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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雨季的感覺
你永遠也無法了解,為了讓自己對生活發生興趣,我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安德烈·紀德《人間糧食》
1
鎮長很早就從床上醒來了,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屋子里光線很暗,他的老婆正在灶下煎煮著草藥。昨天晚上,鎮長的偏頭痛又犯了,他躺在涼席上聽著屋外的雨聲整整一夜沒有睡著,劇烈的疼痛使他的牙齒都松動了,他恨不得將自己的腦袋朝墻上撞。
“快有十年沒有下過這么大的雨了,”他的老婆在灶下說,“院子里到處都是泥鰍。”
鎮長也記不清這場雨是從哪一天開始下起來的,它仿佛是從一個遙遠的年月一直持續至今。鎮長將濕漉漉的窗簾拉開,他看見院中的樹木和草垛靜立在雨中,積水將月季花叢都淹沒了。天上的烏云壓得很低,它像一塊毯子飄浮在屋頂和煙囪的上空,不遠處的一幢被雨水圍困的草房就像一條顛簸在水上的小船。
“昨天,褚老爺家里派人送帖子來了,”老婆說,“褚家的大少爺這個月的十五號要辦婚事,你看看送什么禮物合適。”
“今天是幾號?”
“五號。”
“到時候再說吧,”鎮長伸了個懶腰,“我現在連鎮公所里的事還忙不過來呢。”
鎮長穿好衣服,拿起一塊毛巾走到門檻邊,接住屋檐的瀉水洗了洗臉。隨后,他喝下了那碗帶著梔子花香味的湯藥,從門背后拿過一把油布傘,提起長袍的下擺,心事重重地出了院門。
鎮長走到鎮上的學校邊上,聽見上早課的學生正在唱歌。新調來的音樂教師段小佛站在窗口,用一根竹簫為他們伴奏。這首由冼星海作曲的《二月里來》鎮長已經聽過不知道多少遍了。他一邊在雨中摸索著道路,一邊輕輕地哼了幾句。
這座由祠堂改建而成的校舍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口棺材靜伏在樹林中,它的背后是大片敞開的田野,即將成熟的麥子在雨簾中腐爛。麥地與鎮外的湖溝河汊連成一片,鎮上的農民紛紛走到屋外,察看著天色。另一些人則蜷縮在門檻邊,沒精打采地吸著旱煙,等待著雨季過去。
鎮公所矗立在一處狹長的池塘邊上。它是一座兩層樓的建筑,由于房子過于古舊,墻縫中長出了一綹一綹的野草,雨水一淋,遠遠地泛出一片青碧。
鎮長進了屋,將雨傘收攏靠在墻上。他看見王秘書正急匆匆地從樓上跑下來。
“您早,鎮長!”王秘書氣喘吁吁地說,“我剛才接到一個電話……”
這個由鎮長親自挑選的秘書一向以沉穩著稱,一旦他的臉上出現了慌亂之色,鎮長就猜到有什么不同尋常的事發生了。
鎮長跟在王秘書的身后上了樓。他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找來一塊抹布擦了擦桌子上的滲水,然后在椅子上坐下來,雙手揉搓著太陽穴。
“電話里說了些什么?”鎮長問道。
“昨天晚上,日本人的飛機轟炸了梅李。”王秘書說。
“梅李?”鎮長似乎感到自己的太陽穴不太疼了,他迅速站起身,走到對面墻上掛著的一幅地圖前,俯下身體,在地圖上查找梅李的位置。
“電話是從哪里打來的?”鎮長狠狠地瞪了秘書一眼。
“好像是縣里打來的,”王秘書的語調有些異樣,“我還沒有來得及問,電話線就讓風給刮斷了。”
“日本人干嗎要轟炸梅李呢?”鎮長自語道。
“梅李是日本人從海上進攻上海的咽喉。據說二十八集團軍在那里駐守。”王秘書低聲答道。
“二十八集團軍開進了梅李,連我都不知道,日本人怎么會得到情報?”
“據說是因為那些候鳥——”
“鳥?什么鳥?”鎮長剛要發作,他的頭又開始疼痛起來。
“是這樣,”王秘書遲疑不決地說,“日本人的偵察機發現原來棲息在梅李湖邊的一群白鶴突然不見了蹤影,他們懷疑那里進駐了中國軍隊,因而進行了一次試探性的轟炸……”
“無稽之談。”鎮長兀自笑了起來,“我他娘的又不是小孩。”
鎮長想起來,自己曾經去過梅李。那是一個只有幾十戶人口的漁村,除了終年堆放著的一座座準備運到南方去造紙的草垛之外,方圓幾十里荒無人煙。何況,眼下日本人的軍隊遠在河北,他們千里迢迢地派飛機來轟炸梅李聽上去簡直有些荒誕不經。再說梅李距莘莊鎮也不過六十來里,日本空軍空襲梅李,莘莊至少也應當聽到爆炸聲。
“你不會聽錯吧?”鎮長的語調很快平靜下來。
“這個……”王秘書支支吾吾地說,“屋外的雨聲太大了,電話里的聲音有些聽不清楚。”
“這件事你沒對別人說吧?”
“我已經通知了鎮上的保安隊,”王秘書說,“我覺得情況緊急——”
“亂彈琴,”鎮長的臉憋得通紅,“你他娘的什么事都自作主張,還要我這個鎮長干什么?”
鎮長回到辦公桌前坐下,點燃了煙斗,潮濕的屋子里立刻彌漫了一股煙草的香味。王秘書呆呆地站在窗口,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鎮長沒有理會他,他將目光轉向窗外。
“王秘書——”過了一會兒,鎮長叫了一聲。
王秘書嚇了一跳:“鎮長,您老有什么吩咐?”
“昨天,褚老爺家派人送了一張帖子來,他的大公子褚少良五月十五要結婚,你替我琢磨琢磨,該送什么禮物?”
王秘書雖然年輕,可是對鎮子上的人情世故卻頗為精通。褚懷仁雖然是靠蠶絲業起家的暴發戶,可他在鎮上的地位卻舉足輕重。王秘書知道,如果沒有褚懷仁,這個原先靠種植棉花和大麥為業的村落也不可能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不會在一夜之間辦起了學校和郵局,鋪上通往城里的公路。甚至,沒有褚懷仁的提攜,鎮長說不定還在野外撿破爛呢。
想到這里,王秘書心里有了譜兒,考慮到鎮長微薄的家底和褚家煊赫的地位,他建議……
還沒等王秘書把話說完,鎮長伸手制止了他。這時,王秘書隱約聽見屋外響起了汽車引擎沉重的喘息聲,從屋檐下刮過的風聲一度將它遮沒了。
王秘書走到窗邊,他順著鎮長的視線朝外窺望,他看見一輛吉普車停在診所旁的一處斷橋邊。也許是暴漲的河水沖毀了橋欄,那輛車一時找不到通往鎮里的道路。
“下這么大的雨,有誰會開車到莘莊來?”鎮長瞥了王秘書一眼。
“可能是縣里派人來視察災情了。”王秘書說。
鎮長看見一個穿著筆挺西裝的年輕人從車上下來,圍著吉普車兀自轉悠著。在他不遠處的公路上,一個農婦正拿著一段柳條,追趕一頭大肥豬。
“王秘書,”鎮長吩咐道,“你趕快下樓去看看,如果怠慢了縣里的來人,日后恐怕不好交代。”
王秘書剛剛走到樓梯口,鎮長又把他叫住了:“你順便再去一下診所,給我拿一瓶止痛片回來。”
王秘書走了之后,屋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鎮長怔怔地注視著窗外那一片被雨點砸得坑坑洼洼的池塘,心里亂糟糟的。在這個倒霉的雨季,鎮子上別發生什么亂子才好。
2
上課鈴響過之后,莘莊小學的校長兼國文教員卜侃夾著一大堆講義走進了教室。他還沒有完全從早晨的慵懶睡意中清醒過來。眼下這場罕見的大雨已經持續十一天了,杏樹和木棉在雨簾中沉睡。教室里光線幽暗,學生們的臉上浮現出一派樹木般的翠綠之色,鋪著螺紋磚的地面上積了薄薄一層淤水,年久失修的屋頂有一處在漏雨,雨水滯重地落在一只木盆里,發出一連串單調而空曠的聲響。
黑板在雨水中泛潮,上一堂課抄好的一段五線譜現在已經模糊不清了。吸飽了雨水的粉筆用手一捏就變成了一團黏糊糊的濕粉。卜侃終于適應了教室里晦暗的光線,他清了清喉嚨,準備上課。屋外沙沙的雨聲以及天空中偶爾滾過的一陣陣悶雷使卜侃不得不提高了嗓門講課,他似乎覺得講課的聲音不是從自己嘴里發出的,而是來自一個遙遠的什么地方。卜侃一度懷疑自己此刻是不是正在做夢……既然雨季使樹木和花朵都改變了顏色,人的感覺也會發生某種程度的偏差。
音樂教師段小佛又在隔壁的房間里吹簫了,那首在莘莊廣為流傳的《二月里來》聽來使人黯然神傷。卜校長應著簫聲的節拍正念著一篇課文,那是施蟄存先生所寫的《梅雨之夕》的一個片段。他念到差不多一半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
他看見教室后排靠窗的那張課桌上有一個位子空著。雨腳噼噼啪啪地敲打著窗紙,滲進來的雨水順著窗臺流向地面。
這個遲到的學生名叫麥泓,是莘莊小學年齡最大的學生。在這樣一個陰雨連綿的季節,學生偶爾遲到或曠課是常有的事,但卜校長在講課時的視線早已習慣了在那處角落停留,這個年已及笄的少女的缺席畢竟使他若有所失。在莘莊一帶,男女同校的風習雖已倡導多年,可麥泓早已過了讀書的年齡。卜侃的眼前又一次閃現出她那頎長健碩的身影……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本鎮米行的麥老板手里拿著一封朱自清先生的親筆信,將麥泓領到了他的辦公室里。她穿著一身藍色的印花長裙,笑容既大膽又輕佻,身上散發出一縷淡淡的檀香木的氣息。
卜侃久久地注視著窗外的一簇芭蕉樹,紛亂的思緒越走越遠,當他看到學生們一個個張大嘴巴茫然不解地瞧著他時,卜侃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為人覺察的羞怯。
昨天下午散課之后,卜侃正在辦公室里修指甲,突然看見麥泓沿著校舍前的一溜花圃遠遠地跑過來。看上去她好像是在放學回家的途中折返回來的。盡管卜校長出于無意,他還是清楚地看到了她在跑動時上下竄動的一對乳房輪廓,卜侃感到自己的心臟在怦怦狂跳。麥泓跑到門邊,一把拽住了卜侃,差一點暈倒在地上。
卜侃費了好半天的勁才弄明白,原來她的腿上鉆進了一條螞蟥。卜侃讓麥泓坐在椅子上,然后蹲下身來,幫她卷起一只褲管。卜校長用一種柔和而又不失分寸的語調告訴麥泓:螞蟥其實并不可怕,它本身并無毒性,相反它還能將血液中殘存的毒素吸出體外……但卜校長的勸慰之言并沒有能使麥泓安靜下來,她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兩腿不停地抖動著,嘴里發出一串咿咿呀呀的叫聲。卜侃不知從哪里找出一把鑷子,試著將那只螞蟥從她的小腿上夾出來,他的手顫抖得非常厲害,以至于他怎么也無法將螞蟥夾住。她的那條白皙而修長的小腿上布滿了一道道藍色的血管,卜侃的手指一旦觸摸到她那柔滑的綢緞般的肌膚,嗓子里就立即涌出一股咸咸的味道。等到他心慌意亂地將那條螞蟥弄出來,卜校長的衣服都讓汗水給浸濕了。屋外的雨越下越大,窗前一棵刺梨樹的枝條在風中不斷地抽打著窗紙。他感覺到淙淙的瀉水在屋頂的瓦片上流淌,帶給他一種想入非非的幻覺……卜侃從一只小瓶里取出一根酒精棉,幫助她擦了擦那處暗紅色的傷口。一陣奇癢使麥泓咯咯地笑出聲來,她的笑聲使卜侃嚇了一跳,隨后,他也笑了起來。正在這個時候,鎮外白居寺里的辨機和尚從廊下經過,他顯然是看到了剛才發生的一幕。卜侃正想出門向他解釋幾句,辨機和尚沖他詭秘地一笑,遠遠地走開了。
快要下課的時候,麥泓才姍姍而來。她一聲不吭地繞過講臺,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來,雙手攏了攏耳邊濕漉漉的頭發。不一會兒,卜侃又一次聞到了他所熟悉的那股檀香木的氣味。
卜校長的目光有些躲躲閃閃,他不敢正眼朝麥泓那邊看,哪怕只是偶爾的一瞥,也會在他沉寂的心底激起一圈經久不息的旋渦。一想到自己已年過半百,還像一個年輕人那樣容易激動,他不禁感到有些不道德。這種其實是毫無必要的自責助長了他的慌亂,他說話語無倫次,課文也講得顛來倒去。他的這種反常的儀態不久就引起了坐在前排的一個男生的警覺……
這天傍晚,卜侃在回家的路上,腦子里還在想著麥泓那副沉靜而明朗的面容。晚春時節的梅雨如絲如織,使人魂飛杳杳,懨然若夢。他的家緊挨著鎮上診所,隔著一片槐樹林和一帶狹長的池塘與鎮公所遙遙相望。卜侃走到家門口,看見大門緊緊地關閉著,門前一株合歡樹的花瓣已讓風雨打落得干干凈凈。卜侃推了推門,發覺里面上了閂,這使得卜校長心里掠過一陣不祥的預感。他用力拍打著大門的銅環,不一會兒,他就聽到了老婆的木拖聲踢踢踏踏地朝這邊傳過來。
一個挑著水芹菜的農婦打門口經過,她朝卜侃飛快地瞟了一眼:“怎么啦,卜校長,又和老婆吵架啦?”
“哪能呢?”卜校長莞爾一笑,“內人正在洗澡。”
卜侃進了屋,就拿眼睛朝老婆的身后瞅,同時嘀咕了一句:
“大白天關著門干什么?”
誰知他老婆一聽這話,火氣比他還大:外邊雨這么大,門不關,你想在家里開澡堂子啊?
卜侃沒再吱聲。他知道在這個倒霉的雨季,鎮上的每個人心里都憋著一股火。卜侃將手里的那把雨傘遞給妻子,自己徑直來到后院撒尿。卜侃注意到,這些天每當他去小解的時候都會想起那首冼星海的《二月里來》,而且照例會哼上一兩句:
二月里來呀好風光,
家家戶戶種田忙。
……
卜校長唱了開頭那兩句,就不再往下唱了。他看見院中的積水里有兩排腳印清晰可見,它繞過菜圃的竹籬,在圍墻的門扉附近消失了。卜侃彎下身子細細察看,從腳印的尺碼來看,有一排是男人的鞋子留下的,一想到老婆剛才開門時的異常神情,卜校長心頭陡然一沉。
“今天有人來過嗎?”卜侃回到屋里,裝出一副不經意的樣子問了一句。
老婆敲了敲腦殼:“我差一點忘了,今天早上倒是有人來過,不過他不是來找你的……”
“這么說,他是從后門進來的啰!”卜侃酸溜溜地說。
“你的鼻子比狗還靈,”老婆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今天早上我還在睡覺,聽見有人在敲后院的木柵欄門,我打開門,看見一個穿西裝的陌生人站在門外。他沒有打傘,渾身叫雨水淋了個透濕。我問他有什么事,他說他是城里一個私人偵探所的探員,來莘莊找褚少良……”
“探員?”卜侃心頭一緊,“他說了些什么?”
“沒說什么,”老婆打了一個飽嗝,“他在屋里避了一會兒雨就走了。”
老婆的話讓卜侃突然想起幾天前的一件什么事來,他仿佛覺得這個偵探的出現與那件事有關,可是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來。在這個寂寞而漫長的雨季,人的記性也好像發了霉。
3
晌午的時候,太陽從厚厚的云層中露出臉來,將天地襯得一片杏黃。雨仍在撲撲簌簌地下著。斜斜的雨幕在熾烈而溫熱的光線下帶著毛茸茸的光邊,給湖邊那座深黛色的樹林掛上了一道豁亮的幻影。這種晴雨相雜的天氣在莘莊一帶并不少見,可被淫雨圍困達半月之久的莘莊居民寧愿將這縷雨季的縫隙中出現的陽光看成是天氣轉晴的征兆,他們紛紛走出家門,互相報告著雨季即將結束的消息。
褚少良坐在面臨天井的一幢閣樓里,正沉浸在十天之后的婚禮將要帶給他的安寧而祥和的喜悅之中。屋外的村籬中突然出現的陽光無疑增添了某種喜慶的氣氛,它透過一扇猩紅的窗格照進屋來,使房內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暗紫色的光亮。
天井里汪了一層濁黃的淤水,幾棵棉桃和天竺樹有一半的樹干浸泡在水中。屋檐下有一排漆成白色的鴿箱,幾只灰鴿咕咕地叫著,將身體挪出箱外,在繽紛的陽光下晾曬著油亮的羽毛。
早在一個月前,褚家大院就在為大少爺未來的婚事做準備了。隨著黃梅在青翠的葉脈中悄悄長熟,一場罕見的大雨也不期而至。幽居江南小鎮的人幾乎每年都要經歷這場暮春時節的苦雨,但對于褚少良來說,漫長的雨季畢竟給醞釀之中的婚禮投上了一層陰郁不歡的氣氛。他的母親整天在抱怨家里的水蛭和油蟲,抱怨屋子的各個角落散發出來的腐霉的氣味,她曾不止一次地對褚少良說:“要是到了大禮的那天雨還沒停,看來我們只能雇幾條船去親家接嫁妝了。”
今年的雨季如此冗長,褚少良除了每天在昏昏欲睡的倦意中等待天氣轉晴,幾乎什么事也做不了,他的桌上還堆著一沓尚未發出去的喜帖和請柬。婚禮那天所請的客人除了本鎮的一些親戚、鄉紳和官員之外,差不多有一半將來自外地。賓客的名單是他的父親褚懷仁親自擬定的,褚少良在這串長長的名單的末尾又加上了自己的故舊和同學。由于大雨幾乎阻滯了莘莊通往外鄉的道路,褚少良不免有些擔心鎮上的郵差會不會及時地將這些請柬和喜帖發往外地。
幾個用人正在天井里疏浚陰溝,一股難聞的腥臭撲面而來。褚少良走到窗前準備將窗戶關上,他看見小妹的身影出現在天井邊的回廊下。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睡袍,一副剛剛睡醒的樣子,她的臉頰上似乎還留著藤條的印記。她一邊梳著頭,一邊懶洋洋地朝他招手。
“哥,家里來了一位客人,爹叫你下來一趟。”小妹說。
“曉得啦。”褚少良應了一聲,隨手將那扇窗戶關上了。
他還有最后一批請帖沒有寫完,今天已經是四月五號,離婚禮舉行的日子只有短短十天的時間了。看來今天無論如何要將這批請帖寫完寄出去。書寫請帖的任務本來可以由家中的賬房一手承擔,他平常做事謹慎細致,又寫得一筆好字,但褚少良實在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辦法打發雨季的寂寥,就主動將這件事攬下來。可是這件事并沒有帶給他想象之中的樂趣,相反到了后來它簡直成了一個累贅。他一想到在那批已經發出的請帖之中,可能寫錯了某人的姓名和地址,心里就掠過一陣難言的憂慮。
當褚少良將那批請柬裝入信封,冒著蒙蒙細雨朝鎮上郵局走去的時候,他早已將剛才小妹的話忘得一干二凈。
鎮上的郵局像往常一樣擠了不少人。這個郵局從它設立的那天起,一直就成了鎮上的那些愛說閑話的人聚會的場所,他們互相交換著從鎮子的各個角落探聽來的新聞、隱私和謠傳,然后稍加修改傳播出去。即便是在不便出門的雨季,人們通常閑坐家中也能詳盡地獲悉鎮子里發生的所有事件的細枝末節。
褚少良一踏進郵局的大門,就感到今天的氣氛有些不同往常。圍坐在郵局大廳長椅上的那些閑人,除了褚少良所熟悉的幾位常客之外,還夾雜著幾副陌生的面孔。這些人正在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一件什么事情,一看到褚少良進來,就全都默不作聲了。褚少良隱約感覺到他們有什么特別的事故意瞞著自己。他徑直走到郵柜前,將那些大大小小的信封交給柜臺里的一位小姐。令他吃驚的是,這位郵遞員的臉色似乎也不太好看。昨天下午他來發信的時候,這個女人還沖他滿臉堆笑,甚至在接信的同時,還故意摸了一下他的手背。褚少良直到現在還能回憶起他們肌膚相觸時所留下來的那種奇妙的感覺,這使他想起莘莊小學的校長兼國文教員卜侃先生曾經跟他說起的一段話來:一個男人到了結婚的時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會變得美妙無比……
郵遞員稱了一下信件的重量,隨手扔出來一堆郵票,然后就轉過身和身后的一個男同事聊起天來,連看都沒看他一眼。褚少良心里說,女人生性就善變,碰上了倒霉的陰雨天,她們的心事就更難捉摸了。
褚少良這一次顯得有些過于謹慎:他將請帖一張張從信封中抽出來,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地址和日期,一切核對無誤之后,才將郵件封上口,推入郵筒。
正當褚少良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準備離開郵局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今天晚上每周一次的牌局。他擔心鎮公所的王秘書也許早被一周的梅雨攪得忘了這件事,就朝柜臺的另一側走了過去。
“先生,我要打個電話。”褚少良彬彬有禮地對一名接線生說道。
“你要哪里?”
“鎮公所王秘書。”
接線生很快接通了電話。褚少良拿起話筒正要說話,他的肩頭感到了一陣熱乎乎的壓力,他轉過身,看見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正朝著他冷笑。
“先生,請跟我們走一趟。”那個人對他說。
褚少良心頭一亂,他感覺到了情況有些不妙,原先混雜在人群中的幾個陌生人同時站起身,朝他圍攏過來。
“你們想干什么?”
中年男子從口袋里摸出一張證件在褚少良的眼前晃了晃:“我們是莘莊保安司令部的,你被逮捕了。”
褚少良下意識地用手捋了捋額前濕漉漉的頭發,同時拽了拽西裝的領帶:“長官,你們一定是抓錯人了吧?我是褚少良啊。”
那幾個便衣彼此對望了一眼,顯然沒有聽明白褚少良的話。
褚少良情急之中趕緊就又補充了一句:“我是褚少良,褚懷仁老爺的大公子……”
沒等他說完,一個戴著墨鏡的人走到他的跟前,朝他臉上認認真真地打了兩個耳光。
“媽拉個×!”戴墨鏡的人胸有成竹地說,“老子抓的就是你。”
褚少良的眼鏡被打落在地上。他感到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炙痛,從喉管里涌出來的一股血腥味使他忍不住直想嘔吐。正在郵局大廳里閑聊的那幫鎮上的居民不約而同地用一種冷冰冰的目光看著他。
褚少良不安地警覺到,也許有一件異乎尋常的事在莘莊悄悄地發生了。難道是保安大隊里出現了共產黨?早在幾天前,他的父親褚懷仁就跟他談起過,與莘莊相鄰的永莊和大巷都鬧起了村民暴動,暴民們打著殺富濟貧的旗號,奸淫擄掠,無所不為。它提醒褚少良,眼下的這場大雨很可能會使夏糧顆粒無收,到時候莘莊會不會……
諸少良被那伙人推推搡搡地帶到門外,沿著鎮上的一條碎磚鋪成的街道朝保安司令部走去。他看見街道兩側早已擠滿了圍觀的人群,那些人仿佛預先就知道了他要被捕的消息,打著雨傘在街口迎候著他的到來。對于那幫圍觀者來說,他們在目睹一場繁盛的婚禮儀式之前有幸觀賞一下新郎被捕的場面,簡直有些喜出望外。
莘莊的保安司令部設在湖邊的一座廢棄的舊園里。這里曾是江南一帶頗負盛名的織繡大王譚運長的鄉居別墅。褚少良被那伙人帶到司令部的門前,他覺察到這里的氣氛的確有些不同往昔。一些腰間別著手槍的便衣和軍人從門廊下進進出出。摩托車發出沉重的喘息聲一輛接著一輛在院外的林蔭大道上駛過,濺起了一縷縷水線。
褚少良曾一再懇求便衣們讓他給家中掛個電話,但他的建議每次都遭到了冷冷的拒絕。最后,他被帶到了朝南的一間不大的空房里,這間潮濕陰暗的房間里積了一層齊踝深的雨水,上面還漂浮著幾張漚爛的紙頁,看上去簡直像一座水牢。
差不多兩個小時過去了,褚少良怎么也想不出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過失,他們為何要將他帶到這里。同樣,他也不知道那伙人最終將如何處置他。
窗外是一片寬闊的蘆葦灘,隔著這片蘆葦叢和煙波浩渺的湖面,他能夠看得見湖泊的對岸那一帶灰蒙蒙的山巒、山谷里密布的銀白色帳篷以及覆蓋著帆布的炮群。如果日本人從海上進攻上海,那么這支隱伏在山野里的駐軍將成為阻擊日本軍隊的第二道防線。
大約在下午三點鐘左右的時候,褚少良聽到一陣蹚水的腳步聲越過花園朝這邊傳過來。不一會兒,鎮公所的王秘書在一名軍官的引領下來到這個房間的鐵柵欄門前。軍官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打開門鎖,沖著褚少良矜持地笑了一下:“誤會了,褚少良……”
軍官有限的道歉使褚少良多少感到有些不快。今天下午所遭受的不白之冤顯然不是這句客套話所能洗清的。他跟在王秘書的身后,經過那道半明半暗的長廊,走到屋外蒼翠的草坪上。
“他們憑什么抓我?”褚少良迫不及待地問道。
“保安隊抓人難道還需要什么理由嗎?”王秘書自我解嘲般地反問了一句,“在這個倒霉的雨季,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
“鎮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現在還不清楚。”王秘書嚴肅地對他說,“有消息說,日本空軍昨天夜里襲擊了梅李。”
……
他們走到鎮公所的邊上,王秘書對褚少良一拱手:“我在鎮公所還有件事沒辦完,恕不遠送了。”
王秘書朝前走了幾步又突然轉過身來:“別忘了,今天晚上八點到你家打牌……”
4
鎮長很快接到報告:今天早晨駕駛著一輛吉普車來到莘莊的那個外地人經查明是一個來自城里的私人偵探。
根據鎮上的目擊者所提供的情況,這個人三十歲左右,身材中等,穿著考究的西服,手里還捏著一把袖珍手槍。盡管鎮長本人由于偏頭痛的折磨無意在這件事情上糾纏下去,但事情的發展根本就由不得他做主,鎮公所接二連三地得到了有關這個人行蹤的詳密報告。這些盲目的告密者或盯梢者所描述的事實大相徑庭,有些地方甚至還互相矛盾。鎮長在綜合所有的這些情況并做出自己的判斷之前,必須考慮到鎮民們的好奇心以及容易夸大事實的慣常習性,同時,他也必須兼顧天氣的因素——持續半個多月的陰雨使鎮上居民們的感覺發生了不同程度的偏差。
最先看見偵探的是鎮上白居寺的住持辨機和尚。他從清晨的睡夢中醒來就聽到了吉普車引擎的嗡嗡聲。由于白居寺在江南一帶極具名望,辨機和尚將這個人看成是一個外地來的求香問佛者。他穿好衣服正準備親自來迎接,這個年輕人已經從吉普車里鉆了出來,他手里拎著那把手槍,圍著汽車轉了兩圈,隨后就鎖上車門,繞過寺廟外的圍墻朝鎮子里走去。辨機和尚出于一種與他清心寡欲的形象不太相稱的好奇心,跟在他的身后走了一段,他發現這個偵探走到莘莊小學校長兼國文教員卜侃先生的院宅邊突然停了下來,他先是對一根探出院墻外的杏樹的花枝端詳了片刻,隨后四下里張望了一下,敲響了后院的木柵欄門扉……
辨機和尚的描述多少引起了鎮長的一線警覺。卜侃是一個北方人,他是響應陶行知先生的倡導來莘莊創辦實驗小學的,因此在鎮子里,他的身份最為復雜。他舉止乖戾,自命清高,平常除了偶爾與褚懷仁的大公子下上一兩盤棋外,很少與鎮上居民們來往。
“這名偵探在卜侃校長家里待了足足有兩個時辰。”卜侃的鄰居,一位中年婦女接過辨機和尚的話繼續說道,“今天早上我在院外的籬笆邊挖溝排水,看見這個身強力壯的男人進了卜校長的院子。那會兒,卜校長正在學校里上課。他老婆平常在鎮子里就是有名的騷貨,一瞅見男人上門就魂都沒了。諸位想想,一男一女關在房子里還能做出什么好事來嗎?何況外面還下著那么大的雨……”
這個女人所關心的顯然不是偵探的身份以及他冒雨來到莘莊的目的,她的真正興趣在于只有女人樂于糾纏其間的男女緋聞。盡管鎮長不失時機地遏止了她的話頭,她繪聲繪色的講述還是在鎮公所里激起了一串笑聲。
正在這個時候,鎮公所的王秘書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出現在門外的樹林里。他臉色陰郁地進了屋,徑直來到鎮長的跟前,在他的耳邊悄聲地說了些什么。鎮長愣了一下,隨后朝他擺了擺手。
接下來,莘莊藥店的一名伙計提供了另外一些線索。這個身穿西服的偵探在晌午時分來到藥店里。當時,陰沉沉的天空中突然出現了燦爛的陽光,可雨仍在不停地下著。伙計聽見屋外沉寂多日的梅鳥在樹籬間啾啾啼鳴。他正想出門曬曬太陽,與迎面而來的偵探撞了個滿懷。這個偵探從他那里買了六盒人參,一對熊掌,兩瓶虎骨紹酒,外加一只樟木漆盒。“就連白癡也不會相信,這個腰上別著手槍的偵探冒著大雨千里迢迢來到莘莊,僅僅是為了購買這些城里隨處可見的藥材。”伙計向鎮長表達了這一疑惑之后,結束了他簡略的匯報。
最后一個來到鎮公所提供情況的是本鎮染布作坊的一位老板。與他一同前來的還有他那個正在莘莊小學讀書的兒子,這個十多歲的男孩所表現出來的高度警惕使鎮長大為欣慰。男孩的情報雖然與偵探的行蹤無關,但也并非沒有價值:在今天上午的第二節課上,校長卜侃的神色看上去非常緊張,他頭發蓬亂,嘴唇發烏,講話顛三倒四,有好幾次他不得不停下來大口喘氣,他的目光躲躲閃閃,拿著課本的手不停地顫抖……
他的父親補充說,如果是學校的其他教師出現這種情形,也許是睡眠不足或者身體不適所致,可卜校長是一個具有三十年教齡的教員,平常講課一貫思路清晰,儀容整肅……這一次,他或許遇到了什么特別的事情。我們也聽說了偵探來到鎮上的事情,而且他還去過卜校長的家,我想,犬子所提供的情況也許對鎮長大人有些許作用……
老板說完,眼巴巴地瞅了鎮長一眼。在鎮長及時對他的熱忱和警惕做出了高度的評價之后,父子倆才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鎮公所。
鎮長感到自己的腦子里塞滿了一道道爛繩子,怎么也無法將混亂的思路理出一個頭緒來:日本人空襲梅李,偵探的出現,卜侃,褚少良被抓……他扳起指頭,一遍遍地數著從早晨到午后的這段時間里莘莊所發生的一切,試圖從中找出某種聯系。
過了一會兒,鎮長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他接過王秘書遞過來的一塊熱毛巾,將它按在額頭上,然后朝嘴里塞了幾粒止痛片。
“王秘書,你拿我的名帖去一下保安司令部,讓他們先將少良放出來。”鎮長一邊說著,一邊拿起了門邊的那把油布傘。
“您要去哪兒?”王秘書問道。
“我想到卜侃校長家去一趟。”
鎮長來到卜校長家的時候,學校還沒有放學。卜夫人正在堂屋里做針線,一見到鎮長來訪,卜夫人久雨纏繞的臉上立即呈現出一縷酡紅色的光澤。她告訴鎮長,自從這場梅雨降臨的那天起,她還沒有出過家門,身上都快長霉了。由于消化不良,她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一邊打了好幾個逆呃。
“可不是嘛,”鎮長附和道,“自打雨季來臨,我覺著每天都像是做夢似的……”
“該不會是桃花夢吧?”卜夫人嫣然一笑,“昨天晚上,我也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一只螞蟥鉆進了褲管……”
盡管卜夫人所說的夢境或許是一種實情,但鎮長還是能夠覺察到她的話里有一種明顯的挑逗意味。
雨水斜斜地從敞開的門扉中打進來,一股清新的青草芳香撲面而來,其中還夾雜著一縷鴿子屎的氣息。
這個來自外鄉的女人雖然已經三十多歲了,可她的身段看上去依然像個姑娘。鎮長注意到她的旗袍的分衩開得很高,豐潤的大腿外側裸露出一線白皙的肌膚。
“外面下著這么大的雨,鎮長來一定有什么急事吧?”
“沒什么事,”鎮長說,“我打這兒路過,順便進來避避雨。”
“我去將大門關上吧,”卜夫人輕聲說,“要不然待一會兒,家里就會變成一片水塘了。”
“別關了,”鎮長笑了起來,“卜校長等會兒回家,要是看見大門關著,還以為我們……”
也許是由于屋外的風雨聲太大,卜夫人像是沒有聽清鎮長的話,她徑自走到門邊,將大門掩上,插上了門閂。
屋里的光線陡然晦暗下來,鎮長一度都看不見卜夫人的臉,她的身上散發出來的一陣沁人心脾的果香使鎮長不禁怦然心跳。
校長夫人回到原先的那張木椅上坐下,用鑷子從針線盒里夾出一枚針來,然后往里穿線。棉線在雨天里受了潮,她怎么也無法將線頭從針孔里穿進去。
“我來幫你穿吧。”鎮長站起身來。
“你能行嗎?”卜夫人沖著他笑了一下。
“再小的孔我也能穿進去。”鎮長覺得自己的聲音開始有些顫抖。
“你別吹牛,”校長夫人柔聲細氣地對他說,“我的這個針孔可有些特別……”
鎮長跌跌撞撞地走到她的身旁,挨著她坐下。卜夫人已經開始發出微微的喘息。鎮長沒有從她手中接過針線,而是將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卜夫人的身體戰栗了一下,隨后將他的手移到了胸前。
“要×你就快×吧!”卜夫人低聲催促道,“待一會兒,學校放了學,卜侃就該回來了。”
她的話使鎮長嚇了一跳。雖說鎮長平常在莘莊也時常弄出一些風流韻事來,可從來沒有任何女人像她那樣直截了當地說這種話。鎮長在心里對自己說:卜侃,這件事你他娘的可不能怪我……
鎮長和卜夫人走到臥房里,他剛剛來得及將她旗袍的下擺撩開來,就聽見放學回家的卜校長在屋外叫門了。
“讓他敲,別理他!”卜夫人心急火燎地對鎮長說,“你先給我來幾下再說。”
鎮長畢竟是鎮長,他沒有理會女人的苦苦央求,很快從床上溜下來,開始穿起了衣服。
本來,在卜夫人打開屋門之前,鎮長有足夠的時間從后院溜掉,但情急之中的鎮長顯然有些慌不擇路,他在屋里獨自轉悠了一陣,打開一只衣櫥,一頭鉆了進去。卜夫人見狀也只好將衣櫥的門關上了。
一縷樟腦丸的氣味使鎮長忍不住直想打噴嚏,他聽見卜夫人趿著木拖去堂屋開門。
“大白天關著門干什么?”鎮長聽見卜侃問了一句。
“外面雨這么大,門不關,你想在家里開洗澡堂啊?”
鎮長聽卜侃夫人這么說,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卜侃沒再說什么,鎮長聽見他的腳步聲朝后院走去。不一會兒,他就聽見卜校長在后院唱起了那首冼星海的《二月里來》……
“今天有人來過嗎?”卜侃回到屋里,像是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我差一點忘了,今天早上倒是有人來過,不過,他不是來找你的。”
“這么說,他是從后院進來的啰?”卜侃酸溜溜地說。
“你的鼻子比狗還靈!”卜夫人說,“今天早上我還在睡覺,聽見有人在敲后院的木柵欄門……”
鎮長豎起了耳朵,他聽見卜夫人用那種懶洋洋的語調繼續說道:“……我打開門,看見一個穿西裝的陌生人站在門外。他沒有打傘,渾身叫雨水淋了個透濕。我問他有什么事,他說他是城里一個私人偵探所的探員,來莘莊找褚少良……”
“探員?”卜侃自語了一聲,“他說了些什么?”
“沒說什么,”卜夫人打了一個飽嗝,“他在屋里避了一會兒雨就走了。”
這個偵探去找褚少良做什么?鎮長蜷縮在衣櫥里感到有些茫然不解。不過,他沒有在這件事上再細想下去,仍然在抱怨今天看來已經流產的艷遇。狗日的卜侃,你要是晚回來一步,老子就抄了你的后路了……
“我的衣服也叫雨水給淋濕了,”卜侃說,“你去衣櫥里找件衣服來給我換上。”
卜夫人仿佛愣了一下,隨后她用一種戲謔般的語氣對卜侃說:“我該去廚房做晚飯了,你自己去找吧。”
鎮長一度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他不知道這個女人為何在這個節骨眼上說這樣的話。這場暮春的綿綿陰雨仿佛使鎮上的每個人的行為都出現了反常。他還沒有來得及想好如何應付眼下即將出現的荒唐局面,卜校長已經迅速地走進臥房,打開了櫥門。
鎮長笑嘻嘻地從櫥里走了出來,沖著驚駭萬狀的卜侃說了一句:“你好,卜校長……”
5
到了上燈時分,白居寺的住持辨機和尚沒有像往常那樣去佛堂給新來的僧人講述佛經,他提著一盞燈籠,獨自一人出了寺院的大門,朝鎮上的私人診所走去。
腹中一陣奇異的疼痛使他想起自己的痢疾已經持續三天了。他懷疑自己的腸子在雨天里早已長滿了綠毛。燈籠的暗紅色光影照亮了腳下淙淙跳躍的水流,遠處的房舍和樹木都隱沒在黑暗之中,只有當天空偶爾劃過一道道閃電的時候,他才能看見鎮外的那帶灰蒙蒙的湖泊、高高吊起的漁網以及湖面上停泊的一艘艘舢板。
雨已經明顯地小了下來。街巷里空空蕩蕩,闃寂無人。他平常所熟悉的街道到了細雨迷蒙的晚間,仿佛完全變了一個樣子,兩側歪歪斜斜的槅柵和店鋪在他眼前變得陌生而遙遠。一股陰森森的冷風迎面吹來,使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他似乎感覺到有一樁奇異的事正在鎮上的某一個街角悄悄地發生。
在一年四季之中,唯有春天會帶給人云飛霧繞的幻覺。對于每一個潛心修行的出家人來說,春天的夜晚總是在日復一日地醞釀邪念的欲望,使經年的苦苦修行為之毀于一旦。春天的氣候變幻無常,一會兒陽光明媚,一會兒雨水漣漣,它使樹木變得神秘,使人感覺的觸須變得像蠶絲一樣纖弱……
辨機和尚來到鎮公所旁的一條長滿了蘆葦的池塘邊上,他看見不遠處的那幢祠堂里亮著燈光。祠堂的大門敞開著,門前的一對石獅浸在雨水中,一簇石榴樹在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響。卜侃校長也許又在和褚懷仁的大公子下棋了。辨機和尚近來聽說,卜校長被他老婆鬧出的艷事弄得聲名狼藉,他時常晚上不回家睡覺,在這幢凋敝的祠堂通宵讀書,有時他也會找人去下盤棋,借此打發無聊的光陰。辨機和尚曾經打趣地對卜校長說,人世的苦難浩若塵沙,不如跳出紅塵,遁入空門……
辨機和尚在經過祠堂門口的時候,一陣女人的哭喊聲穿過稠密的樹林,在岑寂的夜空下隱隱傳來。他不由得放慢了腳步,側耳諦聽,隨之而來的是雨打樹葉的淅瀝聲和嗚嗚的風鳴。剛才那陣哭叫聲聽上去是那么熟悉,辨機和尚的眼前浮現出一張張面容姣好的女人的臉來,這些女人的身影在眼下枯寂的雨季,常常悄無聲息地侵入他的睡眠。
辨機和尚悄悄地吹滅了燈籠。盡管他不能肯定那個女人的哭聲是從祠堂里傳出來的,他還是決定進去看個究竟。
他躡手躡腳地走進祠堂。天井里的一株石楠散放著馥郁的香氣,樹旁是幾張朽壞的木桌,上面落滿了米黃色的花瓣。辨機和尚終于看清,那縷燈光是從卜侃校長的辦公室里透出來的,它照亮了門外的那條空寂的長廊和屋檐上吊著的一個鈴鐺。
辨機悄悄地來到窗下。由于雨水的侵蝕,薄薄的窗紙有幾處已經漬破,他只要稍稍踮起腳尖,便能看到房中的一切。
莘莊米行麥老板的女兒麥泓,此刻正被反剪著雙手綁在屋里的一根木柱上,她的嘴里被塞進了一塊抹布。今天早上才來到鎮上的那名探員在一旁抱臂而立,饒有興致地注視著麥泓徒勞無益的掙扎。
一陣難以遏止的激動使辨機和尚差一點叫出聲來。他看見莘莊小學的校長兼國文教員卜侃手里拿著一把咔嚓作響的剪刀走到麥泓的跟前,同時對偵探神秘地眨了眨眼睛:“你別看她現在桀驁不馴,待一會兒我就會讓她筋酥骨軟。”
卜侃首先剪開的是麥泓胸前的對襟,一對肥碩的乳房滾落出來,卜侃用手托起其中的一只掂了掂分量,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它像木瓜一樣沉甸甸的。”卜侃對偵探說。
接著,卜侃依次剪開了她的兩只褲管。辨機和尚看見麥泓的左腿上有一處芝麻大的小紅點,它好像是水蟲或者螞蟥叮咬后留下的痕跡。順著那處紅點往上,辨機終于看見了那簇供人取樂的灰黃毛叢。不一會兒,除了手臂和兩腋之外,麥泓身體的所有部位都暴露無遺了。
“我們的計劃看來天衣無縫,”偵探得意地觀察著眼前這具豐碩的少女軀體,“早在十年之前,他就在盼望著今天了。”
麥泓依然在拼命地扭動著身體,墻上的石灰撲撲簌簌地掉落下來。卜侃仍在小心翼翼地剪去殘剩的衣服碎片。
“我們的計劃得以成功,看來還要歸功于江南一帶的梅雨,”卜侃說,“雨季里連螞蟻都在打瞌睡。”
卜侃很快就完成了卸去衣飾的任務,他看上去有些氣喘。偵探從屏風旁的木桌上拿起一把剃刀,朝麥泓走了過去。
也許應該趕快離開這里,將這件事報告給鎮長,辨機和尚心里想。一旦鎮長日后獲悉他知情不報,他的懲罰將會是十分嚴厲的。鎮長是辨機和尚看著長大的,他之所以從一個撿破爛的小流氓一步步爬上鎮長的高位,并統治莘莊達十余年之久,完全是依賴他的無孔不入的情報網。他當上鎮長之后,在鎮子里收買了至少一百名密探。辨機和尚是因為一冊證明自己住持身份的度牒而淪為告密者的。在太平無事的年月,鎮長照常發給餉銀,可一有風吹草動,鎮子里發生的一切都會在頃刻之間供列于他的案前。有一次,鎮長對一名來莘莊視察的縣督吹噓說,在莘莊,所有的房子都是透明的,別說是共黨,鎮子上就是多了一根針也別想逃過我的眼睛……
就在辨機和尚考慮要不要離開祠堂將正在發生的這件事報告鎮長的時候,接下來出現的一幕使他覺得此舉已毫無必要了,因為他看見鎮長本人托著一只茶杯,嘴里叼著煙斗從屏風后面閃了出來。
“事情進行得怎么樣啦?”鎮長笑容可掬地走到麥泓的跟前,順手在她的臀部拍了一下。
“一切順利。”卜侃謙恭而詭秘地笑了一下。鎮長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將手里的茶杯遞給卜侃,隨后卷了卷寬大的衣袖。辨機和尚吃驚地發現,鎮長臉上的笑容突然隱沒了,露出一副猙獰的面孔。他轉過身朝著卜侃狠狠地扇了一記耳光。偵探見狀嚇得連著倒退了幾步,怔怔地看著他。
“你們這幫廢物!”鎮長冷笑了一下,“門外躲著一個和尚你們居然沒有發現?!”
辨機和尚從陰暗的佛堂里醒來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他覺得自己的褲子里黏糊糊的,嘴里流出的涎水弄濕了胸前的法袍。辨機和尚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今天下午他從鎮公所回來后,就來到靜修堂念經,窗外的雨聲很快使他昏然入睡,不一會兒,他就將腦袋靠在香案上沉沉睡去。
新近入寺的幾個和尚在一旁呆呆地看著辨機住持:“師傅,你剛才是不是做了一個夢……”
“失敗了。”辨機和尚感嘆道。
和尚們面面相覷,有些不明所以。
辨機和尚沮喪地補充說:“我在白居寺修行了三十多年,可剛才的夢境里還充滿了如此卑俗的俗念,我一生的努力都白費了。”
6
五月四日的傍晚,小學校長卜侃在散課之后回到了辦公室。音樂教師段小佛依舊站在窗口擺弄那只竹簫。悠揚的簫聲使屋外颯颯作響的一陣急雨變得十分遙遠。
卜侃發現木窗的窗紙已被雨水蝕破,南風夾帶著雨絲和酸梅的氣息飄進屋來,打濕了桌上的一堆講義。卜侃從抽屜里翻出一張舊報紙來,準備將窗戶重新糊上。
卜侃似乎隱約記得,這張報紙是一個淪陷區的難友從東北帶來的。報紙上登載著臨汾被日本人攻陷的大幅新聞。在報紙的第四版上,有一則不到二千字的報道吸引了卜侃的視線。
根據一個未署名的記者的分析,日本人之所以在一夜之間攻下了臨汾,是由于日本空軍在早些時候對隱藏在臨汾山區的二十九集團軍進行了一次“災難性的轟炸”。這次突襲事件的發生并非由于通常所謂的中國駐軍的情報外漏所致,而完全是源于一個料想不到的意外:日本人的偵察機發現原先一直棲息在山區的一群白鶴突然不見了蹤影,作戰科進而懷疑,鳥類的大規模遷徙可能與中國軍隊正向那一帶集結有關。日本人的轟炸顯然是試探性的,但是卻給中國守軍造成了巨大的傷亡……
“不可思議……”卜侃自語道,“一群候鳥居然改變了戰事的進程。”
“什么不可思議?”段小佛的簫聲戛然而止。他朝校長走了過來,從他手里拿過報紙,貪婪地看了起來。
“難以想象。”段小佛的臉上逐漸呈現出興奮的光澤,“這年頭可真是什么怪事都有。”
“不過,”卜校長說,“在春秋兩季,鳥類的大規模遷徙純屬自然現象。它們的羽毛一旦覺察到空氣的熱度出現變化,也有可能改變棲息點……”
“人也一樣。”段小佛附和道,“人要是遇上梅雨或者滿月的夜晚,照樣會想入非非……”
他們正聊著,褚少良推門走了進來。他是來找卜侃下棋的。段小佛趕緊將手里的報紙遞給褚少良:“褚少爺,你看看這張報紙……”褚少良此刻正好像被一件麻煩事折磨著,他沒有理會段小佛,在屋里的一張藤椅上頹喪地坐了下來。
“我要將報紙帶回家給老婆看看。”段小佛從門邊拿過一把黑雨傘,準備回家。他嘴里這么說,心里想的完全是另一件事:如果我將這則報道改頭換面通知鎮公所的王秘書,這個小白臉也許會靈魂出竅……
段小佛走后,卜侃和褚少良照例在一只茶幾上鋪開棋盤,陷入了棋局之中。
下到第十六手,卜校長抬頭看了褚少良一眼:“少良,你好像有什么心事……”褚少良嘆了一口氣,將手里的一枚棋子擲入棋簍:“還不是那些倒霉的請柬。”
“請柬?”
“是這樣,”褚少良解釋說,“三天之前,我給城里的一家私人偵探所的同學寄去了一張請柬,讓他本月十一號來莘莊參加我的婚禮……”
“這有什么問題呢?”
“我擔心那張請帖的日期讓我寫錯了,”褚少良說,“我很可能寫成了五月五號。”
“五月五號,也就是明天……”卜校長若有所思地望著門外雨中的一叢芭蕉樹。
“這些日子的梅雨把一切都攪得亂糟糟的,”褚少良抱怨說,“城里的那位同學看來明天要白跑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