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舞會之后
- 50:偉大的短篇小說們
- 果麥
- 7228字
- 2018-01-04 14:45:48
[俄]列夫·托爾斯泰|謝周 譯
“剛才你們說,一個人自己不可能懂得,什么是好,什么是壞,萬事在于環境,是環境弄人。可我認為,萬事在于機緣。我來講講我自己的經歷。”
大家都很敬重的伊萬·瓦西里耶維奇在聽完我們的談話之后,打開了話匣子。剛才我們談論的是:為了個人的完善,首先必須要改變人們所處的環境。可我們誰也沒有說過,一個人自己能否懂得,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但伊萬·瓦西里耶維奇就是這么個人,他總喜歡琢磨跟大家談話時他自己產生的那些念頭,并循著這些念頭給大家講述他自己的生平際遇。通常,他都會完全忘記講述的緣由,而全身心地沉浸在講述之中,況且他還講得非常誠摯、可信。
他現在就是這么做的。
“我來講講我自己。我的一生之所以如此,而非其他樣子,這并不是環境使然,而完全是因為別的事情。”
“因為什么事情呢?”我們問道。
“不過這說來話長。要想弄明白,得講好一陣子。”
“您倒是講啊。”
伊萬·瓦西里耶維奇陷入了沉思,隨后搖了搖頭。
“是啊,”他說,“我整個一生的轉折,都是因為那天晚上,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那天早上。”
“可到底怎么回事呢?”
“事情是這樣的:當時我陷入了熱戀。盡管我有過多次戀愛經歷,但這次卻最為刻骨銘心。這是往事,如今她的幾個女兒都已嫁人了。她姓Б××,是的,她叫瓦蓮卡·Б××,”伊萬·瓦西里耶維奇沒有隱瞞她的姓名,“她即便五十歲時,仍是個了不起的美女。而年輕時,十八歲那年,則更加嫵媚動人:高挑、勻稱、優雅,而且莊嚴,對,就是莊嚴。她總是把身子挺得筆直,好似非這般不可似的,同時頭微微后仰,再加上她姣好的容貌和修長的身材,所以盡管她很瘦,甚至瘦得皮包骨,卻仍有一股女皇般的威嚴氣派,似乎令人難以接近,不過在她的嘴唇上、在她嫵媚而又明亮的雙眸里、在她可愛而又年輕的整個人身上,又始終都有一抹親切、快樂的微笑。”
“瞧瞧,伊萬·瓦西里耶維奇可真能形容。”
“是啊,可無論怎么形容,都無法讓你們明白,她到底有多美。不過,這并不要緊,我主要想講的是,當時是40年代。我還是一名大學生,就讀于外省的一所大學。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不過在當年,我們學校里可沒有什么課外小組,也不傳播什么理論,我們僅僅就是年輕人,過著年輕人該有的生活:學習、玩樂。當時我是一個快樂、活潑的小伙子,并且還很富裕。我有一匹剽悍的溜蹄馬,我經常騎著它,載著貴族小姐們從山上疾馳而下(當時滑冰還不流行),也與男生們縱酒作樂(當年我們只喝香檳,不喝別的酒;要是沒錢,就什么酒也不喝,可不像現在,去喝伏特加)。當年我最大的樂趣便是去參加晚會和舞會。我舞跳得很好,并且長得也不賴。”
“嗬,不必過謙,”一位女士插話道,“我們可是見過你早年的銀版老照片。您何止長得不賴啊,您簡直就是個美男子。”
“美男子就美男子吧,這沒什么關系。關鍵是,那段時間我正熱戀著她,這是謝肉節[17]的最后一天,我參加了省首席貴族——一位溫厚和善的小老頭、熱情好客的大富翁、高級宮廷侍從——家里舉辦的舞會。負責招待客人的是同他一樣溫厚和善的妻子,她身著深褐色絲絨連衣裙,頭戴鉆石額飾,就像畫像上的女皇伊麗莎白·彼得羅芙娜那樣裸露著衰老、豐腴、潔白的肩膀和前胸。舞會很美妙:舞廳漂亮,還有樂隊,樂手們在當時非常有名,是一位愛好音樂的地主家養的農奴樂師,餐點也很豐盛,還有無數的香檳美酒。盡管我非常喜歡香檳,當晚卻滴酒未沾,因為即便不喝酒,我也早已陶醉于愛情之中了;不過舞我還是跳了個筋疲力盡——既跳了卡德里爾,又跳了華爾茲,還跳了波爾卡,當然,都是盡量找機會和瓦蓮卡跳。她身著一襲白裙,腰間束一條粉紅腰帶,一雙潔白的細軟羊皮手套,大致齊到她那纖瘦、尖細的胳膊肘,腳上穿一雙白色綢鞋。我的瑪祖卡舞被人搶去了:那個可惡的工程師阿尼西莫夫(我至今都不能原諒他這件事)把她請走了,當時她剛進舞廳,而我去了一趟理發店,又去取了手套,便來遲了一步。所以我的瑪祖卡舞沒能跟她跳,而是跟一個德國小妞兒跳的,我此前也曾給她獻過一點殷勤。不過,那天晚上我恐怕待她頗為失禮,我根本沒拿正眼瞧她,眼里只有那個身著白色連衣裙、腰系粉紅束腰帶、修長而又勻稱的曼妙身影,只有她那光彩照人、泛著紅暈、嵌著酒窩的面容,以及她那親切、可愛的雙眸。不只我一人,大家都在看著她,都在欣賞她,男人們在欣賞她,女人們也在欣賞她,盡管她掩蓋了她們所有人的光芒。不可能不欣賞呢。”
“雖然照理說,我的瑪祖卡舞不是跟她跳的,可實際上我幾乎總在與她共舞。她時常大大方方地穿過整個舞廳,徑直朝我走來,而我也往往不待邀請,便急忙立起身來,于是她就微笑著感謝我的機敏。而當我和別人同時被帶到她跟前,她又沒猜中我的品質[18]時,她一邊把手伸給別人,一邊聳聳纖細的肩膀,對我微微一笑,以示惋惜和安慰。當大家把瑪祖卡舞曲的舞步跳成華爾茲時,我又與她跳了很久的華爾茲,她幾次都氣喘吁吁地微笑著對我說‘Encore’[19]。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跳起華爾茲,輕盈得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
“喲,怎么會感覺不到呢,我看哪,肯定能強烈地感覺到,當您摟著她的腰時,您不僅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還能感覺到她的呢。”一位男客說道。
伊萬·瓦西里耶維奇突然漲紅了臉,生氣得幾乎喊叫著說:
“是啊,這就是你們,如今的年輕人。你們眼里除了身體,什么都沒有。在我們那個年代可不這樣。我愛得越深,就越不注重她的肉體。如今你們見到的盡是秀足啊、腳踝啊什么的,你們只會脫光所愛的女人,可對我而言,按照Alphonse Karr[20]——他是位好作家——的說法:我戀愛對象身上,總穿著銅衣鐵裳。我們不是想著要把她脫光,而是盡力去遮蓋裸體,就像諾亞善良的兒子所做的那樣[21]。唉,不過你們反正也不懂……”
“別理他。接下來呢?”我們中有個男子說道。
“是啊。就這樣我又跟她跳了很久的舞,不知不覺時間就過去了。樂手們累得夠嗆,你們也知道,就像通常舞會快結束時那樣,現場一個勁兒地反復奏著瑪祖卡舞曲,各個休息室里面,老爺子和老媽子們也已經起身離開牌桌,等著用晚餐,仆人們端著東西,更加頻繁地穿梭奔忙起來。這時已是凌晨兩點多。應該要好好利用這最后幾分鐘時間。我再次挑選了她,于是我們第一百次踏著舞步穿過大廳。”
“‘那么,晚飯后的卡德里爾舞跟我跳?’我送她回原座時,對她說道。”
“‘當然,假如爸媽沒把我帶走的話。’她微笑著說。”
“‘我不許。’我說。”
“‘請把扇子給我。’她說。”
“‘真遺憾要把它還給您。’我一邊說,一邊遞給她那把頗為廉價的白扇子。”
“‘這個給您吧,免得您遺憾。’她說著,從扇子上拽下一小片羽毛給我。”
“我接過羽毛,滿眼盡是欣喜和感激之情。我何止快樂、滿意,我還幸福,如登極樂,我善良,我已不再是我,而是某個超凡脫俗、某個不知惡為何物、一心向善的圣人了。我把羽毛藏進手套,站在那里,無法從她身邊挪開腳步。”
“‘您看,有人叫爸爸跳舞呢。’她對我說道,同時指著她父親——一個高大魁梧、肩上戴著銀質帶穗肩章的上校軍官,此刻他正站在門口,跟女主人和另外幾位女士們待在一起。”
“‘瓦蓮卡,過來。’我們聽見,那位頭戴鉆石額飾、露出伊麗莎白式肩膀的女主人高聲喊道。”
“瓦蓮卡往門口走去,我跟在她后面。”
“‘ma chère[22],勸你父親跟你跳跳舞吧。欸,請吧,彼得·弗拉基斯拉維奇。’女主人又對上校說道。”
“瓦蓮卡的父親是一位瀟灑帥氣、高大魁梧,精神抖擻的長者。他的臉頰非常紅潤,留著兩抹雪白、à la Nicolas I[23]末端上翹的小胡子,以及同樣雪白、一直延伸到唇髭的絡腮胡,還有兩綹朝前梳的鬢發;他那明亮的雙眼中和嘴唇上,有著和他女兒一模一樣親切、快樂的微笑。他的身材很好,按軍人的派頭挺著寬闊的胸膛,上面稍稍點綴了幾枚勛章,肩膀非常結實,兩條腿修長、勻稱。這是一位頗具尼古拉一世風采的沙場老將型軍官。”
“當我們走到門口時,上校卻推辭說,他已經疏于跳舞了,不過他還是微笑著把手伸到左邊,從佩帶環套中拔出長劍,交給一個殷勤的年輕人,隨后把麂皮手套戴到右手上。‘全都得按規矩來。’他微笑著說道,牽起女兒的手,轉了小半圈,候著節拍。”
“等到瑪祖卡舞曲剛一起頭,他便利落地把一只腳一跺,隨后邁出另一只腳,于是他那高大笨重的軀體,配合著鞋底的踏地聲和兩只腳跟的互碰聲,時而平穩舒緩、時而迅猛豪邁地繞著大廳舞動起來了。瓦蓮卡那婀娜輕盈的身影,在他旁邊翩然飄動,她那雙白色綢鞋里的纖纖秀足,令人不易覺察卻又非常及時地不斷變換著步幅,時而邁著碎步,時而又跨出大步。整個大廳里的人都在注視著這對舞伴的每一個動作。而我呢,不僅在欣賞,而且還滿懷欣喜和感動地看著他們。尤其令我動容的是他腳上那雙緊繃在褲腳套帶[24]里的靴子——這是一雙上好的小牛皮靴子,可并非那種時髦的尖頭皮靴,而是一雙舊式的、沒有后跟的方頭靴。顯然,這雙靴子出自一位軍營鞋匠之手。‘為了讓心愛的閨女進入社交界,為了裝扮她,他連雙時髦的靴子都不買,卻穿著這種自制的東西……’想到這里,這雙靴子前端的方頭部分就越發讓我感動了。顯然,他曾經舞技精湛,可如今卻變得笨重了,雙腿再也不那么矯健,盡管全力以赴,他仍然難以全部完成那些優美、輕快的舞步。可他終究還是在大廳里靈巧地舞了兩圈。隨后他快速地叉開雙腿,再重新并攏,接著稍顯吃力地單膝跪地,而她則微笑著正了正被他絆住的裙子,繞著他輕盈地溜了一圈,這時,所有人都熱烈地鼓起掌來。他略顯費力地起身,溫存、愛憐地雙手捧起女兒的后腦,吻了吻她的額頭,然后把她帶到了我的跟前,以為我在跟她跳舞。我說,我不是她的舞伴。”
“‘嗨,反正都一樣,你們現在就去跳會兒吧。’他一邊說,一邊親切地微笑著把長劍插入佩帶環套。”
“只要有一滴水從瓶中溢出,整瓶水往往都會隨之傾瀉而出,同樣,我心中對瓦蓮卡的愛情,也釋放出了蘊藏在我內心的愛的全部潛能。當時我用我的愛,擁抱著全世界,我愛那位戴著額飾的女主人,愛她那伊麗莎白女皇式的前胸,愛她的丈夫、她的賓客們和仆人們,甚至也愛那個沖我生氣的工程師阿尼西莫夫。至于對她的父親,連同他那雙自制靴子和像她一樣親切的笑容,我當時更是體會到了一種欣喜而又溫存的情意。”
“瑪祖卡舞曲結束了,主人招呼賓客們用晚餐,可Б××上校謝絕了,說他明日要早起,便與主人夫婦道了別。我嚇了一跳,以為她要被帶走,然而她跟母親一起留了下來。”
“晚飯后我和她跳了先前說好的卡德里爾舞,盡管我似乎已經幸福無限,可我的幸福還在不斷增長。我們只字未提愛情。我甚至既沒問她,也沒問自己,她是否愛我。對我而言,只要我愛她,這就足夠了。我唯一擔心的便是:會不會有什么事情來破壞我的幸福。”
“當我回到家里,脫去衣服想要睡覺的時候,我發現,這樣的事情絕無可能。我手里有一小片從她扇子上拔下來的羽毛,還有她的一整只手套,這是她乘馬車離開、我依次扶她母親和她上車時,她交給我的。我看著這些東西,盡管睜著眼睛,眼前還是浮現出了她挑選舞伴、猜中我品質時的情景,仿佛聽見她用動人的嗓音說:‘是驕傲?對吧?’——隨后便歡快地伸出一只手給我;忽而仿佛又見到她晚餐席間一邊舉杯輕啜香檳、一邊蹙著額頭用溫存的眼神望著我的情景。不過多數時候還是回想起她與父親配對起舞的場景,我仿佛看見她輕盈地在他身旁轉動,懷著對自己、對他的驕傲和喜悅之情,望著那些觀賞他們的賓客。這時我便情不自禁地對他和她產生了同樣的溫情和感動。”
“當時我跟我已故的哥哥單獨住在一起。我的兄長總體說來不喜歡上流社會,也不參加舞會,他那時正在準備學士考試,生活得極有規律。他已經睡下了。我看了一眼他埋在枕頭里、被法蘭絨被子蓋住一半的腦袋,不由得愛憐起他來,惋惜他既不了解,也沒能分享到我現在的幸福。家仆彼得魯沙手持蠟燭迎上了我,他想幫我寬衣,但被我打發走了。他那副睡眼惺忪的面容和亂蓬蓬的頭發,也讓我覺得深受感動。我盡量不弄出聲響,踮著腳尖走進自己的臥室,坐到床鋪上。嗬不,我太幸福了,我難以入眠。加之屋里暖氣太足,熱得難受,于是我沒脫制服,悄悄出了臥室,來到前廳,穿上大衣,打開戶外大門,出門到了街上。”
“我離開舞會的時候是凌晨四點多,等回到家里,再坐了一會兒,又過了大概兩小時,因此,當我出門的時候,天色已亮。正是謝肉節期間的典型天氣,有霧,飽含水分的積雪在道路上漸漸融化,所有的屋頂都在滴水。Б××家住在城市的盡頭,附近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一端是一處游樂園,另一端則是一所女子中學。我穿過我們那條空寂的小巷,來到外面大街上,漸漸開始有了些行人,還遇到一些運送劈柴的馬拉雪橇,雪橇的滑木碾過薄薄的積雪,已經可以觸到硬路面。馬兒們不緊不慢地擺動著濕漉漉的、套在锃亮車軛下方的腦袋,車夫們身上罩著粗麻布,腳上穿著大筒靴,跟在雪橇車旁啪嗒啪嗒地走著,街上的樓房籠罩在霧中,顯得格外高大——眼前這一切景象,都讓我倍感親切,讓我覺得意義非凡。”
“當我來到他們家附近的那片空地時,我看見,在遠端的游樂園方向,有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還聽到有笛聲和鼓聲傳來。我心情一直很舒暢,耳邊還不時回響著瑪祖卡舞曲。但是,這卻是另外一種生硬、難聽的曲調。”
“‘這是怎么回事?’我想,便沿著空地中間一條車轍形成的濕滑道路,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走了百十來步,我透過霧氣,影影綽綽地看見許多黑色的人影。顯然,這是一群士兵。‘大概在操練吧。’我想,便與我前方一個穿著油漬斑斑的短皮襖子、系著圍裙、手里拿著什么東西的鐵匠一起又走近了些。士兵們穿著黑色軍裝,面對面地站成兩排,手持長槍貼著褲腿立定。他們身后站著一名鼓手和一名笛手,正在不斷地翻來覆去演奏那難聽、刺耳的曲子。”
“‘他們這是在干什么?’我問在我身旁停下來的鐵匠。”
“‘在用夾鞭刑[25]懲罰一個韃靼逃兵。’鐵匠生氣地說道,望著隊列的遠端。”
“我也往那邊看去,發現在兩排士兵中間,有個什么可怕的東西正在逐漸向我移近。這離我越來越近的,原來是個赤裸上身的人,他兩只手分別綁在兩個士兵的長槍上,被他們牽著。他身旁跟著一位高大的軍人,身穿軍大衣,頭戴大檐帽,他的樣子讓我覺得很眼熟。受刑者全身抽搐,雙腳噗嗒噗嗒地踏著濕雪,承受著來自兩邊密集的抽打,慢慢向我走來,時而向后仰倒——這時那兩個用長槍牽著他的軍士就把他往前推,時而向前撲倒——這時那兩個軍士就撐住他,把他往后拽。緊跟在他身旁的,是那位邁著堅定步伐、大搖大擺地走著的高大軍人。這是她的父親,是他那紅潤的臉、他那雪白的小胡子和絡腮胡。”
“每挨一次打,這個受刑人就好似吃了一驚似的,把他痛苦扭曲的臉轉向抽打襲來的那個方向,齜牙咧嘴地重復著同一句話。直到他離我很近,我才聽清這句話。他不是在說話,而是在嗚咽:‘兄弟們,發發慈悲吧。兄弟們,發發慈悲吧。’可兄弟們并沒有發慈悲,而當隊列跟我完全齊平時,我看到,站在我對面的一個士兵果斷地向前邁出一步,呼的一聲大力揮起棍子,狠狠地抽打在這個韃靼人的后背上。韃靼人掙扎著往前,可兩名軍士拽住了他,接著,同樣的擊打又從另一邊落到了他的身上,接著又從這邊,接著又從那邊。上校跟在旁邊,時而看看自己腳下,時而瞧一眼受刑者,間或鼓起腮幫,吸一口氣,然后再從嘬起的嘴唇里,緩緩把氣呼出去。當隊伍經過我站立的地方時,我匆匆瞥了一眼受刑者那夾在兩排士兵中間的脊背。這是一個傷痕斑斑、血肉模糊、紅一塊紫一塊、完全不成樣子的東西,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人的軀體。”
“‘哦,上帝啊。’我身旁的鐵匠說道。”
“隊伍漸漸遠去,棍棒繼續從兩邊抽打著這個步履踉蹌、全身抽搐的人,依然響著鼓聲和笛聲,高大魁梧的上校仍然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在受刑人身旁。突然,上校停下腳步,快步沖向一個士兵。”
“‘我要叫你嘗嘗厲害,’我聽到他憤怒的聲音,‘看你還敢打馬虎眼?還敢不?’”
“于是我看到,他抬起那只強壯有力、戴著麂皮手套的大手,朝一個驚恐萬狀、瘦小羸弱的士兵臉上打去,因為這士兵沒有用盡全力去揮棍擊打韃靼人那通紅的脊背。”
“‘重新拿些棍子來!’他喊道,回頭時看見了我。他裝作一副不認識我的樣子,惡狠狠地拉下臉,急忙扭過頭去。我羞愧得無地自容,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好似有人當眾揭發了我一樁最無恥的行徑一樣,于是我垂下眼睛,趕緊離開這里往家去了。一路上,我的耳朵里時而回響著急促的鼓聲和吱吱的笛聲,時而傳來那句話:‘兄弟們,發發慈悲吧。’時而又聽到上校那自負、憤怒的聲音在喊叫:‘看你還敢打馬虎眼?還敢不?’同時,我心頭卻幾乎產生了一種生理上的、令人作嘔的憂愁,我好幾次都停下腳步,覺得似乎馬上就要把我體內因這一情景而起的全部恐懼嘔吐出來。我不記得是如何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的,可我剛要睡著,立馬又聽到、看到了這一切,于是猛地坐了起來。”
“‘顯然,他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想起上校,‘假如我也知道他知道的那些事情,我就會理解我見到的這一切,也就不會為此痛苦了。’然而,盡管我絞盡腦汁,還是沒能理解上校所知道的那些事情,直到傍晚,我去找一位朋友喝得酩酊大醉之后,才終于睡著。”
“怎么樣,你們以為,我當時就斷定,我見到的這件事情是壞事?決不。‘既然事情做得那么坦然,并且大家都認為必須如此,那么,應該是他們知道某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一直琢磨著,極力想要明白這一點。可無論我怎么努力,后來還是沒弄明白。也正因為沒弄明白,我才沒按原來的打算去從軍,不但沒去從軍,而且什么也沒干,正如你們所見,成了個一無是處的人。”
“嘿,這我們可知道,您是如何一無是處的,”我們中有個男的說道,“您倒還不如說:要是沒有您,有多少人會一無是處呢。”
“嗨,這全都是胡說八道。”伊萬·瓦西里耶維奇帶著誠摯的懊惱語氣說道。
“那么,愛情怎樣了呢?”我們問道。
“愛情?愛情從這天起就逐漸消逝了。當她習慣性地面帶微笑陷入沉思時,我立刻就會想起廣場上的上校,就會覺得有些尷尬、不快,也就越來越少跟她見面了。于是,我們的愛情就這樣消于無形了。所以,真是世事無常,人生的逆轉難料啊。可你們卻說……”他結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