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冰人:反社會人格者
- 當良知沉睡:辨認身邊的反社會人格者
- (美)瑪莎·斯托特
- 10843字
- 2017-07-19 16:38:38
良知是我們的靈魂之窗,邪惡則是窗簾。
——英國著名詩人道格·霍頓
斯基普的父母在弗吉尼亞州的山間擁有一處湖濱別墅。斯基普從8歲起,一直到他去馬薩諸塞州讀高中之前,每年夏天都會和家人一起去那里度假。他總是盼著夏天的到來。雖然在那里其實并沒有什么事情可做,但他發明了一項很有趣的活動,所以就算其他時候都很無聊也無所謂。事實上,斯基普冬天上學的時候,要是碰到哪個笨蛋老師在課上嘮嘮叨叨,他就會開始神游,回想自己在溫暖的弗吉尼亞湖邊自娛自樂的情景,甚至會開心得笑出聲來。
斯基普自幼天資聰穎、帥氣逼人,他的父母、父母的朋友甚至他的老師都一再提到這一點。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們都無法理解為何斯基普的成績如此平庸,以及為什么他到了戀愛的年齡卻對跟女孩子出去約會沒多大興趣。他們不知道的是,斯基普從11歲起就開始跟很多女孩子約會了,但約會方式并不像他的父母和老師所想的那樣。通常總有一些比斯基普年長的女孩,會傾倒在他的甜言蜜語與迷人微笑之下。女孩們通常會偷偷地把斯基普帶進閨房,但有時他們只是到游樂園里找個隱秘的角落,或者躲到壘球場的露天看臺底下。說到學習成績,斯基普確實天資過人,他本可以門門拿A+的,但是拿C可以完全不用功,所以他就總是拿C。時不時拿個B還會讓他很高興,因為他從來不讀書。老師都很喜歡斯基普,跟那些女孩子一樣,老師們也無法抗拒他的笑容與恭維。大家都認為小斯基普一定會進入一所好的高中,然后考上一所好大學,即便他的成績很一般。
斯基普的父母很有錢,用其他小朋友的話講,他們家“富得流油”。他大概12歲時就有好幾次坐在臥室里父母給他買的古式翻蓋書桌前,對著自己從爸爸書房偷來的幾張財務記錄,計算在他爸媽死后自己能分到多少錢。那些財務記錄讀起來如天書一般,而且也不完整,不過即使計算不出準確的數目,斯基普也很清楚有朝一日自己將變得非常有錢。
盡管如此,斯基普還是有個小煩惱,例如大多數時間他都覺得無聊得要命。就算跟女孩子玩、捉弄老師或是想著那些錢來消遣自己,也頂多讓他興奮半個鐘頭。盤算家里的財富不失為一個很好的消遣,但畢竟他還小,這些錢還不屬于他。目前只有一件事情能夠讓斯基普擺脫無聊,也就是只能在弗吉尼亞享受到的那種樂趣。在弗吉尼亞的假期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時光。斯基普8歲那年第一次去度假,他在那里用剪刀把青蛙直接戳死,并且還希望想出什么別的招數來殺死青蛙。他發現自己可以用從小漁屋里找到的漁網捕青蛙,在泥濘的湖床上一撒網,很快就能捕到青蛙。他會把抓住的青蛙翻過身,戳破它們圓鼓鼓的大肚子,再把它們翻過去,觀察那果凍般呆滯的蛙眼隨著不斷失血而逐漸一動不動。最后他會把這些青蛙的尸體遠遠地扔進湖里,一邊對著死青蛙大喊:“真可憐啊!你這只令人作嘔的丑蛤蟆!”
湖里的青蛙實在太多了,斯基普每次都會殺上好幾個小時,但看上去還是有成千上萬只青蛙等著他明天再來殺。但在第一年暑假結束時,斯基普已經厭倦了用剪刀戳死青蛙,他決定尋找更好玩的方法:要是能把這些肥嘟嘟的小家伙炸掉一定會很爽!于是他制訂了一個完美的計劃。斯基普在老家結識了好幾個比自己年齡大的男孩,其中有個叫蒂姆的男孩每年4月放春假都會和家人一起去南卡羅來納州旅行。斯基普聽說南卡羅來納州有賣鞭炮的,而且很容易就能買到。他只要稍微給蒂姆一點甜頭,就能讓他幫自己買到鞭炮,藏在旅行箱底偷偷帶回來就行。蒂姆本來不敢這么做,但只要斯基普給他打打氣,再加上足夠的好處費,他就會鋌而走險。等到第二年夏天斯基普再去殺青蛙的時候,他用的就不再是剪刀,而是鞭炮了!
在屋子里找點錢并非難事,計劃進行得異常順利。次年4月,斯基普已經弄到了300美元,其中200美元是用來買一包叫“星條旗”的鞭炮,他以前在一本槍支雜志上看過介紹,另外100美元用來打點蒂姆。斯基普最后拿到這包鞭炮的時候,覺得這種鞭炮簡直棒極了。他之所以選擇“星條旗”這個牌子,是因為里面有相當多可以塞進青蛙的嘴里的小炮。鞭炮包里還有很多“羅馬焰火”,一些叫作“淑女手指”的很細的紅色小炮,以及一串2.5厘米大小名為“巫師”的鞭炮,還有斯基普最中意的一些5厘米長的小炮,裝在一個貼著“致命毀滅”標簽的盒子里,上面繪有一個骷髏頭和兩根交叉的骨頭。
第二年夏天,斯基普把這些鞭炮一個一個塞進了捉來的青蛙的嘴里,點燃引線后把青蛙扔向湖面上空。有時候他也會把青蛙丟到地上,然后跑到遠處欣賞青蛙在地面炸碎的景象。場面實在是太壯觀了,血淋淋、黏糊糊的,有時候還伴著巨響和繽紛多彩的煙花。如此精彩的杰作讓斯基普很快萌生出對觀眾的渴望。一天下午,他慫恿年僅6歲的妹妹克萊爾跟他去湖邊,叫她幫忙捉一只青蛙,接著他就在妹妹眼前表演一場空中爆炸秀。克萊爾歇斯底里地尖叫,拼命地跑回了家。
斯基普家那棟豪華的度假別墅離湖邊只有七八百米,中間隔著一排三四十米高的鐵杉樹,還不至于遠到他的父母聽不見爆炸聲,他們猜測斯基普一定是在湖邊放鞭炮玩。不過他們早已意識到斯基普并不是個容易管控的孩子,對他進行管教時需要格外審慎,而放鞭炮并不是斯基普的父母打算干涉的問題,即使6歲的克萊爾跑回家告訴媽媽說哥哥正在炸青蛙,他們也無動于衷。斯基普的媽媽把書房里錄音機的聲音開到了最大,克萊爾則設法把自己的貓咪艾米莉藏好。
超級斯基普
斯基普就是一位反社會人格者。他沒有良知,沒有基于對他人情感依附的義務感。而他日后的人生(稍后我們會談到)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范例,讓我們可以了解一個沒有良知的高智商成年人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正如我們難以想象如果自己毫無良知的話會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所以你也很難憑借想象構建出這類人的準確形象。這類人毫無道德之心,而且對他人漠不關心,那他最后的下場是被孤立在社會的邊緣嗎?他一直在威脅他人,怒罵他人,做出種種虛假浮夸的表演,這些都是因為他缺少最基本的人性——良知嗎?人們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出斯基普長大之后變成一個殺人兇手。他最終或許會為了錢殺死父母,或許自殺而死,或許被關進一家戒備森嚴的監獄。這些事情聽上去都很有可能發生,但實際上卻沒有。斯基普依然活得好好的,他從來就沒殺過任何人,至少沒有直接動手,而且他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進過任何一所監獄。相反,他在繼承父母的財富之前,就已經飛黃騰達、事業有成了。如果你在餐廳或街頭遇見他,你看到的很有可能是一位整潔得體、一身高檔商務西裝的中年男子。
這怎么可能呢?他恢復成正常人了嗎?他改過自新了嗎?都沒有。事實上,他變得更加糟糕了。他變成了超級斯基普。
斯基普靠著他還說得過去的成績、非凡的魅力以及家族的影響力,果真進入了馬薩諸塞州那所很棒的寄宿學校,他的家人如釋重負,一方面是因為那所學校接收了他,一方面是因為斯基普的離開可以相對減少他對家人生活的影響。斯基普的老師仍然覺得他很有魅力,但他的母親和妹妹都明白斯基普很愛操縱人,都覺得他有些可怕。克萊爾有時候會說“斯基普的眼神很詭異”,母親此時便會給她一個悲傷無奈的眼色,仿佛在說“我不想談這件事”。絕大多數人外人看到的只是斯基普那張英俊的面孔罷了。
到了上大學的時候,斯基普父親的母校(也是他祖父的母校)接受了他的申請,作為派對明星和少女殺手,他一躍成為學校里的風云人物。在以拿慣了的平均為C的成績大學畢業后,斯基普進入到一所沒有什么名氣的研究院讀MBA,他選擇讀MBA是因為他盤算著自己能夠輕松掌控商業世界,而且還能用與生俱來的本領娛樂自己。斯基普的成績并沒有起色,但他魅惑別人讓別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的終生技能卻有了不少的長進。
斯基普26歲時加入了Arika公司,這家公司生產開采金屬礦石所用的爆破、鉆孔和運載設備。斯基普在所有關鍵時刻都會展露他那湛藍的雙眸以及令人目眩神迷的微笑,在他的新老板們看來,斯基普在激勵銷售代表、影響人脈的方面有著魔力一般的天賦。對斯基普而言,他發現操縱受過教育的成年人并不比小時候慫恿蒂姆去南卡羅來納州替自己買鞭炮難多少。當然,他撒起謊來也是越來越從容,如同呼吸一樣自然而又簡單。更棒的是,受長期無聊困擾的斯基普非常享受快進快出的冒險所帶來的壓力感,而且他更樂于冒一些沒人敢冒的大風險。進入這家公司未滿三年,斯基普就已經去過智利勘探銅礦,也去過南非勘探金礦了,他的成績讓Arika公司最終成為全球第三大礦井與露天礦坑采礦設備供應商。Arika公司的創始人(斯基普私下里認為他是個笨蛋)非常賞識斯基普,所以送給斯基普一輛全新的法拉利GTB作為“企業的贈禮”。
斯基普在30歲時迎娶了朱麗葉。朱麗葉年僅23歲,外形甜美可人、說話溫柔,是一個靠石油勘探起家的著名億萬富翁的掌上明珠。斯基普確定朱麗葉的父親會把他視作一個出類拔萃、雄心勃勃的年輕人,老頭這輩子也沒有這樣一個兒子。斯基普則把這位億萬身家的岳父當作一張萬能通行證。而且,更準確地講,斯基普會把她的那位剛過門的妻子朱麗葉視為一個甜美可愛而又內斂的淑女,她會全然接受自己作為妻子和公關秘書的角色,而且還會假裝不知道斯基普一貫的德行:不僅缺乏責任心,還到處拈花惹草。陪在斯基普身邊,朱麗葉會引人注目并受人尊敬,而且她還會繼續保持沉默。
婚禮前一周,斯基普的母親(現在對朱麗葉已經比對自己的兒子還要親)心力交瘁地質問兒子:“這樁婚事……你真的要毀掉她的人生嗎?”斯基普像從前一樣,一開始并沒有把母親的話當回事。但接著他好像突然發現了有意思的事情,于是咧嘴大笑回應母親的不滿:“咱倆都很清楚,她將永遠蒙在鼓里。”這番話起初讓斯基普的母親困惑了一陣,但她隨后被兒子的無情嚇得渾身發抖。
斯基普結了婚,也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而且每年還給Arika公司帶來近8000萬美元的業績,他在36歲生日之前就當上了該公司國際部的總裁,并且成為公司董事會的一員。此時,斯基普和朱麗葉已經育有兩個女兒,重視家庭的好男人的公眾形象就此偽裝完成。他為公司做出商業貢獻的同時,也讓公司付出了一定代價,但沒有什么代價是不能用成本效益核算的方式來處理解決的。員工們會抱怨斯基普“侮辱人”或是“很歹毒”,有個女秘書聲稱斯基普強迫她坐在他的大腿上,而在她反抗的時候卻被斯基普折斷了手臂,于是將Arika公司告上法庭。這個官司最后是庭外和解的,公司付給這位女員工5萬美元作為封口費。5萬美元對于公司來說簡直就是九牛一毛。他可是“超級斯基普”,老板很明白維護他所花的這筆錢非常值。
斯基普后來在私底下是這樣評價此事的:“她是個神經病,是她自己把手臂弄斷的。她想跟我搏斗,真是個沒腦子的臭女人。你說她到底憑什么告我?”
在那位女秘書事件之后,斯基普又遭到了幾次性侵指控,但他對公司實在太有價值了,所以每次公司都會出面替他把事情擺平,無非是再開幾張支票而已。董事會的其他成員開始戲稱斯基普為他們公司的“首席女高音”。許多年以后,斯基普得到了超過100萬股的Arika股份,成為公司第二大個人股東,僅次于該公司創始人。在2001年,51歲的斯基普成為Arika公司的首席執行官。
斯基普最近惹了一些有點不太好解決的麻煩,但以他慣常的狂妄自大,斯基普還是相信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但他或許有點過于自信了。2003年,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指控斯基普犯有欺詐罪。斯基普當然對此予以否認,目前該案正在等待證監會的調查結果。
一場游戲
斯基普并沒有被遺棄在社會的邊緣,他也沒有信口開河,當然也(還)沒有進牢房。事實上,他非常富有,在很多圈子都很受尊敬,或者至少是那種巧妙偽裝成尊敬的畏懼。那么,這一切到底有什么問題?或者我們應該這樣問:最最嚴重的問題出在哪兒?雖然斯基普很成功,可他的人生卻是一場悲劇,他也給許多人的生活制造了悲劇,他最主要的缺陷是什么?答案就是:斯基普對其他人沒有情感依附,一點都沒有。他就像一塊寒冰。
斯基普的母親老是被他無視,有時還會被他捉弄;他的妹妹老是被他欺負;其他女人則只是他發泄性欲的犧牲品而已。斯基普從小盼著父親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死掉,然后把財產分給他。他的員工跟他的朋友一樣,都是被他用來操縱和利用的工具。他的妻子甚至孩子都是用來展示給外界、替他撐場面的幌子。斯基普聰明絕頂,在生意場上手腕高超。但到目前為止,斯基普最厲害的本事就是能夠把差不多所有人都蒙在鼓里,以此來隱藏自己空虛的心靈,并且還能迫使少數幾個知道真相的人保持沉默。
我們絕大多數人往往都有一種以貌取人的非理性,而斯基普的外表看起來永遠是那么得體。他懂得如何微笑,他非常迷人。我們不難想象,當老板送他一輛法拉利時,他表面上會對老板露出一副阿諛奉承的樣子,而同時心里又在嘲笑老板是個蠢貨,因為他內心里根本不會對任何人懷有感激之情。他擁有精湛的說謊技巧,并且說謊成性,他說謊時沒有一絲罪惡感,因此不會在肢體和面部表情上露出破綻。他會利用自己的性感魅力操縱別人,而且通過扮演受人尊敬且幾乎難以被人戳穿的角色,例如企業巨星、女婿、丈夫、父親來掩藏自己空虛的情感。
如果斯基普的魅力、美色以及演技都失靈的話,他就會使出必殺技——恐嚇。他的冷血會讓人產生深度的恐懼。羅伯特·黑爾寫道:“很多人都很難應付精神病態者強烈的、不帶感情的或‘掠食性動物’般的凝視。”對于斯基普生活中的那些比較敏感的人來說,斯基普就像是一位不帶感情的獵人,他那湛藍的雙眸(在他妹妹看來是有些“詭異”的眼神)正在盯著心理層面上的獵物。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這些人被他盯著的結果很可能就是保持緘默了。
即使你認識他,明白他的內心世界,并且了解他的一貫伎倆,你又能怎樣指認他?你會向誰訴說,說些什么?“他是個騙子”?“他是個瘋子”?“他在辦公室強暴了我”?“他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他曾經殺死過很多青蛙”?這可是一位身著阿瑪尼西裝的社區領袖,朱麗葉深愛的丈夫,兩個孩子的父親。看在上帝的份上,這個男人可是Arika公司的首席執行官啊!而你竟然對他做這些指控,你有什么證據?到底誰才像瘋子,是首席執行官斯基普,還是控告他的人?斯基普的無懈可擊可是公認的,而且很多人都因為各種理由需要保住斯基普,其中不乏一些有錢有勢的人,他們會在乎你的話嗎?
從斯基普的無懈可擊以及其他很多方面都能看出,他是一個典型的反社會人格者。用美國精神醫學學會的語言來講,他“對刺激的需求多過常人”,所以他經常會冒很大的風險,并且也會毫無罪惡感地引誘他人一起加入冒險行列;他童年時代就展現出了“行為問題”,但由于父母動用了社會關系特權,而沒有讓其記錄在案;他愛欺騙和操縱別人;當他和那位被他弄斷手臂的女員工,以及其他一些連遭遇都不為人知的女性在一起時,可能會突然變得暴力起來,而且“毫不顧及他人安危”。或許斯基普唯一沒有表現出來的經典“癥狀”就是藥物濫用,他做過最接近這一點的事情只是在晚餐后喝太多的威士忌,否則,他反社會人格的圖景就完整了。他對跟別人建立親密關系其實并沒興趣,他一貫不負責任,而且從無悔意。
那么,在斯基普的內心世界,這些事情到底是如何發展和變化的?他背后的驅動力是什么?斯基普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們絕大多數人都是靠其他人來激勵自己,讓自己擁有欲望。我們的希望與夢想的驅動力是人,跟我們住在一起的人、離我們很遠的人、我們心愛的已經過世的人、賴在身邊的討厭鬼、讓我們觸景生情的地方,甚至還有我們的寵物。他們占據著我們的心田,充斥在我們的腦海中。甚至我們身邊那些最內向的人也是由他自己的人際關系決定的,我們被他人給我們造成的反應、感受、厭惡和喜愛所占據。情感欺騙、浪漫愛情、撫養、拋棄以及破鏡重圓,這些幾乎構成了所有文學作品和歌詞中的橋段。我們絕對是由社會關系構成的生物,從我們的靈長類祖先開始就是如此。動物行為學家珍妮·古道爾說,她在尼日利亞城市貢貝觀察到的黑猩猩“有一整套用于維持或重塑社會和諧的行為……離別之后它們會以擁抱、親吻、輕輕拍手和握手的方式迎接歸來的一方……它們會聚在一起花很長時間悠閑地幫彼此梳理毛發,這也是一種社交行為。它們會分享食物,關心傷病成員”。所以,要是我們跟他人之間缺少了原始的依附關系,我們會變成什么樣子?
很顯然,我們會變成玩游戲的人,變成一盤巨型象棋比賽的玩家,而我們的同胞則是棋子,因為這就是反社會人格行為和欲望的本質。斯基普唯一想要的東西,也是唯一剩下的東西,就是贏。
斯基普不會花任何工夫去愛一個人,他沒有愛的能力;他從不擔心朋友和家人是否生病或遇到困難,因為他根本就不會關心別人;他從來不把別人放在心上,因此他并不樂于向父母或妻子分享他在商界取得的許多成功;他想跟誰共進晚餐就能跟誰共進晚餐,但他不會跟任何人分享那一刻。他的孩子出生時,他既沒有惶恐不安,也沒有欣喜若狂。無論跟自己的孩子待在一起,還是見證他們成長,都不會給斯基普帶來一絲真正的喜悅。
但有一件事是斯基普會做的,而且做得幾乎比任何人都要好,那就是他很會贏。他能支配別人,能夠讓別人屈從自己的意志。在他小時候,當他決定青蛙該死時,青蛙就會被他弄死。當他想要妹妹驚聲尖叫時,就能讓妹妹驚聲尖叫。而現在,他正在進行一場規模更大、更精彩的游戲。在一個人人為養家糊口而辛苦工作的世界,斯基普在30歲之前就利用別人賺了大錢。他可以愚弄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員工和億萬身家的岳父。他可以把那些原本精于世故的人嚇得心驚肉跳,然后躲在他們背后看笑話。他能夠左右企業在國際競爭中的重大財務決策,可以把大多數這類協議轉化為他的個人利益,而且不會有人提出抗議。或者,如果有人膽敢抱怨,他只要用一兩句犀利的言語就能把那個人嗆得很難堪。他可以恐嚇人,攻擊人,可以把別人的胳膊弄斷,可以毀掉別人的事業,而那些有錢的同事會竭盡全力,確保他不會像普通人一樣受到懲罰。他認為自己能夠搞定任何想要得到的女人,而且能夠操縱他遇到的任何人,包括最近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的每一位成員。
他就是超級斯基普。在他看來,只有策略和報酬才是讓他感到刺激的東西,他這一輩子都是在想辦法把游戲玩得更絕。對斯基普而言,游戲便是一切,但他是不會說破這一點的,因為他非常精明。他覺得我們其余的人都很天真、很愚蠢,因為我們不會采用他的方式來玩游戲。這正是沒有情感依附、缺乏良知的人心中的想法。生命在他眼中淪為一場競賽,其他人似乎都是被移動、充當擋箭牌或者用完便棄掉的棋子。
當然,很少有人能夠在智商或外表上跟斯基普相提并論。根據定義,包括反社會人格者在內的絕大多數人的智商和外表都很一般,而普通反社會人格者所玩的游戲完全無法跟超級斯基普的那種跨國競爭相提并論。很多當代的心理學家(包括我)都還記得,我們是在20世紀70年代上大學的時候,從一部教育電影中第一次學到了什么是精神病態。記得影片里有個可憐的家伙叫“郵票男”,因為他這一輩子都在實施一個不太可能實現的、從美國郵局偷郵票的計劃。他對集郵沒有興趣,也不是為了偷來賣錢。他唯一的企圖就是在晚上闖進郵局偷郵票,然后找一處離那個郵局不太遠的地方,待在那里等著觀察第二天清早第一批來上班的員工們驚慌失措的樣子,以及隨后警察緊急抵達的場面。這個人骨瘦如柴,臉色蒼白,長得像只老鼠,他在影片里接受采訪的時候一點都不露怯。郵票男的智商頂多算是一般水平,他永遠都玩不了斯基普那種需要高超的策略而且對手都是億萬富翁的大型跨國游戲,但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他玩的那種如此簡單的偷郵票游戲,其實跟斯基普的游戲有著驚人的相似性。
與斯基普不同的是,郵票男的計劃很粗糙,而且容易被人識破,也正是因為如此,他總是被發現,總是被逮捕。他出庭和入獄無數次,而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搶劫、觀賞、入獄、出獄,再次搶劫。但他對此毫不在乎,因為他覺得自己的陰謀最終造成的后果跟自己沒關系。從他的角度看,最重要的事情是進行這場游戲,并且每次可以花上至少一個小時左右觀察自己取得的成果,證明自己確實可以把人們嚇得心驚膽戰。在郵票男看來,能夠把人們嚇得心驚膽戰就意味著他贏了,郵票男以自己的方式生動地展現出一個反社會人格者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么,一點都不遜于故事豐富的斯基普。反社會人格者想要的是控制他人,也就是要贏,這比其他任何成就(或其他任何人)都更令他們著迷。
控制他人的終極形式也許是奪走那個人的生命,當我們想到反社會人格障礙的反常行為時,很多人最先映入腦海的就是精神病殺人狂或冷酷的連環殺手。除了具有反社會人格的國家領袖(他們能左右整個國家的發展進程,制造種族滅絕的大屠殺,發起不必要的戰爭)之外,在缺乏良知的人中,精神病態殺人狂無疑是最駭人聽聞的范例,雖然是最駭人聽聞,但并非最為常見。反社會人格殺人狂臭名昭著,我們在報紙上讀到過他們的消息,在電視上看到過他們的新聞,在電影中見過他們的熒幕形象,一想到這些殺人不眨眼且從來不會懺悔的反社會人格怪物正躲在我們中間,我們心里就會打怵。但與這種流行的看法相反的是,絕大多數反社會人格者都不是殺人兇手,至少他們不會親手殺人。我們從統計數據上就能印證這一點。大約25個人當中就有1個反社會人格者,但真是謝天謝地,除了在監獄、幫派里或是在受貧困、戰亂摧殘的地區,人群中出現殺人犯的概率可以說是非常之低。
如果一個人兼具反社會人格和嗜血狂魔的特質,那他將是一個非同一般的可怕人物,而結果將是一場戲劇般的,甚至是電影中才會出現的噩夢。但絕大多數反社會人格者都不是殺戮狂或連環殺手,他們不是泰德·邦迪這樣的惡魔。相反,他們大都只是跟我們一樣的普通人,在很長的時間內都不會被認出來。大多數沒有良知的人都比較像斯基普或郵票男,比如拿孩子當工具的母親、故意打擊脆弱無助病人的臨床醫師、勾引并操縱戀愛對象的情圣、把你的銀行賬戶洗劫一空后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商業伙伴、很會利用別人并對此矢口否認的迷人“朋友”。反社會人格者謀劃出的控制他人的方法,也就是那些為了確保“贏”的詭計,可以說五花八門,只有很少一部分涉及肢體暴力。畢竟,暴力過于惹眼,除非是用在毫無招架之力的兒童或者動物身上,不然很容易成被逮到而變成罪犯。
盡管殘暴的殺人狂出現時的確令人毛骨悚然,但他們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是良知缺失最有可能導致的結果。更確切地說,“游戲”才是主因。游戲的獎勵從統治世界到一頓免費的午餐不等,但他們玩的永遠都是一成不變的游戲:控制別人、讓別人心驚膽戰、“贏”。很明顯,如果沒有了情感依附或良知,人際意義中就只剩下了這樣的“輸贏”。一旦人際關系變得一文不值,殺人有時便成了維護自己支配地位的手段。但在更多時候,通過捕殺青蛙、在征服異性的事情上大獲全勝,引誘和利用朋友,去智利開采銅礦或者偷郵票來讓別人手忙腳亂這些方式,就能達到支配的目的。
反社會人格者知道自己具有反社會人格嗎
反社會人格者了解他們自己嗎?他們對自己的本性有所洞察嗎?或者,他們把這本書從頭讀到尾,也還是無法從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嗎?我在工作中經常會被問及這類問題,尤其是被那些因為跟反社會人格者起沖突而致使自己的生活偏離正軌的人,當他們意識到那些人就是反社會人格者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我不十分清楚為什么“反社會人格者對自身本性是否了解”這件事會被看得如此重要,我猜或許是因為我們覺得,如果一個人毫無良知地過活此生,那他至少應該承認這個事實才行吧。我們覺得,如果一個人很壞,他就應該背負起這個沉重的事實。如果一個人在我們看來是邪惡的,可他卻認為自己人品不錯,我們就會覺得這簡直沒有天理。
然而,實際情況恰恰就是這樣。絕大多數情況下,被我們評定為邪惡的人往往都不會覺得自己的生存方式有任何問題。反社會人格者臭名昭著之處就在于他們拒絕為自己所做的決策或決策產生的后果負責。事實上,拒絕把自己的惡行導致的結果視為跟自己有關的行為,用美國精神醫學學會的語言來說就是“一貫不負責任”,這就是反社會人格診斷的依據所在。斯基普的人格中就展現出了這一面,他曾辯稱那個女員工的手臂骨折是她自己弄斷的,因為她沒有爽快地屈從于斯基普。沒有良知的人經常會說的一句令人嘆為觀止的瞎話是“我沒做錯任何事情”,這類例子數不勝數。最有名的一例要數芝加哥禁酒時期的黑幫老大阿爾·卡彭的一段話:“我明天就要啟程去佛羅里達州的圣彼德斯堡,讓芝加哥尊貴的市民可以盡情品嘗美酒佳釀。我已經厭倦了這份工作,這是一份沒人感激、充滿悲傷的工作。我把一生最好的時光都花在了為民眾謀福利的事業上。”其他的反社會人格者不會花工夫杜撰這種迂回的說理,或者說他們地位還不夠,沒人會去聽信他們的強盜邏輯。相反,當他們面對明顯是自己闖出來的禍時,只會輕描淡寫地來一句“不是我干的”,從外表完全看不出他們不相信自己的謊話。反社會人格者的這個特征使他們根本無法自我反省,正因為他們跟其他人都談不上有什么真正的交情,他們最終只剩下非常微薄的關系,也就是自己跟自己的關系。
如果說有什么事情是反社會人格者相信的,那就是相信自己的生存方式優于我們。反社會人格者總會談論別人的天真和在他們看來荒謬的良心不安,或者談論自己的好奇心,好奇為什么那么多人都不愿意操縱別人,哪怕是為了實現自己的野心。或者,他們會建立一套天下烏鴉一般黑的理論:人們都像他們一樣寡廉鮮恥,只不過有些人會假裝自己有一種叫作“良知”的虛構之物。從后面這個論點來看,反社會人格者會認為,只有他們自己才是這個世界上坦率誠實的人。他們在這個弄虛作假的社會里“真實地”做人。
盡管如此,我還是認為在他們意識之外的某處,有一個微弱的內在聲音在低聲私語:有個東西不見了,一個別人都有的東西不見了。我這么說的原因在于,我曾經聽反社會人格者說過他們感到“空虛”,甚至感到“空洞”。還有就是因為,反社會人格者嫉妒的,而且作為游戲的一部分他們想要破壞的,通常是一個有良知的人性格結構里的某種東西,而且鮮明的個性通常特別容易成為反社會人格者攻擊的目標。此外,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在于,反社會人格者的目標是人類,而不是地球或物質世界里的任何東西。反社會人格者希望和別人一起玩游戲。他們對于挑戰無生命的東西并沒多大興趣。即便是摧毀紐約世貿中心雙子塔,也是因為那里面住著人,他們想要這場災難被人們看到和聽到。這個簡單而又重要的觀察意味著,反社會人格者與其他人存有某種與生俱來的身份認同,跟人類這個物種本身還有某種聯系。然而,這種能夠讓他們產生嫉妒心理的天生的薄弱聯系,相對于大多數人對彼此以及對同胞生出的復雜而又豐富強烈的情感而言,便會顯得過于膚淺和貧乏。
如果你只有想要“贏”了別人這種冰冷的愿望,你怎樣才能明白愛、友情以及關懷的意義?你是不會明白的。你只會繼續支配別人,繼續否定別人,繼續維持優越感。或許有時你會感到有些空虛,有一種模模糊糊的不滿足感,但也就僅此而已。如果你全盤否定自己對他人造成的真實影響,那么你怎樣才能夠了解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再說一次,你還是不會了解的。就像超級斯基普,他的鏡子只會跟他說謊,而不會映射出他寒冷如冰的靈魂。小時候曾在弗吉尼亞州原本寧靜祥和的湖邊殘害牛蛙的斯基普,到他將死之時都不會明白,他的人生本來可以充滿意義,充滿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