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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 艾柯與卡里埃爾相遇的意義

向人類這一半天才、半愚昧的造物致敬

“這一個扼殺另一個。書籍扼殺建筑。”雨果借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弗羅洛之口說出這句名言。[1]建筑當然不會消失,但它將喪失文化旗幟這一功能,因為文化處于不斷變化之中,“思想化作書,只需幾頁紙、一點墨水和一支筆;兩相比較,人類的智慧放棄建筑而轉至印刷,又何足怪哉?”我們那些“石頭砌成的圣經”[2]并沒有消失,但自從手抄本和印刷書大量涌現,書這個“智慧的蟻穴”,這個“所有想象如金色蜜蜂攜帶著蜜簇擁而至的蜂巢”,在中世紀末突然奇異地使建筑喪失了地位。但若要說電子閱讀終將損害印刷書籍,讓它們徹底走出我們的家和我們的習慣,卻也沒什么道理。電子書不會扼殺書。古騰堡[3]和他的天才發明,當初也沒有立即取代莎草手稿和羊皮紙卷軸(volumina)的交易。實用與習慣并存,人類最喜歡的莫過于擴展各種可行性。電影扼殺繪畫了嗎?還是電視扼殺電影?那么歡迎來到遠程閱讀版塊,只需一個屏幕,我們就能進入世界各地的數字化圖書館。

真正的問題在于,屏幕閱讀將給我們迄今為止翻著書頁的生活帶來何種改變?這些嶄新的“小白書”將讓我們贏得什么?又將讓我們失去什么?陳舊的習慣——也許吧;某種神圣性——當一種文明將書置于圣壇之上,書就環繞著特殊的神圣性;某種作者與讀者之間獨有的私密關系——超文本的概念必然要破壞這種私密;“隱修”(cl?ture)的概念——這是書籍、顯然還有某些閱讀行為所具有的象征意義。在法蘭西公學的第一堂課上,羅歇·夏爾蒂埃[4]說道:“電子革命打破了話語與其物質性之間的舊有聯系,迫使我們理性地審視一切與寫作有關的行為和概念。”這是一場深刻的劇變,很有可能,但我們終將從中恢復。

讓–克洛德·卡里埃爾與安貝托·艾柯的對話不是為了定義大規模(或非大規模地)采納電子書可能帶來的變化和騷亂。他們都是藏書家和珍本愛好者,四處追蹤尋索印刷初期珍本[5],這些經驗使他們持有以下觀點:書籍就像輪子,代表想象秩序中的某種完美,無法超越。人類社會發明了輪子,輪子從此就周而復始,沒完沒了。倘若我們把書籍的產生追溯至古抄本(大約公元2世紀)或更古老的莎草手稿,擺在我們眼前的還是同一種工具,就算它本身經歷了蛻變,依然異乎尋常地忠于自我。書籍就像一種“知識或想象的輪子”,任何得到認可或遭到質疑的技術革命都不能停止它的轉動。這一點一經確認,真正的對話也得以展開。

書籍做好了技術革命的準備。可是書究竟是什么?我們架子上的書,全世界圖書館里的書,包含了人類自書寫以來所積累的知識與夢想的書,究竟是什么?我們如何看待這場以書為名展開的精神奧德賽?書朝我們舉起了哪面鏡子?如果只考慮書業大潮的浪尖泡沫——那些文學共識賴以建立的經典杰作——我們是否忠于書籍的根本功能:妥善保存那些受遺忘威脅的、隨時可能消亡的東西?此外,鑒于人類文明的浩瀚典籍同時也反映出令人驚訝的貧乏,我們是否應該接受一個頂不討喜的自我形象?我們自身的進步使我們忘卻苦難,以為自己永遠逃離了苦海,但書籍一定是進步的象征嗎?書籍究竟在對我們說些什么?

圖書館見證了人類自身的某種最真誠的認知,正是這一見證的本質引發了上述疑問。這些疑問又引發另一些有關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件的疑問:書是否忠實反映了人類天才在各種靈感之下的創造?這個問題一經提出,必然引起不安。我們怎能不立刻想起無數書籍葬身其中的烈火?由于這些書籍及其象征的言論自由,眾多審查官應運而生,他們控制書的使用和傳播,有時甚至徹底沒收。當有組織的銷毀不再可能時,火焰甚至把整個整個的圖書館帶向沉默,僅僅出于焚燒與毀滅的純粹熱情。一個個火刑堆熊熊燃燒,相互催熱,直到形成這種說法:數量龐大得不可控的書籍,必須加以某種形式的管束。因此,書籍產生史是與不折不扣并且不斷更新的書籍破壞史相伴相生的。審查、無知、愚蠢、審訊、火刑、忽略、消遣、火災等造成了書的旅程中不計其數的暗礁,有些還是致命的。倘若《神曲》佚失,任何檔案整理和文獻保存的努力都無法使它起死回生。

我們思考廣義的書籍概念,思考那些頂住各種毀滅威脅、存留至今的書,并由此形成本書對話圍繞展開的兩個主題(這些對話分別在卡里埃爾在巴黎的家中和艾柯在蒙特徹里諾的家中斷續進行)。所謂文化,實際上是一個不斷揀選和過濾的漫長過程。各種書籍、繪畫、電影、漫畫、藝術品的完整藏品,要么保留在審查者手里,要么從此消失于火中,要么只是漸漸為世人遺忘。今天留下的書,在過去幾世紀的龐大遺產中,是最佳的一部分?還是最差的一部分?在創造性表達的各個領域里,我們究竟收集了純金塊還是泥沙?我們至今仍在閱讀歐里庇得斯、索福克勒斯和埃斯庫羅斯,稱他們為古希臘三大悲劇詩人。然而,在《詩學》這部討論悲劇的著作中,當亞里士多德援引在他看來最為出色的悲劇作者,卻沒有提到以上三位詩人的名字。那些佚失的作品是否就是最好的,比我們保存的更能代表古希臘悲劇?從此又有誰能幫我們解決這樣的困惑?

在亞歷山大圖書館以及其他同樣葬身火海的圖書館,無數莎草卷軸被付之一炬,它們當中或許也有不少蹩腳作品,一些沒有品相或愚蠢不堪的作品,我們能否借助這個想法安慰自己?既然圖書館也收藏了大量無用的財富,我們能否換一種相對的眼光來看待這些歷史的巨大損失,這種對人類記憶的自覺或不自覺的抹殺,從此滿足于我們保存下來的東西,滿足于文明社會用盡世上所有技術竭力穩妥保存、卻終究無法持久的東西?無論我們怎樣決心讓歷史說話,我們在圖書館、博物館和電影資料室里只能找到那些時間沒有或尚未銷毀的作品。我們從此意識到,在一切均被遺忘之后,文化只能是那些幸存下來的東西。

在整個漫談過程中,最令人愉快的莫過于“向愚蠢致敬”。人類的愚蠢默默守候著他們巨大而固執的勞作,絕不為他們偶爾的專斷而自咎。正是在這一系列對話中,我們看到了符號學家艾柯與電影編劇卡里埃爾這兩位藏書家、愛書人相遇的意義。艾柯收藏了一系列有關人類的虛假和謬誤的極其珍貴的作品,在他看來,這些作品權衡著任何試圖建立真理的傾向。他解釋道:

人類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造物。他發現火,建就城市,創作美妙詩篇,解釋世界萬物,創造神話形象,等等。然而,與此同時,他從未停止與同類戰爭,鑄下大錯,毀壞環境。在高等心智與低級愚蠢之間的平衡,最終形成某種近乎不好不壞的結果。因此,當我們決定談論愚蠢,從某種意義來說,我們在向人類這一半天才、半愚昧的造物致敬。

書籍既會如實反映人類追尋更好生活的憧憬與稟賦,必然也會有言過其實的夸耀和貶低。因此,我們也不要指望擺脫那些虛假、錯誤的書籍,甚至那些以可靠的眼光來看完全愚蠢的書籍。它們將如忠實的影子,追隨我們直到最后一刻,毫不欺瞞地講述我們曾經是,尤其我們現在還是——熱情、固執但確實毫無顧忌的探索者。當謬誤僅僅屬于那些勇于探索并犯錯的人,謬誤就是人性的。每一道得以解答的方程式,每一個得到證明的假設,每一次得到改進的實驗,每一種獲得共識的觀點,在到達這些以前,有多少道路通向絕境?人類渴望最終超越自身令人厭煩的卑劣性,在他們身上,這些書喚醒了夢想,與此同時又損壞那些夢想,使之黯淡。

作為著名電影編劇、戲劇家和評論家,卡里埃爾對愚蠢這一不為人知的紀念碑表現的關注也毫不遜色。在他看來,人們對愚蠢的探尋還不夠充分。他曾以“愚蠢”為題撰寫過一本書,此書經得持續再版:

六十年代,我和居伊·貝什泰爾在寫后來不斷再版的《愚蠢辭典》時曾自問:為什么只關注智慧、杰作和精神豐碑的歷史?在我們看來,福樓拜所珍視的人類的愚蠢要普遍得多,這是顯而易見的。愚蠢更豐富多產,更具啟發性,在某種意義上,更公正。

卡里埃爾對愚蠢的關注使他完全能夠理解艾柯,理解他努力收集這些證明人類激情的東西——熾熱、盲目、將人引入歧路的激情。我們顯然可以在愚蠢和謬誤之間辨識出某種聯系,某種秘密的同謀關系,幾個世紀以來,似乎沒有什么能夠挫敗這種關系。然而最令讀者驚訝的也許在于,在《愚蠢辭典》和《虛假戰爭》兩位作者的問答之間,存在著感同身受的默契,這一點在對話中時時得到映現。

讓–克洛德·卡里埃爾和安貝托·艾柯饒有興致地觀察和記錄著人類探索過程中的這些意外事件,他們深信,若要對人類的奇遇有所領悟,就不僅要通過人類的輝煌,還要通過人類的失敗。在這里,他們圍繞記憶展開出色的即興言談,從各種難以彌補的失敗、缺陷、遺忘和損失說起——所有這一切,與我們的杰作一起,成就了人類的記憶。他們津津樂道地揭示,書籍盡管遭到各種審查的迫害,最終還是得以穿過那張開的大網,這有時是好事,有時卻可能是壞事。書寫的普遍數字化和電子閱讀器的使用給書籍帶來極大挑戰,本書對書籍的幸與不幸的揭示,有助于調和這些眾所周知的變化。卡里埃爾和艾柯的對話在向古騰堡印刷術微笑致敬之余,也必然使所有讀書人和愛書人心醉神迷。說不定它還將在那些擁有電子書的讀者心中催生起懷舊的鄉愁,這不無可能。

讓–菲利浦·德·托納克[6]

注釋:

[1]雨果在《巴黎圣母院》第五卷第二章以弗羅洛的這句謎般的話語為標題,探討了其背后的思想:“不幸,這一個將要扼殺另一個。”——本書注釋若非特殊說明,均由譯者、編輯所加。

[2]指教堂。

[3]古騰堡(Gutenberg,約1400-1468),西方活字印刷術的發明人。他最早印刷了一百八十多冊《圣經》,稱為“古騰堡圣經”。艾柯和卡里埃爾在對話中多次談到這一所有藏書家夢寐以求的印刷初期珍本。

[4]羅歇·夏爾蒂埃(Roger Chartier,1945-),法國歷史學家。

[5]印刷初期珍本(incunable),指初有印刷術時的出版物,也就是從古騰堡圣經算起直到1500年前出版的所有書籍。正文“今天出版的每本書都是后印刷初期珍本”一章中將詳細談到這個概念。

[6]讓–菲利浦·德·托納克(Jean-Philippe de Tonnac),評論家、記者,本書的對話主持人。曾著有一部勒內·杜馬爾傳記、多部有關科學、文化和宗教的對話集,以及一部論死亡與不朽的科學與信仰百科全書。

譯者:吳雅凌
上架時間:2020-03-16 14:15:34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已經獲得合法授權,并進行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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