話。”他的臉閃現(xiàn)一絲冷嘲熱諷的笑容,讓冬妮在一瞬間覺得有些不對勁。“這類報刊跟政府、貴族、傳教士和富豪對著來。您知道嗎?他們很精明,知道如何牽制著新聞檢查官。”
“是這樣嗎?那么您的觀點呢,您也和貴族對著干嗎?”
“我嗎?”他十分窘迫地反問道。
冬妮站了起來:
“吶!這個問題我們以后再討論吧。我現(xiàn)在想去海灘可以嗎?您瞧,整個天空都是藍(lán)色的。今天肯定不會下雨的。我很想跳到海水里。你愿意陪我去海邊嗎?”
7
她把她的那個大草帽戴上,然后撐著太陽傘,盡管這天有一些海風(fēng),但是天氣炎熱。小施瓦爾茨可夫戴著一頂呢帽,拿著一本書,走在她身旁,不時地從一旁端詳她。他們順著海灘走,穿過了海濱公園。公園里的石子路和薔薇花壇都在大太陽下,一點陰影也沒有。在海濱旅店、咖啡廳和把兩座瑞士宅子連起來的一道長廊上,音樂廳安靜地掩映在樅樹林中。這時候大概是十一點半,避暑的游人大部分都留在海灘。
這兩個人經(jīng)過放置著搖椅和秋千的兒童游戲場,緊挨著溫水浴室走過去,然后不緊不慢地走到了羅喜登廣場。太陽如同一個火球,炙烤著草坪,青色的蒼蠅在草坪里嗡嗡地飛來飛去。此時,從海水那頭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既單調(diào)又乏味,在遠(yuǎn)處還不停地卷起一層層白色浪花。
“您在看什么書呢?”冬妮問道。
年輕人雙手拿著書,迅速地從后往前翻了一遍。
“布登勃洛克小姐,這類書不適合您讀!除了血管啦,內(nèi)臟啦,疾病啦之外沒有別的……您瞧!這里正好說到肺部水腫,也就是德國人叫作積水癥的那種病。肺葉里的積水貯滿了,這種病是因為肺炎引起的,十分危險。嚴(yán)重時,病人是無法呼吸的,會活生生的地窒息而死。這些病,書本上也只是輕描淡寫地做了一番客觀的描述。”
“啊!真是恐怖……但是如果一個人想要成為醫(yī)生的話,等到以后格拉包夫醫(yī)生退休了,我會想方設(shè)法讓您來當(dāng)我們的家庭醫(yī)生的,您等著吧!”
“哈哈!布登勃洛克小姐,您念的又是什么呢?要是我可以這樣問的話。”
“您知道霍夫曼嗎?”冬妮問道。
“原來您在讀那個關(guān)于樂隊指揮和金罐的故事啊!很好,寫得十分生動,這類書很適合夫人和小姐。現(xiàn)在的男子必須得讀另外一些東西。”
“現(xiàn)在,我一定要問您一件事,”又走了幾步后,冬妮終于下定決心說,“那就是,到底要怎么稱呼你?我一次都沒有聽清楚,讓我十分郁悶!我還胡亂猜了許久。”
“你猜了很久嗎?”
“哎呀!您就別揭我的傷疤了!按理來說我是不該這么問的,但是我真的很好奇,我明白我根本不需要知道您的名字。”
“那有何關(guān)系?我叫莫爾頓。”他說,臉紅得比任何一次都厲害。
“莫爾頓?名字很美呢!”
“哦?美嗎?”
“是呢!這好歹比新茨或者昆茨念起來好聽。很新鮮,有點像外國人的名字。”
“布登勃洛克小姐,您果真是一個浪漫的人;您看霍夫曼的作品太多了,原因很簡單:我的祖父是半個挪威人,姓莫爾頓。我的名字便是跟著他起的。就是這么一回事兒。”
冬妮小心翼翼地從海邊的高蘆葦叢中穿過去。一排圓錐形屋頂?shù)哪就ぴ谇胺降暮┥铣霈F(xiàn)了,水邊上零散地放著一些木質(zhì)圈椅。一群群的游客正在周圍溫暖的沙灘上曬日光浴:太太們戴著藍(lán)色太陽鏡,拿著從圖書館里借來的書;男人身穿一件淺色衣服,用手杖在沙灘上無聊地畫著各種圖形;皮膚被曬得黝黑光亮的孩子戴著一頂大草帽在沙灘上打滾,堆沙子,挖水坑,做沙餑餑,鉆水,光著腳丫在淺灘里打水杖,玩船。右邊是一座木制的浴亭,一直延伸到海水中。
“我們就這么一直走到摩侖多爾夫家的亭子吧!”冬妮說,“我們必須要稍微繞一個彎。”
“沒問題!但是您不是要去會您的那些朋友嗎?我可以坐在后面的那些巖石上。”
“沒錯,我必須去跟他們打聲招呼。不過老實說,我真的不想去。我來這里,就是為了可以安靜一下。”
“安靜?想要逃避什么嗎?”
“的確!逃避……”
“布登勃洛克小姐,請您聽我說,我想問您一件事情……不過這要等以后再說吧!等我們有時間的時候。請原諒我現(xiàn)在跟您說再見,我就坐在那邊的巖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