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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拂曉時分,他昏昏欲睡地放下手中的書,就像死魚合攏了魚鰭,并且突然開始斥責自己:他問自己,你為什么甘愿被絕望逼得沒精打采,你為什么不好好地交談交談,然后與那個結絨線的,那個巧克力女人,那個女家庭教師,也不管她是做什么的,就與她交個朋友;他想象如果是一個快樂的先生(只有他的內臟器官,暫時,與他自己的相像),他就有機會——就因為他是一個快樂的人——把那個淘氣的小姑娘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他知道他不是一個很善于交際的人,但是他也明白他能隨機應變,堅持不懈,還會博得人家的喜歡;在他生活中的其他方面,他曾不止一次地不得不隨時制造氣氛,或者頑強地堅持,不懈地努力,即使眼前的對象與他更加遙遠的目標充其量只有間接的關系,他也不會氣餒。可是,當那個目標使你頭暈目眩,使你感到喘不過氣來,使你喉嚨變得干燥的時候,當健康的羞愧和病態的膽怯在察看你的每一個腳步的時候……

她與其他的人一起,嘩啦啦地滑過鋪瀝青的小巷的路面,俯身前進,同時富有節奏地揮動她的放松的雙臂,以飛快的速度向前猛沖。她動作敏捷地轉身,于是,隨著她的裙子下擺輕輕地甩起,大腿暴露了。然后,隨著她緩慢地向后滑動,小腿腿肚幾乎看不出曲線,但是她的裙子緊貼著身體的后背,顯示出一個小小的凹溝。他的一雙眼睛貪婪地注視著她,驚訝地看著她紅通通的臉蛋,注視著她的每一個簡潔與嫻熟的動作(尤其是剛一動不動地站定,她又沖出去,膝蓋向前突出,一鼓作氣地滑行的時候),這個時候他所經受的這種折磨就叫做好色嗎?抑或這是始終伴隨著他無法實現的渴望的悲痛?因為他渴望從美好的事物中抽取一點,一動不動地握在手中,讓它待上片刻,擺弄一下——不管怎樣擺弄,只要能有一個接觸,因為這樣的接觸,不管怎么樣總可以讓他消除那種渴望。為什么要這樣苦苦思索?她還會加快速度,從眼前消失——而明天又會閃過一個不同的人,于是,他的人生就會在目睹一個接一個的人的消失中度過。

真會這樣嗎?他看見那同一個女人坐在同一張凳子上結著絨線,但是看到她后,他并沒有報以具有紳士風度的微笑,而是斜睨了她一眼,一粒尖牙在有一點發青的嘴唇之間露了一下,然后坐下來。他的不安的情緒和兩手的哆嗦并沒有持續多久。他們開始談話,而且光是這談話就給了他一種奇怪的滿足感;壓在他胸口的重負放下了,于是他差不多開始感覺快活起來。她出現了,就像前一天一樣,在礫石路上啪噠啪噠地走過來。她那淡灰色的眼睛朝他凝視了一會兒,即使此刻說話的并不是他,而是結絨線的女人,而她在認出他之后,也便漫不經心地轉過臉去。然后她就在他身邊坐著,玫瑰色的、指關節凸出的雙手抓著長凳的邊沿,而她的手上一忽兒暴出一根很粗的青筋,一忽兒手腕邊上現出一個深深的凹陷,但是她的聳起的雙肩卻一動也沒有動,而且兩只睜大的眼睛盯著別人的一只皮球在礫石路上滾過。又像昨天一樣,他旁邊坐著的人隔著他遞過一個三明治給女孩,于是女孩一邊吃,一邊晃動兩條腿,用留著幾個傷疤的膝蓋輕輕地相互敲打。

“……當然這樣更有益于健康,最要緊的是,我們有一流的學校。”遠處傳來一個人的說話聲,而就在這時他猛地發現在他左邊那個長著赤褐色鬈發的腦袋毫無聲響地垂著,在看他的手表。

“你的手表針掉了,”女孩說道。

“沒有,”他清了清喉嚨說道,“它原來就是這樣的。這種表很少見。”

她伸過左手(因為右手拿著三明治)抓起他的手腕,仔細觀察沒有指針、沒有中心的表面,而就在表面的下方,在銀色的數字當中嵌著指針,只露出指針的末端,像兩顆黑色的水珠。一片枯葉在她的頭發上抖動,就靠近她的脖子,在一個微微突起的脊椎骨的上方——于是在后來的一個失眠的夜晚,他不住地伸手把那片鬼影似的枯葉拿掉,不住地抓住它,拿掉它,先是伸出兩個手指頭,然后伸出三個手指頭,最后五個手指頭都伸出來。

第三天,以及后來的幾天,他雖然不熟練但是還算不錯地模仿一個古怪的喜歡孤獨的人,坐在同一個地方:同樣的時刻,同樣的地方。女孩的到來,她的呼吸,她的雙腿,她的頭發,她所做的每一件事,不管是在腿肚子上抓癢并且留下幾道白色的抓痕,還是把一個黑色的皮球扔向空中,還是在長凳上坐下來時裸露的胳膊肘在他身上擦過——所有這一切(都是在他看似集中注意愉快地交談的時候發生的事)激起了難以忍受的感覺,仿佛他與她血液、皮膚、密布的血管都是共有的,仿佛從他身體的深處抽取全部體液的粗大的等分線,像一條搏動的虛線,延伸到她的體內,仿佛這個女孩是從他體內生長出來的,仿佛她每做一個隨意的動作,就是拉扯、搖曳長在他體內深處的她的生命之根,因此,當她猛地變動位置,或者突然跑開,他就會覺得被拉了一下,被使勁地拽了一下,會一時失去平衡:你突然之間后背著地被拖走,后腦撞擊地面,拖過去,拉出腸子將整個人懸掛起來。可是他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聽著,笑著,點著頭,拉一拉一條褲腿以便松一松膝蓋,拿手杖在礫石地上輕輕地劃著,并且說著“是這樣么?”或者說“沒錯,有時候會有這種事,你知道……”不過只有當女孩不在附近地方的時候他才能聽明白坐在他旁邊的人說話的意思。他從這個事無巨細都要從頭說起的饒舌者嘴里得知,她和女孩的母親即一個四十二歲的寡婦之間,已經有五年的友誼了(她自己的丈夫的名譽是寡婦已故的男人挽救的);她說,這個寡婦長期臥病之后在今年春天腸子動了一個大手術;她說,寡婦的家人早就都不在了,在這種情況之下,寡婦立即并且牢牢抓住這一對善良的夫妻的建議,讓女孩跟著他們一起住到鄉下去;她說,現在女孩是跟著她來看望母親的,因為這個饒舌的女人的丈夫有一點棘手的事情要到首都來處理,不過她說過不了多久他們又要回去的——越早回去越好,因為女孩在身邊寡婦就覺得心煩,而她原是一個非常寬容的人,只是最近變得有點任性。

“哎,你不是說她要把家具賣掉幾件嗎?”

這個問題(以及接下來要說的話)他昨天晚上就已經想好了,而且在靜悄悄的房間里低聲地說過幾遍;在自己覺得這句話聽起來還自然之后,第二天他向他新結識的朋友又說了一遍。她的回答是肯定的,而且她一點也不含糊地說明,讓寡婦發一點小財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她的醫藥費用昂貴,而且她還要繼續這樣花下去,她的經濟來源很有限,她又堅持要負擔女兒的開銷可是又常常不能按時給錢——可是我們自己也不富裕——總之,很明顯,良心債應該說已經付清了。

“實際上,”他有條不紊地繼續說道,“我本人也可以買一兩件。你是否覺得這樣既方便又妥當,假如我……”他已經忘記了后半句話,但是他臨時想到的話也非常地巧妙,因為他對于現在仍舊不十分理解的、一環扣著一環的夢的做作的風格已經開始熟悉,雖然非常模糊,但也是非常牢固地與這個夢結合在一起,于是,舉例來說,他已經不知道這個東西是什么,不知道它又是誰的東西:是他自己腿的一部分,還是章魚的一部分。

她聽了顯然很高興,說要馬上帶他過去,假如他想去的話——寡婦的公寓,也就是她和她的丈夫現在住的地方,離這里不遠,跨過電氣列車鐵道上的天橋就到。

他們出發了。女孩在前面走著,一邊手抓著帆布包的繩子用力地揮動,而在他眼里看來,與她有關的一切都已經驚人地、難以滿足地非常熟悉了——她那細小的腰的曲線,腰部以下兩塊小小的、圓滾滾的肌肉富有彈性,在她舉起一個胳膊的時候裙子(另外一條咖啡色的裙子)上的格子花紋勻稱地收緊,她的纖弱的腳踝,她的很高的腳跟。她可能有一點內向,活動的時候比說話的時候要活潑一些,但她不能說是膽怯,也不是冒失,她的心靈似乎是浸在水中,但那是光彩照人的濕潤。由于表面是乳白的,而在深處卻是半透明的,因此她一定喜歡甜食,喜歡小狗,喜歡新聞短片的無害的欺騙。像她這樣的皮膚溫暖、有黃褐色的光澤、嘴唇微張的女孩初潮來得早,而且對她們來說這與玩游戲也沒有什么多大區別,就像清潔玩偶小屋的廚房一樣……然而她的童年,半個孤兒的童年,并不很幸福:這個嚴厲的女人的善良不像牛奶巧克力,而是苦的那一種——一個沒有愛撫的家,只有嚴厲的命令,極度疲憊的征兆,對于一個已經成了一個包袱的朋友的特殊照顧……而為了得到所有這一切,為了她兩頰的紅潤,那十二對窄小的肋骨,她背部的汗毛,她這個纖弱的人兒,她那略顯得沙啞的喉嚨,旱冰鞋和灰蒙蒙的天氣,她站在鐵路天橋上注視著一個陌生的東西的時候剛從她頭腦中閃過的一個陌生的想象……為了要得到所有這一切,他愿意拿出一大袋的紅寶石來交換,愿意放出一桶的熱血來交換,要他拿什么來交換他都愿意……

來到公寓外面的時候他們正好碰上一個一臉胡子、手提公文包的男人,他跟他的妻子一樣地不怕陌生,頭發一樣地灰白。于是,他們四個人一起踩著嘈雜的腳步進了門。他原以為會看到扶手椅上坐著一個病病歪歪、臉色憔悴的女人,然而與他的想象相反,他見到的是一個身材高大、臉色蒼白、臀部寬大的女人,她的鼻子呈球狀,一個鼻孔的旁邊長了一個上面沒有毛的疣:有些人的臉,你在描述的時候無法對嘴唇和眼睛說什么話,因為,一說起嘴唇和眼睛——即使是這樣——就會在無意中與這嘴唇和眼睛的絕對很不起眼這一特點產生抵觸,她的臉就是這樣的。

得知他有可能要買她的家具,她立即把他領到餐廳里。她一邊慢慢地走,身體略向前傾,一邊解釋說,她實在不需要一個四室的公寓,她說她打算到冬天的時候搬到一個兩室的公寓去,她說她很高興要是能處理掉那張可以伸縮的桌子,幾把多余的椅子,客廳里的那張長沙發(在完成了給她的朋友當床睡的使命之后),一個很大的古玩陳列架,以及一個很小的衣柜。他說他很想看看剛才說到的最后幾件家具,而這幾件正好是在女孩睡的房間里。他們進去的時候發現女孩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看。她弓起兩腿,伸出手臂抱著膝蓋,一齊搖晃。

“下來!你這是在干什么?”她急忙遮起雙腿背面的白嫩皮膚和繃緊的短褲的小三角,一溜煙走了(哦,我會讓她隨便一點的!他心里想)。

他說他要買那衣柜——算作進入這屋子要付出的代價,那真是低得荒唐可笑了——并且還可能買一兩件別的東西,不過他還沒有拿定主意是什么。假如她覺得可以的話,過一兩天他再過來看看,然后把所有買的東西都一起搬走——這個,就是他的名片。

她送他到門口的時候,不帶一點笑容地(顯然她很少笑一笑)不過也是相當和氣地說,她的朋友和自己的女兒已經說起過他了,還說她朋友的先生還有點兒吃醋。

“沒錯,沒錯,”她朋友的先生一邊說,一邊跟到門廳,“誰愿意收了我的太太我真巴不得脫手呢。”

“你給我當心點兒,”他妻子與他一起從同一間房里出來說道,“總有一天你會感到遺憾的!”

“哦,你隨便什么時候來都行,”寡婦說道,“我總是在家的,你也許會對收藏的燈或者煙斗感興趣——都是很好的東西,想起來要賣掉我還有點傷心,可生活就是這樣。”

“下一步該怎么辦?”他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想道。到現在這個時候為止他是在憑聽覺辦事,實際上并沒有預先的打算,是在盲目地跟著直覺走,就像一名棋手,一旦他的對手的陣地有一點不穩或者有一點吃緊,他就會深入,就會施加壓力。可是現在怎么辦?后天他們就要把我的寶貝兒帶走——這樣一來就抹煞了與她的母親認識帶來的直接的好處……不過她還會回來,而且甚至可能在這里永久地住下去,因此到了那個時候我就是個很受歡迎的客人……可是,假如這個女人只有不到一年時間可以活(照我領會的意思看來),那么一切就付之流水了……我必須說,她在我眼里并沒有顯得很衰老,但是,假如她臥床不起,然后死了,那么本來可以快快樂樂相處的環境和條件就會崩塌,那么一切就完了——那樣一來我怎樣才能找到她,有什么借口可以去找她呢?……然而,他本能地感覺到這就是要采取的辦法:不要考慮得太多了,在棋盤的薄弱的一角施加壓力。

于是,第二天他出發朝公園走去,帶著一盒很顯眼的香草糖汁栗子和用糖做的紫羅蘭,作為給女孩送行的禮物。理智告訴他,這樣做很有點俗氣,而且這個時候是專門挑選她來公開地表示關心的特別危險的時刻,即使是一個放蕩不羈的怪人在這樣做,尤其是因為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做得非常對——特別地關注過她(他是在發生了驚天動地的事情的時候還能掩飾過去的老手)——他一點也不像你們看到的腐敗墮落的老頭兒,身邊總是放著糖果去引誘小姑娘——但是由于受到內心悄悄產生的一股比理智更加準確的沖動的支配,他仍舊提著禮物,裝模作樣地踏著小步。

他在長凳上足足坐了一個鐘頭,然而她們并沒有來。一定是提前一天離開了。于是,盡管再一次與她相遇也無法減輕前一個星期累積起來壓在他心頭的非常特殊的重負,但是,他還是感受到了一個遭到背叛的戀人的極度惱怒。

理智的聲音告訴他說他又做錯了一件事情,但是他繼續不加理睬,急匆匆地趕到寡婦家,把燈買了下來。她見他呼吸急促的樣子,就請他坐下來,并遞給他一支煙。他找打火機的時候,看到一個長方形的盒子,于是,他像書中的人物一樣說話道:

“也許你會覺得奇怪,因為我們相互認識只有這么短時間,但是,還是請允許我送你一點糖果,不壞的糖果,我想——假如你接受下來,那我會很高興的。”

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很顯然,她與其說感到意外,還不如說是感到高興——并且解釋說,所有的人生樂趣對她都是禁止的,她還說她會把糖果給她的女兒。

“哦——我還以為他們已經——”

“沒有,是明天早上,”寡婦接著說道,一邊手指頭不無遺憾地撫弄著金色的絲帶。“今天我的朋友帶她去參觀針織工藝品展覽去了。她非常地寵愛我的女兒。”她嘆息了一聲,一邊將禮物小心翼翼地放到旁邊一張小桌子上,仿佛這是一碰就碎的東西,而她的很有魔力的客人則詢問她什么可以吃,什么不可以吃,并且聽著她關于這慢性病的長篇敘述,還提及了這種疾病的不同說法,眼光非常敏銳地領會了對于這種疾病的最新歪曲的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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