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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三天大風

[美]厄尼斯特·海明威|楊蔚 譯

尼克轉上通往果園的小路時,雨停了。果子都已經摘了,秋風在光禿禿的樹枝間穿梭。停下腳步,尼克從路旁撿起一顆瓦格納蘋果,雨水沖刷過后,果子在褐色草地上閃閃發亮。他把蘋果放進花呢短大衣的口袋里。

小路穿過果園,通往山坡頂上。那兒有一棟小屋,門廊上空蕩蕩的,煙囪里冒著煙。屋子后面是車庫、雞舍和次生林里伐下的木柴,像一道籬笆,將樹林隔開。他看向遠處,大樹正在風中搖擺。這是秋天的第一場風暴。

當尼克走過果園上方的空地時,小屋門開了,比爾走了出來。他站在門廊上向外張望。

“嗨,威米基[26]。”他說。

“嘿,比爾。”尼克說著,踏上臺階。

他們站在一起,放眼眺望這片土地,視線掠過果園,橫過小路,越過山腳的田野和岬角上的樹林,落在湖上。風直撲湖面。十里岬岸邊卷起的浪花清晰可見。

“起風了。”尼克說。

“會這么一直刮上三天。”比爾說。

“你爸爸在屋里嗎?”尼克說。

“不。他帶著槍出去了。快進來。”

尼克走進小屋。壁爐里火燒得正旺。風吹得火苗呼啦啦作響。比爾關上房門。

“喝一杯?”他說。

他走進廚房,拿了兩個玻璃杯和一大罐水出來。尼克伸手到壁爐頂上,去取架子上的威士忌酒瓶。

“可以嗎?”他說。

“行。”比爾說。

他們在爐火前坐下,喝著兌水的愛爾蘭威士忌。

“這酒有股很棒的煙熏味。”尼克說,一邊隔著杯子看爐火。

“是泥炭。”比爾說。

“怎么可能往酒里放泥炭。”

“那也沒什么大不了。”比爾說。

“你見過泥炭嗎?”尼克問。

“沒有。”比爾說。

“我也沒有。”尼克說。

他伸長雙腿,鞋子被爐火烤得冒出了水汽。

“不如把鞋脫了。”比爾說。

“我沒穿襪子。”

“脫了吧,烤烤干,我給你拿雙襪子來。”比爾說。他起身上了閣樓,尼克聽到他在頭頂上走來走去。樓上是個通間,抬頭就是屋頂,比爾和父親,還有他,尼克,有時會在上面睡覺。靠里是個更衣間。他們把帆布床往后拖,放在雨淋不到的地方,并罩上塑料布。

比爾拿著一雙厚羊毛襪走下來。

“已經不是可以不穿襪子到處跑的時候了。”他說。

“又是這種季節了,我討厭這個。”尼克說。他套上襪子,往后一仰,倒進椅子里,腳蹺在爐火前的圍屏上。

“你要把架子壓塌了。”比爾說。尼克腳一晃,擱到了壁爐側面。

“有什么可看的嗎?”他問。

“只有報紙。”

“紅雀隊[27]打得怎么樣?”

“連輸了巨人隊兩場。”

“看來他們贏定了。”

“這是注定的。”比爾說,“只要麥克勞[28]還能買得下聯盟里的好球手,這就是沒法子的事。”

“他總不能把所有人都買回去。”尼克說。

“他把所有他想要的都買了。”比爾說,“不然他就在中間挑撥生事,最后人家也只好把人交易給他。”

“就像海尼·齊姆[29]。”尼克同意。

“那個笨蛋對他可是大有用處。”

比爾站起來。

“他能擊球。”尼克指出。爐火騰騰,烘著他的腿。

“還是個厲害的守備員。”比爾說,“不過他也輸球。”

“說不定麥克勞就是要他來干這個的。”尼克猜測。

“說不定。”比爾附和道。

“我們知道的永遠不是全部。”尼克說。

“當然。不過我們到底離得遠著呢,能知道這些已經不錯了。”

“就像賽馬,不親眼看看馬,再怎么挑也就是那么回事。”

“就是這樣。”

比爾伸手去夠威士忌瓶子。酒瓶在他的大手里剛好一握。尼克將杯子遞過來,他往里倒了一點兒酒。

“多少水?”

“老樣子。”

他貼著尼克的椅子在地板上坐下。

“這種起秋風的日子真不錯,對吧?”

“非常好。”

“全年最好的時候。”尼克說。

“城里大概一塌糊涂了吧?”比爾說。

“我想看世界大賽[30]。”尼克說。

“嗐,那不是在紐約就是在費城。”比爾說,“我們一點兒好處都撈不著。”

“我想知道紅雀隊究竟能不能拿一次總冠軍?”

“我們這輩子是看不到了。”比爾說。

“哈,他們要氣瘋了。”尼克說。

“你還記得火車出事前那一次嗎?他們差點就贏了。”

“好家伙!”尼克說,他記起來了。

比爾探身去拿書。書倒扣在窗邊桌子上,是他去開門時放下的。他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捧著書,背靠在尼克的椅子上。

“你看的什么書?”

“《理查德·法弗爾》[31]。”

“這書我看不進去。”

“還好啦。”比爾說,“這書寫得不壞,威米基。”

“還有什么我沒讀過的嗎?”尼克問。

“看過《叢林戀人》[32]嗎?”

“看過。就是那本,說他們每晚睡覺時都在兩個人中間放一把出鞘的劍的。”

“那是本好書,威米基。”

“第一流的好書。我一直不懂那把劍有什么用。必須保證劍刃朝上,只要倒下來,你翻個身就能滾過去,完全構不成任何阻礙。”

“那是個象征。”比爾說。

“沒錯,”尼克說,“可那不現實。”

“看過《堅忍不拔》嗎?”

“那書不錯。”尼克說,“是本實在的書。講他的老爹一直盯著他不放。你還有沃爾波爾[33]其他書嗎?”

“《黑暗森林》。”比爾說,“講俄國的。”

“他怎么知道俄國的事?”尼克問。

“我不知道。這些家伙說不清。也許他小時候在那兒待過。他知道不少俄國的內幕呢。”

“真想見見他。”尼克說。

“我想見切斯特頓[34]。”比爾說。

“真希望他現在就在這里。”尼克說,“這樣我們明天就能帶他一起去夏勒瓦釣魚。”

“我很懷疑他是不是喜歡釣魚。”比爾說。

“肯定喜歡。”尼克說,“這事兒上他絕對是把好手。記得《飛行客棧》嗎?”

若有天使離開天堂,

為你帶來別的汁漿,

謝過他的美意善良,

轉身倒進污水池塘。

“這話說得對。”尼克說,“我猜他這人比沃爾波爾要好些。”

“噢,他為人更好,沒錯。”比爾說。

“可沃爾波爾寫得更好。”

“我不知道。”尼克說,“切斯特頓是一流的。”

“沃爾波爾也是一流的。”比爾堅持。

“真希望他倆都在這兒。”尼克說,“這樣咱們明天就可以帶上他們兩個一起去夏勒瓦釣魚了。”

“我們來個一醉方休吧。”比爾說。

“好。”尼克贊成。

“我家老頭不會管的。”比爾說。

“你確定?”尼克說。

“我知道。”比爾說。

“我已經有點醉了。”尼克說。

“你才沒有。”比爾說。

他從地板上爬起來,去拿威士忌酒瓶。尼克伸過酒杯。他一直盯著杯子,看著比爾倒酒。

比爾倒了足有半杯威士忌。

“自己加水吧。”他說,“只夠再來一輪的了。”

“還有嗎?”尼克問。

“有的是,可我爸只樂意讓我喝開過的。”

“當然。”尼克說。

“他說開酒會讓人變成酒鬼。”比爾解釋道。

“有道理。”尼克說。他大開眼界。以前他從來沒這么想過。一直以為獨個兒喝悶酒才會讓人變成酒鬼。

“你爸爸是什么樣的?”他恭敬地問。

“他挺好。”比爾說,“有時候脾氣暴了點兒。”

“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尼克說。他拿起罐子往杯子里倒水。水慢慢混進威士忌。水少,威士忌多。

“絕對的,他是。”比爾說。

“我家老頭也挺好。”尼克說。

“毫無疑問,他肯定是。”比爾說。

“他號稱這輩子一滴酒都沒沾過。”尼克說,像是在公布一個科學真相。

“哦,他是醫生。我家老頭是個畫畫兒的。這可不一樣。”

“他錯過了很多東西。”尼克傷感地說。

“話不能這么說。”比爾說,“有失必有得。”

“他自己說他錯過了很多。”尼克坦白。

“好吧,老爸也有過艱難歲月。”比爾說。

“都扯平了。”尼克說。

他們看著爐火,靜靜坐著,思索這意味深長的真理。

“我去后廊上拿塊大木頭進來。”尼克說。剛才盯著爐火時,他發現火快熄了。此外也是想表示一下,這點酒不算什么,他的腦子還管用。雖說父親一滴酒都沒沾過,可比爾也休想清清醒醒地就把他灌倒。

“從大塊的山毛櫸里拿。”比爾說。同樣是故作清醒。

尼克帶著木頭回屋,經過廚房時,把案臺上的平底鍋碰翻了。他放下木頭,撿起鍋。鍋里本來泡著干杏脯。杏脯都翻到地上了,還有幾個滾進了爐灶底下,他仔細地一個一個撿起來,放回鍋里。又從案臺旁的桶里舀了點兒水加進去。他太為自己驕傲了。尼克就是這么能干。

他拿起木頭走進房間,比爾從椅子里站起來,搭手一起把木頭架在火上。

“是塊好木頭。”尼克說。

“我一直留著,就準備壞天氣的時候用。”比爾說,“這樣一塊木頭能燒一整夜。”

“到早上還能留下些炭來生火。”尼克說。

“沒錯。”比爾贊同。他們的談話已經飄上天了。

“咱們再來點兒吧。”尼克說。

“我記得柜子里還有一瓶開了的。”比爾說。

他跪在屋角的柜子跟前,掏出一個四方瓶子。

“是蘇格蘭威士忌。”他說。

“我再去弄點兒水來。”尼克說。他出門回到廚房,拿起水瓢,從桶里舀出冰涼的泉水,裝了滿滿一罐。回起居室的半路上,他經過餐廳里的鏡子,朝里瞟了一眼。那張臉看起來很陌生。他朝鏡子里的臉笑一笑,它也對他咧開嘴。沖著它眨了眨眼睛,尼克便接著往前走了。那不是他的臉,不過沒關系。

比爾已經倒好酒了。

“真是一大杯啊。”尼克說。

“這可不是為我們,威米基。”比爾說。

“那我們該為了什么喝?”尼克問,抓起杯子。

“就為釣魚吧。”比爾說。

“好。”尼克說,“先生們,為了釣魚,干杯。”

“所有的釣魚。”比爾說,“無論在哪里。”

“釣魚。”尼克說,“我們為釣魚干杯。”

“比為棒球干杯好。”比爾說。

“那沒有任何可比性。”尼克說,“我們干嗎老要說棒球?”

“這不對。”比爾說,“棒球是蠢人的游戲。”

他們干掉了杯子里的酒。

“現在,讓我們為切斯特頓喝一杯。”

“還有沃爾波爾。”尼克插進來。

尼克倒酒。比爾加水。他們目光交匯。感覺非常好。

“先生們,”比爾說,“我提議,為切斯特頓和沃爾波爾干杯。”

“正是如此,先生們。”尼克說。

他們干了。比爾再次斟滿酒杯。兩人坐進爐火前的大椅子里。

“你非常明智,威米基。”比爾說。

“你是說什么?”尼克問。

“跟瑪吉分手那事。”比爾說。

“我猜也是。”尼克說。

“就該這么辦,沒第二條路。要不這會兒你就該回家去拼命工作,賺錢,準備結婚。”

尼克沒有說話。

“男人只要一結婚,鐵定就毀了。”比爾接著說,“什么都干不成了。一事無成。一件他媽的事都干不成。他就完了。那些結婚的家伙,你看到了的。”

尼克沒有說話。

“你知道他們什么樣。”比爾說,“他們一個個都是結了婚的蠢樣。他們完蛋了。”

“是的。”尼克說。

“這事兒吹了也許是挺糟,”比爾說,“可你總會再愛上其他什么人的,到時候就沒事了。只管去愛,但別讓她們毀了你。”

“是。”尼克說。

“你要是跟她結婚,就等于跟她全家結婚。記得她媽媽吧,還有她嫁的那個家伙。”

尼克點點頭。

“想想看,他們一天到晚在你的房子周圍轉悠,禮拜天要去他們的屋子里吃晚餐,要請他們來吃晚餐,她還會整天指使瑪吉,做這做那,這樣做那樣做。”

尼克靜靜坐著。

“你能脫身絕對是好事。”比爾說,“現在她可以找個同類的家伙結婚,安頓下來,高高興興過日子。你沒法讓油和水混在一起,也沒法在這種事情上再多攪和,就像我不能跟在斯特拉頓家幫傭的艾達結婚一樣。她倒多半是愿意呢。”

尼克一言不發。他身體里的酒精統統消失了,只剩下他一個。沒有比爾。他沒有坐在爐火前,沒有打算明天跟比爾和他父親一起去釣魚,什么都沒有。他沒有喝醉。只是一切都消失了。他唯一知道的,是他曾擁有過瑪喬莉,如今卻已失去。她走了,是他趕走了她。別的全都無關緊要。他也許再也見不到她了。很可能是永遠都見不到。全都走了,結束了。

“再來一杯吧。”尼克說。

比爾倒酒。尼克往里灑了幾滴水。

“如果你走上那條路,現在咱們就不會在這里了。”比爾說。

這倒是真的。他原來計劃回家安頓下來,找份工作。然后,他計劃整個冬天都留在夏勒瓦,好離瑪吉近一些。可現在,他不知道該做什么了。

“說不定連明天去釣魚的事也沒了。”比爾說,“你這一步走得對,再對也沒有了。”

“我沒辦法。”

“我明白。只能這么解決。”比爾說。

“就這么突然一下,都結束了。”尼克說,“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我沒辦法。就像現在,三天大風來了,把樹上的葉子全都吹掉了。”

“好了,事情結束了。這才是重點。”比爾說。

“是我的錯。”尼克說。

“誰的錯都一樣。”比爾說。

“不,我覺得不一樣。”尼克說。

重要的是,瑪喬莉走了,他也許再也看不到她了。他曾經對她說,他們要怎樣一起去意大利,他們會多么快樂。他們要一起去那么多地方。現在全都沒了。

“事情結束了,這就是全部。”比爾說,“跟你說吧,威米基,之前我一直很擔心。你做得對。我知道她媽媽氣得要死。她之前還到處跟人說你們訂婚了。”

“我們沒有訂婚。”尼克說。

“大家都認為你們訂婚了。”

“那我也沒辦法。”尼克說,“我們沒有。”

“你們是不是已經打算結婚了呢?”比爾問。

“是。可我們沒有訂婚。”尼克說。

“那有什么區別?”比爾像法官似的問。

“我不知道。那不一樣。”

“我看不出。”比爾說。

“好吧。”尼克說,“讓我們大醉一場吧。”

“好。”比爾說,“讓我們好好醉一場。”

“我們先喝醉,然后就去游泳。”尼克說。

他干掉杯子里的酒。

“我覺得對不起她,愧疚得要死,可我能怎么辦?”他說,“你知道她媽媽是什么樣!”

“她是很可怕。”比爾說。

“就這么突然一下,全都結束了。”尼克說,“我不該說起這個的。”

“你沒有。”比爾說,“是我說起來的,現在我說完了。我們再也不說了。你不愿再想起它了。否則沒準兒會又掉回去。”

尼克沒有想到這些。好像太絕對了。這么想也對。他感覺好些了。

“沒錯,”他說,“總有那種危險的。”

他很高興。沒有什么是不能挽回的。他可以在星期六晚上進城去。今天是星期四。

“總有可能的。”他說。

“你一定要自己當心。”比爾說。

“我會當心的。”他說。

他很高興。一切都沒有結束。一切都沒有失去。他會在星期六進城去。他感覺輕松多了,就像比爾提起這事之前一樣輕松。總有辦法的。

“我們去岬角找你爸爸吧,帶上槍。”尼克說。

“好。”

比爾從壁架上取下兩把獵槍。又拆開一盒子彈。尼克穿上他的花呢短大衣和鞋子。鞋子烤干了,硬邦邦的。他仍然醉得不輕,但腦子很清醒。

“你感覺怎么樣?”尼克問。

“好極了。我才剛有點兒感覺。”比爾扣上他的運動外套。

“喝醉也沒什么用。”

“是啊。我們應該出門去。”

他們邁出房門。風刮得正猛。

“這種風,鳥都躲到草叢底下了。”尼克說。

他們吃力地朝山下果園走去。

“我今天早晨看到了一只丘鷸。”比爾說。

“也許我們能把它轟出來。”尼克說。

“這么大的風,沒法開槍。”比爾說。

到了戶外,瑪吉的事似乎也不那么悲慘了。甚至都不大要緊了。大風把這一切都刮跑了。

“是從大湖那邊起的風。”尼克說。

迎著風,他們聽到砰的一聲獵槍響。

“是爸爸。”比爾說,“他下到沼澤地那邊了。”

“我們抄小路過去。”尼克說。

“從下面的草地穿過去,看看我們能不能驚些什么出來。”比爾說。

“好。”尼克說。

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風把他腦子里的東西刮走了。星期六晚上他還是可以進城去。有選擇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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