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雞蛋[12]
- 50:偉大的短篇小說們
- 果麥
- 7232字
- 2018-01-04 14:45:48
[美]舍伍德·安德森|樓武挺 譯
父親——我相信——是生性快樂、和善的人。三十四歲前,他一直在給名為托馬斯·巴特沃斯的人打工,地點位于俄亥俄州比德韋爾鎮附近。那時,父親有一匹自己的馬,周六夜晚常駕馬車去鎮上,跟其他農場工人相聚。到了鎮上,他會在本·黑德酒吧喝幾杯啤酒,并流連數小時。一到周六夜晚,那家酒吧總是擠滿農場工人:歌聲不斷,酒杯撞擊吧臺的砰砰聲此起彼伏。到了夜里十點,父親會沿一條人跡罕至的鄉村公路,駕馬車回家;回到家,安頓好那匹馬后,就心滿意足地上床睡覺了。那時的他,隨遇而安,與世無爭。
父親在三十五歲那年春天,娶了當時是鄉村教師的母親。次年春天,我扭動著身子,呱呱墜地。此后,這兩人變了,變得雄心勃勃。美國人不甘平庸的那股激情,占據了他倆的內心。
也許,這一切得歸因于母親。身為教師,她肯定讀了許多書與雜志。我想,她可能讀過關于加菲爾德[13]、林肯[14]及其他出身貧困的美國人如何出人頭地的故事,因此在睡懶覺的日子,大概曾夢想躺在旁邊的我,有朝一日也能統治眾多百姓和城市吧。不管怎樣,母親說服父親不再當農場工人,賣掉自己的馬,踏上自主創業之路。母親寡言少語,個子高挑,鼻子頗長,灰色的眼睛總是顯得憂心忡忡。她對自己毫無所求,但望夫成龍、望子成龍的心,實在無可救藥。
這兩人的第一次創業,以慘敗收場。他倆在格里格斯公路旁租了十英畝貧瘠的亂石地——離比德韋爾鎮八英里遠,開始養雞。我的童年就在那里度過,對生活的最初印象也來自那里——從頭至尾,全是不幸。如果我現在是個悲觀的人,往往只看得到生活較為陰暗的一面,這得歸因于我的童年:本該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時光,卻在雞場度過。
不諳養雞的人,無法了解一只雞可能遭受的眾多悲劇:從蛋里孵出來;變成毛茸茸的小東西,一如復活節賀卡上所畫;幾周后,又變得光禿禿,非常丑陋;吃掉大量你父親額頭汗水換來的谷物和谷物粗粉;感染叫作禽鳥舌喉炎、霍亂及其他名字的疾病;傻站著,呆呆地盯著太陽;最后病死。為達到上帝的某些神秘目的,少數一些母雞,偶爾外加一只公雞,會掙扎著活到成年。成年母雞產下蛋,從那些蛋又孵出別的雞。可怕的循環就此形成。這一切,復雜得令人難以置信。大多數哲學家,想必就是在雞場長大的。人對一只雞滿懷期待,結果總是徹底失望。剛踏上生命之旅的雞雛,看上去既機靈又警覺,其實笨得無可救藥。它們跟人非常像,讓人在對生命的判斷中拿不定主意。如果沒有病死,它們會等到你滿懷期待時,鉆進四輪運貨馬車輪底——給車輪壓扁,并讓它們的造物主收回。寄生蟲肆虐它們的青春,你不得不花大把大把的錢,購買醫治藥粉。后來,我看到逐漸出現一批鼓吹養雞發財的書籍與刊物。這是寫給剛吃了禁果的神看的。此類書籍與刊物總是給予人希望,宣稱有雄心的普通人,養上幾只母雞,就會大有所為。千萬別受誤導。這不是寫給你看的。寧可去阿拉斯加冰雪覆蓋的山上淘金,寄希望于政客的正直,或者如果你愿意,相信這個世界一天更比一天美好,正義終將戰勝邪惡,也不要去讀關于母雞的書籍與刊物,更不要輕信。這不是寫給你看的。
扯遠了——其實,我要講的故事,跟母雞基本無關。如果不出差錯,雞蛋才是主題。那十年,我父母竭盡所能,想使雞場贏利,但最終放棄掙扎,另起爐灶。他倆搬去俄亥俄州比德韋爾鎮,做起餐飲生意。為不孵化的孵化箱和那些“毛絨小球”——起初樣子特別又可愛,接著長成半禿的小母雞,再長成動不動就死的大母雞——操心十年后,我們一家拋棄過往的一切,用四輪運貨馬車載著全部家當,沿格里格斯公路,前往比德韋爾鎮。這支懷著希望的小小車隊,啟程去尋找一處新的起點,好開始在人世間不斷往上攀爬的旅程。
現在想來,當時,我們一家看上去肯定挺悲慘,跟逃離戰場的難民沒多大區別。我和母親徒步而行。裝載家當的四輪運貨馬車,是問鄰居艾伯特·格里格斯先生借的。馬車兩側往外戳著幾把劣質椅子的椅腿,車上堆著幾張床、幾張桌子、一些裝廚房器具的箱子。那堆家什后面是一只裝有活雞的板條箱,箱頂擱著我年幼時坐過的嬰兒車。為何留著那輛嬰兒車,我至今仍不清楚。當時的情形,我父母不可能再生孩子,何況嬰兒車輪子已壞。沒多少財產的人,總愛死抓著手上的東西不放。這是生活令人如此絕望的其中一個原因。
父親坐在馬車上。他那時四十五歲,禿頂,微胖;又因長期跟母親與雞群為伴,變得寡言少語、灰心喪氣。開雞場的十年間,他一直在附近各處農場打工,但掙的大部分錢,不是花在給雞治病上,就是用于購買威爾默的“白色霍亂散”、比德洛教授的“催蛋劑”或母親在家禽飼養刊物廣告中發現的其他藥物。父親頭上只剩兩小撮頭發,就在耳朵上方。我仍記得,冬季出太陽的下午,每逢他在火爐前的椅子上打盹兒,年幼的我總愛坐在附近,盯著他瞧。當時,我已開始看書,凡事有了自己的想法。我想象,父親頭頂那道光光的紋路好似一條寬闊大路,一如愷撒[15]可能會下令修筑的行軍通道,以率領麾下軍團從羅馬出發,去征服奇妙的未知世界。我想象,父親耳朵上方那兩撮頭發就像兩片森林。半睡半醒間,我夢見自己變成一個小人,正沿那條大路,前往美麗的遠方——那里沒有雞場,生活是一件不受雞蛋打攪的樂事。
關于我們一家從雞場到鎮上的逃亡之旅,都能寫一本書了。整整八英里,我們母子倆走了一路——母親是為防止東西從馬車上掉落;我呢,是為領略世界的奇妙。馬車座位上,緊挨父親而放的,是他最珍視的寶貝。到底是什么,且聽我解釋。
在雞雛孵化數量多達幾百甚至幾千的雞場,偶有靈異發生。雞蛋里會孵出怪雞,正如人類會生下怪胎。不過,這類意外并非經常發生——千萬分之一的概率吧。萬一發生,我跟你說,一只雞可能生來會有四條腿,或兩對翅膀,或兩顆腦袋,等等。這些怪雞無法存活。剛剛手抖了一下的造物主,會立即將它們收回。這些可憐的小東西無法存活,對父親而言,算得上人生一大悲劇。他心存一個念頭,只要能把一只五條腿的母雞或兩個頭的公雞養大,便能發財。他幻想把怪雞帶去縣里的各個集市,向其他農場工人展示,以此致富。
總之,父親保存了在我家雞場誕生的所有小怪物:一個玻璃瓶裝一只,泡上酒精。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玻璃瓶裝進一只箱子。在我們一家前往鎮上路途中,那只箱子一直放在馬車座位上,緊挨著他——一只手趕馬,另一只手緊抓著那箱子。一到目的地,他立即搬下箱子,取出那些玻璃瓶。我家在俄亥俄州比德韋爾鎮開餐館期間,那些用小玻璃瓶裝著的怪雞,一直擱在吧臺后面的一塊擱板上。母親偶爾會抱怨,但對于自己的寶貝,父親心堅如石。這些怪雞非常珍貴,他說,人們愛看奇奇怪怪的東西。
上文,我曾提及我家在俄亥俄州比德韋爾鎮做起了餐飲生意,其實,我有點言過其實。此鎮坐落在一座小山丘山腳,邊上有條小河。鐵路沒有穿過鎮子,火車站位于鎮北一英里外名為皮克爾維爾的地方。火車站旁曾有一家生產蘋果汁的廠、一家生產泡菜的廠,不過在我們一家到達前,均已倒閉。鎮上主街那有家旅館。每日早晚,會有班車從那家旅館開出,沿名為特納大道的公路,開往火車站。去那種偏僻之地做餐飲生意,是母親的主意。她提了一年,然后突然有天,跑去租下火車站對面的一棟閑置倉庫。母親認為,在那里開餐館能賺錢。“旅客,”她說,“為坐火車離開鎮子,總要在火車站干等,而鎮上居民又會來等進站的火車。他們會來餐館買餡餅、喝咖啡。”如今年歲稍長,回過頭去看,我知道母親此舉還有另一個目的。她望子成龍心切:希望我出人頭地,進鎮上的學校,長大后做城里人。
在皮克爾維爾,我父母辛勤如故。首先,得把倉庫收拾成餐館的樣子。這花去了一個月時間。父親搭了一塊擱板,用來擺放蔬菜罐子;又做了招牌,上面用紅漆大字寫著他自己的名字,名字底下加一條不容置疑的命令——“進來吃”,但鮮有人理睬。此外,餐館里還買了玻璃柜,用來擺放雪茄和煙葉。母親擦洗了地面和墻壁。我進了鎮上的學校,慶幸自己能離開農場,擺脫那些垂頭喪氣、可憐兮兮的雞,但并未很快樂。傍晚,沿特納大道,從學校走回家,我想起在校園里看見的那些孩子:一群小女孩,唱著歌兒,單腳跳來跳去。我學著試了試:沿結冰的路面,鄭重其事地單腳跳了幾下。“蹦蹦跳跳去理發!”我邊跳邊尖聲唱道,隨即猛地停下腳步,疑惑地環顧四周,生怕讓人瞧見自己興高采烈的樣子。想必在當時的我看來,自己正在做像我這樣的人不該做的事,因為我在死神天天光顧的雞場長大。
母親決定,我家餐館夜里也該營業。夜里十點,有趟客運列車經過我家門前北上。其后,又有趟本地貨運列車南下。該貨運列車要在皮克爾維爾進行編組,而等一切妥當后,列車班組人員會來我家餐館喝熱咖啡、吃東西。偶爾,其中一人會點個煎蛋。凌晨四點,他們又會從南邊回來,再次來餐館吃喝。小本生意逐漸有了起色。母親夜里睡覺,白天看店,招待寄膳客人。父親白天睡覺,睡的是母親夜里睡的床。我呢,就去比德韋爾鎮上學。漫漫長夜里,在我們母子倆睡覺時,父親得燒好要用的肉,以備次日做成三明治,放入寄膳客人的午餐籃。慢慢地,他腦中萌發出不甘平庸的念頭。著了“美國精神”的魔,他也變得雄心勃勃。
漫漫長夜里,如果沒多少事要做,父親就有時間進行思考。這導致了他的悲劇。有天夜里,父親斷定,自己過去之所以一事無成,是因為不夠樂觀,因此以后要用樂觀的態度對待生活。清晨,他上樓來,擠進母親的床。母親醒了,他倆開始交談。我躺在屋角的床上,側耳聽著。
父親提出,他和母親都要盡力使來我家餐館就餐的客人感到快樂。我已記不起原話,但給人的感覺,他似想通過某種費解的方式,變成某類大眾藝人。當客人,尤其從比德韋爾鎮來的年輕人,走進我家餐館——其實,鮮有客人來就餐——他倆要跟他們說些幽默風趣的話。從父親話里,我聽出,他似想給客人留下一個印象:他是快樂的餐館掌柜。母親想必從一開始就心存疑慮,但未說任何泄氣話。父親認為,比德韋爾鎮年輕一輩的心中,會產生對他和母親的極度喜愛之情;每天夜晚,成群結隊的人,會唱著歌兒,喜氣洋洋地沿特納大道趕來,帶著歡聲笑語,走進我家餐館;餐館里將充滿歌聲與歡樂。我無意給讀者留下印象,以為這番高深言論出自父親之口。正如前面提到的,他是不善言談的人。“他們想找個地兒。我跟你說,他們想找個地兒。”父親反復念叨。他翻來覆去,只說得出這么一句話。其他的,都是我自己想象的。
隨后兩三周里,父親的提議在家里全面實施了。我們說得不多,但在日常生活中,都竭力用笑容取代愁眉。母親沖寄膳客人微笑。受她感染,我沖我家那只貓微笑。一心想取悅客人的父親,變得有些狂熱。毫無疑問,他體內某處潛伏著一絲想出風頭的天性。不過,父親并未浪費太多心思在夜間服侍的鐵路職工身上,而似乎在等待從比德韋爾鎮來的某位年輕小伙或姑娘走進餐館,好向他們展示自己的絕活。餐館吧臺上擺著一只鐵絲籃,里面總是裝滿雞蛋。父親腦中萌發要使客人感到快樂的念頭時,那籃雞蛋想必就在他的眼前。雞蛋跟這個念頭的萌發存在某種聯系。不管怎樣,一枚雞蛋徹底挫敗了父親生命中的又一次突發奇想。有天深夜,從父親喉嚨爆發的怒吼,將我吵醒。我和母親從各自床上坐直身子。隨后,母親哆嗦著雙手,點起床頭旁邊桌上的燈。樓下,餐館前門砰地關了。幾分鐘后,父親邁著沉重的腳步,來到樓上:手拿一枚雞蛋,同時那只手不住顫抖,猶如打寒戰。他站在那里,瞪著我們母子倆,雙眼流露出幾近瘋狂的神色。那副樣子讓我相信,他會把手中的雞蛋砸向我們母子倆中的任意一人。但接著,父親把雞蛋輕輕放到桌上臺燈旁,然后跪倒在母親床前,像孩子似的哭了起來。受他的悲傷感染,我也跟著哭了。樓上那間斗室頓時充滿我們父子倆的慟哭聲。說來荒謬,對于當時的情景,我現在能記起的只有一件事:母親的手不停摩挲父親頭頂那道光光的紋路。我忘記母親對父親說了什么,又是如何說服父親講出樓下發生的事。父親的解釋也從我腦海徹底消失了。我只記得自己的悲傷和恐懼,只記得燈光下、跪在床邊的父親頭頂那道光亮的紋路。
至于樓下到底發生了什么——出于某種解釋不清的原因,我對此知道得一清二楚,仿佛自己目睹了父親的難堪。一個人遲早會知道許多解釋不清的事。那天夜里,年輕的喬·凱恩——比德韋爾鎮某商人之子——來皮克爾維爾接他父親。后者坐的正是夜里十點從南邊來的那趟客運列車。列車已晚點三小時。喬走進我家餐館閑坐,以打發等待時間。本地那趟貨運列車到站了。列車班組人員來餐館吃東西。最后,餐館里只剩下喬和父親。
這個從比德韋爾鎮來的小伙子,自走進我家餐館那刻起,想必就對父親的種種舉動感到困惑不解。他猜測,父親不滿其在餐館閑坐,并發覺自己的出現,顯然令餐館掌柜非常不安,于是考慮離開。不巧的是,天開始下雨了。他不想冒雨走遠路,先回鎮上,再過來,于是買了一支五美分的雪茄,又點了一杯咖啡,接著掏出衣兜里的報紙,讀了起來。“我在等夜里那趟列車。它晚點了。”他抱歉地說。
父親——喬·凱恩之前從未見過——久久盯著眼前的客人,一言不發。毫無疑問,父親怯場了。正如生活中一再發生的那樣,夢寐以求的時刻終于到來時,他不免有些緊張。
首先,父親不知道該如何擺弄自己的雙手。情急之下,他把一條胳膊猛地伸過吧臺,跟喬·凱恩握了握手,并招呼道:“您好!”喬·凱恩放下手中的報紙,凝視著他。父親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到吧臺的那籃雞蛋上。“唔,”他吞吞吐吐地說了起來,“唔,你聽說過克里斯托弗·哥倫布[16]吧?”他顯得很氣憤。“那個克里斯托弗·哥倫布就是騙子。”他語氣堅決地說,“他說自己能讓雞蛋豎著立起來。他真是這么說的,可接著他把雞蛋一頭敲破了。”
在客人看來,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的狡詐,似乎令父親非常氣憤。后者不停嘟嘟噥噥,罵罵咧咧,稱不該教育孩子們說克里斯托弗·哥倫布是偉人,畢竟此人曾在重大時刻行騙;此人吹牛說能讓雞蛋豎著立起來,等到別人讓其演示時,卻耍了花招。父親一面仍不停數落哥倫布,一面從吧臺的籃子里拿起一枚雞蛋,開始踱來踱去,同時兩只手掌來回揉搓雞蛋,面帶和藹的微笑。他開始含混不清地嘟噥,來自人體的電流會對雞蛋造成什么影響;又說不用敲破蛋殼,只需放在兩掌間來回揉搓,就能讓雞蛋豎著立起來;最后還解釋手的溫度和輕輕揉搓,能改變雞蛋重心。但喬·凱恩對此不是很感興趣。“我摸過幾千只雞蛋,”父親說,“沒人比我更了解雞蛋。”
父親把手中的雞蛋立在吧臺上,但雞蛋立即躺倒了。他試了又試,每次都把雞蛋放在兩掌間揉搓一會兒,邊揉搓邊嘟噥電流的種種神奇之處和關于重力的幾條定律。經過半小時的努力,父親好不容易把雞蛋豎著立了片刻,一抬頭卻發現,客人早已沒再看了。等到再好不容易把喬·凱恩的注意力吸引過來時,雞蛋又躺倒了。
迫不及待地想出風頭,加上因立雞蛋沒成功而頗感羞愧,父親從擱板上拿下裝著怪雞的瓶子,開始向客人一一展示。“你希望像這家伙一樣,長七條腿和兩個腦袋嗎?”他邊問邊展示最奇異的那只怪雞,臉上閃過一抹愉快的微笑。接著,他把手伸過吧臺,想去拍打喬·凱恩的肩膀,就像他年輕時在本·黑德酒吧經常看見別人做的那樣——如開頭所述,父親還在農場打工那會兒,周六夜晚常駕馬車去鎮上那家酒吧飲酒會友。看見那只嚴重畸形的怪雞漂浮在瓶中的酒精里,客人略感惡心,起身離去。父親趕緊從吧臺后面出來,抓住那年輕人的胳膊,把后者拉回原來的座位。父親感到有些生氣,不得不暫時別過臉去,強迫自己露出笑容。他把裝著怪雞的瓶子一一擺回擱板;接著豪氣大發,自掏腰包,請喬·凱恩再喝一杯咖啡,再抽一支雪茄——幾乎是硬逼對方接受這份盛情;最后,拿起一口平底鍋,又從吧臺底下的醋罐舀了醋,邊倒進鍋里邊說,他要表演一個新戲法。“我將把這只雞蛋放進這口倒了醋的鍋里加熱。”父親說,“接著,我要把雞蛋完好無損地塞進瓶里。進了瓶子后,雞蛋會恢復正常形狀,蛋殼也會再次變硬。然后,我會把瓶子連里面的雞蛋一起送給你。你可以走到哪,帶到哪。別人會納悶,你是怎么把雞蛋弄進瓶里的。別告訴他們。讓他們猜去吧。這個戲法的樂子就在這里。”
父親沖客人又是咧嘴而笑,又是眨巴眼睛。喬·凱恩斷定,眼前這個人腦子有點不正常,不過并無惡意。他喝完父親硬請自己喝的咖啡,繼續看起了報紙。雞蛋在醋鍋里煮過一會兒后,父親用勺子撈出雞蛋,放到吧臺上,然后進后屋拿來一個空瓶。客人連瞧都沒瞧一眼,父親感到很生氣,但仍愉快地繼續完成戲法。他竭力想把雞蛋塞進瓶子,可試了很久都沒成功,于是把醋鍋放回爐子,再次加熱雞蛋,但撈出雞蛋時,不小心燙了手指。在醋鍋里又煮過一次后,雞蛋蛋殼變軟了些,但沒軟到能塞進瓶子的程度。父親孤注一擲,使勁把雞蛋往瓶里塞啊,塞啊。就在他覺得戲法終于要大功告成時,晚點的列車進站了。喬·凱恩開始若無其事地朝門外走去。父親不顧一切地做了最后的努力,企圖征服手中的雞蛋,完成許下的戲法。假如做成,這戲法將為他博得聲名:一位懂得如何讓客人感到快樂的餐館掌柜。父親反復撥弄手中的雞蛋;試著讓自己略微粗暴一些;開始罵臟話,額頭沁出汗珠;雞蛋在手底碎了。就在蛋液濺到父親的衣服時,已在門口駐足的喬·凱恩,正好轉過身,接著哈哈大笑。
從父親喉嚨爆發出一聲怒吼。他氣得直跳腳,并含混不清地大罵一通,接著又從吧臺的籃子里抓起一枚雞蛋,朝門口扔去,差點打中那年輕人的腦袋。看到雞蛋扔來,后者閃到門外,跑了。
父親手拿一枚雞蛋,來到我們母子倆所在的樓上。我不知道,當時他打算做什么。可能想砸爛手中的雞蛋,想砸爛所有雞蛋,想讓我們母子倆看著他開始砸蛋吧。不過,一見到母親,父親的內心發生了變化。正如前文所述,他把雞蛋輕輕放到桌上,然后跪倒在母親床前。那夜,父親決定提前打烊,然后回樓上睡覺。在他擠進母親的床、吹滅桌上的燈后,他倆嘀咕了很久才睡。接著,大概我也睡著了,但睡得并不安穩。黎明醒來后,我久久凝視著桌上的雞蛋,心中納悶,為何世上得有雞蛋,為何雞蛋里得孵出母雞,然后母雞再產下雞蛋。這個問題融進了我的血液。之所以如此,我想,是因為我是我父親的兒子。不管怎樣,此問題一直盤桓在我腦中,始終沒有解決。而這,我認為,只是雞蛋大獲全勝——至少就我家而言——的又一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