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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偶爾,有一個(無法解答的)問題在我腦際閃現:我到底是誰?到底是個什么人?我與眾不同的經歷到底是什么?J是現在一家新出版社的負責人,昨天他告訴我,我在1988年獲得的四年阿提司尤斯獎學金(Artisjus Stipendium),他就曾是頒發那筆獎學金的評委會成員。當時,所有的人都已在“晚期卡達爾主義”[12]悶熱的體操房里嗅到了一絲改革的清風。評選委員會的成員們心不在焉地在屆屆相同的申請獎學金候選人名單里勾來劃去,這時有一個人——J說,他也記不清到底是誰了——忽然莫名其妙地“拋出了”我的名字。頓時一片沉寂,評委們面面相覷,試圖從彼此的臉上讀出什么:到底可不可能就這樣遴選一個……憑什么呢?說來也是。除了我的兩本小說《命運無常》和就在當年剛剛出版的《慘敗》之外,我并沒有什么其他的罪責。或許,西格利蓋特[13]告密者[14]們關于我“厭惡制度”的舉報并沒給我造成多大傷害。那不過是柏拉圖式的中傷,我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一次所謂的“反抗運動”,我對運動的厭惡與對制度的厭惡旗鼓相當。我就像一只狗一樣地活著,孤獨地將自己拴到自己的謬論上,這種時候,我頂多只能對著月亮狂吠。我以為,沒有人會讀我寫的東西,沒有人會知道我。但事實是,他們準確地知道我的一切,而且卡夫卡式的文書們也在注視著我的命運。正如我小說中的一個人物所言:“有什么必要管它?等一會兒它自己也會翻轉。”是的,他們對我也抱著如此這般的想法。我的人格、我的存在方式以及由此萌生的“作品的不可接受性”是這樣自然而然,用不著對我自己做出任何的判定,只要有公眾的沉默認可就足夠了。我一邊聽著J的話,一邊審度著自己,我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感到厭惡。用不著對這些感覺進行分析,負面的滿足幻覺將所有苦澀的喜悅統為一體。我是獨裁者無可救藥的孩子,打在我身上的烙印就是我與眾不同的地方。這就是我在這塊土地上、在人群中得到的幾乎無法解釋、同時又是最真實的體驗。我一刻也未曾想過自己是無辜的。很早的時候,早在我的孩提時代,我就已經有了這樣的體驗。如果人們與我單獨相處,他們喜歡我;如果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他們則會出賣我;如果人們將目光投向可以犧牲的玩偶身上,每個人都會匆忙不迭地決定背離我。這兩種分離的感覺顯然是由我自己激發的,也許,在我體內原本真的存在某種無辜——換句話講,更不如說是一種幼稚——正是這種無辜,在日常運營的巨大人世間確定了我該扮演的角色。那種由于自卑的境遇所釀造的毒素,完全可以殺掉一個人;然而,在我心靈中隱秘的化學作坊里,我卻通過某種方式將它配制成一種我生活中最為辛辣的調料。在我身上打下的烙印是我的疾患,但同時也是我生命力的激活劑和興奮劑,我可以借此獲取靈感,當靈感乘著瘋狂的雪橇從我的存在中疾滑而出的時候,我就像癲癇突然發作似的,突然找到了表述的形式。在我身上打下的烙印是我的悲哀和資本。現在我需要小心的是,盡管我對它們越來越難以忍受,但是我又不能缺少了它們。問題是,我是否適于過一個正常人的生活?我猜想,對于這個問題——至少在我還生活在這里之前——恐怕我永遠不能得到一個直接、明確的回答;在我生活的地方,這些烙印已經成為永恒,因為它們或許已然變成了我的天性。我在悶熱的房間里讀著馬洛伊[15]的《日記拾遺》。這是一本有趣的書,寫的都是戰爭剛剛結束后那段時期內惶惑不安的無名怨憤(確實是他在日記中遺漏的)。他建議猶太人接受天主教。這個建議僅從這個角度看就難以使人接受,因為——環顧我們周遭的天主教世界——即便在天主教教徒中間,也極難找到多少信徒。

深夜:焦躁不安的行動欲望,語句像長了翅膀似的翩翩而至,感受到一種狂奮的喜悅。我的腿經常浮腫。經常感到頭暈目旋。我喜歡自己身體日趨衰弱的厄運。

昨天,我看到了當代的流浪騎士。那是在夜里。我和奧爾碧娜[16]一起坐在Z夫婦的汽車里。從米什科爾茨市回家[17],在阿爾帕特大橋[18]佩斯側的橋頭上,宛如大霧的浮塵一動不動地彌漫在被夢魘似的街燈籠罩著的藍色世界里,在懸浮的塵埃之間,在悶熱、曠寂的街上,在石頭和柏油路的泥濘處,我們被一個路口的紅綠燈攔住了。匪幫就在這時出現了,從地下通道里鉆出幾個“尼伯龍哥”[19],八到十個體態笨重、動作古怪的家伙,他們穿著防暴警制服顏色的褲子,刮了光頭,其中一個家伙的手中拎著一根長長的木棒(也許是一根著名的棒球棍)。他們寂靜無聲地排著縱隊,趟著浮塵,行進在另一個冥界般的、霧樣的光線里,這是一個悲哀的、嗜血的隊伍,他們瞪著猩紅的眼睛,有誰知道,這是在一種什么樣的霧氣中,他們在獵捕人肉。在他們迷彩制服的褲子上,就像一群渾身斑點的土狼,蠢笨地懷著一種持久的憎恨尋找著——將把誰當成捕獵的對象,也許,他們四處捕獵并不是由于饑餓,而是出于無聊,出于習慣,出于他們對其他生命天生的憎恨。我承認:我揣著一種冰冷的恐懼,盼著路口的紅綠燈在這群正在搜捕獵物的烏合之眾將目光瞥到車內之前——在他們辨出我臉上致命的、無法消除的特征之前——趕緊變綠。這些人類的生靈是地獄幻象的化身,是“荒漠之國”的化身,他們在那里已經不再講話,只是殺戮分尸,然后棄置路邊。這仿佛是一種赤裸裸的自然法則的顯現,但是,這已是一種缺少了誕生與造化的自然法則。我不禁這樣想,一定是在判斷過程中發生了某種極大的錯誤,盡管我很難說出,這個錯誤到底是什么。死亡?還是僅僅是對死亡的恐懼?我看到,我正經歷著的是這個國家令人驚詫的敗落和自殺偏執的轉變[20]。我看到,這個國家的恨意和我自己的記憶正日復一日地與之疏離。我對這個國家的冷漠與日俱增。我逐漸地試圖隔斷與它的聯系。語言——是的,這是唯一將我與之相系的東西。這是多么特別。這種陌生的語言,是我的母語。通過我的母語,我理解了那些兇手。近來,人們經常這么說,說“我變了”。這說的是我的優點?還是我的缺點?我覺得,這說的還是我的優點,不過聽起來像是對我不滿。近幾天V曾怨憤地沖我說“我失去了內在的深沉”,因為我談論了版權問題和物質的東西。怎么了?莫非是奴隸的地位和專制的幼稚賦予了我“內在的深沉”?四十年來,莫非我一直是違背著自己的天性——或者簡而言之,一直違背自然地生活的嗎?想來,這并非絕無可能……我自己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變化,不錯,我是以另一種方式意識到的。我將自己與目前的環境決然分開,好像是在其中升華,有的時候我只是手抓腳攀,一動不動地掛在那里,使自己不會再像以往那樣地隨之沉入抑郁的幽深潭底,這已然像是一種挑戰,甚至顯得缺少團結,顯得像一種出賣。在地平線上,某種無法把握的機遇,向我閃爍出弱得幾乎令人難以看到的微暗燭光,這個已然可以視為墓地的訊息,和我生命衰竭的開始。這是一個特別的瞬間,一個特別的驛站,假如我要在道路岔向四面八方之前不遺余力的話,那么,我便可以在這里采摘幾束神秘的“關聯”,并將其扎起成束,就像是從路邊采集的五彩繽紛的野花。總之,與此同時,在《船夫日記》的寫作與出版的同時,一種較為狹窄的生活模式的改變(我的)與一種較為寬廣的生活模式的改變(國家的)相互撞擊。我知道,這兩種事件的同時發生與存在,對我來說并不會使我受益:與此同時,在巨大的世界創作室里,帷幔剝落了,露出了荒蕪的鄉村,在一個很小很小的旮旯里,從廢墟里筑起了一棟剛封頂的建筑(盡管可能將會倒塌,而且一點也不完美);我知道得很清楚,而且這樣感覺到:這無可拯救。我想繼續走下去,但是在我體內顫動著惶惑不安,某種無法抵御的鄉愁。想來,我也害怕孤獨,害怕讀書,害怕那些自虐的時分,害怕在被遺棄的心緒中潛藏的能量,害怕這種由來已久、與我長成一體、頑固不化的生活方式,害怕直面那些不斷摧毀的力量,可以這樣說:我就這樣面對這一切地活了過來,就像是上在弓弦上的箭鋒……這是一個巨大的歷險,這是一種欣悅,我揣著決然的沮喪活了過來,現在驀然回首,仿佛像一位老人在回顧自己年輕的時代。

[21]0月末,我來到萊維屈恩的菲爾達芬1,人們通常認為這是“萊維屈恩住過的村子”——后來我翻閱小說《浮士德博士》[22],當然,萊維屈恩的村子并不叫“菲爾達芬”,而是叫做“普法伊費爾”(Pfeiffering)。

這也無所謂。

我在施塔恩貝格湖畔[23]已經住了三個月了。我總是出門,歸宿,就像一個職業的房客,總是披星戴月地很晚才回來,仿佛是頭夜里出獵的野獸,循著一條條捷徑。

我對法蘭克福的幾個片段的印象:書展、采購的戳子敲在帶去購書的皮箱上;盡管上面寫的東西我只字不懂,可我卻總是等著那一道帷幔什么時候掉下來(盡管我既不知道那到底是一幅什么樣的帷幔,也不知道它應該從什么上邊落下來);一些令人愜意的荒謬。一位出租車司機將我帶到火車站,從他的側影看去,顯得十分尊貴,并具有一股獨特的氣質;然而,在側影的后面卻有著某種內在的衰損的痕跡——是由于他缺失的牙齒?還是由于某種生活方式?誰會知道,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常見的疏忽。他操著一口不純正的德語,抱怨德國人對陌生人種越來越嚴重的憎恨。突然,他搖下車窗,跟一個正坐在自己的出租車內停在出租車站休息的同事打了聲招呼:“哈羅,將軍!”隨后笑著告訴我說,那位同事在法蘭克福開始開出租車之前,曾在薩達特[24]的軍隊里當過將軍(我覺得,我身邊的這位具有獨特氣質的司機可能是埃及人)。他很健談,就像一個蒙受災難民族的蒙受災難之子。他很快扯到了政治,而且開始評論猶太人問題。我一聲不響地聽著,就像一位態度冷漠、一心趕向火車站的游客,不會將自己的目標與通向目標的街巷相混淆。我給了司機不少的小費,但我隱藏了一個秘密,沒有告訴他:這些小費他是從一位猶太人手里得到的。——柏林,這座被分割兩半的城市的統一歷盡了興衰與坎坷。歸根結底,這個令人難以想象的統一的體驗:事實上并不是人們期望的。由于缺乏建設的經驗,結果面對驟然變得遼闊的空間與激增的機遇,尤其是面對迫在眉睫、刻不容緩、急待解決的事務,人們突然感到的是一股怨憤和令人激動的無奈感。怔怔地望著老年的歐洲終于實現了已渴望幾十年了的、假想的目標,現在人們則警醒地注意著:不要延怠那些被寄予的重任,應該激勵那些督促自己思考、革新、創造的行為。長髯飄飄的歐洲,就像一個吝嗇的老翁,當異性向他邀舞的時候,他總是用拐杖撥開那些邀他跳舞的年輕姑娘,因為,他腦子里只存在一個念頭:這些姑娘是圖他的錢。“這個世界的渺小,是由日益嚴重的腦血管硬化和對自己葬禮的預感造成的。”我在《猶太人社會》中這樣讀到。當那晚活動的組織者,一位身材矮胖、有點氣喘的婦人站在我面前時,我忽然感覺這張面孔我很早以前就在佩斯見過,但是很快發現,那位婦人是從英國來的,是倫敦人。終于,我必須承認一個我至今難于承認的事實,“猶太人”并不僅僅是一個抽象的概念(當然,它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一種人和一類人。簡而言之,盡管不是所有的猶太人都是猶太人,正如勛伯格所言,然而,每一個猶太人都不能逃避這個事實:他是猶太人(這則是我自己的體驗)。(只要看看近來佩斯的猶太知識分子的面孔就會知道。四十年來,這些人始終相信,自己再也不用正視自己曾是猶太人的事實了,只是因為在卡達爾類似洗腳水的公眾當中,詞、記憶、哀悼和真理都被視為禁區——是的,只要看看這些痛苦驚愕、惶惑不安、猶豫不決、時而憤怒的面孔,只要聽聽這些痛苦驚愕、惶惑不安、猶豫不決、時而憤怒的話語,就會感到他們對那段沉沒歲月的愚蠢懷舊,或者對新的“猶太人自我意識”的蘇醒——但是,在他們中也有人忽然將自己的出身視為一種麻煩,突然暴發出一陣癲狂的暴怒。現在,這些猶太人在無奈的痛苦之中搖身一變,作為“仇視猶太人”的撰稿人跟著一群已經墮落成畜群了的知識分子沖鋒陷陣,他們怒吼著、高呼著那個已經變成、已被變成了午夜沙漠的所謂的“匈牙利精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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