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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怎樣才能真正認識自己?”要是他真思考什么問題的話,他就這樣想道。“這不能算好色。粗魯的肉欲是不分青紅皂白的;細膩的那一類則須以帶來最終的滿足為前提。因此,假如我真有五六次正常的戀愛,那么情形會怎么樣呢——你怎么能把他們的淡而無味的胡亂行為與我的無可比擬的激情作比較呢?這個問題怎么回答?這當然不像東方式放蕩淫逸所運用的算術,因為照他們的算法,獵物的溫柔與其年齡成反比。哦,不對,在我看來這不是一般統一體的程度問題,而是與一般概念完全不相干的東西,不是更加寶貴,而是非常寶貴的東西。那么它是什么呢?是病態,是犯罪么?抑或它是與道德心和羞恥心一致的,與神經質和恐懼一致的,與自制和敏感一致的么?因為我甚至不會考慮給人造成痛苦或者讓人產生永遠不能忘記的反感那樣的想法。胡言亂語——我可不是一個強暴者。在現實的生活中,當我想象一個絕對不能看見的方法使我的激情得到充分釋放的時候,我為我的渴望設定的種種限制,我為這種渴望尋找的種種借口,都有仿佛天意造成的詭辯。我是個扒手,不是入室竊賊。盡管,也許,在一座圓形的孤島上,與我的小姑娘星期五……(這不會是一個僅僅涉及安全的問題,而是一種變得野蠻的自由——抑或這個循環是一個惡性循環,它的中央是一棵棕櫚樹?)

“由于我,理性地,知道幼發拉底河流域的杏子[1]只有在裝成罐頭之后才有害;知道罪惡與市民的習俗密不可分;知道一說到衛生習慣就會聯想起鬣狗的令人生畏;[2]而且還知道這同樣的理性并不反對把本來無法觸及的東西庸俗化……因此,我現在把這一切拋棄,從而登上更高的水平。

“即使通向真正的極樂之路確實要穿過一個仍然纖弱的薄膜,而且是在它還來不及變得結實,來不及覆蓋起來,來不及失卻芳香與閃光的時候,因為正是從這里穿過,人們才深入到那極樂的跳動的星星,即使如此那又有什么關系?而即使是有這些限制條件,我也是帶著極講究的選擇性從事的;并非遇上的每一個女學生都會讓我有好感,絕對不是這樣的——人們在灰暗的清晨的馬路上,可以看到多少身材高大健壯的,非常瘦的,長著一串小痘痘的,或戴眼鏡的——這些類型,從性愛的意義上來說,我一點都不感興趣,就像別的人對長一身贅肉的熟悉的女人毫無興趣一樣。無論怎么說,不管有什么特別的感覺,我可以非常坦誠地說,我與一般的孩子都能很好地相處;我知道我可以做一個通常意義上的非常慈愛的父親,但是直到今天我還是沒有把握說,這到底是一個自然的補充,還是超凡的對立。

“在這個問題上我要求助于階段法則,但是關于階段法則,凡有抵觸的過去我都沒有接受:我常常試圖在從一種溫情向另外一種溫情過渡的時候,在從一種簡單的溫情向特殊的溫情過渡的時候,突然地遏制住自己,并且非常想知道它們是否相互排斥,是否終究要歸入不同的類別,是否一種溫情在我模糊心靈夢魘似的局面中,是另外一種溫情開放的花朵;因為,假如它們是兩個單獨存在的東西,那么,就一定有兩種各不相同的類型的美,而審美意義則在應邀出席晚宴時,嘩啦一聲坐到了兩把椅子的當中(這是兩重性之命運)。而在另一方面,它們的回程,即從特殊到簡單的過渡,我覺得稍容易理解:前者,在被排除的那一刻,仿佛是減去了,而且,這似乎表明感覺之和其實性質是同樣的,假如計算法則在這里也適用的話。這是一件奇怪而又奇怪的事——而也許尤其奇怪的是,以討論異常之事為借口,我只不過是在為我的內疚之心尋找辯辭而已。”

他的思想活動,大致上就是如此。他很幸運,有一個精細、嚴謹、賺錢的職業,這個職業振奮了他的精神,滿足了他的觸覺,并通過黑絲絨上一個鮮明的光點,讓他有了一片豐富多彩的視野。這里有一個個數字,這里有種種色彩,這里有一個個完整的晶系。間或他的想象會連續幾個月被鐵鏈鎖住,而且這鐵鏈只會偶爾發出一下叮當聲。此外,由于在他四十歲的時候因一次沒有成功的自焚而遭受了很大的痛苦,因此他現在已經學會了調節自己的渴望,并且也只能虛偽地認為,只有各種情形非常僥幸地結合在一起,只有在非常不經意之間命運之神向他伸出援手,不可能的事物才會出現一瞬即逝的假象。

他在記憶里非常珍惜這不多的時刻,但他是懷著抑郁的感激之情的(畢竟這些時刻是給過他了),是帶著抑郁的諷刺的(畢竟他的聰敏勝過了生活)。例如,他過去在專科技術學校做學生時,曾幫助過他的一個同班同學的妹妹——一個懶洋洋、神情倦怠的女孩,目光柔和,梳兩根黑色長辮——突擊補習初等幾何學,那時候他從來不曾有一回與她有過身體的碰擦,但是,由于她的毛料衣裙離他非常地近,因此他紙上的直線開始抖動,然后消失了,而且一切物體都在緊張、秘密的碰撞中大小變了形——但是隨后又恢復了,仍然是硬的椅子、燈、在紙上亂畫的女孩。他別的幸運時刻也是同樣簡短的那一類:坐立不安,一簇頭發遮住了一個眼睛,坐在有皮革面子桌椅的辦公室里,等著見她的父親(胸口突突地跳——“哎,你心里煩嗎?”);還有另外一個,兩個肩膀是姜餅的顏色,在陽光照耀的院子的一個廢棄的角落里,讓他看一些黑的色拉在吞吃一只綠色的兔子。這些都是可憐的、匆匆而過的時刻,經過后來多年的流浪與搜尋之后,已經相隔很遠,然而,只要能得到她們當中的一個(但是,居中的他還是要放棄),他什么代價都肯付出。

回想起那些難得遇見的人,他那些小情人,甚至從來就沒有注意過這個夢淫妖的那些小情人,他自己也感到驚訝,對于她們后來的命運,他怎么會不可思議地一無所知;然而,有許多回,在一個長久未修剪的草坪上,在一輛普通的城市公共汽車上,或者在海邊只適于用來裝沙漏的沙灘上,他曾經被一個無情而匆匆選中的人背棄過,他的祈求偶爾被忽視過,令人賞心悅目之事被他未曾留意的事態的變化打斷過。

他消瘦,嘴唇干燥,腦袋略微有點禿,兩眼目光機警。此刻他坐在城市公園的一個長凳上。七月的天氣驅散了云朵,一忽兒之后,他把在他那白皙、頎長的手指頭上拿著的帽子戴在頭上。蜘蛛止步了,心跳暫停了。

他的左邊坐著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她黑頭發,淺黑色的皮膚,額頭紅潤,穿一身喪服;他的右邊是一個婦人,頭發松軟,暗金黃色,手上忙碌地編結著絨線。他注視的目光機械地跟著在彩色霧靄中穿來穿去的兒童,但是他在想著別的事情——他目前的工作,他腳上穿的款式漂亮的新鞋——想著想著他在腳跟邊看到一枚很大的鎳幣,表面有一部分被礫石磨損了。他把硬幣撿起來。坐在他左邊、嘴唇上長著髭須的婦人對于他的自然的問話沒有作出反應;他右邊那個膚色不黑的婦人說道:

“收起來吧。逢單的日子里揀到的就說明是遇上好運了。”

“為什么偏要是逢單的日子呢?”

“那是我們家鄉——那邊的人這么說的。”

她說了一個小鎮的名字,而那邊的一個小型黑色教堂的華麗建筑,他曾經十分贊嘆。

“……哦,我們是住在河的對岸。山坡上到處是菜園,很漂亮,沒有塵土,沒有嘈雜聲。……”

一個很愛說話的人,他想——好像我該站起來走動走動了。

就在這個時候幕布拉開了。

一個身穿紫色連衣裙的十二歲的女孩(他猜年齡從不出差錯),踩著旱冰鞋迅速而穩步地走來,但旱冰鞋不是在滾動,而是在礫石路上嘎吱嘎吱地踩,兩只鞋輪換著提起來,又落下去,就像日本人的小碎步,并且穿過一道道變幻不定的太陽光朝他坐的長凳走過來。后來(后來持續了多久就有多久)他仿佛覺得,就在那個時候,他一眼就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新近才做的)黃褐色鬈發的活潑,大而略顯空茫的眼睛晶瑩發亮,多少讓人想起半透明的醋栗;她的快活溫暖的面色;她的粉紅的嘴微張,露出兩個大門牙,正好抵著下唇;露在外面的胳膊顯出夏日太陽曬的顏色,前臂上有狐貍似的細滑光澤的軟汗毛;她的仍然窄小但已經一點也不能叫作扁平的胸部,隱約中顯得柔軟;她的裙子褶層的擺動;褶層的緊縮和柔軟的凹陷;她的動作自然的雙腿修長而紅潤;結實的旱冰鞋的鞋帶。

她到了坐在他旁邊的饒舌的婦人面前停住,只見那婦人轉身在右手邊的一件東西里摸索著,拿出一塊巧克力放在一片面包上,伸手遞給小女孩。她一邊嘴里很快地嚼著,一邊用另一只手解開鞋帶,并脫下兩只沉重的裝著堅固輪子的鐵鞋。然后,她從礫石路走到我們面前的泥地上,突然間因光腳的舒適而變得輕松,然而由于不能即刻適應脫掉旱冰鞋的感覺,她走起路來時而遲疑,時而又自如地跨著腳步,終于(也許是因為此時她已經吃完面包)她撒腿跑起來,揮動她的解脫的雙臂,在遠處時隱時現,在紫色與綠色的樹蔭下,融入了婆娑樹影里。

“你的女兒,”他無意識地說道,“已經是一個大姑娘了。”

“哦,不是的——我跟她不是母女關系,”手上不停地編結絨線的人說道,“我自己沒有子女,但也不覺得遺憾。”

穿喪服的老婦人突然抽泣起來,并且起身走開了。手上不停地編結絨線的人抬頭望著她的背影,然后又繼續動作迅速地編結起來,并且不時地以閃電般迅速的動作整理一下拖著的已經編結好的絨線。還要不要把談話繼續下去呢?

長凳腳邊放著的旱冰鞋后跟上的鐵片在閃爍發亮,棕黃色的鞋帶驚詫地注視著他。這注視就是生活的注視。他現在變得更加絕望了。所有他過去的絕望依然歷歷在目,現在又新添了一樣特殊的可怕東西。……不行,他不可以再坐下去了。他手指頭輕輕碰了一下帽子(“再會,”結絨線的人用友好的語氣應了一聲),然后穿過廣場走了。盡管他有著自我保護的意識,但是暗地里的一陣風不停地將他吹向一邊,于是他原先是打算一直走過去的路線,現在卻偏向右側樹林那邊。即使他根據經驗心中明白,再看上一眼就意味著他那無望的渴望將變得更加不可收拾,但是他仍舊改變他的路線走進了彩虹色的樹蔭里,一邊他的目光在五彩繽紛之中偷偷地搜尋那紫色的一點。

在鋪了瀝青的小巷內,旱冰鞋的滾動聲嘩啦啦地響。在小巷的路緣上正在進行一場不公開的“跳房子”游戲。她就在這里,等著輪到自己,一只腳踏在路邊上,炫目的雙臂交叉著抱在胸前,朦朧不清的頭部前傾,散發出一股強烈的似栗的烘熱,那一層紫色一點一點地消失了,在他的可怕而不被人注意的凝視下化解,變成了灰燼……然而,在過去,他那可怕人生的從屬條款從來不曾得到主要條款的補充,于是他緊咬著牙齒繞過去,抑止了叫喊與呻吟,而這時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從他那張開的剪刀似的兩腿之間鉆過,于是他送去了一個匆匆的微笑。

“若有所思的笑,”他愛憐地想道,“而也只有人,才會做到若有所思。”

注釋:

[1]有人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圣經里說的蘋果。——德·納博科夫注

[2]“衛生習慣”原文是hygienes,“鬣狗”原文是hyenas,兩個字的讀音與拼寫相近。作者愛玩弄文字,其實沒有什么特別含義,同時也說明小說男主人公心理狀態的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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