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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乞力馬扎羅的雪

[美]厄尼斯特·海明威|楊蔚 譯

乞力馬扎羅是一座冰雪覆蓋的山峰,海拔19710英尺[35],據(jù)說,是非洲最高峰。它的西峰在馬賽語里被叫作“恩伽耶—恩伽伊”[36],神之居所。西峰頂附近有一具風(fēng)干冰凍的花豹尸首。沒人知道,花豹跑到這么高的地方來做什么。

“妙的是,一點(diǎn)兒都不疼。”他說,“這時候你就知道,麻煩了。”

“真的嗎?”

“絕對。不過真是抱歉,這味道一定熏著你了。”

“別!別這么說!”

“瞧瞧它們,”他說,“到底是我這副模樣,還是這股氣味把它們招來的?”

行軍床擱在金合歡樹下,男人躺著,透過樹影望向白晃晃的草原,那里蹲著三只惹人厭的大鳥,天上還有十幾只在盤旋,投下一道道快速劃過的影子。

“從卡車拋錨那天起它們就在了,”他說,“今天是頭一次有停到地上的。一開始我還仔細(xì)觀察過它們飛行的姿態(tài),琢磨著,說不定有天能用在哪篇小說里。現(xiàn)在想想,真好笑。”

“真希望你不要這樣。”她說。

“我不過說說罷了。”他說,“說說話時間就好過得多。但我不想惹你心煩。”

“你知道我不會煩的。”她說,“只是什么都做不了,我才這么焦慮。我覺得,也許我們應(yīng)該盡量放輕松些,好等到飛機(jī)來。”

“或者是等到飛機(jī)再也不來。”

“拜托,告訴我,我能做些什么。一定有什么是我能夠做的。”

“你可以把我這條腿卸了,說不定就能阻止它繼續(xù)惡化,不過我很懷疑。要不也可以沖著我開一槍。如今你是個好槍手了。我教過你射擊,不是嗎?”

“求你了,別這么說。要不我給你讀點(diǎn)兒什么?”

“讀什么?”

“咱們包里隨便哪本沒讀過的書。”

“我聽不進(jìn)去。”他說,“說說話最好過了。我們來吵架吧,打發(fā)打發(fā)時間。”

“我不吵架。我從來就不想吵架。咱們再也不要吵架了,好嗎?不管多緊張都不吵了。說不定他們今天就會搭另一輛卡車回來。說不定飛機(jī)就快到了。”

“我不想動彈了,”男人說,“現(xiàn)在走已經(jīng)沒什么意思了,最多是能讓你好過點(diǎn)兒。”

“你這是懦弱。”

“你就不能讓一個男人死得舒服點(diǎn)兒嗎?清清靜靜的?罵我有用嗎?”

“你不會死的。”

“別傻了。我這就要死了。不信問問那些混蛋。”他看向那些討厭的巨鳥,它們蹲在那里,翅膀聳起,把光禿禿的腦袋埋在里面。第四只落下來了,先是緊跑幾步,接著就晃晃悠悠地踱近其他幾只。

“每個營地周圍都有。你只是從來沒有留意過它們。只要不放棄,你就不會死。”

“你從哪兒看來的這些東西?真是個大傻瓜。”

“你可以想想別的什么人。”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說,“這正是我的老本行。”

他躺下來,沉默了一陣,隔著草原上蒸騰的熱浪,望向灌木叢邊。幾只湯氏瞪羚現(xiàn)了一下身,看著就像是黃底上的小白點(diǎn),更遠(yuǎn)處,他看見了一群斑馬,條紋雪白,襯著背后灌木叢的綠。這是個挺舒服的營地,安在大樹下,背靠山坡,有不錯的水源,不遠(yuǎn)就是一個快要干涸的水塘,清早有沙雞飛來飛去。

“不想要我讀點(diǎn)兒什么嗎?”她坐在行軍床旁的一張帆布椅上,問道,“有點(diǎn)兒風(fēng)了。”

“不,謝謝。”

“也許卡車就要到了。”

“我不在乎什么卡車。”

“我在乎。”

“你在乎的東西多了,都是些我不在乎的。”

“并沒有那么多,哈里。”

“來杯酒怎么樣?”

“這對你不好。《布萊克手冊》[37]里說了,什么酒也不能碰。你不應(yīng)該喝酒。”

“莫洛!”他叫道。

“是的,老爺。”

“拿杯威士忌蘇打來。”

“是的,老爺。”

“你不該喝酒。”她說,“我說的放棄就是指這個。書上說了,這對你不好。我知道,這對你沒好處。”

“不。”他說,“這對我有好處。”

都結(jié)束了,他想。現(xiàn)在,他再也沒有機(jī)會來完成它了。這就是結(jié)局,為一杯酒爭吵著,就這么結(jié)束。自從右腿上生了壞疽,他就不覺得疼,也不覺得害怕了,能感覺到的,只有濃濃的倦意和憤怒,就這么完了。至于這臨近的尾聲,他完全不在意。多少年來這問題一直糾纏著他,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毫無意義了。很奇怪,只要夠疲倦,原來這么容易就能走到這一步。

那些積攢下來的,想留到更有把握時再寫的東西,現(xiàn)在再也無法寫下來了。也不用忍受寫作的挫敗了。也許你根本就不會把它們寫出來,這就是為什么你要把它們?nèi)釉谝贿叄t遲不肯動筆。但現(xiàn)在,他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答案了。

“真希望我們沒來這里。”女人說。她看著他,手里端著玻璃杯,咬著嘴唇:“在巴黎你絕不會遇到這種事。你總說你愛巴黎。我們應(yīng)該留在巴黎,或者隨便去哪里都好。到哪兒都行。我是說,只要你喜歡,我到哪兒都好。如果你想打獵,我們可以去匈牙利,那里很舒服。”

“你那些該死的錢。”他說。

“這不公平。”她說,“我的錢就是你的。我扔下一切,你想去哪兒就跟你去哪兒,你想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但我寧愿從沒來過這里。”

“你說過你愛這里。”

“是,那是你沒事的時候。但現(xiàn)在我恨這里。我不明白為什么你會出事。我們做了什么,這一切要發(fā)生在我們身上?”

“我猜,我在一開始刮傷時忘了給傷口上碘酒。后來也沒管它,因?yàn)槲覐膩頉]有感染過。再后來,情況變糟了,別的抗菌劑也用完了,大概是碳酸溶液效力不夠,反而麻痹了毛細(xì)血管,于是就生壞疽了。”他看向她,“還有別的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如果我們雇了個好機(jī)修工,而不是半吊子的基庫尤[38]司機(jī),那他就會檢查機(jī)油,絕不會把卡車的軸承給燒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如果你沒有離開你那幫人,你那幫該死的舊西布雷、薩拉托加、棕櫚灘[39]的家伙,來和我待在一起——”

“嘿,我愛你。這不公平。我愛你。我一直愛你。難道你不愛我嗎?”

“不。”男人說,“我可不這么想。我從沒愛過你。”

“哈里,你在說什么呀?你昏頭了。”

“不。我沒什么頭可昏。”

“別喝了。”她說,“親愛的,求你別再喝了。我們一定要盡全力。”

“你盡吧。”他說,“我累了。”

此時,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座火車站,是卡拉加奇[40],他看見自己站著,背著背包,一道亮光劃破黑暗,辛普朗號東方快車疾馳而來,那是撤退以后,他正要離開色雷斯[41]。還有他攢下來想寫的一個片段,那天早餐時,透過窗戶,他看到保加利亞群山上的白雪,南森[42]的秘書正向一位老人打聽山上的究竟是不是雪,那老人看看窗外,說,不,那不是雪。離下雪還早著呢。秘書將這話告訴了其他姑娘:你們看,不是雪。不是雪,她們相互說,那不是雪,我們弄錯了。但那就是雪,他卻在安排居民交換時把她們送進(jìn)了山里。那就是雪。那個冬天,她們艱難地跋涉,直到死去。

那一年的圣誕,高爾塔爾山[43]也下了整周的雪。他們住在伐木工人的屋子里,半間屋子都被大大的方形瓷爐子給占滿了,當(dāng)那個雙腳流血的逃兵穿過雪地闖來時,他們正睡在填著山毛櫸葉子的床墊上。他說憲兵就在后面追來,他們給他穿上羊毛襪子,拖住憲兵東拉西扯,直到雪地上的腳印被蓋住。

在施倫茨[44],圣誕那天,從魏因斯圖貝葡萄酒館看出去,雪亮得扎眼,你能看到每一個從教堂出來回家的人。河邊道路滑溜,被雪橇磨得發(fā)黃,穿過長滿松樹的陡坡,他們就從那里上路,肩上扛著沉甸甸的滑雪板。在那個地方,他們自馬德萊納小屋上方的冰川呼嘯而下,白雪像蛋糕上的糖霜一樣柔滑,輕盈蓬松如粉,他還記得那種滑行,無聲無息,快得像飛鳥俯沖。

那次,他們被暴風(fēng)雪困在馬德萊納小屋,足足有一整個星期,成天都在打牌,馬燈煙霧騰騰。越是輸,倫特先生的賭注就下得越高。最后,他輸了個底兒掉。什么都輸光了,滑雪學(xué)校的經(jīng)費(fèi),整個季度的收益,還有他自己的錢。到現(xiàn)在,他還能看見倫特先生的模樣,長長的鼻子,抓起牌來,翻開,嘴里大叫著,“不看”[45]。那時候總是在賭博。沒雪時,你賭,雪太大時,你也賭。他想起這輩子所有那些花在賭博上的時間。

關(guān)于這些,他一行字都沒寫過。也沒寫過那個寒冷、明亮的圣誕節(jié)。群山在草原上投下陰影,巴克駕著飛機(jī)飛過邊界,去轟炸撤離奧地利軍官的火車,在他們四散奔逃時端起機(jī)槍掃射。他記得,后來巴克走進(jìn)食堂,說起這事。食堂里一片寂靜,然后,有人說:“你這狗娘養(yǎng)的殺人狂。”

跟后來和他一起滑雪的那些人一樣,被殺死的也都是奧地利人。當(dāng)然,不是同一批。和他滑了整年雪的漢斯曾在皇家獵兵[46]服役,一起爬上鋸木場上方的小山谷打野兔時,他們聊起過帕蘇比奧之戰(zhàn),聊起過佩爾蒂卡拉和阿薩隆尼遭到的進(jìn)攻,他沒寫過一個字。也沒寫過蒙特科羅納,沒寫過塞特科穆尼,沒寫過阿爾謝羅[47]。

他在福拉爾貝格和阿爾貝格[48]待過幾個冬天?是四個。接著,他記起那個賣狐貍的男人,那時他們剛剛走進(jìn)布盧登茨,打算去買禮物,他記起上好櫻桃酒里的櫻桃核味道,記起在干燥的粉雪上飛馳,嘴里唱著“嗨!嚯!羅利說”[49],滑過最后一段,沖下陡峭的山坡,筆直向前,轉(zhuǎn)三個彎,穿過果園,躍過溝渠,踏上旅館背后結(jié)冰的路面。掰開卡子,蹬掉雪板,把它們豎在旅館木墻邊,燈光從窗戶里透出來,屋子里煙霧騰騰,新酒聞著很暖,他們正拉著手風(fēng)琴。

“我們在巴黎時住在哪兒?”此刻,在非洲,他問身邊帆布椅上的女人。

“克里翁酒店。你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

“我們總是住那里。”

“不。并不總是。”

“是,還有圣日耳曼的亨利四世酒店。你說過你愛那兒。”

“愛是堆屎。”哈里說,“我就是只站在屎堆上打鳴兒的公雞。”

“如果你不得不離開,”她說,“是不是一定要把留下的都?xì)Я耍课沂钦f,你是不是非得把一切都帶走?是不是非得殺掉你的馬、你的妻子,燒掉你的馬鞍和盔甲?”

“是。”他說,“你那些該死的錢就是我的盔甲。我的快馬和我的盔甲。”

“別這樣。”

“好啊。我不這樣。我沒想傷害你。”

“現(xiàn)在說有點(diǎn)晚了。”

“那好吧。我就接著傷害你。這挺有趣。反正我唯一喜歡和你做的事現(xiàn)在沒法做了。”

“不,這不是真的。你喜歡做很多事,你想做的事我都會陪你。”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別說漂亮話了,行嗎?”

他看向她,發(fā)現(xiàn)她哭了。

“聽著。”他說,“你覺得我這樣有趣嗎?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說。大概是要破壞一切來讓自己活下來吧,我猜。咱們剛開始聊天時我還好好兒的。我沒想這樣,現(xiàn)在我就像個瘋狂的傻子,對你也糟透了。別在意我說的那些話,親愛的。我愛你,真的。你知道的,我愛你。我從未像愛你那樣愛過任何其他人。”

他又開啟了平日里為換得面包黃油而慣常說的謊言。

“你對我很好。”

“你這婊子,”他說,“你這有錢的婊子[50]。這是詩。我現(xiàn)在渾身都是詩。腐爛和詩,腐爛的詩。”

“停下來。哈里,為什么你現(xiàn)在一定要變成個惡魔?”

“我什么都不想留下。”男人說,“我死后什么都不想留下來。”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黃昏,他睡了一覺。太陽落到山后,一片陰影橫跨過平原,小動物來到營地附近覓食,這會兒,他就在看著它們。它們的腦袋飛快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尾巴掃來掃去,小心地與矮樹叢保持著距離。大鳥不再停在地面上,全都沉甸甸地盤踞在樹梢,更多了。他的隨身男仆守在床邊。

“夫人去打獵了。”男孩說,“老爺想要些什么嗎?”

“不。”

她是想去弄些肉回來,知道他有多愛看這個,她特意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避開他視線內(nèi)的一小塊平原,免得打擾了他。她總是那么體貼,他想。不管是知道的,曾經(jīng)讀過的,還是聽到過的,她都記著。

這不是她的錯,他遇到她時,就已經(jīng)毀了。一個女人要怎么才會知道,你的那些話毫無意義,只不過是習(xí)慣性地順口說說,只不過是為了圖個舒服?自從不再用真心之后,他就靠謊言應(yīng)付女人,比說實(shí)話時得心應(yīng)手多了。

與其說,他是想要說謊,不如說是沒什么真話可說。他曾擁有過自己的生活,但那早已結(jié)束,之后還繼續(xù)活著,和另一些人一起,更有錢,待在那些最棒的老地方,也去一些新去處。

不去多想,一切都很好。你心里有數(shù),做好了防備,所以不會再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受傷,對于曾經(jīng)在乎的工作,你擺出了毫不在意的姿態(tài),結(jié)果,你就再也無法工作了。可是,你暗地里告訴自己,你會把這些人都寫出來的,至于那些大富豪們,你并不是其中一員,只是他們國度里的冷眼旁觀者,你終究會離開,把這些化為文字,至少這一次,是個真正了解內(nèi)情的人在寫作。但他再也無法辦到了,因?yàn)槟菦]有寫作的每一天,舒適的每一天,扮演著他所瞧不起的人的每一天,早已耗去了他的能力,消磨了他工作的欲望,最后,他就徹底不工作了。他不工作時,那些他認(rèn)識的家伙也就都覺得舒服多了。在生命中最好的時光里,非洲曾給他帶來了最多的快樂,所以他回到這里,想要重新開始。他們安排了這次游獵,不講究舒適。但也不艱苦。只是沒有奢華享受而已,他想著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重新鍛煉自己。他或許可以想辦法給靈魂減減肥,就像拳擊手進(jìn)山里訓(xùn)練一樣,以便重新煥發(fā)活力,調(diào)動起他的身體。

她原本很喜歡的。她說過,她愛這次旅行。一切能讓人興奮的東西她都愛,包括環(huán)境的改變,那里有新的人和令人愉悅的東西。他也恍惚感到重新獲得了工作的力量。如果現(xiàn)在就是結(jié)局,他知道這就是,他絕不能像有些蛇那樣,因?yàn)閿嗔思沽壕涂幸ё约骸_@不是那女人的錯。就算不是她,也會是其他人。如果以謊言為生,就該試著在謊言里死去。他聽到山后傳來一聲槍響。

她打槍打得很好,這個富有的婊子、仁慈的守護(hù)人、他才華的摧毀者。胡說。是他自己毀了自己的才華。他怎么能責(zé)備這個女人,就因?yàn)樗屗率碂o憂?是他自己荒廢了自己的才能,背叛了自己和心中的信念,他飲酒無度,磨鈍了洞察的鋒銳,他懶散、怠惰、勢利、自高自大、心懷偏見,他不擇手段,滿口謊言。這是什么?一張舊書單?他到底有什么才能?是,他有過一項(xiàng)還過得去的才能,卻沒有好好使用它,反倒是用它來做了交易。問題始終不在于他做過什么,只在于他能做什么。而他選擇了用其他東西謀生,而不是筆。每次他愛上一個女人,這女人都比前一個更有錢。這很奇怪,不是嗎?可現(xiàn)在,他不再愛了,滿口謊言,就像對現(xiàn)在這個女人一樣,她是最有錢的一個,有的是錢,曾有過丈夫和孩子,有過些不如意的情人。她深愛他,把他看作作家、男人、伴侶和珍寶。奇怪的是,雖然壓根兒不愛她,一切都是謊言,他卻比真心愛戀時做得更好。

我們能做什么必定是早就注定了的,他想。無論如何,你總得靠才能謀生。他一輩子都在出賣生命力,以這樣那樣的方式,而不動多少真情的時候,你反而能讓金主的錢花得更值。他早就明白了這一點(diǎn),但從沒寫出來,現(xiàn)在也不。不,他不會寫的,盡管這很值得一寫。

這會兒她出現(xiàn)了,正穿過開闊地向營地走來。穿著馬褲,帶著她的來復(fù)槍。兩個男孩拖著一只羚羊跟在她身后。她仍是個好看的女人,他想,身體也動人,在床笫間很有天分和品位。她并不漂亮,可他喜歡她的臉。她閱讀很廣,喜歡騎馬打獵,當(dāng)然,酒喝得有點(diǎn)多。年輕時,她丈夫就死了,后來,她一心撲到兩個剛剛長大的孩子身上,可他們并不需要她,覺得被束縛住了,再后來,她的心思轉(zhuǎn)向馬,轉(zhuǎn)向書,還有酒。她喜歡在晚飯前的黃昏里讀書,一邊喝著蘇格蘭威士忌蘇打。到吃飯時已經(jīng)醉得不輕了,餐間再有一瓶葡萄酒下去,就可以倒頭睡下。

這是在情人們出現(xiàn)以前的事。有情人之后她就不喝這么多了,因?yàn)橛貌恢烤苼砣胨5@些情人很快就讓她膩煩了。她嫁過一個男人,從沒煩過,可這些人讓她煩透了。

后來,她的一個孩子在飛機(jī)失事中去世,她不想再靠情人和酒來麻醉自己了,不得不尋找另一種生活。突然之間,她很害怕一個人待著,只想找個值得敬重的人陪著。

開頭很簡單。她喜歡他的書,一直羨慕他筆下的生活。覺得他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事。慢慢地,她虜獲了他,也在這過程中愛上了他,一切都很自然,她建立了新的生活,而他則賣掉了過去的生活。

為了安全感,也為了安逸,他賣掉了過去,這沒什么好否認(rèn)的,還能為什么呢?他不知道。她對他予取予求。他知道。她是個該死的好女人。誰見了都會想和她上床,他也不例外,或者說,寧愿是她,因?yàn)樗挥校驗(yàn)樗敲从H切、迷人,有品位,因?yàn)樗龔牟怀C揉造作。可現(xiàn)在,她重新建立起的新生活又要到頭了,就因?yàn)閮芍芮扒G棘扎破膝蓋時他忘了涂碘酒,當(dāng)時他們是想再靠近些去拍一群非洲大水羚,它們的頭高高抬起,四處張望,努力嗅著空氣里的味道,耳朵大大張開,只要有一絲異樣的聲音,就立刻沖進(jìn)矮樹叢里。沒等他按下快門,它們就跑掉了。

她現(xiàn)在走過來了。

他躺在帆布床上,轉(zhuǎn)過頭看向她。“嗨。”他說。

“我打了一只公羚羊。”她告訴他,“能給你做碗好肉湯,我還讓他們用克林奶粉做些土豆泥。你感覺怎么樣?”

“好多了。”

“這不是很好嗎?你知道,我就想著你會好起來的。我離開時你睡著了。”

“我睡了個好覺。你走得遠(yuǎn)嗎?”

“不。就在山后面。打那只羚羊時我干得棒極了。”

“你很會打獵,你知道的。”

“我愛這個。我愛非洲。真的。如果你還好好兒的,那這就是我最快活的日子。你不知道,和你一起打獵有多開心。我原本很愛這個國家。”

“我也愛它。”

“親愛的,你不知道,看到你感覺好些了有多棒。你之前那樣我簡直要受不了了。別再那樣對我說話了,好嗎?答應(yīng)我?”

“好。”他說,“我都不記得自己說了些什么了。”

“千萬別再傷害我了。行嗎?我只是個愛你的中年女人,想要陪著你做你喜歡的事。我已經(jīng)被毀過兩三次了。你不想再毀我一次,對嗎?”

“我很樂意在床上毀你幾次。”他說。

“是啊,那是很棒的毀滅。我們都樂意被那樣毀滅。明天飛機(jī)就會到了。”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它會來的。男孩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柴火,在草地上架好了柴堆。我今天又下去看過了。這里有的是地方可以降落,我們已經(jīng)在兩頭都堆好了柴堆。”

“你為什么覺得它明天會來?”

“我確定。這都已經(jīng)晚了。等到了城里,他們會治好你的腿,接著我們就可以來些很棒的毀滅。再也沒有那些糟透了的談話。”

“來杯酒如何?太陽下山了。”

“你覺得你該喝嗎?”

“我要喝一杯。”

“那我們一起喝一杯。莫洛,拿兩杯威士忌蘇打來!”她喊道。

“你還是穿上防蚊靴的好。”他提醒她。

“等洗過澡再穿……”

他們喝著酒,天越來越黑,已經(jīng)沒法瞄準(zhǔn)射擊了,就在完全黑下來之前,一只鬣狗穿過空地朝山邊跑去。

“那雜種每晚都這么跑過去。”男人說,“兩個星期了,每晚都是。”

“晚上叫的就是它。我倒不太在意。雖說它們是種骯臟討厭的動物。”

兩人一起喝著酒,沒有疼痛,男孩們點(diǎn)起了火,影子在帳篷上跳躍,要不是一直躺著有些難受,他幾乎又要沉迷在過去那種安逸放任的生活中了。她對他非常好。可今天下午他卻粗暴不公。她是個好女人,真的非常好。就在那一刻,他意識到自己要死了。

這念頭一下子冒出來,不像奔涌而來的水或呼嘯而來的風(fēng)那樣,而是一種突然彌漫的空虛,充滿不幸的味道。詭異的是,那只鬣狗也貼著這股氣息的邊緣悄悄溜了過來。

“那是什么,哈里?”她問他。

“沒什么。”他說,“你最好換一邊坐。挪到下風(fēng)處去。”

“莫洛幫你換藥了嗎?”

“換了。我現(xiàn)在只用硼酸。”

“現(xiàn)在覺得怎么樣?”

“有點(diǎn)暈。”

“我去洗個澡。”她說,“很快就出來。我們一起吃飯,過后再把床抬進(jìn)去。”

看,他對自己說,我們沒有吵架,干得很好。他幾乎沒怎么和這個女人吵過架,可和他愛的女人在一起時,他們總是吵吵鬧鬧,以至于最后不得不分開。他曾經(jīng)愛得太深,要求得太多,心力交瘁。

他想起那時候,一個人待在君士坦丁堡,離開巴黎前他們剛剛大吵了一架。他一直和妓女廝混在一起,可完事后不但沒能驅(qū)散寂寞,反倒更糟了。于是他給她寫信,那是他的第一個愛人,已經(jīng)離開了他,他寫信訴說那些從沒能擺脫的寂寞……告訴她,有一次他怎樣以為在攝政王宮外看見了她,結(jié)果腦子嗡嗡作響,心亂如麻;怎樣看到一個有些像她的女人,就會尾隨在她身后,順著馬路走,生怕發(fā)現(xiàn)那并不是她,害怕這份感覺化為泡影。和他一起睡過的每個人都只會令他更思念她。她做什么都不要緊,因?yàn)樗l(fā)現(xiàn)自己早已愛她愛得無法自拔。他在夜總會里寫這封信,很冷靜,然后寄到紐約,請求她回信到他在巴黎的辦公室。這樣似乎妥當(dāng)些。那個晚上,他太想她了,心里空落落地難受,便到處閑逛,經(jīng)過馬克西姆時找了個姑娘一起去吃晚餐。后來,他們到某個地方跳舞,可這姑娘跳得太差勁兒了,他丟下她,另找了個火辣的亞美尼亞女人,她的小腹緊貼著他搖擺,熱得發(fā)燙。經(jīng)過一番爭斗,他才從一個英國炮兵中尉手里搶到了她。那中尉把他叫到外面,兩人當(dāng)街扭打起來,地上鋪著鵝卵石,四周黑乎乎的。他在炮兵下巴一側(cè)狠狠揍了兩拳,出手很重,炮兵沒倒下去,這下他知道得有一番好打了。炮兵打中了他的身體,又一拳砸在他的眼角。他再一次揮動左拳,打中了,炮兵倒在他身上,抓住他的外套,撕下一只袖子,他在他耳朵后面捶了兩下,一邊推開他,一邊用右手給了他一拳。炮兵倒下時頭先著地。聽到憲兵來的聲音,他拉著姑娘跑了。他們跳上一輛出租車,沿著博斯普魯斯海峽[51]開往里米利·希薩,兜了一大圈,才在寒冷的夜里回城,上了床。正如看起來的一樣,她是枚熟透了的果子,但肌膚滑膩,宛如玫瑰花瓣,美妙如糖漿,肚子平滑,雙乳豐腴,根本用不著在屁股下墊枕頭。可當(dāng)?shù)谝豢|陽光照進(jìn)來時,一切都變得粗俗不堪。他沒等她醒就離開了,帶著一只烏青的眼睛去了佩拉宮酒店,少了只袖子的外套只能拿在手里。

當(dāng)天晚上他就去了安納托利亞[52],他還記得,在稍后的旅程中,整天騎著馬穿行在罌粟地里。人們種罌粟來提煉鴉片,它給人的感覺如此奇怪,最后,似乎怎么走都不對,他來到了曾和新來的君士坦丁堡軍官們一起發(fā)動進(jìn)攻的地方,他們狗屁不通,炮彈直接轟進(jìn)了隊(duì)伍里,那個英國觀察員哭得跟個孩子似的。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那樣的死人,穿著白色芭蕾裙,翹起的鞋尖上綴著絨球[53]。土耳其人如潮水般涌來,他看到穿裙子的男人四處奔逃,軍官朝他們開槍,后來軍官們自己也跑了起來,他和那個英國觀察員也在跑,一直跑到肺里發(fā)疼,嘴里充滿了鐵銹味,才躲在幾塊巖石背后停下來,土耳其人仍然像潮水一樣涌來。后來,他看到了從沒想過的情形,越到后面越糟糕。等到他返回巴黎時,根本沒法談起這事,提都不能提。在他路過的一個咖啡館里,那個美國詩人面前堆著一疊茶碟[54],土豆似的臉看起來一副蠢相,正在和一個羅馬尼亞人大談達(dá)達(dá)主義運(yùn)動。那羅馬尼亞人說自己名叫特里斯坦·查拉[55],他總是戴著單片眼鏡,常常頭疼。他回到公寓和妻子待在一起,現(xiàn)在他又愛她了,爭吵結(jié)束了,瘋狂結(jié)束了,真高興能回家。辦公室把他的信件都轉(zhuǎn)到了家里。一天早晨,之前那封信的回信來了,裝在大盤子里,一看到筆跡,他就渾身發(fā)冷,想把它塞到其他信下面去。但他妻子說:“親愛的,那封信是誰寄來的?”于是,一切剛剛開始就走到了盡頭。

他記得和每個人在一起的美好時光,還有爭吵。他們總是選在最好的地方吵架。為什么他們總是在他感覺最好的時候吵架啊?他從沒就此寫過一個字,首先,他決不想傷害任何人,看起來不傷害也有夠多的東西可以寫。但他總想著,要等到最后再來寫。有太多可寫的了。他目睹了世界的變化,不僅僅是一些事件;盡管他看過了許多,觀察過許多人,可他也看到了微妙的變化,記得人們在不同時候是什么樣子。他曾經(jīng)身處其中,曾經(jīng)親眼目睹,他的職責(zé)就是記錄下這些。可現(xiàn)在,他永遠(yuǎn)做不到了。

“你感覺怎么樣?”她說。她已經(jīng)洗好澡從帳篷里出來。

“還好。”

“想吃點(diǎn)東西嗎?”他看見莫洛跟在她身后,端著折疊桌,其他男孩端著盤子。

“我想寫點(diǎn)東西。”他說。

“你該喝些肉湯來補(bǔ)充體力。”

“我今晚就要死了。”他說,“不需要體力。”

“別瞎說,哈里,拜托。”她說。

“為什么不用用你的鼻子?我都爛到大腿根了。我他媽的為什么還要用肉湯來自欺欺人?莫洛給我拿杯威士忌蘇打來。”

“求你,喝點(diǎn)肉湯吧。”她溫柔地說。

“好吧。”

肉湯太燙了。他只好把湯留在杯子里等它涼下來,然后一口氣灌了下去。

“你是個好女人。”他說,“別再管我了。”

她仰起臉看著他,這張臉常常出現(xiàn)在《激馳》和《城市與鄉(xiāng)村》[56]上,備受人們喜愛,只不過因?yàn)轱嬀坪偷⒂诖搀识陨杂行┦冻鞘信c鄉(xiāng)村》從未展示過她迷人的雙乳、有力的大腿,還有那輕撫腰背的雙手。當(dāng)抬頭看到她那有名的動人微笑時,他感到死亡再次靠近了。這一次不是闖進(jìn)來的。那是一口煙,像搖曳燭火的輕風(fēng),讓火焰陡然高漲。

“他們等會兒可以把我的帳子拿來掛在樹上,再燒一堆火。今天我不進(jìn)帳篷了。犯不著挪來挪去。今晚很涼爽,不會下雨。”

所以,這就是他的死法了,死在悄無聲息的一陣低喃中。好吧,再也不會有爭吵了。這個他能擔(dān)保。他從沒有過這樣的體驗(yàn),到這時,他再也不會搞砸了。原本可能會的。你搞砸了一切。但大概再也不會了。

“你不會記錄口授,對吧?”

“從沒學(xué)過。”她告訴他。

“那好吧。”

沒時間了。當(dāng)然,只要處理得當(dāng),看起來只要短短一段話就能把這所有一切都概括進(jìn)去。

湖邊山上有一座小木屋,墻縫里抹著白色的灰泥。門邊柱子上掛著一個鈴鐺,用來招呼大家吃飯。屋后是原野,原野后面是一片林子。一排鉆天楊從小屋直排到碼頭上。岬角也有白楊迤邐。一條小路沿著林邊蜿蜒上山,他曾在路邊摘黑莓。后來,木屋燒毀了。放在壁爐鹿角架上的那些獵槍也燒毀了,槍托化為灰燼,只留下槍管和熔化的鉛彈,扔在灰堆上,那些灰原本是要用來給煮肥皂的大鐵鍋?zhàn)鰤A水的。你問祖父,能不能拿槍管來玩,他說,不行。你就知道,它們?nèi)耘f是他的槍。他再沒有買過別的槍。也再沒有打過獵。如今在老地方重新修起了一座木頭房子,漆成白色,從門廊上,你能看到白楊和遠(yuǎn)處的湖;但再也沒有獵槍了。曾架在木屋墻頭鹿角架上的那些槍管,仍舊躺在灰堆上,再也沒有人去碰過它們。

戰(zhàn)爭過后,我們在黑森林[57]里租下一條鱒魚溪,有兩條路可以通向那里。一條從特里貝格[58]下到山谷,繞過樹蔭里連接著白色道路的山谷小道,轉(zhuǎn)進(jìn)上山的岔路,一路經(jīng)過許多小農(nóng)場,農(nóng)場上點(diǎn)綴著高大的黑森林房屋,直到溪邊。我們就從這里開始釣魚。

另一條路陡直爬到樹林邊緣,穿過松林,翻過山頂,來到草地邊,然后向下跨過草地,通到橋頭。樺樹沿著溪邊生長,這條溪不大,窄窄的,水流清澈、湍急,樺樹根邊汪出一個個小水坑。在特里貝格的旅館里,主人家生意興隆。那是段愉快的時光,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第二年,通貨膨脹開始了,他前一季賺的錢甚至沒辦法應(yīng)付開店的成本,他上吊自殺了。

你可以口述這些,但你無法單憑口述描繪出護(hù)墻廣場[59]的模樣:賣花人在街道上染他們的花,顏料流得滿街都是,公共汽車從那里開出,總有老人和老婦人被葡萄酒和劣等果渣酒灌醉;孩子們在冷風(fēng)中抽著鼻子,污濁的汗味和貧窮的氣息,愛好者咖啡館里的醉漢,彌賽特[60]舞場里的妓女,她們就住在舞廳樓上。看門女人在她的隔間里招待共和衛(wèi)隊(duì)[61]的騎兵,那飄著馬鬃的頭盔就放在椅子上。大堂對面住著一位房客,她的丈夫是自行車手,那個早晨,她在乳品店里翻開《機(jī)動車報》,看到丈夫贏得了環(huán)巴黎自行車賽的第三名,禁不住滿心歡喜,那是他的第一場重大賽事。她滿面紅光,大笑著跑上樓,手里抓著那份黃色的體育報,接著又哭了起來。舞廳老板娘的丈夫是個出租車司機(jī),當(dāng)他——哈里——不得不趕早班飛機(jī)時,這位丈夫就會來敲門叫他起床,出發(fā)前,他們會在錫皮酒吧臺旁一人喝上一杯白葡萄酒。那會兒他很熟悉街區(qū)里的鄰居們,因?yàn)榇蠹叶际歉F光蛋。

廣場一帶只有兩種人:醉漢和運(yùn)動狂。醉漢靠狂飲濫喝來應(yīng)付困境,運(yùn)動狂則用鍛煉來忘掉貧困。他們都是巴黎公社成員的后人,了解政治對他們來說一點(diǎn)也不難。他們很清楚,當(dāng)凡爾賽軍隊(duì)進(jìn)城時,是誰殺死了他們的父親、他們的親人、他們的兄弟、他們的朋友,取代公社占領(lǐng)了這座城市,抓捕一切能抓到的人,手上生繭的、戴帽子的,或是有任何跡象表明是工人的,殺死他們。在那樣的貧困中,在街對面就是馬肉鋪和釀酒坊的街區(qū)里,他開始了最初的寫作。巴黎再沒有什么地方能讓他這般熱愛了,恣意生長的樹木、底下刷成棕色的白色老房子、圓形廣場上公交車的綠色長條、人行道上的紫色染花液、從山上到塞納河邊的主教街陡坡,以及另一邊穆浮塔街窄小擁擠的世界。向上通往先賢祠[62]的街道,另一條他常常在上面騎車的路——那是這個區(qū)域唯一的柏油馬路,輪胎下的路面平順整齊,房屋又高又窄,還有那間高聳的廉價酒店,保羅·魏爾倫[63]就死在里面。他們住的公寓只有兩個房間,他租下了旅館頂樓的一間房,每個月得花上六十法郎,他在那里寫作,抬眼就能看到屋頂、煙囪蓋和巴黎所有的山。

從公寓里你只能看到那個賣柴火和煤的家伙的店。他也賣酒,劣酒。馬肉鋪外有個金色馬頭,敞開著的窗戶里掛著紅的黃的馬肉;他們在刷成綠色的釀酒坊里買酒,又好又便宜。旁邊就是灰泥墻和鄰居們的窗戶。每當(dāng)夜里,某個人醉倒在大街上,是那種人們會矢口否認(rèn)的法國式的酩酊大醉,哼哼著,唉聲嘆氣,鄰居們的窗戶就會打開來,接著傳出一陣喃喃的說話聲。

“警察在哪兒?你不想看到他時這該死的家伙總是晃來晃去。他是在和哪個看門人睡覺吧。叫管理員來。”直到某個人從窗口潑下一盆水來,呻吟聲才會停止。“那是什么?水。哦,真聰明。”接著,窗戶都關(guān)上了。瑪麗,他的清潔女工,在抗議8小時工作制時說:“如果當(dāng)丈夫工作到6點(diǎn)下班,那他回家前只能順路喝上兩口小酒,不會太浪費(fèi)。可要是只工作到5點(diǎn),那他就會每天晚上都喝得爛醉,把錢也花個精光。縮短工作時間,受罪的是工人的妻子。”

“不想再來點(diǎn)肉湯嗎?”女人正在問他。

“不,多謝你了。這真是太棒了。”

“就只多喝一點(diǎn)兒。”

“我更想來杯威士忌蘇打。”

“那對你沒好處。”

“是。這對我不好。科爾·波特寫的,作詞作曲,‘知道你正為我瘋狂’[64]。”

“你知道我是喜歡你喝酒的。”

“哦,是的。只不過這對我不好。”

她走開時,他想著,我會得到我要的一切。不是我想要的一切,而是我有的一切。唉,他累了,太累了。他要睡一小會兒。他靜靜躺著,死神還沒到來。它一定是逛到別的路上去了。它成雙成對地來,騎著自行車,悄無聲息地走在人行道上。

不,他還從來沒有寫過巴黎。沒寫過他在乎的那個巴黎。但其他那些他從沒寫過的東西又怎樣呢?

大牧場和銀灰色的灌木叢、農(nóng)田水渠里清澈歡快的流水、深綠色的苜蓿,又怎樣呢?小徑一路向上探進(jìn)小山丘里,夏天的牛活像是害羞的鹿。到了秋天,當(dāng)你趕著牛群下山時,吆喝聲、一刻不停的喧鬧聲,緩緩移動的牛群揚(yáng)起的塵土,統(tǒng)統(tǒng)混在一起。而群山背后,山峰的輪廓在暮光里清晰分明,月色下騎著馬沿小徑下山,山谷對面一片皎潔。此刻,他想起黑夜里抓著馬鬃穿過樹林下山的情形,一路上什么也看不見,他想起了所有原本打算寫的故事。

那個留在牧場上打雜的弱智男孩,被囑咐別讓任何人拿走哪怕一根干草,還有那個從福克斯來的老混蛋,男孩為他工作時曾經(jīng)挨過他的揍,他想弄點(diǎn)干草當(dāng)飼料。男孩拒絕了,老家伙嚷嚷要再揍他一頓。男孩從廚房里拿出了來復(fù)槍,當(dāng)他試圖闖進(jìn)畜欄時開槍打中了他。等他們回到牧場,那老頭已經(jīng)死了一個禮拜了,在畜欄里,凍得梆硬,尸首都被狗啃掉了半截。但你用毯子裹起殘尸,拿繩子綁在雪橇上,讓那男孩幫你拖著,你們倆穿上滑雪板帶著它上了路,滑了六十英里來到鎮(zhèn)上,把那男孩交了出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會被抓起來。還想著他是在盡自己的職責(zé),還以為你是他的朋友,以為他會得到獎賞。他幫忙把那老家伙拖過來,這樣人人都能知道那老頭有多壞,知道他是怎樣試圖偷那些不屬于他的飼料,直到治安官給他銬上手銬時,他還無法相信這一切。他哭了起來,這是他攢著想要寫的一個故事。他知道至少二十個出自那里的好故事,可他一個都沒寫過。為什么?

“你來告訴他們?yōu)槭裁础!彼f。

“什么為什么,親愛的?”

“沒什么。”

現(xiàn)在她不喝那么多了,從認(rèn)識他開始就這樣。但如果他活著,是永遠(yuǎn)不會寫她的,這會兒他很清楚,也不會寫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有錢人全都乏味得很,喝得太多,整天就會玩西洋雙陸棋。他們乏味無趣,嘮嘮叨叨。他記得可憐的朱利安[65]和他對他們浪漫的敬畏,記得他曾如何動手寫一個故事,開頭就說:“富人和你我都是不同的。”記得曾有人如何對朱利安說,沒錯,他們更有錢。但對朱利安來說,這不是玩笑。他認(rèn)為他們是別有魅力的群體。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事實(shí)并非如此時,他被打倒了,就像被其他事情打倒了一樣。

他曾經(jīng)瞧不起那些被打倒的人。你不必非得因?yàn)榱私舛矏鬯K軕?yīng)付一切,他想,只要不在乎,就沒有什么能傷害他。

好吧。現(xiàn)在他不在乎死亡了。一直讓他害怕的是疼痛。他能像任何人一樣忍受疼痛,除非疼得太久,讓他筋疲力盡,可如今就是有這么樣?xùn)|西疼得他夠嗆,就在他覺得快要扛不住時,疼痛停止了。

他記得很久以前,那時投彈官威廉姆森正要趁夜鉆過鐵絲網(wǎng)回營地,卻被德國巡邏隊(duì)的手榴彈炸中了,他尖叫著,央求每一個人殺了他。他是個大胖子,非常勇敢,是個好軍官,只是總喜歡炫耀。但那個晚上,他在鐵絲網(wǎng)那里被抓住了,探照燈找到了他,他的腸子都流了出來,掛在鐵絲網(wǎng)上,還活著,當(dāng)他們要把他抬進(jìn)來時,不得不剪斷他的腸子。打死我,哈里。看在上帝的分上,打死我。他們有一次曾經(jīng)爭論過,討論耶穌基督是否從不會讓人承受你無法承受的東西,有人舉例說,只要過上一段時間,疼痛就會自動消失了。但他總是記得威廉姆森,記得那個晚上。什么都沒有消失,直到他在他身上用光了所有的嗎啡片,那是他省下來備著自己用的,可即便這樣,藥片也沒有及時生效。

可現(xiàn)在,他非常輕松。只要情況不再惡化,就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只是他寧愿身邊有個更好的伴兒。

他稍稍想了一下,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樣的伴兒。

不行了,他想,如果你做什么都太拖沓,開始得太晚,就不能期望別人還待在那兒等著你。大家都走了。聚會結(jié)束了,如今只剩下你和你的女主人。

我已經(jīng)開始厭倦死亡這事了,就像厭倦其他每件事一樣,他想著。

“無聊。”他大聲說。

“怎么啦,我親愛的?”

“什么都拖得太他媽久了。”

他看著她的臉,篝火映在她背后。她向后靠在椅子上,火光勾勒出動人的臉部輪廓,他能看到,她已經(jīng)昏昏欲睡了。他聽見鬣狗的動靜,就在火光的外面。

“我一直在寫作。”他說,“可我累了。”

“你覺得你能睡得著嗎?”

“非常確定。你干嗎不進(jìn)去呢?”

“我想在這里陪你。”

“覺不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兒?”他問她。

“沒。只是有點(diǎn)困了。”

“我覺得。”他說。

他剛剛感覺到死神又來了。

“你知道,我唯一沒失去的就是好奇心。”他對她說。

“你什么都沒失去。你是我知道的最完美的男人。”

“上帝啊,”他說,“女人是多沒見識啊。這是什么?你的直覺?”

因?yàn)椋驮趧偛牛郎駚砹耍^靠在床腳,他聞得到它呼吸的味道。

“永遠(yuǎn)不要相信什么長鐮刀、骷髏頭。”他對她說,“它可能就是兩個簡簡單單騎著自行車的警察,或者一只鳥。也可能有個鬣狗一樣的大鼻子。”

它現(xiàn)在正在逼近他,但還是沒顯出什么模樣來。只是就在那里。

“讓它滾開。”

它沒有走開,反而更靠近了些。

“你的呼吸難聞死了。”他對它說,“你這臭雜種。”

它還在靠近,現(xiàn)在,他沒法說話了,見到他說不了話,它靠得更近,他開始試著不說話就趕跑它,但它已經(jīng)挪到了他身上,壓在他的胸口。當(dāng)它蹲上來時,他動不了,也說不了話,只聽見女人說:“老爺睡了。把床抬進(jìn)帳篷里去,輕點(diǎn)兒。”

他沒法叫她把它趕走,它現(xiàn)在就蹲在那里,越來越重,他快不能呼吸了。接下來,就在他們抬起折疊床的那一瞬,一切突然恢復(fù)了,胸口的重量移開了。

現(xiàn)在是早晨,天已經(jīng)亮了有一會兒了。他聽到飛機(jī)的聲音。它看上去很小,在天上轉(zhuǎn)了一大圈,男孩們跑過去用煤油點(diǎn)起火,再堆上草,這樣平地的兩頭就都有顯眼的大標(biāo)記了。晨風(fēng)把煙吹向營地,飛機(jī)又繞了兩圈,這一次飛得低了些,接著開始向下滑行,拉平,平穩(wěn)地降落。沖著他走過來的是老康普頓,穿著寬松長褲和花呢夾克,戴著一頂棕色呢帽。

“怎么了,老伙計(jì)?”康普頓說。

“腿壞了。”他告訴他,“來點(diǎn)兒早餐?”

“多謝。茶就行了。這是架銀天社蛾,你知道的。我沒法把夫人也捎上。只有一個人的位子。你們的卡車已經(jīng)在路上了。”

海倫把康普頓拉到一邊說了會兒話。回來時康普頓快活多了。

“我們現(xiàn)在就得帶你走。”他說,“我會再回來接夫人一趟。恐怕我還得在阿魯沙加一次油。咱們最好現(xiàn)在就動身。”

“那茶呢?”

“我也不是真的要喝,你知道的。”

男孩們抬起帆布床,繞過綠色的帳篷,沿著巖石下到平地上,經(jīng)過火堆時,它們?nèi)嫉谜荻紵袅耍L(fēng)吹著火苗,他們走向那小飛機(jī)。把他抬進(jìn)機(jī)艙里時費(fèi)了些力氣,坐上去后,他躺在皮座椅里,傷腿直挺挺地架在康普頓的座位旁。康普頓發(fā)動引擎,坐上了飛機(jī)。他朝海倫揮了揮手,又朝男孩們揮揮手,咔嗒聲變成了熟悉的轟鳴,他們掉了個頭,康比[66]小心地避開疣豬打的洞,飛機(jī)轟鳴著,震顫著,在兩個火堆間滑行,最后猛地一下抬頭沖上天空。他看見他們?nèi)颊驹谙旅妫瑩]著手,營地靠在山邊,看起來扁扁的,平原蔓延開去,樹木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矮樹叢看起來也扁扁的,野獸出沒的小道一直通到干涸的水潭邊,那兒還有一個他從來不知道的新水潭。斑馬只剩下一個個小小的滾圓背脊,角馬成了大頭的黑點(diǎn),成排穿過草原時活像一根根手指,飛機(jī)的影子投在地上,把它們嚇得四散奔逃,它們現(xiàn)在都變成了小不點(diǎn)兒,跑起來毫無氣勢。最遠(yuǎn)處,平原一路化為了灰黃色,而面前則是老康比的花呢外套和棕色呢帽。很快,他們飛過第一片山頭,角馬正成群往上爬,接著是高峻的山脈,深谷里的森林綠意盎然,山坡上長滿了竹子,然后又是一片茂密的叢林,隨著地勢高低起伏,山坡緩緩向下延伸。他們繼續(xù)飛,來到另一片平原,現(xiàn)在熱起來了,草原變成了紫褐色,飛機(jī)在熱浪里顛簸,康比回頭看了一眼他的情況。前方出現(xiàn)了另一片黑黝黝的高山。

他們沒有去阿魯沙,而是向左轉(zhuǎn)了個彎,他猜油夠用了。低頭望去,一片泛著點(diǎn)點(diǎn)粉紅光芒的云朵正掠過地面,半空中,像是不知從哪里來了一陣暴風(fēng)雪的排頭兵,他知道,那是南方飛來的蝗蟲。接著他們開始爬升,看起來是在往東方飛,天色突然暗了下來,他們闖進(jìn)了暴雨里,雨水傾瀉,像是在瀑布里飛行一般。闖出來之后,康比轉(zhuǎn)過頭來,咧嘴一笑,指了指。就在前方,他看到的,是如整個世界一般的廣闊,宏大、高聳,在陽光下閃耀著不可思議的潔白光芒,那是乞力馬扎羅的方形山頂。他明白了,這就是他正去往的地方。

黑夜里,鬣狗剛剛停止嗚咽,開始發(fā)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人的哭聲。女人聽到了,不安地輾轉(zhuǎn)起來。她還沒有醒。在夢里,她正待在長島的家中,那是她女兒首次登臺演出的前夜。古怪的是,她父親也在,舉止十分粗魯。這時,鬣狗瘋狂的叫聲太大了,她醒了過來,有那么一瞬間,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覺得非常害怕。跟著,她抓起手電筒,照向另一張帆布床,哈里睡著后他們把它搬了進(jìn)來。她能看見蚊帳里的身影,但不知怎么,他的腿伸了出來,垂在床邊。傷口上的敷料都掉了,她沒法再看下去。

“莫洛,”她叫道,“莫洛!莫洛!”

然后她說:“哈里,哈里!”她的聲音提高了,“哈里!求求你。哦,哈里!”

沒人回答,她聽不到他的呼吸聲。

帳篷外,鬣狗還在發(fā)出剛剛吵醒她的那種奇怪聲音。但她的心怦怦跳著,什么也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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