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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若有情

沿江村的鄧寶柱死了。他的女人終可改嫁了。

二十五年前的一天,她搭光棍漢寶柱趕的馬車到縣城去給爹抓藥,回來路上,寶柱說馬累了,靠山根停住車,將鞭桿插在車轅上,跳下車一頭鉆入柞樹林,不知干啥去了。她蜷腿坐在車上,懷里捧著草藥包,惦掛著病在床上的爹,巴不得立刻就回到家。

“秀娥,你來!”寶柱在林中大聲喚她。

她沒應(yīng)聲。秋日晌午的陽光曬得她暖融融的,懶得動。四野無人,天地間顯得很靜謐。望著遠(yuǎn)近成熟待割的莊稼,她心中產(chǎn)生一種少女對生活的空泛渺茫的憧憬,一種對大自然的崇拜和沉醉。

“來啊,有蘑菇采!”他又喚她。

她動心了,將藥包放在車上,蹦下了車。想想,又將藥包拎在手中。誰知放在車上會不會被一陣大風(fēng)刮失了,或者被一個貪小便宜的過路人順手牽羊地捎了去呢?

她走進(jìn)柞林,卻沒瞧見膀大腰圓的寶柱。落葉挺厚,腳底下軟得像鋪了幾床新絮的褥子。陽光透過枝間葉隙,晃得林子里明一處暗一處。“你在哪兒?”“往前走,許多許多的柞樹蘑呀!”林子密處,寶柱催促她。“別你自個兒都采了,給我也留些呀!”她又往前走。一斤曬干了的柞樹蘑在縣城里能賣五六塊錢呢!寶柱是村里出了名的貪心的人,哪會給她留下些!她走進(jìn)密林,被枯枝絆了一下,險些摔倒?!澳阍谀膬貉??”她仍未發(fā)現(xiàn)他,以為他耍弄自己,罵了一句:“沒安好心思的!”“這兒呢!”她還沒來得及轉(zhuǎn)過身,就被他那雙有力的胳膊從后面緊緊摟抱住了。他的一只繭子很厚的大手,同時捂住了她的嘴。她拼命掙扎,拼命反抗,但毫無意義。那大車?yán)习逑窆R粯樱p而易舉地就將她治服了,壓倒在身子底下……

當(dāng)他從她身上獲得了近乎獸性的極大滿足后,一邊束緊腰帶,一邊說:“我先去給馬加點料,你趕快來,我肚子也有些個餓了呢!”說罷,撇下她在林子里,拔腿就走了。

她仰躺在地,半天沒動一動。“這兩腳獸欺負(fù)了我……”心中這么想著,卻不能立刻就想到剛剛發(fā)生的事對自己的嚴(yán)峻性,隨即想到的是藥,用賣了滿滿一籃子雞蛋的錢給爹抓的藥。一骨碌爬起,目光四下尋找,發(fā)現(xiàn)藥東一包西一包散落在身子周圍。有幾包不知是被他還是她自己蹬破,草藥混在落葉中。

“你……你賠我的藥!”她發(fā)一聲喊,由于受到粗暴的欺侮“哇”地大哭起來。然而那大車?yán)习逡炎叱隽肆肿?,既沒聽到她喊,也沒聽到她哭。她一邊哭一邊把完整的藥包撿到一起,卻找不見扎藥包的紙繩了,只好將藥包用衣襟兜著,抽泣地走出林子。

馬,正津津有味地嚼著麻袋里的料。他,耷拉著兩腿坐在車轅上,身子舒舒服服地靠著馬屁股,在吸卷煙。他瞇著眼泰然自若地瞅她走過來,爬上車坐好,便一聲不吭跳下車轅,收了料,復(fù)坐到車上,拔下鞭桿,“駕”的一聲吆喝,鞭馬上路了。

叫一聲劉彪你聽端詳,

那一年你爹爹十八我二十一。

……

他口中粗一嗓子細(xì)一嗓子不成板眼地哼著蹦蹦戲,情緒好極了。

她瞅著他那像石滾子般厚實的脊背,恨死他了?!斑@是頂頂丟人的勾當(dāng)啊,叫別人知道了我可怎么活!……”她內(nèi)心感到從未體驗過的惶恐不安。不知為什么,剛才發(fā)生的事,令她聯(lián)想到了他殺豬時的情形。他是村里人人翹大拇指頭的殺豬好手,不用幫一把忙,口中叼著殺豬刀,撲倒要殺的豬,單膝壓住,轉(zhuǎn)眼就能麻利地捆住豬的四蹄。二百多斤重的肥豬,抓住捆牢的前后蹄,玩似的就能拎起來放到殺豬的案板上。每次殺豬,一刀下去,扭個勁兒,拔出刀往血盆里一扔,照例要卷支煙吸,一邊吸,一邊饒有興趣地瞧著鮮紅的血漿往盆里噴涌。卷煙吸剩小半截,每次都照例地往冒著血沫的豬鼻孔里一插,照例地說出那一句逗哏的話:“豬大哥,吸口煙吧!”令圍觀的大姑娘小媳婦和孩子們極為開心,嘻嘻哈哈一陣子。他自己也便咧開大嘴,露出滿口被煙熏黃了的參差不齊的牙齒,得意非常。爾后,提上人家謝他的豬腸子豬尾巴,晃晃蕩蕩地離去。她也曾瞧過他殺豬,也曾被他逗樂過。但從這一天開始,她心底里對這個男人產(chǎn)生了無法清除的恐懼。

他扭回頭看了她一眼,手伸進(jìn)衣兜里掏什么。掏了半天,掏出一疊骯臟的卷煙紙,撕下一條,轉(zhuǎn)身遞給她,語調(diào)溫柔得異乎尋常地說:“包上你的手?!?

她低頭瞧手,手背上不知何時被劃了一道很深很長的口子,還在流血。她不接他遞過來的骯臟卷煙紙,把手背貼在嘴上吸吮。吸了一會兒,“呸”地吐出一口血。

“你剛才那個樣,好像我要殺你!”他說,又將鞭桿插在車轅上,兩條腿也收到車板上,盤起來,和她臉對臉坐著,目光又眈眈地盯著她胸前衣襟隆起的部位,衣襟掉了兩顆扣子。

她本能地用手掩住衣襟,防范地朝后挪了一下身子。因為她對他如此恐懼,他似乎感到很快活,嘿嘿樂了。

“金鎖的姐、二虎的妹子,還有……羅鍋會計的老婆,都跟我好過!別的女人,嘻!……”他愈加得意,那種表情分明是,我夠抬舉你的了!

她臉上卻毫無表情,黑眸咄咄地瞪著他。如果當(dāng)時她手中握著一把刀,她會毫不猶豫地?fù)溥^去,一刀殺了他!……

馬車進(jìn)了村口,她蹦下車時,他說了一句:“明晚我在馬棚等你!”叭地在空中甩了一聲炸鞭,將大車朝馬棚趕去。

那天夜里,她幾次從噩夢中驚醒。重新入睡,又接著做同樣的噩夢。

第二天清早起來幫娘燒飯時,娘注意地端詳了她幾眼,疑心地問:“你夜來哭過?”

“沒,沒,娘。臭蟲老多,咬得我一宿沒睡?!彼陀眠@話遮掩過去了。

天將一擦黑,她就不邁出門檻一步了。娘支使她到村里的碾坊去磨豆子,她謊說身子不舒服,沒去,不敢去,碾坊離馬棚太近。

幾天之后,爹和娘商議,要殺家里養(yǎng)的那口沒滿膘的肥豬,暫緩拮據(jù)。

娘打發(fā)她去請鄧寶柱?!安唬摇也蝗ァ!彼@惶得跟什么似的。娘罵:“死丫頭!養(yǎng)大你了,就敢不聽大人的指派了么?不去擰碎你臉!”“我……我怕……”“他又不是雷神爺下凡,怕他咋的!快去請來!”她不敢再回嘴,只好去。他住馬棚旁的一幢小土坯房里。她沒進(jìn)他的屋,在外面叫了他幾聲。他哈腰鉆出門,一手拿著件破褂子,一手拿根納鞋底兒使的大針。

“你,怎么大天白日來找我!那天晚上為啥不來?叫我好等!”他四面瞅瞅,見附近無人,兩步跨到她跟前,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進(jìn)屋!”

她像被電了一下,身子倏地一抖,提防地躲開幾步,不敢正眼瞅他,低聲說:“我娘叫我請你去殺豬?!薄皻ⅰi哇?豬腸子豬尾巴我早吃膩歪了,你不進(jìn)屋,我就不去!”聽他這么說,她也不央求,轉(zhuǎn)身就走?!鞍ィ?,你等會兒嘛!我哪能不去呢!”見她站住了,他又說:“沖你,我也得去哇!”

他慌忙地回到小土坯房里,帶上殺豬的家伙,隨在她身后,朝她家里來。他跨著大步趕她。她走得飛快,腳步緊捯緊捯。直到她家門口,他竟沒趕上她,也沒能跟她說上一句話。

殺了豬,娘就手從案子上割下條五花肉,炒成幾盤。又湊足零錢,叫她到供銷社去裝回半斤老白干,上賓般款待那屠夫。他擺出勞苦功高的模樣,樂得其所。爹病在床上,不能陪客。給他上菜、盛飯、點煙、斟酒、倒水的,是她。這頓飯侍候他吃到天黑。

“我不能連吃帶拿,豬腸子豬尾巴你們就免送了吧!”他酒足飯飽,臨走時打著響嗝,醉眼瞇瞪地瞅著她,口中對娘極慷慨地說出這話。

娘舍出一頓酒菜,要討的就是這點便宜,心中喜出望外,臉面上卻佯裝不過意,堆下笑,連連稱謝不已,并推了她一把:“死丫頭,半點禮數(shù)都不懂,還不送送你寶柱哥!小心在意地攙著他!”

她只得默默服從,攙著他慢慢踱出家門。他口中噴出的酒氣,令她一路扭著臉。他高一腳低一腳,歪歪斜斜,踉踉蹌蹌,幾番差點摔倒,也差點將她帶倒。沒送出他多遠(yuǎn),她已氣喘吁吁。又?jǐn)v扶他走了幾步,她站住了,不肯再送,從他手中掙出了自己的腕子。

“你……你娘讓你……送我……你……咋不……送了?……”他醉眼乜斜地瞪著她。月下,他眼中閃著令她心悸的光。她揉著被他攥疼了的手腕,欲逃。“明晚,我……還在馬……棚等你……不來……我就把咱……倆的事……告……訴人……說你……勾……勾引的我……”打了個響嗝,他搖搖晃晃地?fù)P長而去。她,望著他的背影,呆呆地站在那里。第二天,她去了。在他粗暴的擺布下,她哀求:“就這……一回了,求求你,千萬……莫對別人……講……”然而,那一次并沒有就成為最后一回。第二次,第三次……既有他威脅相迫的作用,也有一種被“愛”的朦朧誘惑的作用。她從他對自己的饑渴之中,體驗著一個農(nóng)村少女對“愛”這個字淺薄而可悲可嘆的理解。

幾個月后,娘從女兒身上看出了非同小可的異常。娘要尋死覓活。被肝病折磨得力不支體的爹,掙扎著下了床,冷臉冰面地拷問她。麻繩蘸涼水,抽得她皮開肉綻。起始她咬緊牙關(guān),一字不吐。爹火性子,她不敢招出寶柱,怕爹找他拼命,終于挨打不過,到了還是招了。

“寶柱?……”爹不再用麻繩抽她了?!皩氈??……”娘也不尋死覓活了。爹和娘,你一句我一句地追問,是她先勾引的寶柱,還是寶柱先勾引的她。事已至此,她也就顧不得一個女兒在父母面前的羞恥,原原本本地訴說了。爹和娘,互相看了一眼,也不解捆她的繩子,就一先一后走到外間屋去了。他們先小聲嘀咕了一陣,后來聲音逐漸提高。

爹說:“車把式,總比在地里擼鋤桿的人強(qiáng)?!蹦镎f:“他還殺豬,一年四季斷不了油腥?!钡终f:“他孤丁一人,日子沒拖累,當(dāng)了女婿,也能幫咱家做許多事?!蹦镉终f:“他若不肯,咱就告他,叫法院治他的罪!”“告不得!一告,村里都知道了,女兒就別想再嫁出去了?!薄熬湍酶娴脑捇K铮〔慌滤还怨缘匾懒恕?删筒恢畠簶芬獠粯芬猓 薄白鱿逻@等見不得人的丑事,還管她樂意不樂意么?不樂意也得樂意!”“不過……女兒年歲還小了些呀!”“到這般田地,還說什么年歲小不小!嫁誰也是個嫁,晚嫁莫如早嫁,省得日后操心了!”“倒也是……喜事大面擺得過去就行,沒替他挑禮的人,少花費許多呢!”……爹沒再進(jìn)屋,直接就找寶柱去了。娘從外間走進(jìn)來,給她松了綁,又端盆溫水,用沾濕的毛巾輕輕拭她身上的血印子。拭著拭著,娘的眼淚吧嗒吧嗒落在她身上。娘心疼地說:“你要早道出實情,你爹也不會把你打成這樣!”她一頭扎在娘懷里,抱著娘號啕大哭。

爹回到家里,只對娘說了一句話:“我從隊里借了一百元錢?!北愣自陂T檻上悶頭吸煙,不再言語。

當(dāng)天夜里,爹又脹腹水了。全家人慌手毛腳,不知所措。娘打發(fā)她去找寶柱到鄰村請老中醫(yī)。寶柱還算是個有良心的,在這人命攸關(guān)的時候,并沒趁機(jī)跟她胡纏,二話沒說,從馬棚拉出匹馬就跨了上去……

這年臘月,她出嫁了。十七歲。從此,她好聽的名字“秀娥”,不常被人叫起了,而被稱作“寶柱媳婦”了。

結(jié)婚的頭天晚上,娘叮囑了她許許多多一個好媳婦應(yīng)該至死不忘的話。她只記住了頂要緊的一番話:“女人是船,男人是拴船的樁子。世上只有船樁放船行的理,沒有船掙斷纜繩的理!沒這理!”

喜事辦得草率,倒還熱鬧。寶柱人緣不善也不惡,但畢竟是村里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的人物,而且是個正當(dāng)壯年的光棍,比一般人結(jié)婚稍不尋常,村人們倒樂得湊趣。在那些嬉皮笑臉、打科逗哏的男人中,她瞥見了一雙很沉靜、很靈秀的大眼睛,癡呆呆地注視著自己撲過粉、抹了紅嘴唇的臉。那是老村長的兒子肖立文。她和他曾同桌念過三年小學(xué),后來爹說一個女孩子念書沒用場,耽誤給家干活,不許她念了,她和他也就不再是同學(xué)了。那一年他已考進(jìn)了縣城里的寄宿高中,不?;卮宓摹K心切┱{(diào)笑胡鬧的男人,并沒使她怎樣地難為情。她冷若冰霜,端坐如鐘,不理睬他們。他們也就沒機(jī)會過分放肆。倒是高中生的那雙大眼睛,注視得她血一下子涌到臉上,羞得不行。于是她側(cè)轉(zhuǎn)身,勾下頭,不敢再抬起。

寶柱極其慷慨地請人們吃“雜拌糖”,吸“握手煙”。到高中生跟前,不但不給糖,不遞煙,反而不客氣地將他朝門外推:“出去!出去!小毛孩子進(jìn)我洞房來湊什么熱鬧,夜里做夢娶媳婦玩去吧!”將他推出門外還不算,并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于是那些男人們哄然大笑。

“咦,老村長咋不到場?”有人問。

寶柱怔了一下,目光眈眈地盯在司儀臉上。

“他感冒了,發(fā)燒呢!”司儀趕緊解釋。

“中午我還見他好端端的嘛!”問的人似乎不相信。

“急發(fā)燒。剛才我又去請過的,說燒退點就來。”司儀自己分明也不太相信。

老村長到底沒來,可能燒一點都沒退。

新婚之夜,寶柱在被窩里把她緊緊摟在懷中,樂得跟神仙似的,美滋滋地說:“這是天定的姻緣,該著我鄧寶柱這輩子造化,到手你這么個可心的小媳婦!”大車?yán)习寮鏄I(yè)余屠夫,竟也情不自禁地對她百般的溫柔,千種的愛撫。那一夜她神魂顛倒,對他的恐懼消除了一半:“我今朝是他的媳婦了,此后我要一心一意和他過日子!”她像對自己,也像對冥冥之中的什么主宰發(fā)誓。不過這誓語沒說出口,發(fā)在心里頭。

大車?yán)习鍖ψ约旱男∠眿D還算知疼知愛,不消說,要在他順心的時候。一個月里他大約總有那么十來天莫名其妙地不順心,一天里也總有那么幾次在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不順心。不順心了,就罵她,就打她。兒時爹不也時常莫名其妙地打她出氣么?娘不也時常無緣無故地將她沒頭沒腦地罵一頓么?被打被罵,她便這樣想。如此一想,便覺得原本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了。何況他罵過打過之后,往往還會哄她、賠不是,甚至跪在她面前,自己扇自己嘴巴子的事也是有的。逢這時,她就會恰到好處地使些小性子,很有分寸地冷淡他,故意板起面孔不理睬他,或者掉幾滴苦人兒淚,撩得他非將她抱在膝上像大人哄孩子似的哄上一陣,方才笑逐顏開。她就從此中獲得一個女人支配和征服一個男人的心理上的趣味和快感,也從此中體味和享受夫妻間的恩愛。她認(rèn)為這便是恩愛。一個做了媳婦的女人對于一個是自己丈夫的男人,除此之外還能幻想得到些什么感情范疇的東西呢?不過也有小性子使得不適火候的時候,惹得他惱了,一時暴起,吃大虧的是她。

她處處用娘說的那種好媳婦的標(biāo)準(zhǔn)檢點和反省自己。沿江村在松花江岸。松花江流到這里,似乎疲倦了。江面雖然開闊了,流速卻滯緩了。江上沒架橋,但天天有渡輪擺渡。村里的人們或馬車要進(jìn)縣城,非搭渡輪過江不可。過了江,還有三十里路。農(nóng)閑時節(jié),成幫結(jié)伙地過江,到縣城去看流浪戲班子演戲,是村里人們最大的精神享受。有次,她想給男人做件新褂子,和幾個姑娘媳婦進(jìn)縣城扯布,正巧碰上一個戲班子演戲,經(jīng)不住誘惑和慫恿,買張票進(jìn)場了。沒看完就不敢再看下去,匆匆忙忙地獨自往回趕。過了江,天黑了。一進(jìn)家門,見他的臉比戲中的法海和尚還可怕。她自覺有錯,趕忙到灶間去做飯。做好了,賠著小心給他端到桌上。

他問:“咋才回來?”

她臨時編不出什么理由搪塞,只好實說:“在縣城看戲了?!?

“好看么?”

“好看?!端徒鹕剿隆?,扮許仙那個小生比俊女子長得還……”

“扯的布呢?”

“布……哎呀,許是丟在戲園子里了……”

“啪!”一巴掌打在她臉上。

“你還回來干什么?看上了那戲子,怎么不跟他私奔了!……”他掀了飯桌,模樣兇神惡煞。

她不敢言語,悄沒聲地躲到灶間去了。

從此,她再不過江去看戲了。

……

寶柱喝酒的本領(lǐng)和殺豬的本領(lǐng)在村里都是數(shù)第一的。而他掙現(xiàn)錢的本領(lǐng)也絕不次于前兩種本領(lǐng)。掙的錢盡數(shù)買酒喝進(jìn)肚里去了。

開春,松花江漲水了。接連數(shù)日,他一有空兒就去江邊轉(zhuǎn)悠,看著渡輪南來北往。

一日,吃罷早飯,他對她說:“跟我到江邊去。”他不知夜里從哪兒搞到兩塊跳板,她在前,他在后,扛著往江邊走。她那時懷在肚里的孩子已快近產(chǎn)期了。

到江邊,放下跳板,她喘成一團(tuán),許久才平息下來,狐疑地問:“這干啥?”

“你別管!”他盯著開過江來的渡輪。

渡輪靠岸了。江中漲水,踏板連不到江岸的地面。大車?yán)习灞銓⑻淼膬蓧K踏板搭到船上。船上有村里的熟人,不禁高聲夸獎:“寶柱大好人!”

他在岸上嘿嘿笑道:“少你娘的奉承我!鄧寶柱做好事不圖好報,圖的是錢!”接著,扯開嗓子對船上的全體人喊:“不愿濕了鞋襪褲腳的,從我跳板上過!鄧寶柱不拿大頭,只收五分錢!預(yù)備好零錢,五分!”又對她吩咐:“你,去守著那塊跳板。我守著這塊。生人熟人,一般看待!”這一來,船上的人們紛紛罵起缺德來。罵歸罵,大車?yán)习宀辉诤?。人們不得不從他的跳板上過,不得不乖乖地將五分錢塞到他的大手里。而她,臉卻羞得緋紅,低垂著頭不看任何一個人,像舊社會迎候官碼頭的小丫鬟。她不敢不收人們的錢,他時時將目光向她一瞅,監(jiān)督著呢!她覺得接在手里的每個五分錢,都像燒紅了似的燙手心。

只有一個人沒從跳板上過,不脫鞋,也不挽褲筒,從船上直接邁進(jìn)水中,從兩塊跳板之間蹚到了岸上。眾目睽睽之下,此人神態(tài)非常從容、非常矜持。上了岸,才挽起褲筒,脫下濕鞋拎在手中,赤足而去,頭也不回。

此人是老村長的兒子,胸前佩戴校徽的肖立文。

“好小子!”有人喝彩。

“有骨氣!”有人這么說。

“媽的,就算老子的錢丟進(jìn)茅坑了!”有人橫了寶柱一眼,嘟嘟噥噥。

“老子這叫按勞取酬!你小子不愿花那五分錢,可以跟他學(xué)么!”寶柱理直氣壯,又恨恨地盯著高中生遠(yuǎn)去的背影,罵不絕口:“媽的,什么玩意!念了幾天臭書,就像個人物似的,扎起架子來啦!省下那五分錢,能讓你老娘孵出崽來不成!見錢眼開的東西!……”

她,再也聽不下去,看不下去,將攥在手中的一把零錢扔了一地,一扭身就朝村里跑……

她做娘了。之前,寶柱請個算命的算了一卦,算命的瞎子說,嬌妻愛子,自古福不單降,他其貌不凡,有貴人相,準(zhǔn)會得個兒子無疑。這明明是一派胡謅八扯,瞎子怎能看出別人其貌不凡!偏偏寶柱深信不疑,歡天喜地。自此對她關(guān)懷備至,照料周到,捧在手中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由大丈夫一變而為小奴婢,并向全村人許愿,到兒子出世那一天為止,自給各家各戶殺豬,隨找隨到。他殺到第十一口豬的那天午時三刻,她臨盆了,生下了個娃娃魚般不丁點大的女孩。產(chǎn)婆向他道喜,他一屁股跌坐在凳上,張口結(jié)舌,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突然沖進(jìn)屋,從她懷中奪下孩子,往外就走。

她驚慌失措,撲下炕,拽住他的胳膊不放:“你要把孩子咋樣?”“咋樣?扔到荒草甸子去!喂野狗!”他可著嗓子喊?!皠e,別……咱倆的骨肉啊!”她哀求,瑟瑟地雙膝跪在他面前?!澳?!廢物!我白替人家殺了十一口豬!”他要把孩子往地上摔。幸虧產(chǎn)婆上前奪下了孩子,訓(xùn)斥:“虎毒還不食子呢!如今新社會,孩子一出生就受法律保護(hù),摔死了你要蹲監(jiān)獄的?!彼m然替人們白殺了十一口豬,但因為她畢竟給他生了個丫頭片子,而不是兒子,村人們?nèi)圆幻獗车乩锍靶λ?。“貴人相?嘻,就他那副模樣!媳婦能給他生出個東西來就該謝天謝地了!”“午時三刻出生,這可不吉利!午時三刻,嘖嘖,古時候開刀問斬的時辰呀!”“一朵好花插在馬糞堆上,他鄧寶柱憑哪樣該娶那么個俊媳婦?福大折壽,這是有天數(shù)的,往后瞧!……”如此這般的種種議論,難免不被風(fēng)刮進(jìn)他耳朵。遭殃的自然是她和孩子。

不久,她爹過世了。

寶柱沒為老岳丈的后事幫一點忙。村中人對這個無情無義的女婿由蔑視而轉(zhuǎn)為鄙視了。

他不計較這些。他一心一意只想要個兒子,迫不及待地想要個兒子。他覺得憑自己五尺高的堂堂男子漢,居然不能令一個女人給他生出個兒子來,簡直是千年垂恨、萬代垂傷的事!只為這,他才感到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不為別的。

他更兇地灌酒。

得子心切,他已不再把她視為妻子,僅僅看成一個能生育的女人,一架可以造人的機(jī)器。他根本不疼惜她的身子。功到自然成,他這么認(rèn)為。“不信我鄧寶柱就不能叫一個女人生出帶把的人崽來!哼!”

然而她再也沒有懷孕。

她一天比一天憔悴了。

像一朵早開的花,她過早地枯萎了,凋謝了。

他對她徹底絕望。由絕望而厭惡,由厭惡而憎恨。憎恨通過種種虐待發(fā)泄在她身上。一方面,她以女人的極可佩服也極悲哀的忍耐性承受了;另一方面,她則時時需要像只母貓似的保護(hù)孩子。他在醉態(tài)下,是很可能把孩子一下弄死的,如同毀壞一件不稱心的東西。

有天深夜,他爛醉如泥,被人架回家。第二天早晨,口歪眼斜,不能說話了。鄰村的老中醫(yī)來診視,搖頭道:“酒后中風(fēng)了,沒治?!彼恍?。村里出了掛馬車送他到縣醫(yī)院,她抱著孩子隨了去??h醫(yī)院的醫(yī)生不說沒治,給打了針,開了藥?;貋砗?,半月內(nèi)藥全吃光,卻并不見他的口眼復(fù)位,仍不能說話,連她也認(rèn)不得了。癡了。再到縣醫(yī)院去,醫(yī)生同情地望著她,問她多大歲數(shù),她回說了。醫(yī)生直搖頭,嘆息道:“今后可就難為你了!”

她明白了這話的含義,放聲大哭。

村里的某些人可并不認(rèn)為鄧寶柱是“酒后中風(fēng)”,而認(rèn)為他是被不該輪到自己的艷福燒的。誰叫他娶了個比自己小十歲的迷人媳婦?活該!殷紂王不就是被一只狐貍精弄得失了江山、丟了性命么?別說他鄧寶柱了!

娘顛顛地來到女兒家,用從來沒有過的威嚴(yán)口氣對她說:“好狗不換二主,好女不嫁二夫!你可不能見他不頂用了,心里就長草!不能叫人們把你看成狐貍精、克夫星!咱家的名聲要緊!你還有兩個妹妹沒嫁出去!”她瞅了丈夫一眼,丈夫像具尸體躺在床上,永遠(yuǎn)也合不攏的嘴半張著,口水從嘴角淌到枕頭上,連成線。

神情麻木的臉緩緩地,緩緩地轉(zhuǎn)向了娘。心底里的悲愁和求助無援的哀苦漸漸地,漸漸地全部凝聚在一雙目光呆滯的眼睛里。淚水頓時模糊了這雙往昔很媚人的眼睛,唰唰落下。

“哭啥!”娘說,“這是你命該如此!哭也沒用!人投九胎,今生受苦,來世修?!彼闷鹨陆螅萌パ蹨I,剛強(qiáng)地點了一下頭。娘,似乎還想說什么,可那瘦得剩了無數(shù)道皮褶的嘴,動了一下,竟再沒說出一個字。娘趕緊站起身就走了……隔日,德高望重的老村長在全村人都出工之后,走村外小路,從村東頭繞到村西頭,來到碾坊旁車把式的小土屋里。她正坐在被寶柱酒后摔斷了條腿的矮凳上,呆呆地瞅著炕上的丈夫,頭沒梳,臉沒洗,懷中抱著三歲的女兒,像具泥胎。

老村長朝炕上的人掃一眼,咳了聲,說:“你要拿定個主意啊,該怎么就怎么,甭聽人們那些個閑言碎語。至于寶柱,村里不會不管他的?!?

沒在娘面前哭出聲來,在這位長者面前,“哇”的一聲,胸中的悲哀沖閘而出!炕上,喪失了意志的人,忽然怪異地嘿嘿笑起來。“我……我……我服侍他……一輩子……”她斷斷續(xù)續(xù),語不成聲地說出這話。

老村長棱頭納底兒的鞋子使勁一跺:“嗨嗨!莫說這話,莫說!對旁人可莫要說!你還年輕哦,如今新社會,你若再走一步,也不為過,法律是許可的……”

“不,不,我不……我……認(rèn)命了……”仿佛那長者替她出了個什么壞主意似的,她更低地勾下頭,再不打算抬起來了。老村長瞅了她好一會兒,棱頭鞋又跺了一下:“算我今天沒來,也算我那話沒說……”轉(zhuǎn)身便走,在門口站住,扭回頭,再次看了她一眼,再次看了躺在炕上的那個人一眼,無聲地長嘆一口氣,腳步很沉重地走出去了。

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白天,她將孩子用兜帶背著,和人們一塊兒下地干活。夜里,常常被男人怪異的笑聲驚醒……“就這么……著了?……”研究不幸者命運甚于同情的某些村人問。不是問她,是問娘。

“我的閨女,好女不嫁二夫郎!……”娘的臉,比被拆除了的古廟中王母娘娘泥塑的臉還要莊嚴(yán)。莊嚴(yán)得刻板??跉庵?,流露出壓倒眾人的一個莊戶女人的極大傲岸。

于是,村人們對這位做娘的,產(chǎn)生了一種由衷的恭敬。對這位也已做了娘的女兒,自此崇尚起來?!斑@小女子,從前看不出!”“從前?若講從前,皇上知道了,一道圣旨,準(zhǔn)在村口修起個賢婦牌坊來!一人揚名,全村榮耀!”“寫進(jìn)縣志里,那是一準(zhǔn)的了!”……皇上不存在了,修賢婦牌坊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了,也沒有被寫進(jìn)縣志里??h志倒是還存在的,但作為文史資料,收藏進(jìn)圖書館了。

不過縣長居然耳聞了。渡輪駛過江,一輛小吉普車開進(jìn)村,后面吸引了一群好奇的孩子追著跑,直開到車把式家門口,將她接了去,去參加全縣的一次婦女代表大會。

一入會場,掌聲頓起。四十多歲的有知識分子風(fēng)度的縣長,走下主席臺,走到她跟前,主動握住她的手。在一種茫然的、極度惶恐的心理狀態(tài)之下,她被縣長領(lǐng)到了臺上。

“婦女同志們,她,就是沿江村的靳秀娥……”縣長大聲向臺下的婦女代表們介紹。“嘩……”又是一陣掌聲。更加茫然,更加惶恐,她真想從臺上跳下去,逃出會場??h長又說:“她的事跡我剛才已經(jīng)向你們介紹過了。我們中華民族的婦女,心靈,是多么的善良!品德,是多么的高尚!情操,是多么的,多么的……”縣長沉吟了一刻,忽然又接著說:“偉大呀,偉大呀!婦女同志們!……”

更加熱烈的掌聲,經(jīng)久不息?!跋旅妫埶o大家講幾句話!”縣長輕輕將她推到麥克風(fēng)前,低聲說:“秀娥同志,臺下坐的都是你的姐妹,她們都很敬重你,希望聽你說幾句話,別掃大家的興……”

她眩暈了。不再是由于惶恐,而是由于激動。這種激動,是想對受到的敬意給予相等量的回報而又無法表達(dá)所造成的;這種激動,是她這個沒見過什么世面的農(nóng)村少婦的心理所承受不了的。她眼看要被此壓垮了。她幾乎要在臺上當(dāng)眾跪下,以表達(dá)……

“我……服侍他一輩子……”她喃喃地說。

麥克風(fēng)將她這囈語般的喃喃之聲擴(kuò)大了幾十倍。

掌聲……

小吉普車又一直把她送到家門口。推門進(jìn)家,見老村長的兒子正用條手絹給她的女兒變小把戲玩呢。女兒從他懷中掙脫,張揚著一雙小手,朝她撲來,投入她的懷抱。他,從小方凳上彬彬站起,望著她,似乎微笑了一下。他那目光中似乎有一種淡薄的真實的同情。她的好心情,被這目光沖蕩光了。她怔了片刻,在女兒臉蛋上親了一下,問:“妮,餓壞了吧?”“叔叔給我做飯吃了?!迸畠涸谒龖阎谐み^頭去。放下女兒,走到灶間,揭開鍋蓋,還有一份飯菜正熱著。揭開的鍋蓋,半天沒扣上?!澳恪瓕W(xué)校放假么……今天?……”從灶間走進(jìn)屋,站在破門簾旁,她問出這話。心中想說的,原本是一個“謝”字。

“我已經(jīng)畢業(yè)了。”

“是么?……”

“前幾天就回村了,給村里當(dāng)小學(xué)教師?!?

“是么?……”

“我自己要求回村的?!?

“是么?……”

“我走了。”

“……”

他似乎又微笑了一下,摸摸孩子的臉蛋,走了。她沒送他一步,也沒說“再來啊”之類的話。心里很不平靜地站了一會兒,猛地一下子想到了躺在炕上的男人,便從灶間端來那份飯菜,朝炕前走去。“叔叔喂爸吃了。”女兒說,瞪著大眼睛在看著她。端著碗,她呆呆地在炕沿前站立了許久。男人在酣睡。只有睡相,以前,現(xiàn)在,都一樣的。仰面朝天,口半張著,鼾聲如雷?!八L久地睡著就好了……”這想法在她頭腦中一閃而過。她暗吃一驚,因自己竟產(chǎn)生如此罪過的想法?!澳?,坐凳上,歇會兒吧!”女兒雙手把小凳搬到她跟前:“叔叔給修好了?!薄砩希隽艘粋€夢。夢中,自己又回到天真爛漫的少女時期。

放學(xué)了,下雨了,她沒帶雨具,緊貼墻基站在學(xué)校的房檐底。他走到她面前,說:“咱倆披一塊雨布?!薄安弧彼t疑地?fù)u頭?!盀槭裁??……”“怕……”“怕啥?……”“怕……同學(xué)笑話……”他,不再問什么,默默將雨布披了一半在她身上。過一條水溝,她又遲疑地站住了。“我……蹦不過去……”“我……背你……”“不,不嘛……”“沒人看見的,來,趴我背上……”從夢中醒來,回味著夢境,心中像失落了什么,空寂寂的。是夢,也不是夢。念書時,她和他最處得來,男女同學(xué)背地里都叫他倆“小兩口”。怎會做這樣的夢呢?多真實的夢啊!像這件兒時的事重發(fā)生了一次!

他和她的生活又是多么不同?。∷^早地做了別人的媳婦,做了娘。現(xiàn)在,一邊躺著女兒,一邊躺著丈夫。女兒在甜睡。男人……月光,從窗格子里映進(jìn)來,映在床頭,映在男人臉上。那張臉,僵浮著怪異的笑……

那天晚上,老村長的兒子雖然沒做什么夢,卻也輾轉(zhuǎn)反側(cè),多思少眠。這村里第一個具有高中文化程度的人,對青梅竹馬的秀娥,從她和車把式結(jié)婚那天起,就抱著極大的同情。在她家中一見即去,竟沒有對她說幾句寬慰的話,他很悵然。自從她做了別人的媳婦,那是他和她單獨相見的第一次。歸來后,他心中為她的命運產(chǎn)生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寬慰的話,說上一大籮,對她又有些什么實際的意義呢?

“你怎么還不睡?”當(dāng)父親的見兒子屋里仍點著油燈,吝惜燈油,披件褂子,趿著鞋,過來詢問。兒子回答:“我想事?!薄跋胧??剛到有選民證的年齡,啥事值你這么深更半夜熬燈費油地想?”父親“噗”地吹滅了燈?!暗焙诎抵?,兒子輕喚了一聲?!罢??……”父親在門檻前站住了。“秀……寶柱媳婦,怪可憐的……”“唔……關(guān)你啥事?”“我……我要把節(jié)省下的六元助學(xué)金,明早給她送去?!碑?dāng)父親的沉默有頃,說:“助學(xué)金是學(xué)校發(fā)給你的,節(jié)省下了也是你的錢。你愿送誰,我管不著?!薄拔医窈筮€要幫她排憂解難?!薄啊薄按禾?,我要幫她翻菜地;夏天,我要幫她割豬草;秋天,我要幫她苫房子、抹墻;冬天,我要幫她上山砍柴。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有空我就要去幫她……”兒子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對誰下保證?!白】?!”父親低低地吼了一聲,跨到兒子床前,嚴(yán)厲地說:“我是一村之長,這些輪不到你操心!不許你再邁進(jìn)她家門檻!”“為啥?”“我是一村之長,我不愿聽到許多閑話!”“我對她沒半點壞心歹意,哪個敢說閑話?”“寡婦門前是非多……”“她又不是寡婦,是寡婦倒好了……”“住口!”黑暗中,父與子的目光眈眈地盯視著?!澳憬窈笊俳o我惹是生非!”當(dāng)父親的說罷這話,在炕沿上重重地拍了一掌,一抖褂子,怫然離去。

第二天早晨,小學(xué)教師和她在井臺碰面了。他替她打滿兩桶水,正想與她說句什么話,她卻低著頭,也不看他,挑起桶就走了。他呆呆地站在井臺上,望著她那瘦弱的身子被扁擔(dān)壓成弓形,腳步踉踉蹌蹌……

她的女兒到了念書的年齡。小學(xué)教師對妮妮比對任何一個學(xué)生都更加關(guān)心。學(xué)校在附近三個村子之間,離沿江村有四里多地。他每天都在村口等待妮妮,牽著她的小手,跟她一塊兒到學(xué)校去。妮妮經(jīng)常捧著作業(yè)本給娘看:“娘瞧,老師又給我打了個五分!”

“好,好,娘瞧見了。”她放下針線活,接過女兒的作業(yè)本。他把“五”寫得多規(guī)矩、多好看呀!“娘,你不是說過給我買新書包的么?”“買,買,以后買,娘現(xiàn)時手頭沒錢呀!”“不嘛,我要你明天就買!”“聽話!”妮妮糾纏著她撒起嬌來,纏得她心煩意亂,“啪”地給了女兒一巴掌!女兒委屈地哭了……

幾天之后,妮妮放學(xué)回家,身上背了一個新書包。“哪來的?”她厲色訊問?!袄蠋熃o買的?!迸畠耗樕闲Τ啥浠?。“老師……給買的……”她輕輕重復(fù)著女兒的話,忽然將女兒緊緊摟在懷中,說:“聽娘的話,明天給老師送回去。啊,妮妮今后再也不許要老師的東西!”淚水落在女兒臉上。女兒抬頭瞅著娘,不曉得娘為什么落淚,順從地點了點頭。

過了幾天,女兒放學(xué)歸家,身上又背著那個新書包?!傲r給老師送回去!”她真動氣了,拿起一根劈柴,對女兒揚了起來。女兒望著她手中的劈柴,大眼睛眨巴幾下,委屈地“哇”一聲哭了。邊哭邊說:“這……這是學(xué)校開運動會,我……我……賽跑得的獎……”

“獎!你跑第幾?”

“跑……最末……”

“最末會得獎?撒謊!”

“老師說……是……是……榮譽獎。不信……問老師去……”

劈柴從她手中掉到地上……

與此同時,老村長家,一場家庭審訊正在進(jìn)行。原告——村長老伴,被告——小學(xué)教師;審訊官——家庭中的攝政王——老村長。

“你在今天的運動會上獎給妮妮一個新書包么?”做父親的問。“是的。”做兒子的平靜地回答?!八艿谝??”父親明知故問。“最末。”兒子坦蕩得很?!白钅┮惨l(fā)獎?”“榮譽獎?!薄八信茏钅┑亩及l(fā)了榮譽獎?”兒子語塞了。“跑第一的不過發(fā)了個鉛筆盒,跑最末的倒發(fā)了個書包,你這當(dāng)老師的公正么?你知道學(xué)生們背地里議論你些什么呀?議論你偏心妮妮哩!你知道村里的女人們背地里說你些什么閑話?說你……說你偏心孩子,是為了討好孩子她娘哩!說你有打?qū)氈酥饕獾男乃剂ǎ∧闶菫槿藥煴淼模戕k事多欠考慮呀!……”

原告數(shù)落起兒子的不軌行為來。“夠了!書包是我自己錢買的!我根本不想理睬女人們說的那些閑話!”被告憤慨起來。

“還有理?”當(dāng)父親的火了,旱煙桿上的黃銅煙鍋幾乎觸到兒子的鼻梁上,“你以為就你有菩薩心腸,我這當(dāng)村長的就不可憐那娘倆么?自打我當(dāng)村長那天起,就沒被人說過一句閑話!我不容你壞了我的名分!再說一遍,今后不許你對那娘倆獻(xiàn)殷勤!就這話!你得給我牢牢記住!”

當(dāng)兒子的站起來,一聲不響,走進(jìn)自己的屋,一會兒,肩上扛著鋪蓋卷出來了?!澳隳膬喝パ??”當(dāng)娘的問?!拔野釋W(xué)校住去!”兒子說著,已大步走了出去?!澳憬o我滾回來!”當(dāng)父親的大吼一聲。兒子像沒聽見,頭也不回,走遠(yuǎn)了?!斑@……”當(dāng)娘的瞅了一眼當(dāng)父親的,憂心忡忡地說:“我看他八成真對秀娥……這可怎么好?寶柱還躺在炕上,今后要鬧出見不得人的事,我們這做父母的臉往哪兒撂呀……”“你給我閉上嘴!”老村長的銅煙鍋又直指老伴。

又入冬了。今年冬天來得早,比往年冷。夜里,下了頭場雪。第二天,天剛麻麻亮,老村長在被窩里聽到有人擂門?!罢l?……”以為兒子回家取什么,打定主意不開門?!拔摇薄靶愣??……”“妮妮病了,燒一宿……”老村長匆匆穿上衣服,下地開了門?!皼]請鄰村的老中醫(yī)看?”“說是急性肺炎,要送縣醫(yī)院?!崩洗彘L的大手在孩子額頭上摸了一下,生氣了:“燒成這樣!你是死人???夜里為啥不來找我?!……”“我……怕攪擾您……”“胡說!我是一村之長,應(yīng)該的!”正在學(xué)校操場上兜著圈子跑步的小學(xué)教師,聽到馬鈴聲,抬頭見一掛大車奔出村口。近了,他認(rèn)出車上坐的是秀娥,懷里抱著妮妮,趕車的是自己的父親。

他迎上去,不跟父親說話,卻問她:“大清早,哪兒去?”學(xué)校已經(jīng)放寒假,他仍拗著性子,不肯搬回家住?!澳菽莶×?,我送她娘倆去縣城醫(yī)院。你,也一道去,幫著照應(yīng)點!”老村長替她回答。小學(xué)教師二話不說,轉(zhuǎn)身就跑向?qū)W校,一會兒,抱著被褥跑回,褥子鋪在馬車上,被子披在娘倆身上,跳上了車。

后半夜,這掛馬車才從縣里出來。清冷的月光灑在雪地上,馬鈴一路“嘩啷嘩啷”。沒有風(fēng),干冷干冷。小學(xué)教師那件不適于出遠(yuǎn)門穿的棉襖早已凍透,袖著雙手,身子瑟瑟發(fā)抖。

她靠近他,輕聲說:“咱倆合披著被子吧!”要將被子披一半在他身上?!安?。我……不冷……”他說,上牙磕下牙,反將被子替她娘倆圍得更嚴(yán)緊?!澳悴慌乙膊慌恕!薄澳愕门?,孩子……”“那你也得披著點。小時候咱倆不就合披過一塊雨布么?……”他不禁看了她一眼,月光下,她那雙好看的眼睛明亮明亮的也正看著他。她將被子披到他身上了:“緊靠著點。”聲音是那么溫柔,像耳語。他們的話,使同樣感到寒冷的老村長身上也似乎溫暖了許多。他又鞭了一下馬,吆喝一聲:“駕!”雪夜中,馬鈴聲十分清脆。老村長一直將馬車趕到她家門前。村長老伴守在她家里,照看著床上的男人,得知孩子打過針退了燒,才放心離去。老村長吩咐兒子:“你,把馬車趕到馬棚去解套,我還有話對秀娥說?!眱鹤幽烁赣H一眼,走了。

她,對那位正在吸煙的長者說:“大伯,我可怎么謝您呢?”“謝什么!”“您,要對我說啥話?”他抬頭瞅她一眼,張張嘴,卻沒說什么,又吸煙。她恭敬地期待著。

他在鞋底上磕磕煙鍋,將煙桿插進(jìn)旱煙袋,緩緩從小凳上站了起來,衣兜里掏出藥,一一交給她,叮囑:“這包,一天吃三次,一次兩片;這包,一天吃兩次,一次一片!這瓶藥水,也是吃兩次,記住了?!闭f罷,欲走。

“您,沒別的話了么?”

他搖搖頭,走出去了。只有自己知道,要說的,絕非這些話。然而他不能說出口。想說的話無論用怎樣婉轉(zhuǎn)的語氣說出來,對她都是嚴(yán)重的傷害,他不忍。

第二天晚上,小學(xué)教師來到了她家。

“我來看妮妮是不是好些了?!?

“好些了?!?

四目相對,她立刻垂下頭去。他心中也慌得很,經(jīng)過一整天嚴(yán)肅思考的話,此時不知該從哪兒說起?!澳恪健彼闷鹉侵恍〉剩f給他?!靶薜谩€結(jié)實么?”“結(jié)實。”“秀娥……”“嗯?……”“你……生活得太苦了!”她退回炕邊,在炕沿上坐下,半晌才說:“把你的被褥拿來,我給你拆洗。昨天,一準(zhǔn)弄臟了吧……”

聽她說這話,他站在那里,半天沒動一動。他忽然走到她跟前,抓住她的一只手,異常激動地說:“秀娥,讓我和你一塊兒撫養(yǎng)妮妮,一塊兒侍候……他吧!……”

她的身子抖了一下?!拔艺f的是真話!我要和你生活在一塊兒,我要把妮妮當(dāng)成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我們不撇棄他……”她輕輕抽回手,側(cè)轉(zhuǎn)身,始終不抬頭,也不回答。“你說話呀!”“我……”“小時候我就想,等我們長大成人了,我一定娶你,絕不娶第二個女人……”

“別說了,晚了……”她抽泣起來?!安煌?!”他又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巴怼?!他不死,我就是他的女人。我在許多許多女人面前立過誓的呀!縣長還……”她猛地?fù)溥M(jìn)他懷中,將頭抵著他的胸口,雙臂緊緊地抱住他的身子,嗚咽有聲,雙淚并流??簧系呐畠罕犻_了一下眼睛,立刻又閉上了?!澳恪愕任野桑∫弧揖突畹脹]指望了!等我把他……侍候到頭那一天吧!”他不禁也凄然淚下,輕輕撫摸著她那瘦削的肩膀,許久才吐出兩個字:“我等……”

從那一天起,他們在村人們包括親人們有意無意的監(jiān)視之下,默默地、暗暗地相愛著。兩顆心在幾個三百六十五天織成的厚繭的包束之下,執(zhí)著地期待著、憧憬著,祈禱著他們的幸福在哪一天會到來。某些村人們對他們的有意無意的監(jiān)視,并非出自對人類崇高情感的憎惡。不,那僅僅是出于對他們以為是美好而圣潔的道德楷模的維護(hù)。美好而圣潔的東西總是需要眾人加以維護(hù),甚至捍衛(wèi)的。他們理所當(dāng)然地、天經(jīng)地義地這樣想。

當(dāng)妮妮考上了老師的母?!h寄宿中學(xué)那一年,當(dāng)對母親的憐憫使女兒開始對生活的原則產(chǎn)生懷疑的那一年,某天,一隊紅衛(wèi)兵像當(dāng)年百萬雄師過大江一般,被那條破舊的渡輪擺過了松花江,以戰(zhàn)斗姿態(tài)可畏地來到了沿江村。小小的沿江村“史無前例”地騷亂了……

幸虧老村長在前一年過世了,免受了許多皮肉之苦。然而推行資本主義農(nóng)業(yè)路線的“罪行”,卻由他的兒子代過了。肖立文被從學(xué)?!皰叩爻鲩T”了。她的心分成了三份。一份系在男人身上,那是她要盡的義務(wù),也是人們要求她盡的義務(wù)。一份系在小學(xué)教師身上。愛情,真正的愛情,并沒有隨著時間漫長的推移而枯死在心田。恰恰相反,它增長了。日益地增長著。一份系在女兒身上,她從女兒身上瞻望著某種生活中美好的、嶄新的、未來的什么東西。

女兒接連幾個星期沒回家,她心中不安了。聽說縣城里天天都在“文攻武衛(wèi)”,她深恐女兒發(fā)生什么不測。她過江到縣城去了,縣城里果然很混亂。寄宿中學(xué)正在開批斗會,被批斗的是縣長。兩個中學(xué)里的紅衛(wèi)兵,一左一右,反扭著縣長的胳膊,將縣長的頭按低下去。沉重的牌子掛在縣長脖子上。兩個紅衛(wèi)兵中,有一個竟是女兒。當(dāng)女兒送她走出學(xué)校大門時,見附近無人,她說:“再批斗他時,不許你上臺!”女兒回答:“我恨他!”“他是好人!”“許是。但我照樣恨他!要不是他在十幾年前對你的贊揚和宣傳,你的生活會這么孤苦么?你……你和老師……”“胡說!”她生氣了,“我心甘情愿!——如果你再像今天這樣對待他,我就不認(rèn)你這個女兒!”女兒垂下了頭:“媽,我聽你的……”

她獨自徐徐地走在縣城的小巷里。十幾年中,使她能夠有勇氣面對不幸的生活而保持心理平衡的那精神砝碼,由于女兒的話而失去了分量。“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抬頭一瞅,是縣長,一手拿著破臉盆,一手拿節(jié)木棒,一邊敲一邊走過來。這是縣城里很時髦的“自我示眾”。頸上,依然掛著那塊大牌子,腳步蹣跚。她想躲避,小巷很狹、很長,無法躲。他走至她面前,看了她一眼,沒認(rèn)出她。他比十幾年前老多了??!雙手沒戴手套,凍得紅腫。在他從她身旁走過時,她輕輕叫了一聲:“縣長……”那語調(diào),仍然是一個農(nóng)村婦女對一縣父母官的敬畏的怯怯的語調(diào)。

縣長站住了,仔細(xì)端詳她,還是認(rèn)不出。

“我……我是秀……”

“靳……秀……娥?”

“是,是!……”

那落魄了的人極其意外地怔了一刻,臉上漸漸浮出了微笑。這微笑是親切的,是她所曾熟悉并保留在記憶中的?!澳愫茫愫冒。愣鹜?!”他向她伸出一只手,但剛伸出,又想收回。她卻趕緊握住了那只手,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淌下了淚。“哦!這不好,這不好!……”縣長抽回了手,回頭看看,見小巷中無人,關(guān)心地問她:“你還……那么生活么?”“嗯!”她點了一下頭,似乎怕縣長不夠明白,補(bǔ)充說:“我還守著男人……真的!”

縣長臉色陰沉起來,沉默良久,說:“秀娥同志,我沒做過什么對不起老百姓的事。只是當(dāng)年在你這件事上,近幾年使我良心上常常不安。你把我當(dāng)年說過的話……忘記了最好……也許晚了……”

見縣長的雙手凍得裂開了許多口子,她一聲不響地摘下自己的棉手悶子,塞給了縣長?!安唬也荒軒?。帶了,又構(gòu)成一條罪狀……”縣長將手悶子還給她,又微笑了一下,走了。那一笑,表達(dá)出他心中的許多內(nèi)疚和懺悔。“等等!”縣長站住了,轉(zhuǎn)過身?!岸纺鷷r,扭您胳膊的兩個……有一個……是我女兒。您……您別記恨她……”說完,她猛轉(zhuǎn)身,沿著小巷的石子路匆匆跑了。縣長久久地望著她的背影……

經(jīng)過十年動亂,沿江村的家家戶戶,都發(fā)生過一些傷痛的事,都面臨著許多將要重新開始做起的事。人們,早已把她當(dāng)年的榮譽忘記了。她仿佛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人們早已對她并不崇敬了。她甚至暗暗懷疑,人們興許從來也沒有真正崇敬過她。又有許多人給沿江村帶來了新的榮譽,人們對于這些人才似乎充滿了真正的敬意,表現(xiàn)出由衷的崇敬。因為這些人是和許多促進(jìn)沿江村朝一種嶄新的生活遠(yuǎn)景發(fā)展的事業(yè)連在一起的,這些人中就有她的女兒。女兒為村里創(chuàng)辦了開天辟地的第一所中學(xué),自任全村第一位中學(xué)教師。

當(dāng)年的小學(xué)教師又被請回了學(xué)校,當(dāng)了中小學(xué)統(tǒng)一的校長。就在那一年的一天夜里,鄧寶柱無聲無息地死掉了。發(fā)送了男人,回到家中,她二十幾年來第一次照了照鏡子。鏡子是破碎的,將她的臉分成了幾部分,每一部分都是蒼老的,已經(jīng)生出了不少白發(fā),眼角也有了細(xì)密的魚尾紋。然而整個這一張臉,畢竟還保留著一個曾很俊美的女人的一切特征,保留著并沒有完全消退的魅力的余痕。她已經(jīng)四十二歲了,他還會要她么?明天去買一塊新鏡子,她想。

女兒不知何時回家了,悄悄站在她身后:“娘,肖老師來了!”

她吃驚地轉(zhuǎn)過身:“他?……在哪兒……”

“在屋外?!?

“快叫他進(jìn)……不,不,先別叫他進(jìn)來……你先陪他在外邊說會兒話?!薄澳铮恪彼龑⑴畠和瞥鑫萑?,插上了門。心,跳得突突的!她努力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洗臉,梳頭,換衣服……慌手慌腳。再對著鏡子照了一次,她忽然雙手掩面,指縫中落下兩滴淚水!她終于打開了門。女兒先進(jìn)來了,他后進(jìn)來了。女兒瞧著她,抿嘴樂了。他瞧著她,輕輕叫了聲:“秀娥!……”她定睛地注視著他,說不出話來。他向她跨近兩步,情不自禁地,她倒在了他懷里……

女兒,悄悄退出了屋,無事可做,立在老樹下,仰起臉望著夜空。望月亮,望銀河,尋找著大熊星座、小熊星座、牽牛星和織女星……

一只蟋蟀在什么角落里悠然自得地吟唱著……

上架時間:2022-10-19 11:43:07
出版社:貴州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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