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章

維也納:我在旅館里與從佩斯趕來的奧爾碧娜見面;晚上,在大學(xué)參加“阿梅里講座”舉辦的讀書會——我對這個可能過于刺人耳目的演講標題略感不安(《大屠殺是一種文化》),但是并沒有遇到任何的麻煩,我可以這么說,結(jié)果恰恰相反……晚餐時,我從奧爾碧娜的臉上也看到了喜悅的反光,她也表示“講演很成功”;兩天后,清晨,在溫和晴朗的秋日蒼穹之下,在維也納火車站的站臺上,我正手忙腳亂地將自己的行李搬上行李推車,已經(jīng)遲到了,我推起行李車朝開往慕尼黑的列車疾趕。在通向站臺的車站門口,站著那位剛才拉我來火車站的出租汽車司機,他正氣喘吁吁地四下張望,他看到我,喊道:“Das k?nnen Sie vielleicht noch brauchen……”(這些東西您可能還有用),他將我的全部證件和裝著所有現(xiàn)金的錢包遞給我,想來,我是在付款時將這些東西隨手放在身邊,并忘在了車里。現(xiàn)在,我是如此自然地將這些東西接過來,并帶著一種輕快的感激跟他握了握手,這一切都顯得自然而然,似乎大城市的出租汽車司機追著一個陌生人歸還他忘在車座上的錢包是一樁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這時,我又推起行李車朝我將要搭乘的列車飛奔。最近幾天,甚至最近幾周,所有奇異的怪事在我身上變成了某種匆忙的、清晨的渴望,變成了某種熱烈的、至今為止并不十分熟悉的認同——這種認同,伴隨著火車站即時的氛圍、秋日朦朧的藍色清晨、周遭鼎沸的喧囂和那些或匆匆疾走、或默默佇立的人們;伴隨著自己的存在以及所有的一切,或說是任何的一切,伴隨著所有在我身上發(fā)生過或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哪怕是死亡。這種認同感還伴隨著瘋狂的冒險,那些冒險的念頭就像黑夜之光似的總是尾隨著我,不時在我的地平線上點燃:這一切都以某種短暫的、節(jié)慶般的形式交匯在一起……只是,當(dāng)我登上列車的時候,我突然想起,自己在匆忙之中忘了給出租汽車司機一些小費,我忽然變得情緒低落,這個疏忽使我重新墜落到令人生厭的現(xiàn)實世界之中。

也許,我們之所以能夠承受生活,是因為這個生活竟如此的不真實;另一方面,因為意識總在不斷地窺視所謂的真實,它渴望真實。

“我開始明白我自己。我不存在。[25]”摘自佩索阿的《不安之書》。

大霧。遠處的阿爾卑斯山脈,時而像一群白色的魔怪突然顯現(xiàn),時而隱遁在棕色的空氣中。

我一旦開始寫作,就必須要從徹底的思維催眠狀態(tài)中脫身出來(關(guān)于這個話題我能說這些,寫作將越來越艱難)。

我在菲爾達芬沒有寫作。我沒有工作,而且也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工作。我已經(jīng)不知道怎么工作了。我一口氣用德語讀完了這部小說——《為了未誕生孩子的祈禱》[26],我已然不知這本書到底是不是自己寫的;如果是我寫的,又究竟是怎么寫出來的——我忘了。你們知不知道,列寧曾用石塊驅(qū)趕夜鶯?這是真的,是我在電視里從一位年輕俄羅斯導(dǎo)演的電影中看到的。我看到一些關(guān)于中風(fēng)后漠無表情的列寧的寫實照片。人們將他帶到克里姆林宮,帶到春日的湖畔,沐浴在陽光之下,人們試圖帶他到所有可能使他感覺良好的地方。但是,夜鶯總在凌晨將他從夢中鬧醒。就在這樣的一個凌晨,他沖進院里,開始轟趕夜鶯。他從地上揀起石塊朝它們擲去。突然,他感到自己再不能舉起石塊,甚至不能抬起胳膊:他癱瘓了。這是不能被扼住歌喉的夜鶯對偉大革命家進行的高雅、輕盈、然而卻像花崗巖一樣堅強的復(fù)仇,這是藝術(shù)家的復(fù)仇。

在菲爾達芬,在瓦爾德拜爾特別墅里,每株纖細挺拔的松樹干上,都帶著醒目的、剛用白石灰刷寫的、很大很白的兩位數(shù)數(shù)字。夜里,當(dāng)M[27]借著汽車刺眼的燈光第一次看到這些被編了號的松樹時,她所受到的震撼是可以想象的。

我們“逃到”維羅那。在回去的路上,一位畢恭畢敬的意大利老婦人在她的園子里試著給我們指路:“明白了嗎?”之后,我們重又到錫箔色調(diào)的施塔恩貝格用早餐,看不到阿爾卑斯山脈,湖水與空氣一片灰蒙,點綴的斑點是雪色的天鵝。我們在去慕尼黑機場的途中迷了路,我們在薩爾斯堡的一個加油站分手,揮手告別,汽車飛快地拐上了國家公路,M匆匆趕回布達佩斯,我則趕回菲爾達芬的住所。在去慕尼黑的列車上,舉行著一個特別的“儀式”:三名德國海關(guān)官員正命令一位旅客——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這是一位講波蘭語的男子——打開行李,把里面的東西掏出來。海關(guān)官員將那名乘客夾在中央,俯著身低聲耳語,沒有任何夸張的動作,沒有人提高嗓門講話。即使我在海關(guān)檢查領(lǐng)域已經(jīng)積攢了一定的經(jīng)驗,但我仍猜不出那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訓(xùn)練有素地工作著,語調(diào)謹慎,態(tài)度禮貌,無可挑剔。

在菲爾達芬,我感到宿醉后的孤單。霧。我徒然地與筆、與紙、與自己較量著。

在慕尼黑散步。我尋找著著名的施瓦賓格區(qū)。沒有找到。或者說我找到的,并不是我要找的。街巷陰郁昏暗。慕尼黑就是這樣,在晚秋,在傾盆的大雨之中,這是一個陰郁十足的地方。在上帝的審判之后,德國完全毀滅了。這些城市,這些街道,所有修復(fù)的或新建的建筑物,都像一塊塊巨大的、在肌膚表面結(jié)痂了的創(chuàng)痕。沒有人會相信:這很美。

我被邀請到萊比錫朗讀我的作品,我冒著冬雨,抵達了一座黑色的、支離破碎的城市,我將在市政府招待所過夜。現(xiàn)在剛到正午,我想吃頓午餐,我從樓上的客房里出來,沿著樓內(nèi)的長廊走到頭,然后,順著樓梯下到餐廳。我向侍者要了一份菜單,他以一種似曾相識的微笑接待了我,似乎我曾在什么地方見過他。他帶著這種微笑將菜單遞到我手中,并問我想吃什么。我回答說:一塊烤肉和一份沙拉,如果可能的話,在主餐前上一盤湯,另外再要一杯葡萄酒。我得到了我點的一切,每樣都非常可口,吃得盤凈杯空。我準備付賬,那位侍者仍掛著那副似曾相識的微笑告訴我:我的賬已經(jīng)結(jié)清了。就在這一剎那,我突然意識到,我來到的是一座幽靈的城市,在這里仍隱約出沒著那類——不到三年之前、也許我是最后一次看到其存在的——專為享受特權(quán)的干部們建立并運營的特權(quán)部門,不管人們從前怎么稱呼它,也不管現(xiàn)在又怎么稱呼它,服務(wù)人員可能還跟以前一樣。我在餐桌上留了五馬克的小費,頹喪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馬上將有人來接我去城里觀光。我朝窗外瞥了一眼,黑色的雨水打著黑色的房子,我窗外的風(fēng)景,是市政府招待所被刨挖了的、堆著泥沙的院子和鋪在泥潭上的、能讓我走進樓房的木板條;我檢查了一下,看看三把鑰匙是不是都帶在身上了:院門鑰匙、樓門鑰匙和房門鑰匙;我被告知:管理員將在傍晚回家休息,他們離開別墅前,會將各種飲料備好,我可以隨時下樓,到大廳將我要喝的飲料取回房間。

主站蜘蛛池模板: 绥芬河市| 钟山县| 会东县| 郯城县| 涡阳县| 东丽区| 兴山县| 永靖县| 大方县| 大同市| 稻城县| 清水河县| 鄂托克前旗| 浦县| 石家庄市| 宜丰县| 延边| 读书| 阿克苏市| 洪雅县| 博白县| 江津市| 平舆县| 宁波市| 应用必备| 沾益县| 桐乡市| 云林县| 来安县| 黔西县| 泽州县| 石家庄市| 钦州市| 蓝山县| 黄龙县| 涿鹿县| 武清区| 土默特左旗| 莱阳市| 西峡县| 灌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