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午餐
- 50:偉大的短篇小說們
- 果麥
- 2770字
- 2018-01-04 14:45:48
[英]威廉·薩默塞特·毛姆|于大衛 譯
我在看戲的時候瞧見了她,為回應她的招呼,幕間休息的時候我走了過去,在她旁邊坐下。我上一次見到她后已經過去了很久,若不是有人提到她的名字,我恐怕都無法認出她了。
她暢快地跟我說起話來。
“哎呀,我們第一次見面還是很多年前了。真是時光飛逝啊!我們都不年輕了。你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時的情形嗎?你請我吃了午飯。”
我記得嗎?
那還是二十年前我住在巴黎的時候。我在拉丁區有個很小的公寓,俯視著一座公墓,而我掙的錢也幾乎只夠維持我魂不離體。她讀了我寫的一本書,給我寫信談起它來。我回信感謝她,不久我又收到她一封信,說她路過巴黎,想跟我聊一聊;不過她時間有限,只有下個星期四才能有空;她上午要去盧森堡公園,我可否隨后邀她在富悅吃一頓小小的午餐?富悅是法國參議員們經常吃飯的一家餐廳,遠遠超出了我的收入,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去那兒。不過我受了恭維,自己又太年輕,還沒學會對女人說“不”字。(容我加一句:沒有幾個男人學得會,等他們學會也已經太老,他們說什么對女人也無關緊要了。)我手頭還有八十法郎(金法郎)可以讓我維持到月底,一頓適中的午餐花費不會超過十五法郎。如果我在余下的兩周把咖啡省掉,我還能夠應付過去。
我回答說我會與我的書信朋友于星期四的十二點半在富悅餐廳見面。她不像我期望的那么年輕,外表堂皇有余,魅力不足。實際上,她已年屆四十(這是迷人的年紀,但已不是看上一眼就能驟然引發強烈激情的歲數),而且她給我一種印象,她的牙齒過多,又白又大又整齊,多得超過了實際需要。她很健談,但看上去她更愿意談論我本人,我便做好準備當個忠實的聽眾。
菜單拿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因為價格比我預料的高出一大截。但她的話讓我放心下來。
“午餐我從來什么都不吃。”她說。
“哦,可別這么說!”我大大方方回答道。
“我吃的東西從不超過一樣。我認為現在人們吃得太多了。也許,來一條小魚吧,不知道他們有鮭魚沒有。”
只是一年之中吃鮭魚的時令未到,菜單上也沒寫,但我還是詢問侍者有沒有。有的,剛剛送過來一條漂亮的鮭魚,是他們今年進的第一條。我為我的客人訂了這道菜。侍者問她在等菜的時候要不要來點兒什么。
“不,”她回答,“我吃的東西從不超過一樣,除非你們有一點點魚子醬,我從不介意魚子醬。”
我的心稍稍一沉。我知道我負擔不起魚子醬,可我不能把這話說給她,我告訴侍者務必上這道魚子醬。我給自己點了菜單上最便宜的菜,是一份烤羊排。
“我認為你吃肉是不明智的,”她說,“我不知道你吃了羊排這么難消化的東西后還怎么工作。我可不會讓我的胃超過負荷。”
然后是喝什么酒的問題。
“我午餐從來不喝任何東西。”她說。
“我也什么都不喝。”我趕緊說道。
“除了白葡萄酒。”她緊接著說,就好像我沒說那句話一樣。
“好些法國白葡萄酒都特別清淡。這種酒有助于消化。”
“你要喝什么?”我問,仍很好客的樣子,但并不過分熱情。
她那一口白牙朝著我明亮而友善地閃了閃。
“我的醫生什么酒也不讓我喝,除了香檳。”
我感覺我的臉變得有點兒蒼白。我要了半瓶香檳。我若無其事地提及我的醫生絕對禁止我喝香檳。
“那么,你要喝什么呢?”
“水。”
她吃掉了魚子醬也吃掉了鮭魚。她興高采烈地談起藝術、文學和音樂。但我一直在琢磨賬單會累加到什么地步。當我的羊排端上來的時候,她相當嚴肅地批評起我來。
“我看出你習慣吃難以消化的午餐。我認為這是個錯誤。為什么你不學學我只吃一樣呢?我相信那么做你會感覺更好。”
“我正打算只吃一樣呢。”我說。此時侍者又拿著菜單過來了。
她用一個輕盈的手勢把他揮到一邊。
“不,不,午餐我從來什么都不吃。只吃一小口,我從來不想多吃,就算吃也是因為談話的緣故,而不是為了別的。我不會再吃任何東西,除非他們有那種大蘆筍。要是不吃上一點就離開巴黎,我會感到遺憾的。”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在商店見過那東西,我也知道它們貴得要死。一看見它們我的嘴里就涎水四溢。
“夫人想知道你們有沒有那種大蘆筍。”我問侍者。
我窮盡全身之力希望他說沒有。一抹快樂的微笑在他那寬寬的、牧師一般的臉上蔓延開來。他滿有把握地告訴我,他們有一些那么大、那么好、那么嫩的蘆筍,實在妙不可言。
“我真是一點兒都不餓,”我的客人嘆了口氣,“不過你要是堅持,我不介意來一點兒蘆筍。”
我要了這道菜。
“你不來點兒嗎?”
“不,我從來不吃蘆筍。”
“我知道有人不喜歡蘆筍。事實是,你吃掉的那些肉毀了你的味覺。”
我們等著蘆筍做好。一陣惶恐攫住了我。現在的問題不再是我能剩下多少錢維持這個月的生計,而是我有沒有足夠的錢支付賬單。如果發現自己差了十個法郎而不得不向我的客人借,那就太丟臉了。我實在沒有勇氣讓自己這么做。我很清楚手里到底有多少錢,如果賬單太大我就準備伸手往口袋里一掏,煞有介事地驚呼一聲,跳起來說我被人偷了。當然,如果她也沒有足夠的錢付賬,場面就尷尬了。那樣的話我只好把我的手表留下,說我過后再回來付賬。
蘆筍端上來了。個頭巨大、多汁,令人胃口大開。融化的黃油香味搔弄著我的鼻孔,正如純潔的閃米特人獻上的燔祭搔弄著耶和華的鼻孔一般。我一邊看著這個放縱的女人把蘆筍大口大口塞進喉嚨,一邊彬彬有禮地論述巴爾干地區的戲劇現狀。最后她吃完了。
“咖啡?”我說。
“好的,就來一份冰激凌加咖啡吧。”她答道。
現在我已經不在乎了。因此我給自己點了咖啡,給她點了冰激凌加咖啡。
“你知道,我十分相信這么一句話,”她邊吃冰激凌邊說,“一個人應該在感覺還能再吃一點兒的時候離開餐桌。”
“你還餓嗎?”我無力地問道。
“不,不,我不餓;你看,我是不吃午餐的。我早上喝一杯咖啡,然后就是晚餐了,但我午餐吃的東西從不超過一樣。我這都是為了你說的。”
“哦,明白了!”
接著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我們正等著咖啡,那個領班侍者,虛偽的臉上帶著逢迎的微笑,提著滿滿一籃碩大的桃子走到我們面前。一只只桃子帶著天真少女一般的緋紅,飽滿的色澤如同意大利風景畫。可眼下還不到吃桃子的季節吧?上帝知道它們是什么價錢。我片刻之后也知道價錢了,因為我這位客人繼續說著話,一邊心不在焉地拿起了一個。
“你看,你用那么多肉把肚子填得滿滿的(我那一小塊可憐的羊排),再吃不下什么了。可我只是吃了點兒小吃,所以我還能享用一個桃子。”
賬單來了,等我付完了賬,我發現剩下的錢只夠給一份相當寒酸的小費。她的目光在我留給侍者的三個法郎上停了片刻,我明白她覺得我吝嗇。不過等我走出這家餐廳,我就得面對整整一個月身無分文的日子。
“照我的樣子做,”她在我們握手的時候說,“午餐吃的東西永遠不要超過一樣。”
“我會做得比這更好,”我回敬道,“我今天晚飯什么都不吃了。”
“幽默家!”她快活地喊道,跳上一輛出租馬車,“你真是個幽默家!”
不過我最終還是報了仇。我不認為我是個懷有報復之心的人,但是當不朽的神明插手此事,欣然靜觀其果還是可原諒的。如今她的體重是二十一石[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