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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七感

美德指的不是不作惡或免除了道德危險;美德就像是疼痛或是某種特殊的氣味,鮮明具體而又獨立地存在。

——英國作家G.K.切斯特頓

今天早上,30歲的律師喬要去參加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他晚出發(fā)了5分鐘,但不管他能否趕到現(xiàn)場,會議都將在8點鐘準時開始。他必須給事務所的高級會員們留個好印象,差不多每位與會者都是高級會員,他也想第一個過去跟那些有錢的大客戶打招呼,因為客戶們關(guān)心的內(nèi)容包括喬剛剛起步的資產(chǎn)規(guī)劃業(yè)務。喬覺得這個會議會提供很多獲利的機會,因此他花了好幾天做準備,而且他非常希望自己能趕在會議開始前坐進會議室。

不幸的是,喬在城里的那棟房子的暖氣爐半夜突然停止了供暖。他凍得要命,在室內(nèi)來回踱步,還擔心暖氣管爆裂。今天早上,他得等供熱公司的緊急維修工來了之后才能去上班。維修工到了之后,喬就把維修工丟在了家里修暖氣,自己不顧一切地跑去開會,并在心里祈禱:“按理說那個修暖氣的家伙應該是個老實人。”喬快步?jīng)_進自己的奧迪車,發(fā)動引擎,直奔公司。他只剩下25分鐘,但車程需要30分鐘。為了趕上開會,他決定小小違反一下交通規(guī)則。

喬現(xiàn)在正沿著熟悉的上班路線加速疾馳。他咬牙切齒,暗暗咒罵那些慢行的司機(其實是所有司機)。他闖了幾個紅燈,從緊急停車帶借道超車,內(nèi)心瘋狂地抱著一個希望,一定要趕在8點前抵達公司。當他一連碰上三個綠燈時,他心想自己差不多能夠及時趕到會場。他左手操縱方向盤,右手摸了摸副駕上的旅行袋,確定自己沒有把它落下。除了8點的這個會議外,喬今天上午還得趕10點15分的飛機去紐約出趟差,因此在開完這個會后,他肯定來不及再跑回家拿東西。他摸了摸旅行袋的軟皮革,旅行袋就在這兒,而且已經(jīng)打好包了。

就在這時,喬突然想起來自己忘了給銳步喂食。銳步是喬養(yǎng)的一只三歲大的金色拉布拉多犬。之所以取名銳步,是因為喬以前在上班還沒這么忙的時候,習慣帶著這只熱情活潑的寵物一起晨跑。隨著工作越來越忙,喬每天的常規(guī)晨跑也取消了,于是他在自家的小后院圍起了籬笆,并在地下室安裝了一個可以讓狗狗進出的門,這樣銳步就可以自己跑到外面玩了。目前的狀況是,喬只有在周末才會帶著銳步去公園跑步。不管有沒有跑步鍛煉,銳步每周都要吃掉好幾千克希爾思狗糧,加上大量的剩菜剩飯,還有至少一整箱大骨頭。這只狗的食量驚人,光是憑著喬的陪伴和享受美食這兩樣樂趣,它的日子就已經(jīng)相當幸福了。

喬在銳步出生不久后就養(yǎng)了它,因為喬小時候很想養(yǎng)寵物,但他父親不同意,所以他發(fā)誓等自己長大成人、事業(yè)有成之后,就一定要養(yǎng)條狗,一條大狗。起初,銳步在喬心里和他那輛奧迪車并沒多大不同,都是喬買來犒賞自己的禮物,是經(jīng)濟獨立的標志和物質(zhì)富足的象征。但沒過多久,銳步就讓喬愛到不能自拔。他怎能不愛銳步呢?銳步無條件地愛著喬,從它小時候起,喬在屋子里走到哪,銳步就跟到哪,喬對它來說就像是一個充滿無限美好的宇宙中心。在銳步從小狗長成大狗的過程中,喬慢慢意識到,這個生物和人類一樣擁有鮮明獨特的個性,它那水汪汪的棕色大眼睛的背后是跟人類一樣的靈魂。現(xiàn)在,不管喬什么時候望向它的大眼睛,銳步都會皺起它米黃色柔軟的眉頭,額頭上堆疊出幾道褶,回望著喬。銳步平時憨態(tài)可掬,此時卻若有所思,仿佛讀懂了喬的心思,并流露出對喬的關(guān)心。

就像今天這樣,喬有偶爾會出差離家一天半天,甚至更長時間。他出差回來一到家,銳步便會興沖沖地跑到門口迎接,總是能夠立刻原諒他的遠行。喬在出差之前總會為銳步準備好幾碗滿滿的狗糧和飲水,這樣,當他不在的時候也不至于讓銳步餓肚子。但這一次因為暖氣出了問題,再加上怕自己趕不上8點鐘的會議,喬忘了給銳步留食物。在喬明晚出差回來之前,銳步什么東西都沒得吃,甚至可能連水都沒得喝。

喬絕望地想,自己或許可以打個電話叫誰來幫忙。但他目前處于情感空窗期,所以沒人有他家的鑰匙。

當他開始意識到這個狀況沒辦法解決時,便把方向盤握得更緊了。他必須得趕上這個會議,而他繼續(xù)開的話,應該可以準時到達。可是銳步怎么辦?喬心里明白,銳步餓個一天半天是不會死的,但會很痛苦,還沒水喝,動物多久不喝水會渴死?喬心里也沒數(shù)。他一邊將車開得飛快,一邊考慮現(xiàn)有的選項,而這些可能選項又一個接著一個地被他迅速推翻。他可以開完會再回家喂狗,但那樣就會錯過10點15分的航班,而這趟出差甚至比上午的會議還重要;他可以在會議中途溜開——不行,那樣會被大家認為很無禮;他可以設(shè)法搭乘晚一點的航班,但那樣他在紐約的那個商務會談就會遲到太多,甚至可能完全錯過,弄不好會丟掉工作;他可以先不管自己的狗,等到明天再說;他還可以現(xiàn)在掉頭,推掉8點鐘的會議,回家把銳步安頓好,而且還能趕上10點15分的航班。

喬就像一個痛苦不堪的病人大聲呻吟,猛地仰靠在車座上。雖然離公司只剩下幾個街區(qū),但他還是把車停在了路邊一個標有“僅限建筑車輛停車”的地方,然后打電話到公司,請秘書通知與會者他不能來參加會議了。然后他調(diào)轉(zhuǎn)車頭,回家喂狗。

良知是什么

從某個角度看,人性真是太奇妙了。喬最終竟然決定缺席一個與大客戶會面的重要機會,這是一個關(guān)乎他個人利益與前途的重要會議,他之前還為此花了好些天時間來做準備。起初,他拼盡了全力想要及時趕到會場,甚至不惜冒險把房子里的全部家當留給了一個素昧平生的暖氣維修工,而且還冒著生命危險開快車。但接下來,在最后的關(guān)頭,他竟然掉頭回家去喂一只老實的、不會說話的、也不會因喬把它丟下不管而責備他的狗。喬治犧牲了自己“高風險,高回報”的欲求,反而去做了一件不為人所知的事情(或許只有維修工知道),這個決定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好處。到底是什么讓這位年輕有為、雄心勃勃的律師做出了這樣的抉擇?

在喬掉頭回家的那一刻,我想大多數(shù)讀者都會會心一笑,我們對他回家喂狗這件事頗感欣慰。但為什么我們會感到欣慰?喬的行為是出于良知嗎?這就是我們在褒揚一個人的行為時所說的“他的良知阻止了他”嗎?

我們身上這個看不到、躲不掉、難于被收買的、我們稱之為“良知”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這是個很復雜的問題,即便在喬與銳步這個很簡單的故事里也是如此,因為有很多跟良知無關(guān)的單獨或綜合的動機,都可能讓喬(或是我們?nèi)魏我粋€人)做出這樣一個表面看起來犧牲小我的選擇。比方說,喬可能只是受不了“從紐約出差回來后發(fā)現(xiàn)拉布拉多犬死在了廚房的地板上”這個想法。喬不清楚狗在沒水喝的情況下能活多久,他只是不愿意冒這個險,怕看到他所厭惡的景象,但其實這不能算有良知,這更像是厭惡或恐懼。

或許喬是害怕鄰居對他產(chǎn)生不好的看法才跑回去的。他擔心,要是鄰居聽到銳步饑餓的哀嚎,或者更糟糕的是,當鄰居得知銳步是因為自己出差而被關(guān)在家,最后孤獨地死去,會做何感想。他要怎么向朋友或熟人解釋?這種擔心也不能算是有良知,喬只不過是擔心自己日后無法抬頭做人,或者擔心在社會上被人排斥而已。如果這就是喬趕回家喂狗的原因,那他很難算得上是第一個因為“害怕別人的看法”而做出決定的人。如果他確定自己的行徑不會為任何人所知,他還會這么做嗎?別人的看法能讓我們乖乖遵守規(guī)矩,這可能比其他任何辦法都管用。

或許這件事情只是與喬對自己的看法有關(guān)系。喬可能不希望在內(nèi)心深處看到自己是一個虐待動物的卑鄙之人,“善良體面之人”這個自我意象對他來說至關(guān)重要,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喬只能放棄這次重要的會議來維護這個自我意象。用這個說法解釋喬的行為完全說得過去。維護自我意象是一個有幾分老生常談的激勵因素。在文學以及有關(guān)人類行為的歷史記錄中,為個人尊嚴舍生忘死被視為一種“光榮”。為了這份“榮譽”,即使舍棄性命、發(fā)動戰(zhàn)爭也在所不惜。古代人們就非常重視“榮譽”這件事。而在當代心理學領(lǐng)域,“我們?nèi)绾慰创晕摇北环g成“自尊”這個更為新穎的概念,有關(guān)這方面的心理學著作非常多,比其他任何一個課題都要多。

或許喬是自愿放棄今天的一些工作績效,以便讓自己在明天照鏡子時能夠心安一些,目的是維持一個在自己眼中依舊“值得尊敬”的形象。這很值得稱贊,也很有人情味,但這不算有良知。

這件事的真相很有趣,我們做的許多看似很有良知的事情,背后的驅(qū)動力都是一些其他因素,如恐懼、社會壓力、自尊,甚至僅僅是習慣而已。就喬這個例子而言,讀者應該會比較強地傾向于跟良知無關(guān)的解釋,因為喬的某些行徑早就讓人產(chǎn)生了懷疑。他經(jīng)常把那只小狗獨自丟在家里好幾個小時,有時甚至長達兩天之久。就在這個早晨,雖然他放棄開會回家喂狗,但他還是打算搭乘10點15分的航班飛去紐約,一直要到第二天晚上他才能回到家。銳步還是得自個兒待著,除了那個用籬笆圍起來的小院,它無處可去。把狗留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可真是不太好,這起碼反映出喬對寵物的社交需求缺乏一定的共情。

但說實話,對寵物好其實也不見得就是有良知。任何一個聰明的反社會人格者為了達到操控他人的目的,都能在短期內(nèi)表現(xiàn)得像圣賢一般友善。真正有良知的人通常都沒那么友善,不管是出于愚昧,還是像喬一樣缺乏共情,或只是一般心理學所講的“否認”(denial)作用。

不管是善意的行為、謹慎的行動,還是對別人會如何看待自己的感想,或者為了個人尊嚴而做出的令人敬佩的舉動,都如良知一樣,至少在大多數(shù)時候都會對世界產(chǎn)生積極效應,或許都能促成回家喂狗的結(jié)果,但這些都不能被定義成良知。這是因為良知根本不是某種行為,不是我們所做的事情,也不是我們的想法或深思熟慮的東西。良知是我們感受到的東西。換言之,良知既非行為也非認知,它主要存在于“感情”領(lǐng)域,更為人熟知的說法叫“情感”。

為了弄清其中的區(qū)別,我們不妨再來看看喬的例子。他并不總是對狗很好,但他有良知嗎?必須有什么樣的證據(jù)才能讓心理學家認定喬放棄開會,跑回家救銳步的行為是出于良知而不是其他原因?比如顧忌別人會怎么看他,為了維護自我意象或者是明顯出于金錢上的考量(他三年前花了1200美元才買到了這只保證沒有髖關(guān)節(jié)發(fā)育不良或心臟病的純種拉布拉多幼犬)。

作為心理學家,這個故事里有一個特征對我最有說服力,即喬對銳步有感情,他在情感上依戀他的寵物狗。銳步會跟著喬滿屋子跑,而喬喜歡銳步這樣跟著自己。喬會凝視銳步的雙眼。喬原來是一個把寵物當作獎品犒賞自己的人,銳步把他改造成了一個視寵物為心肝寶貝的主人。正是因為有這一層情感依戀,我才認為喬取消早上的計劃,回家照顧狗的行為很有可能是出于良知。如果我們給喬吃一種能夠讓他講實話的藥,并問他在決定掉轉(zhuǎn)車頭的那一刻內(nèi)心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或許會說:“我一想到銳步在這段時間會一直又餓又渴,心里就受不了。”如果喬這樣說,我便有理由相信他的行為是受到良知驅(qū)使的。

我會基于“良知心理學”本身來評價喬。用心理學的語言來講,良知是一種基于情感依附的義務感。這種情感依附的對象可能是另一個生物(包括但不僅限于人),也可能是一群人,有時甚至可能是全人類。如果脫離了對某人或某物的情感聯(lián)系,良知就不復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說,良知與我們稱之為“愛”的那種情感密切相關(guān)。這種關(guān)聯(lián)賦予真正的良知一種韌性,讓良知對有良知的人產(chǎn)生驚人的支配力,或許還賦予良知一種能夠讓人困惑和沮喪的性質(zhì)。

良知可以激勵我們做出看似不符合理性判斷,甚至有損自我的決定,從微不足道的瑣事到各種英雄事跡,從錯過8點鐘的會議到為了自己的國家經(jīng)受嚴刑拷打,依然堅韌不屈。良知之所以能夠驅(qū)使我們做出這些行為,只是因為它的動力來源正是我們最為強烈的情感。當我們目睹或聽聞有人出于良知而做出的行為,哪怕是喂狗這樣普通的行為,都會讓我們心中欣慰,因為任何出于良知的抉擇都會讓我們聯(lián)想到背后的親密關(guān)系。一個關(guān)于良知的故事就是關(guān)于生物之間情感聯(lián)系的故事,我們下意識就能辨別出它的真諦,并會對此報以微笑。我們理解喬在良心掙扎時有多痛苦,我們會對喬和銳步報以微笑,因為有愛的畫面總會讓我們感到美好。

良知發(fā)展史

并不是每個人都有良知,良知這種干預性的義務感建立在我們對其他人的情感依附之上。有些人從來都不會因為讓別人失望、傷害別人、剝削別人甚至殺害了別人而感到強烈的不安。如果前五感(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屬于生理范疇,而“第六感”是我們所謂的直覺,那么良知至多可以算作第七感。第七感在人類的進化過程中發(fā)展得比較晚,而且目前還遠談不上人人皆有。

更糟糕的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通常無法分辨哪些人有良知,哪些人缺少良知。一名年輕有為的律師可能擁有這種第七感嗎?是的,可以想見。一位生了好幾個孩子的母親會有這個第七感嗎?當然有可能。一位負責整個教區(qū)信眾的精神福祉的牧師可能受到良知的約束嗎?讓我們寄希望于此。一位領(lǐng)導一個國家的強大政治領(lǐng)袖有可能會有良知嗎?當然可能。

或者,我們可以反過來問,上述這些人有可能完全沒有良知嗎?答案有些令人心驚膽戰(zhàn),還是:“當然可能”。

“惡”并不反映人的個性特征,而且從來都無法與某一特定的社會角色、種族或身材可靠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這讓神學家和近代科學家迷惑不已。縱觀人類歷史,我們花費了很大力氣才解決了“善”“惡”之辨,也才找到方法來解釋“為什么某些人身上似乎只有惡”。公元4世紀的基督教學者圣哲羅姆(Saint Jerome)用希臘語synderesis(良知)來描述人類與生俱來的、感受善與惡之間差異的神賜能力。他詮釋了以西結(jié)(Ezekiel)在《圣經(jīng)》中所描述的四個生靈從一朵“周圍有光輝,向外不斷冒火”的云中顯像。每個生靈都有人身,但各有四張不同的面孔。前面是人臉,右側(cè)是獅臉,左側(cè)是牛臉,后面是鷹臉。圣哲羅姆這樣解讀以西結(jié)的夢境:人臉代表人類的理性,獅臉反映人類的情感,牛臉象征人類的欲望,而翱翔的鷹是“良知的火花,即使在該隱(Cain)的心中也仍然沒有熄滅……而在我們被邪惡的欲望或放肆的靈魂打敗的時候,良知會讓我們產(chǎn)生罪孽深重的感受……然而,我們在一些人身上看到,這種良知泯滅;他們毫無負罪感,對自身的罪孽也不覺得羞恥。”

和圣哲羅姆同時代的杰出神學家希波主教奧古斯丁(Augustine of Hippo)對于良知的本質(zhì)也持有同樣的看法。奧古斯丁讓他的信徒相信“人類在光之書(Book of light)中看到了道德規(guī)范(又叫‘真理’),所有的法律都是‘真理’的摹本。”

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仍然懸而未決:既然真理(即關(guān)于善惡的絕對知識)是上帝賜予全人類的,那為什么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為什么我們會看到一些人身上的“良知泯滅”?這個問題數(shù)百年來一直是神學領(lǐng)域關(guān)于良知的核心爭論。盡管這個問題很棘手,他們也不可能提出“只有一些人有良知”這種解釋,因為這意味著上帝沒有把真理賜予他的幾個仆人,是上帝本人在世界上創(chuàng)造了惡,并把它看似隨機地散布到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人身上。

13世紀意大利哲學家和神學家托馬斯·阿基納提出,synderesis(即圣哲羅姆提出的,絕對正確的、由上帝賜予的關(guān)于是非的知識)和conscientia(即易犯錯的人類理性,它艱難地決定著人類的行為)之間存在隱晦的區(qū)別,從而似乎解決了神學上關(guān)于良知的困境。為了讓人類選擇應該采取何種行動,上帝為理性提供了完全的信息,但理性本身相當薄弱。在這個體系中,人類之所以會做出不可靠的決策,并非出于良知的缺乏,而是因為人類在決策和行動過程中容易出錯。相較之下,阿基納認為,“synderesis不會出錯;它提供了固定不變的原理,就像主宰物理世界的一成不變的定律。”

我們用這個古老的觀點來看看當下這個例子:當喬想起他的寵物狗無食無水的時候,他那與生俱來的、上帝賜予的synderesis(良知)立刻告訴他,絕對正確的行動是趕快回家照顧狗;而conscientia這個關(guān)于人類如何行事的心智上的爭論,接著便對這個真理進行了一番考量。喬并沒有馬上掉轉(zhuǎn)車頭,而是花了幾分鐘考慮,這正是人類天生薄弱的理性作用的結(jié)果。在托馬斯·阿基納的理論體系下,喬在最后確實做出了正確的決定,這表示喬的道德德行在強化了的理性作用下,正在朝著正確的方向發(fā)展。要是喬最后的決定是讓他的狗餓肚子、沒水喝,那么用神學語言來講就是,他的弱化了的理性會把他的道德德行引向地獄。

我們認真看看神學的基本要點,根據(jù)早期神父的說法:

1.道德規(guī)范是絕對的;

2.每個人天生就知道這個絕對真理;

3.不良行為是錯誤的思考導致的,而不是因為缺乏synderesis或良知,既然人人均有良知,那么只要人類的理性臻于完善,不良行為就不會產(chǎn)生。

而事實上,這三條就是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人近代以來所持有的關(guān)于良知的信仰。它們對我們采取何種方式看待自己與他人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第三個信條尤其讓人難以摒棄。在托馬斯·阿基納對synderesis做出斷言將近1000年的歲月里,當有人不斷做出我們認為違背良知的行為時,我們就會訴諸更新版的“弱的理性”的范式。我們推測這個犯了錯的人一定喪失了理性,或者心智失常,要不然就是他早年的成長背景所導致的。我們特別不愿給出更直截了當?shù)慕忉專荷系刍蜃匀桓揪蜎]有給他良知。

幾百年來,關(guān)于良知的討論傾向于圍繞人類理性與上帝賜予的道德知識之間的關(guān)系而展開。期間還出現(xiàn)了邏輯推論方面的爭論,最近的爭論是關(guān)于“相稱主義”的,是一個神圣的漏洞,即為了得到“善”的結(jié)果,理性會要求我們做“惡”的事情,例如“正義之戰(zhàn)”。

但到了20世紀初,內(nèi)科醫(yī)生兼科學家(也是無神論者)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理論在歐洲和美國越來越為人們所接受,“良知”本身也因此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弗洛伊德提出,幼兒的心智在正常發(fā)展的過程中會形成一個叫“超我”的內(nèi)化權(quán)威,它會逐漸取代實際的外在權(quán)威——并非上帝,而是孩子的父母。弗洛伊德用他“發(fā)現(xiàn)”的超我概念有效地把良知從上帝手中奪走,良知由此落入凡俗家庭所焦急渴望的控制范圍。良知的這種變動,要求我們對那個沿襲了幾百年的世界觀做出一些艱難轉(zhuǎn)變。我們的道德指引突然呈現(xiàn)出致命的缺陷,而絕對真理從此以后就必須給文化相對主義(cultural relativism)的不確定性讓路。

弗洛伊德所提出的新的心智結(jié)構(gòu)模式?jīng)]有按照人、獅子、牛和鷹的四面性來劃分。相反,弗洛伊德用了三分法,將心智結(jié)構(gòu)模式分成:“超我”“自我”和“本我”。“本我”包含性沖動在內(nèi)的所有與生俱來的本能,以及各種生物性的欲望。因此“本我”通常都會與文明社會的要求彼此沖突。而“自我”則是心智的理性和有意識的一面。“自我”能夠合乎邏輯地思考、制訂計劃以及記憶,正因為“自我”具備這些能力,所以“自我”可以直接與社會形成互動,并且能夠在不同程度上幫助比較原始的“本我”把事情做好。“超我”是兒童在理解父母或社會所加諸的外部規(guī)則之時,在“自我”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在心智發(fā)展過程中,“超我”最終會成為一股獨立力量,單方面評判或引導兒童的行為和想法。“超我”是一種命令式的、能給人造成愧疚感的內(nèi)在聲音,這個聲音甚至會在你獨處一室之時對你說“不行”。

“超我”的基本概念對我們來說已經(jīng)成為一種常識。我們經(jīng)常看到兒童內(nèi)化并執(zhí)行他們父母要求他們遵守的規(guī)則。(例如,母親皺著眉頭對4歲大的女兒說“不準在車上吵鬧”,幾分鐘后,這個4歲大的女孩便會妄自尊大地指著正在吵鬧的2歲妹妹教訓道:“不準在車上吵鬧!”)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在成年后都曾聽到過“超我”的聲音。有些人還會經(jīng)常聽到。我們腦海里的聲音會對我們說:“你真是白癡!為什么要那么做?”或者“你知道的,要是今晚完成不了這份報告,你心里會很歉疚。”或者“你最好去檢查一下膽固醇水平。”在喬和銳步的故事里,很有可能是喬的“超我”幫他做出了放棄開會的決定。為了對此進行說明,我們假定喬的父親在喬4歲時曾對他說:“不行,喬,我們不能養(yǎng)狗。養(yǎng)狗的責任太重大了。如果你養(yǎng)了一只狗,你總是得停下手頭的事去照顧它。”喬成年后所做的調(diào)轉(zhuǎn)車頭回家喂狗的決定,很有可能就是他的“超我”在起作用,“超我”堅決要他遵守父親的告誡。

在一個較為深邃的意義上,弗洛伊德本人或許會想,可能是喬的“超我”引發(fā)了喬整個上午的狀況,那當然是無意識的,因為太匆忙,所以才會忘記給狗弄食物。這樣一來,他父親的告誡就能夠得到“印證”,喬因為養(yǎng)了一只寵物而“受到了懲罰”。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超我”不僅是一個聲音,它還是一個執(zhí)行者、一個微妙復雜的操縱者、一個觀點的驗證者。“超我”會對我們進行指控、審判,它會執(zhí)行判決,而這一切都是在我們完全無意覺察的情況下進行的。“超我”的好處在于,它有助于個人在社會上生存,但它也有可能變成一個人性格中最為傲慢專橫的,甚至可能是最具毀滅性的部分。根據(jù)精神分析學家的說法,特別嚴苛的超我總是在一個人的腦海中念叨個不停,可能會害得一個人終生抑郁,甚至還會把這個可憐的受害者逼上自殺的絕路。

因此,弗洛伊德向世人提出了一個明顯的世俗觀點:有些人的良知可能需要修補,而通過精神分析法或許就能把它修補完善。

此外,更令人震驚的是,弗洛伊德及其追隨者還把最終確立的“超我”理論與兒童如何解決“戀母情結(jié)”聯(lián)系起來。“戀母情結(jié)”(發(fā)生在女孩身上的時候就稱為“戀父情結(jié)”)是在幼兒(3~5歲的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永遠都無法完全占有那位異性雙親時形成的一種感受。簡單來說就是男孩必須接受無法娶自己母親的事實,而女孩必須接受無法嫁給自己父親的事實。弗洛伊德認為,在“戀母(父)情結(jié)”上的掙扎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對那位同性雙親的競爭、恐懼以及憎恨之感,對孩子與家人之間關(guān)系的影響巨大且危險,因此必須徹底“抑制”這種情感,或者避免形成這種意識,而這種“抑制”作用可以通過大幅強化兒童的“超我”來實現(xiàn)。從這個觀點來看,倘若孩子對那位異性雙親產(chǎn)生了任何性方面的感受,或是孩子對那位同性雙親產(chǎn)生了敵對感,那么通過全新強化過的“超我”,即自發(fā)的、難以忍受的負罪感這個可怕無情的武器,就能把這些感受抑制住。如此一來,“超我”便在兒童的內(nèi)心獲得了自治權(quán),并且占據(jù)了絕對優(yōu)勢。“超我”像一位嚴厲的監(jiān)督人,它的作用是滿足我們希望保持成為團體一分子的需求。

不管人們對這套理論持有何種不同看法,弗洛伊德的成就必須得到肯定,因為他認識到道德感并不是個放之四海皆準的神秘法典,相反,它是動態(tài)變化的,并且與重要的家庭和社會紐帶有著錯綜復雜的聯(lián)系。弗洛伊德用其關(guān)于“超我”的著述,讓逐漸覺醒的科學界認識到,人們對法律與秩序的習慣性尊重并不僅僅是外界強加的結(jié)果。遵守規(guī)則、尊重美德的主要動力源于我們在嬰幼兒時期就萌生的內(nèi)在需求,即我們需要家人以及我們生存其中的人類社會能夠保護和接納我們。

良知與超我

不管你是否相信“超我”是心靈內(nèi)部的謀劃者,或者用弗洛伊德的話來講是“戀母情結(jié)的繼承者”,你都不得不承認“超我”本身是一個豐富且實用的概念。作為我們從童年時期的重要關(guān)系中獲得的一種內(nèi)在聲音,“超我”會對我們的缺點和錯誤展開批評和指責,它是能被絕大多數(shù)人輕易辨認的主觀經(jīng)驗的一個特征。“不要那樣做”“你不該那樣想”“小心!你會傷到自己的”“對你妹妹好一點”“把垃圾清理干凈”“你買不起那個東西”“你看,那樣做不太明智,不是嗎?”“你得去處理那件事”“別再浪費時間了”——“超我”每天都在我們心里喋喋不休,有些人的“超我”甚至比其他人的更加無禮。

即便如此,“超我”跟良知也不是一回事。“超我”在主觀感受上可能跟良知有些類似,像是良知的一小部分,但它本身并非良知。這是因為弗洛伊德在對“超我”進行概念化的時候,可謂是不分良莠全盤否定。他把“道德絕對主義”從心理學思想中驅(qū)逐出去的同時,也將其他東西一并排除在外。非常簡單,弗洛伊德把“愛”以及所有與“愛”相關(guān)的情感全都排除在外。盡管弗洛伊德常說,兒童除了畏懼他們的父母,也會愛他們的父母,但他所描述的“超我”卻完全是建立在畏懼的基礎(chǔ)之上。在他看來,正如我們孩提時畏懼父母的嚴厲批評一樣,我們長大之后也會畏懼“超我”對我們的呵斥。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恐懼。在弗洛伊德的“超我”里,影響良知建立的愛、同情、溫柔或其他任何較為正面的情感都沒有存在的空間。

正如我們在喬和銳步的案例中所看到的,良知是一種建立在我們對其他生命情感依附基礎(chǔ)上的義務感,這種依附表現(xiàn)在情感的各個方面,尤其是愛、同情以及溫存。事實上,存在于一些人身上的第七感主要是建立在愛和同情之上。幾百年來,我們對良知的認識在不斷進步,從信仰一個由上帝指引的synderesis,到相信一個會執(zhí)行懲罰的、父母一般的“超我”,再到理解良知深深根植于我們關(guān)心別人的能力之中。第二次進步,即從腦海中的審判到內(nèi)心的命令,讓我們對人性的看法不再那么玩世不恭,而是存有更多的希望,同時讓我們認識到,個體需要承擔更多責任,有時甚至是更多的痛苦。

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們不妨想象一組不大可能發(fā)生的離奇情景:一天晚上你舉止若狂,偷偷溜進了一位特別可愛的鄰居家,無緣無故殺死了她的貓。而在清晨來臨之前你恢復了理智,意識到了自己的所作所為。那么,此時你會做何感想?你躲在客廳的窗簾后面,偷偷地看著你的鄰居走到門前的臺階上,發(fā)現(xiàn)了她的貓。她蹲下來,抱起那只已經(jīng)沒有生命跡象的寵物哭了很久。

你最先想到的是什么?你的腦海里是否有個聲音在驚聲尖叫:“你不可以殺人!你會因此坐牢的!”——從而提醒你去考慮自己所要面對的后果嗎?或者,你會因為殺死了一只動物并讓你的鄰居悲傷痛哭而感到內(nèi)心不安嗎?最初看到悲痛欲絕的鄰居時,你最有可能出現(xiàn)什么樣的反應?這個問題可以判別出你是怎樣的一個人。你的答案或許決定了你接下來會采取什么行動,而且能夠判斷你是僅僅被“超我”的尖叫聲左右,還是受到了純粹的良知的影響。

同樣的問題也可以拿來問喬。喬之所以決定放棄開會是因為童年時父親灌輸給他的下意識里對于養(yǎng)狗的恐懼,還是因為他想到銳步的處境時就會痛苦萬分?是什么讓喬做出了如此抉擇?是純粹的“超我”還是徹底成型的良知?如果是良知的話,那么喬決定不參加已經(jīng)安排好的工作會議,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一個事實:良知并不總代表遵守規(guī)范,這或許有些諷刺。良知把人(有時候是動物)置于行為準則和制度期望之上。被強烈的情感強化的良知就像是膠水,它把我們凝聚在一起,而且黏得比膠水還緊。良知比法律更珍視人道主義理想,如果事情到了危急關(guān)頭,良知甚至不惜讓自己去坐牢,而“超我”絕不會這么做。

一個嚴格意義上的“超我”會這樣斥責我們:“你怎么這么調(diào)皮”或“你還不夠資格飼養(yǎng)寵物”。一個強大的良知則會堅持說,“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你都必須照顧他(或她、它、他們)”。

建立在恐懼之上的“超我”會躲在黑色簾幕后面指責我們的錯誤,并且絞扭著它的雙手。良知則會推動我們?nèi)リP(guān)心別人,自發(fā)做出或大或小的善舉。建立在情感依附上的良知會讓一個年輕母親放棄購買她鐘愛的指甲油,而是把錢拿去給寶寶買一小罐奶油豌豆泥。良知會保護親密關(guān)系的特權(quán),讓朋友們信守承諾,阻止氣急敗壞的夫妻惡言相向;良知會讓精疲力竭的醫(yī)生凌晨三點起床接聽一個心懷恐懼的患者打來的電話;良知會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挺身而出揭發(fā)惡行;良知會號召人們進行反戰(zhàn)游行。是良知讓人權(quán)工作者甘愿冒著生命的危險工作。如果良知與非凡的道德勇氣同在,它所成就的便是特蕾莎修女、甘地、曼德拉這樣的人。

純粹的良知用各種方式改變著世界。它根植于情感聯(lián)系之中,它會傳授和平理念,反對仇恨,拯救兒童;它讓我們的婚姻得以維系,讓河流清澈,讓寵物得到善待,讓回應充滿溫情;它提高了個人的生活質(zhì)量,提升了人類的整體尊嚴。良知真實而有力,如果我們破壞鄰居的生活,它就會讓我們?nèi)缱槡帧?

我們即將看到的問題是,并非每個人都有良知。事實上,這個世界上有4%的人缺乏良知。我們現(xiàn)在就來討論這樣一種人,一個只是沒有良知的人,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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