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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患難見知己

[英]威廉·薩默塞特·毛姆|于大衛(wèi) 譯

三十年來我一直在研究我的同胞。我算不上很了解他們。我自然不會憑一張臉就毫不猶豫地雇下一個傭人,不過我認為我們大多就是憑著面相來評判我們遇見的人。我們從下巴的形狀、眼睛的神色、嘴巴的輪廓做出自己的結(jié)論。我不知道這么做經(jīng)常是對還是錯。小說和戲劇往往與真實生活不符,那是因為寫這些東西的作家們,或許出于需要,讓筆下的人物表里如一,他們不敢冒險把人物寫得自相矛盾,那樣的話人物就變得無法理解了,盡管我們大部分人就是自相矛盾的。我們每個人都是相互矛盾的品性胡亂拼湊的一團。邏輯學書籍會告訴你,說黃色是管狀的或者感激比空氣重是荒謬的;但在構(gòu)成自我的那種不協(xié)調(diào)的混合體中,黃色很可能是一匹馬和大車,而感激是下個禮拜當中的一天。每當有人跟我說他們對人的第一印象永遠正確,我就會聳聳肩。我認為他們要么缺乏眼界,要么就是過于自負。從我這方面說,我發(fā)現(xiàn)我認識別人越久,他們就越令我困惑:我最老的朋友恰恰是些我可以說一點兒都不了解的人。

想起這些是因為我在今早的報紙上讀到愛德華·海德·伯頓在神戶去世的消息。他曾是個商人,多年來一直在日本做生意。我不太認識他,但我對他很感興趣,因為有一次他讓我大吃一驚。若不是聽他親口講出來,我決不會相信他會做出那種行為。更令人驚愕的是,無論外表和舉止,他都會讓人想到一種十分明確的類型。如果真的有人表里如一,那就是他了。他個頭矮小,身高只有五英尺四多一點,非常纖瘦,一頭白發(fā),紅臉膛上滿是皺紋,長著一雙藍眼睛。我估計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大概六十歲。他總是穿得整潔樸素,適合他的年紀和身份。

雖然他的辦事處設(shè)在神戶,伯頓卻常來橫濱。我一度偶然在那里待了幾天,等待一艘船,在英國人俱樂部被人介紹給他。我們一起打橋牌。他牌打得好,人也很大方。他的話不太多,無論打牌時還是之后我們在一起喝酒,但他說的話都很通情達理。他有一種沉靜的冷幽默。他似乎在俱樂部里頗有人緣,隨后,在他走了以后,他們形容他是個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碰巧我們兩個都住在格蘭德酒店,第二天他請我跟他一起吃飯。我見到了他的妻子,胖胖的,上了年紀,笑臉盈盈,以及他的兩個女兒。這顯然是個和睦而感情深厚的家庭。我覺得伯頓最打動我的是他的仁慈之心。他那雙溫和的藍眼睛里有一種很討人喜歡的東西。他的聲音十分輕柔;你很難想象他會氣憤之下抬高嗓門;他的笑容也很親切。這個人吸引你的注意,因為你在他身上感受到他對身邊的人真正的愛。他確有魅力,但他身上沒有任何虛情假意:他喜歡他的牌戲、他的雞尾酒,他能意有所指地講一則粗俗故事,年輕時還曾是個運動員。他是富人,而且是靠自己掙下每一分錢。我認為讓你喜歡他的一個原因是他矮小而又脆弱;他激發(fā)了你保護他人的本能。你會覺得他連一只蒼蠅都不忍傷害。

一天下午,我正在格蘭德酒店的休息室閑坐。那是在地震之前,休息室里放著幾張皮扶手椅。你可以看見窗外一片寬闊的景致,港口上擁塞著頻繁往來的船只。幾艘大客輪開往溫哥華和圣弗朗西斯科,或者取道上海、香港和新加坡去歐洲;還有各國的不定期貨輪,破舊不堪,飽受海水侵蝕,以及一艘艘船尾上揚、掛著彩帆的平底帆船和數(shù)不清的小舢板。這是一片繁忙而令人興奮的景致,但我說不出為什么,這景致又讓人感到心定神閑。這里有一種浪漫的氣息,讓你忍不住伸手觸摸。

伯頓走進休息室,馬上就瞧見了我。他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你覺得來點兒喝的怎么樣?”

他拍手叫來一個侍者,要了兩杯杜松子汽水酒。侍者端上來的時候,一個人從外面街上走過,看見我便招了招手。

“你認識特納?”我點頭打招呼的時候,伯頓問道。

“我在俱樂部見過他。人家說他靠國內(nèi)寄錢過日子。”

“我想是吧。我們這兒有很多這種人。”

“他橋牌打得不錯。”

“這些人通常都打得不錯。去年有那么個家伙,說來奇怪,跟我一個姓,是我見過的最好的橋牌玩家。我估計你沒在倫敦碰見過他。他自稱名叫倫尼·伯頓。我認為他大概屬于最好的那一類俱樂部。”

“不,我不記得我聽說過這個名字。”

“他是個十分出色的玩家。他好像對玩牌有一種本能。這太離奇了。我以前常常跟他玩牌。他在神戶待過一陣兒。”

伯頓啜了一口杜松子汽水酒。

“說起來挺好笑,”他說,“他不是什么壞人。我喜歡他。他總是穿著體面,很瀟灑的樣子。他還算漂亮,長著一頭卷發(fā),粉白的臉頰。女人們會對他浮想聯(lián)翩。他并無害人之心,你知道,他只是放縱而已。他自然是喝得太多。這些家伙總是這樣。每季度家里都給他寄些錢來,他靠玩牌還能再賺點兒。他贏了我不少錢,這我知道。”

伯頓和善地笑了幾聲。我憑自己的經(jīng)驗得知,他在橋牌上輸錢會很有雅量。他用自己瘦小的手摸著刮得精光的下巴;條條靜脈從手上凸顯出來,那手幾乎是透明的。

“我估計他破敗之后來找我就是因為這個,還因為他跟我同一個姓。有一天他來我的辦事處見我,要我給他一份工作。我很驚訝。他告訴我說,家里不再寄錢給他了,他想工作。我問他多大歲數(shù)。”

“‘三十五。’他說。”

“‘迄今為止你都在做什么呢?’我問他。”

“‘哦,也沒做什么。’他說。”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恐怕幫不了你什么忙,’我說,‘再過三十五年來找我吧,到時候我看我能做點兒什么。’”

“他沒動地方。他變得一臉慘白。他遲疑了一會兒,然后對我說,一段時間以來他打牌交了厄運。他不想一心撲在橋牌上,便玩起了撲克,結(jié)果被刮得一毛不剩,現(xiàn)在身無分文了。他把所有的東西都典當了。他付不出旅館的賬來,人家也不再容他賒欠。他已經(jīng)一敗涂地。要是找不到任何事情做,他就只能去自殺。”

“我看了他一會兒。我看得出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完全垮了。他比平常喝得更多,看起來像五十歲。姑娘們見到他這副樣子,絕對不會浮想聯(lián)翩了。”

“‘那么,除了打牌你就什么都不能干了嗎?’我問道。”

“‘我會游泳。’他說。”

“‘游泳!’”

“我?guī)缀醪桓蚁嘈盼业亩洌贿@種回答簡直愚蠢透頂。”

“‘我代表大學參加過游泳比賽。’”

“我隱約揣摩出他為什么說起這些。我認識太多這種上大學時的小寵兒了,沒覺得有什么了不起。”

“‘我自己年輕時游泳游得相當好。’我說。”

“突然間我有了個主意。”

伯頓停頓了一下,朝我轉(zhuǎn)過身來。

“你熟悉神戶吧?”他問道。

“不熟悉,”我說,“有一次我路過那里,但只待了一個晚上。”

“那么你也就不知道鹽谷俱樂部了。我年輕時就從那兒開始游,繞過燈塔游到垂水灣上岸。三英里多一點兒的距離,由于燈塔周圍有急流,游起來很吃力。我把這些告訴那位跟我同姓的人,說如果他能游完這一程,我就給他份工作。”

“我能看出他嚇壞了。”

“‘你說你是個游泳能手。’我說。”

“‘我身體情況不太好。’他回答說。”

“我沒再說什么。我聳了聳肩膀。他看了我一會兒,然后點了點頭。”

“‘那好吧,’他說,‘你打算什么時候讓我做這件事?’”

“我看了看手表。十點鐘剛過。”

“‘這一程要花一個鐘頭零一刻鐘,不會超過太多。我開車十二點半繞到小灣那兒接你。我?guī)闳ゾ銟凡扛拢覀円黄鸪晕顼垺!?

“‘一言為定。’他說。”

“我們握了手。我祝他好運,隨后他就離開了。那天上午我有不少事要辦,勉勉強強才在十二點半來到垂水灣。不過我沒必要那么著急;他壓根兒就沒出現(xiàn)。”

“他在最后一刻打退堂鼓了?”我問。

“不,他沒打退堂鼓。他的確開始游了。但他的身子骨肯定是讓飲酒和放浪生活給毀了。燈塔周圍的急流完全超出了他的應(yīng)付能力。我們兩三天都沒找到尸體。”

有那么一兩分鐘我什么話都沒說。我感到有點兒震驚。隨后我問了伯頓一個問題。

“當你提出要給他一份工作的時候,你知道他會淹死嗎?”

他溫和地輕輕笑了幾聲,那雙友善而坦誠的藍眼睛看著我。他用一只手摩挲著他的下巴。

“不過,我的辦事處當時并沒有空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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