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獅子之家的點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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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評論第1章
海野雫小姐:
前略,非常抱歉打擾您。
感謝幾日前專誠致電獅子之家,當時不巧有事外出,希請見諒。
不知近來您身體狀況如何?
已獲知您將于十二月二十五日(剛好是圣誕節這天!)抵達。我們這邊會為您配備基本生活必需品(如寢具、水杯、牙刷等),按規定,內衣等換洗衣物則由您自己準備。若有必要,可另行購買。
不過,這里地處偏遠鄉村,或許無法及時提供令您滿意的服務。關于這點,若能在此獲得您的諒解,將不勝感激。
此外,我個人非常推薦您搭乘客船前來獅子之家。雖說如今也可利用陸路交通,但從船上眺望的景致別有一番風味。
請盡情欣賞沿途風平浪靜的瀨戶內美景。
獅子之家全體員工定會盡心竭力,為您今后的人生打造無可取代的時光。
就此擱筆,望途中諸事珍重。期待早日與您相見。
獅子之家員工代表 瑪丹娜
透過船艙的窗戶,可以望見飛機劃過湛藍的天空,拉出筆直、雪白的一線。我已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搭乘飛機去往未知的某地旅行。思及此,我會格外羨慕那些搭乘飛機無憂無慮享受旅行的人,并且認為,能夠理所當然地相信自己“擁有明日”,實在是格外幸福的一件事。
那些人分明活著,對這個事實竟毫無所察,真是備受命運眷顧。所謂幸福,或許指的便是明明置身幸福卻對幸福恍若不覺,就這樣在瑣碎無害的牢騷中度過平凡的每一天。
潔白的信紙上畫著一條條格線,一個個文字排列其間,溫暖得令人忍不住微微縮起肩膀,仿佛藥棉,吸收著我極光般時時刻刻變幻不定的情感。為了抑制沉睡在體內的猙獰之物,我必須隨時小心翼翼,持續不斷地喂給它美味的餌食。
我猛地將臉湊近信紙,細細嗅著文字的氣味。仿佛這樣做,就能讓瑪丹娜的話原封不動地鉆入體內。接下來的日子,她是我唯一能夠倚仗的人。說來也怪,我們素未謀面,我卻有種錯覺,仿佛自己正靠著瑪丹娜的肩往前走去。
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展開瑪丹娜的來信,看完后細心疊好,重新放回信封。世上還有一個人,用這樣的方式,對我翹首以待。僅憑這一點,我便覺得自己能夠渡過這道人生最大亦是最后的難關。
有生以來初次目睹瀨戶內的大海,正如瑪丹娜在信中所寫,海面果真風平浪靜,與我此前所見的大海別有不同。它靜謐無波,溫柔繾綣。我想,盡管耗費時間,但搭乘客船前往確實是正確的選擇。
被主治醫師告知余生所剩無幾時,我陷入一陣茫然,仿佛與己無關,根本無法好好消化事實。如果要用一種相似的感覺來形容,那就是暈船——這是我實際坐在船上才意識到的,而且上船之后,腳下不徐不疾的晃蕩之感始終持續著。
無論如何,每當聽聞stage一詞,我都會想起在幼兒園學藝會上登過的小小舞臺,這個習慣至今依然。我所熟知的stage有著傷痕累累的地板,四處貼滿膠帶,卻莫名透著溫暖。它是這樣一個場所,只要站在上面,我就仿佛變成大人,內心涌現些許自豪之情,盡管長久以來我扮演的都是樹木花草、路人甲乙等無足輕重的角色。
stage對面光線昏暗,坐著我最喜歡的人。視線相撞時,他一定會沖我揮手。因此,我喜歡站在舞臺上。
時至今日,stage這個單詞仿佛一盞燈,仍然在我心里綻放幽微的光芒。我這么說,大約會被笑話過分傻氣,但我很想將stage原封不動地存放于記憶的場所,哪怕等在前方的是死亡,哪怕通往未來的階梯已不復存在。
忽然回憶起父親,當然是有原因的。零星散布在海面的島影,有著飯團的形狀。從前父親為我做的飯團,也是這樣的三角形,而且是規規矩矩的正三角,像極了父親一本正經的性格。因此,我每次吃的時候,會因破壞掉它們的外形,感到有些可惜。
大約在五年前,我見了父親最后一面。他出差來到我的公司附近,說偶爾也一起吃頓飯吧,我便與他一塊兒去了離公司不遠的壽司店。我已記不清當時同父親聊了什么,肯定是些普普通通的日常閑話。那天,我原本想請父親吃飯,最后卻仍是父親結的賬。之后沒過幾日,我便與父親道別了。
盡管被我稱作父親,在戶籍上他卻是我的舅父。此事鮮少為人知曉。恐怕平日里,連作為當事人的我與父親,也早已忘記彼此并非親生父女。對我們來說,這是不足掛齒的小事。
我與父親暌違數年再次相見,不久即查出自己罹患不治之癥,并已發展至晚期。我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與它抗衡過,面對它的強勢,終究敗下陣來。
于是,此刻的我坐在這艘客船上,離開了長期居住的公寓,解除了租賃合同,并決定在獅子之家聊度余生。對于這些事,父親一無所知。倘若知曉,我們一定會吵得天翻地覆。我不愿意讓這種事情擾亂父親的平靜生活。更何況,無論父親知不知道,都無法改變木已成舟的事實。
頃刻間,船上變得有些喧嘩。或許客船很快便會抵達海島。方才遙不可及的島影,不知不覺地漸漸逼近。
船速一點也不慢。客船看起來優哉游哉,其實正老老實實地向著目的地駛去——一如我的疾病。
即將抵達的這座海島仿佛蓬松的蛋白酥皮卷,呈現出流暢的山丘形狀。當地人稱它為檸檬島,據說是因為從前人們在島上栽培過大量本地檸檬。
確定瑪丹娜的來信已被好好收進手提包里,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披上大衣。我有好幾件大衣,它并非我的最愛,卻質地最輕,最不易給身體增添負擔。思量一番,我選擇留下它,把其余幾件連同鞋子、手提包送到公寓附近的二手成衣店一并處理掉。
十二月已接近尾聲,此地仍不太冷。果然,哪怕是冬季,瀨戶內也很溫暖。我抬起頭,只見天空湛藍一片,如同一張輕輕貼在頭頂的水藍色折紙,將影子映在海面,閃爍著青藍的輝澤。方才還掛在空中的那道飛機云,早已消失無蹤。
客船減慢速度,緩緩駛向棧橋,終于停靠在碼頭。工作人員輕快地跳到岸上,卷起纜繩,固定船身。一位身輕如燕的工作人員,甚至在頭上松松垮垮地戴著圣誕老人的帽子。
乘客爭先恐后地下船,我花了些時間整理行李,然后往通道走去。船身仍在微微搖蕩,上岸時,頭戴圣誕帽的工作人員不經意地伸手拉了我一把。現在的自己還能憑借雙腿行走,可真讓人安心。
瑪丹娜在碼頭等我。事實上,她并未在胸前佩戴標有“瑪丹娜”的姓名牌,我仍一眼將她認了出來。
原本以為,會給自己取名“瑪丹娜”的女子該是更加年輕的姑娘,但眼前的她約有七成發絲染上白霜,梳成兩根辮子垂在胸前,齊整得宛如神社的注連繩。她穿著合身的女仆套裝,不停低頭致意,以至于我根本來不及看清她的容貌。這副打扮是角色扮演嗎?抑或是圣誕節的緣故?真是不可思議的女子,難怪為自己取名“瑪丹娜”。
她的圍裙飾有花邊,雪白無垢,全身上下沒有花哨的顏色,委實有些單調。而打破這單調法則的唯一道具,是她的鞋。瑪丹娜竟然穿著一雙紅艷艷的漆皮系帶鞋,而且看起來異常協調。
戴著圣誕帽的工作人員幫我把行李搬到岸上。我拖著小小的手提箱,走到瑪丹娜身邊。
“初次見面,請多多指教。”我對瑪丹娜鞠躬道。
“歡迎來到獅子之家,路途遙遠,您辛苦了。”瑪丹娜聞言,將頭埋得更低,兩根辮子的發梢險些著地。我忽然想起,幼年時代,父親曾為我講過萵苣姑娘的睡前故事。
“圣誕快樂。”瑪丹娜說,聲音夾雜少許羞澀。
其實我也不太好意思當面向人問候“圣誕快樂”,瑪丹娜的語氣反倒讓我放心,我與她似乎已經有了共同點。我看著她彎成月牙形的眼睛,在里面找到溫柔笑意。
她尚未開口說“請這邊走”,一輛造型奇特的自行車便吸引了我的注意。它看上去像三輪車,配有巨大的車廂。
“為保證安全駕駛,請您坐在這里。”
瑪丹娜似乎打算騎著它將我帶去獅子之家。我的手提箱放在她腳邊,隨身行李寥寥無幾,更大的箱子已事先拜托快遞公司直接送過去了。
待我在車廂里坐下,系好安全帶,瑪丹娜才載著我離開。
“感覺如何?”默默地騎了一會兒,瑪丹娜問道。
“簡直太棒了!”
坐在車上感覺格外舒適,我完全顧不上同瑪丹娜攀談,真希望就這樣隨風而去。
自從離開公寓,一路上我始終戴著口罩。此刻,我下定決心似的摘下它,體會著久違的解放感。新鮮空氣如雪崩一般源源不斷地涌至肺底。哪怕只是為了品嘗這里的空氣,也值得來到檸檬島。那種感覺,好像整個肺部被干凈的空氣從內到外地清洗過。
瑪丹娜說:“那就好。這是從德國訂購的最新款貨運腳踏車,雫小姐是第一位乘客。”
說完,瑪丹娜不由得回頭看了我一眼,佯裝沒有發現我的驚訝。她調整好姿勢,輕松地踩著腳踏板,不知何時戴上了白色蕾絲手套。那個瞬間,我覺得自己仿佛坐在包租小汽車里,而她就是我的專屬司機。
“您會不會很累?”我擔心地問。
“目前并無問題。平時我缺乏運動,騎著它相當于鍛煉身體,而且這是電動式的,車速還能提升呢。”瑪丹娜淡淡地回答。
她的聲音總是這樣沉靜,猶如比目魚輕盈地擦過深深海底。她似乎可以看穿一切,絕不會為突如其來的變故動搖。語氣始終平穩,表情亦沒有改變。
若有必要,她會耐心地為我介紹,比如“穿過這座鳥居,前方是歷史悠久的神社”“這里是當地人經常光顧的超市”“過了那座橋,可以利用陸路交通前往本州”“這是島上唯一的咖啡館”“郵局和ATM機就在那處拐角”“流浪貓們常常跑來這個公園聚會”。瑪丹娜的說明簡明扼要,沒有任何多余的修辭,卻能準確傳遞必要的信息。聽著聽著,我將下巴擱在蜷曲的膝蓋上,漫不經心地欣賞起島上的風光。
直到昨天為止,我的眼前還充斥著各種人造景觀,這里給人的印象卻全然不同。我來不及回神,恍覺誤入了某部電影的外景場地。盡管如此,我其實明白,檸檬島是個空氣清新、魅力非凡的好地方,猶如八面玲瓏的美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美得那樣無懈可擊。而且,視野盡頭永遠能夠出現大海。這讓我的內心得到了紓解。
有個詞叫“臨終的住所”,于我而言,這里便是“臨終的島嶼”。或許這樣也不錯。當主治醫師告訴我來日無多時,我忽然期待能在溫暖的地方,每日望著大海,度過最后的光陰。因此,相比僵硬地躺在煞風景的房間里,瞪著低矮的天花板迎接死亡,檸檬島實在是個很好的選擇。不知是不是疾病的影響,我時常感覺寒冷刺骨。
為了這件事,我曾向專業護理師咨詢,對方深思熟慮一番,從好幾家備選機構中推薦了獅子之家。有生之年,我想盡量避開那種冷得四肢僵硬的感覺。
“到了哦。”
聽聞此言,我猛地抬起頭,只見瑪丹娜正微瞇著眼睛,望向閃閃發光的海面。
我走出車廂,面朝大海,深深呼吸。
空氣清新極了。
由于實在清新得過分,我接連不斷地呼吸著,兩次、三次,反復不停。仿佛只要吃下它,我的胃便能饜足。像這樣貪婪地將空氣當作成熟的果實品嘗,已經多久不曾經歷了?
在此之前,我多少有些畏懼呼吸空氣。這具身體早已喪失免疫力,一旦感染厲害的病毒,病情便會迅速惡化。因此,我總是不敢無所顧忌地呼吸。
然而在檸檬島,我可以放心大膽地呼吸。島上的空氣永遠流通,純凈得連讓人恐懼的雜質也渺無蹤跡。獅子之家的正門入口處裝飾著華麗的圣誕樹,營造出地地道道的圣誕夜氛圍。
很快,瑪丹娜開始帶我參觀獅子之家。
原本我不抱任何期望,因為在我的想象中,臨終安養院的建筑風格要么很像醫院,要么與普通民居無異。沒想到,獅子之家竟如一座遺世獨立的酒店,既不會過分超凡脫俗,又不會過分煙火人間,令置身其間的人保持優雅從容的心境,仿佛始終被一個大大的微笑守護。雖然從未真正鉆入過蠶繭,但我想,或許待在繭中也會像在這里一樣,被溫柔的光束包圍。
“和助產院的氛圍有些相似。”我跟在瑪丹娜身后,不禁脫口而出。當然,我自己沒有小孩,只在朋友產子后前往助產院探望過她一回。
“從某種意義上說,生與死是一體兩面般的存在,”瑪丹娜忽然停下腳步,對我說,“區別只在于從哪一側推開那扇門。”
“門?”
瑪丹娜欲言又止,我不太理解她的意思。在我看來,生與死處在對立的兩極,打個形象的比喻,就是猶如披堅執銳的騎士們逐一對決。
瑪丹娜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想法,簡明易懂地解釋道:“是的,在這邊的人看來是出口,在對面的人眼中卻是入口。我想,無論生還是死,同樣具有深刻的意義。我們所有人都處在生命的循環之中,并且不斷改變著自己的形貌。追根究底,這個循環里不存在所謂的開始與終結。”
說完,瑪丹娜再次安靜地往前走去。
我們穿過筆直的走廊,只見迎面過來兩位老奶奶,各自在懷中抱著一只大菜籃,籃子里裝滿菜蔬。根莖上殘留著新鮮的泥巴,散發出濃郁的土地氣息。
“這是狩野兩姐妹。”瑪丹娜介紹道。
“今后承蒙二位照顧,我是海野,請多多指教。”我恭敬地低頭行禮。
“你不覺得好笑嗎?”狩野姐妹中的一位正色道。
“欸?”我不解地看向對方。
“你看,咱們的姓氏只有一字之差,而我倆已經是老太婆啦,胸部也癟癟的。”另一位適時插話道。
我順勢看去,果然從她們胸前的姓名牌上看見“狩野”二字。
“不過,我倆才是‘元祖’哦。”梳著丸子頭的老奶奶說。
“雫小姐這么年輕,一定不明白你們的意思。”瑪丹娜也加入聊天。
姐妹倆聞言,立刻沮喪地住了口。
或許,她們是在同情年紀輕輕便住進臨終安養院的我吧?兩人仿佛吃下意想不到的苦果,露出心疼難言的表情。
說實話,從前與疾病正面抗爭時,每每遭遇對方這樣的反應,我總是焦慮不安,幾乎在內心深處哭喊著,請不要視我為幽靈或瘟神。
然而如今,我再也沒有精力了。無論憤怒,抑或哭泣,甚至空歡喜,我都已厭倦,不想為一切無用的情緒耗費心神。感情的爆發意味著削弱生命,對此我有切實的體會。所以,我放棄抵抗。我停了下來,決定隨波逐流地生活,跟隨生命的海浪抵達這座小島。
若說我有什么真正的心愿,那就是在島上看看大海,放松地生活,確保身體不再插滿軟管,日日好眠。我選擇獅子之家正是這個緣故。當時,我搜集了好幾所臨終安養院的資料,發現只有在這里可以每天望見大海。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執著于大海,而非山巒、河川或是森林。能夠確定的唯有一件事:我已經離它很近了,離天國。
說不定,這是我做過的最好的選擇。從剛才開始,我便感覺自己的心非常熨帖,好像瀨戶內的大海,被某種強韌的事物包圍守護著。
與狩野姐妹道別后,瑪丹娜補充說明道:“她們負責獅子之家的餐食。具體來說,手握料理大權的是姐姐志麻,負責提供下午茶的則是妹妹小舞。她們的名字很好記吧?志麻和小舞,剛好組成‘姐妹’這個詞[1]。”
這里要不要捧場笑一笑呢?我正思索著,瑪丹娜已毫不在意地轉移了話題,我便也略過不提。
“至于其他工作人員,包括醫生在內,通常有十來人,大家共同支撐著獅子之家。”瑪丹娜說著,繼續往前走去。
雖說是臨終安養院,然而并非完全不實施醫療救助。它的確不會采取我此前接受的那些醫療措施,積極救治病患,延長其壽命,不過當患者感到痛苦時,也會竭盡全力減輕他們的身心負擔。這些是我從專業護理師那兒聽說的,于是很快決定入住臨終安養院。疼痛,苦悶,惡心,寒冷,無休止地掉頭發、掉睫毛,等等,我已徹底厭倦。
“這里是享用下午茶的茶室。”
瑪丹娜推開大大的木門。只見室內配有暖爐,我想象著赤色火焰熊熊燃燒的模樣,焚燒落葉的氣味鉆進腦海。
“享用下午茶的茶室?”這個詞對我來說稍顯陌生,于是反問道。
“不錯,按照老式說法,可以叫它‘茶室’。用時下流行的新詞,就是salon de thé[2]。”瑪丹娜的聲音仍舊平靜無波,“每周日下午三點,這里都會舉行茶會。上次,大家一塊兒品嘗了番薯羊羹。參加茶會的客人可以要求主廚為自己制作一款留在記憶中,想要再次品嘗的點心。因為每次只能滿足一位客人的心愿,而且需要忠實再現客人記憶中的點心,所以我們希望客人盡可能具體、如實地描述點心的滋味、形狀,以及當初品嘗時的場景。有的客人還會親手畫出相關情景。”
“下午茶”一詞,聽上去有種馥郁溫暖的獨特感覺。
“可是,當天選中的點心不是只有一款嗎?大家要如何選出它呢?”我問,同時在心里想著,倘若按照余生長短來排序,那也太傷感了。
“是抽簽。每次由我主持,公正地抽簽決定。大家會把點心的名字寫在紙上,投進那邊的盒子里。既可以用我們指定的紙,也可以用自己手頭的便箋,寫好后直接帶來,沒有硬性規定。具體抽中哪位的點心,將保密到茶會當日。”
瑪丹娜的回答簡潔利落,聽起來不像撒謊。可是,這個方法也就意味著,有的人直到離世也無緣再次邂逅記憶中的點心。想到這里,我不禁有些落寞。
然而,這或許便是“人生”了。畢竟,人與人之間不可能存在真正的機會均等。
關上茶室的門,瑪丹娜再次解釋道:“用餐方式請根據當日的心情自由調整,打算獨自一人就在房里,想要和誰一塊兒便去食堂。具體用餐時間大致是固定的,假如遇到困難,我們這邊可以臨時安排,隨機應變。對了,您帶自己的筷子了嗎?”
我剛回答完“帶了”,瑪丹娜便松了口氣似的微微瞇起細長的眼睛,這個動作使得她新月形的眸子看起來更加細長。
“請問這里有什么生活上的規定嗎?”我問出自己在意的問題。
“規定是指什么?”瑪丹娜反過來問我。
我一時有些語無倫次:“比如早晨幾點起床,晚上幾點熄燈,幾點到幾點可以看電視,不得擅自使用手機,親屬探望時間,等等。”
我一邊說一邊想著,最后一項其實與自己毫無關系。
來這里之前,我已經為曾經所有的人際關系畫上句號。我逐一聯系朋友,告知自己的近況,見了想見的人,也好好道過別。因此,不會再有人專程前來探望。我還告訴工作人員,自己拒絕任何會面。
人生的最后一程,我不愿在意他人的看法,只盼獨自消磨,而后永遠離開。這是因為我尚且保留著某種傲慢的尊嚴,不愿意讓任何人看見自己孱弱得不堪一擊的模樣。
瑪丹娜停住腳步,瞇著細長的眸子凝視我,口齒清晰地回答道:“您提到的那些規定,這里一概沒有,因為獅子之家并非醫院。只是,洗衣服、打掃房間等家務活兒,請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獨立完成。若無法完成,我們會盡力提供幫助。您無須勉強自己去做一切無法做到的事。剩下的便是請您自由自在地生活。非要說規定的話,這大概就是唯一的規定了。”
此時瑪丹娜所說的一切,應該是指“不用再逼自己努力了”,哪怕直接對討厭的事情說“不”,也沒有人會指責。我曾擅自以為,安養院會要求大家一塊兒吃飯、折紙、唱歌,真想說“饒了我吧”,不過現在看來是我誤會了。這大概也是我不太了解臨終安養院與養老院的區別之故。
眼下有人告訴我,這個地方并無任何規定,若說有,也只是請我自由自在地生活。我放心了。如果是這樣,自己或許能夠堅持下去,即便不與任何人說話,也是可以被諒解的。在這里,我不打算再扮演“乖乖女”。
“這是雫小姐的房間。”
我靜靜地跟在瑪丹娜身后走著,她突然停下腳步,推開一扇房門。
“啊——”我不由自主地像小學生般低聲叫道。
檸檬果園的彼方,鋪展著一望無垠的大海。一顆顆飽滿鼓脹的檸檬在青空下閃爍著光澤,宛如蠟燭黃澄澄的火苗。
“我真的可以獨占這么美麗的房間嗎?”
以前住院,我都被安排在大病房,因此總是感到莫名緊張,甚至睡覺時也擔心鼾聲妨礙別人,以至于更加不安,輾轉難眠。從今以后,我可以在獨屬于自己的房間生活,這么一想,內心便充滿感激。
我也思考過較為現實的問題,比如今后要是被追收特別費用就麻煩了。不過,那時候我大約已不在這世上,費用申請單會被寄到父親那里,由他處理。
或許我的不安在瑪丹娜面前露出了馬腳。她用手掌輕輕拍了拍我的背,低聲說:“別擔心,雫小姐有權自由使用這個房間。工作人員待會兒就把您的行李箱送來。”
“距離周日的下午茶會還有一段時間,在此之前,您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任何事情。打算外出的話,也請隨意。遇到困難立刻告訴我,我會第一時間趕來的。”
“另外,請您把名字寫在這塊金屬板上,貼在房間入口。可以寫本名,也可以寫昵稱,總之,是您希望被大家稱呼的那個名字。您看,正因為如此,我才會給自己取名瑪丹娜。”
隨后,瑪丹娜站在房門口,用格外富有活力的聲音宣布:“玻璃盒里放著‘So’,是為雫小姐的到來特意準備的。愿您在獅子之家,盡情品味人生的真諦。”
說完,她深深鞠了一躬,輕煙般消失在我面前。
屋里沒有旁人,我立刻一頭栽倒在大床上。
即便閉著眼睛,陽光也能透過眼瞼照進瞳孔。光線十分刺目,神采奕奕地跳著桑巴舞。
“真舒服呀!”我呢喃出聲,好心情似乎在發酵。我張開雙臂,仍舊夠不著床沿。很明顯,這張床比我單身公寓里的那張單人床寬很多。
柔軟蓬松的被子里塞著羽毛,床墊彈性十足,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地被吸進去。床單和枕套雪白雪白的,令人心曠神怡,而且觸感干爽,或許使用了棉麻布料吧。
“真舒服呀!”我再次嘟囔,差點直接把自己埋進被子里睡過去。這種輕松的感覺,真是久違了。
忽然,一段早已結束的戀情浮現在腦海里。曾有一次,我和他去巴厘島旅行。兩人各自利用帶薪假期,匆匆計劃了那趟時間緊湊的旅程。那時住宿的度假酒店,也給我類似的感覺。房間里沒有華麗的裝飾,只在每一個重要位置靜靜擺放著方便使用的好物。
明明已經和他親密到可以一起出國旅行,最終仍舊分了手。自從我被確診患了這種病,他就不動聲色地拉遠距離,等我回過神,兩人早已疏遠,而他也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如今想來,恐怕那樣做是非常正確的。證據之一便是,最近我從朋友那兒聽說他結婚的消息,情緒毫無波瀾,反而祝他新婚快樂、生活幸福。這并非在諷刺,而是我真心的想法。
不過,人生中最后一位戀人竟是那種男人,這讓我感到有些遺憾。雖然我也體會了戀愛的滋味,可是既不曾驚天動地地愛過,也不曾痛徹肺腑地失去,從這個層面來講,我的人生簡直平凡至極。
咚咚,外面傳來低低的敲門聲,隨后響起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您的行李為您送來了,已放在門口。”不知不覺間,我竟睡著了。睜開眼睛,只見窗戶對面的大海揚起大大的笑容,閃閃發光。檸檬的綠葉泛著漣漪般的光芒,空氣中夾雜著柑橘的芬芳。
數日之前,我還在居住多年的單身公寓里收拾行李,傷感得不停落淚。腦子里始終思考著要帶走什么、扔掉什么,可是真到需要抉擇的時候,無數回憶爭相涌現,導致臨近出發也沒能決定。
我下床走到門口,將行李箱搬進屋里。
打開行李箱,仿佛還能聞到眼淚的味道,然而,我已沒有時間傷感。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取出睡衣,放進衣櫥。
初次體驗與疾病做斗爭的生活時,我從未想過自己需要這么多睡衣。極端點形容,住院期間擁有足夠數量的可供替換的睡衣是非常必要的,我的出汗量極大,即便每隔五分鐘換一套干凈睡衣,也會很快渾身汗濕。因此,當初收拾行李時,相比日常穿的衣服,我更傾向于多挑幾件睡衣。帶走再多日常衣物,我也遲早會有一天,并且就在不久的將來,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盡管現在的我尚且想象不出那樣的景況,然而那一天終將到來,它離我并不遙遠,所以就連假發,我也只保留了頭上戴的這一頂。
不過,我還帶來了唯一的漂亮連衣裙。除了試穿,我一次也沒在別的場合正式穿過它。裙子是我特別喜歡的品牌,僅靠我的月薪實在舍不得買,畢竟至今光是買襪子、手提包之類的就已經花掉很多錢了。
記得買裙子那日,剛好是在半個月前。平日里逛商場,我總是看看小物件就迅速離開,那天不知怎么回事,我連價格也沒事先確認,就挑起衣服來。試穿時心里閃過一絲猶豫,反正衣服都會隨我火化,與其花這么一大筆錢買裙子,不如把錢寄給慈善機構,為社會做貢獻。然而就在此時,耳畔響起一道清晰的聲音。
“不是這樣的吧!”
我想,大約是店員在試衣間外嚷著什么,事實上,好像還真是這樣。總之,這道偶然傳入耳朵的聲音從背后推了我一把,徹底吹散了我心里的迷惘。
接下來,我花了好些時間,不慌不忙地挑選離世時穿的衣服。如果當時沒有聽見那道聲音,我一定舍不得如此奢侈,大概會兩手空空地走出店鋪。那個時候,能夠尊重自己的意愿挑選衣服,真是明智的選擇。
因為除了自己,我已一無所有。我不會結婚,也不會有小孩,更無法向父母求助,連離世的衣服都不得不親自挑選。終究不會有人來為我做這一切。
然而,這到底是一筆不菲的開支,店員為我結賬時,我緊張得冷汗直冒,心臟差點從嘴里跳出來。店員悉心將連衣裙裝在一只大紙袋里,我拎著紙袋走出店門,莫名感到一陣驕傲。
我用衣架把這條連衣裙掛在衣鉤上,將新買的套裝內衣和睡衣收進衣櫥,牙刷插在漱口杯中。以防萬一,我還帶了肥皂,不過眼下看來似乎派不上用場。獅子之家為我準備了品質上乘、格外環保的肥皂,比我自己帶的這塊更好。
浴室里貼著瓷磚,角落放著一把椅子,如此一來,只要坐在椅子上就能方便地淋浴。整個房間,包括浴室,似乎都鋪有地暖,面對這些堪比高級酒店的設備,高興之余,我又感到一絲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