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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1)

The Fall of Edward Barnard[8]

貝特曼·亨特睡得不好。從塔希提到舊金山的航程是兩個禮拜,他一直在心里盤算著他的故事該如何陳述;然后是火車上的三天,他都在反復推敲自己想好的詞句。但還有幾個小時就到芝加哥了,疑慮涌了上來。他的是非之感平時就很敏銳,此時更擾得他靜不下來。他總懷疑自己還未將所有可能的辦法一一盡力嘗試,更何況想出那“不可能的辦法”也本該是他分內的事;這次的得失很關乎自己的福祉,而他似乎是因為有了私心便忘卻了騎士精神,想到這一點他就不安起來。對于自我犧牲的想象讓貝特曼很著迷,但無力踐行卻又讓他有些空落落的。他就像一個慈善家,本來是毫無利己動機地為窮人造了些適配的居所,到頭來卻發(fā)現這是筆收益巨大的投資。投于水上的面包[9]獲得了百分之十的收益,高興是難免的,但回味自己美德時的快慰卻因此打了折扣,他又覺得不舒服。貝特曼·亨特很清楚自己良心是清白的,但等他把這段經歷講給伊莎貝爾·朗斯塔夫聽時,面對那雙冷冷的灰色眼睛,他不知道聲音是否還能保持鎮(zhèn)靜。那是一雙看得遠、有智慧的眼睛。她用自己一絲不茍的誠實和正義來要求他人,一旦別人的行為有任何一處不合她意,沒有什么批判比她冰冷的沉默更為嚴厲。而且她的裁決沒有申訴一說,她是那種定了心意便不會更改的人。但貝特曼愛的正是這樣的她。他愛的不僅是外在的美——纖瘦、挺拔,臉永遠驕傲地面向前方;他愛的更是伊莎貝爾的靈魂。因為她的真實,她對是非感固執(zhí)的堅持,以及無畏的人生態(tài)度,貝特曼覺得自己女同胞的所有可貴品質都集中體現在了伊莎貝爾身上。但他又同時覺得伊莎貝爾不單單是個地道的美國姑娘,她的完美又在某種程度上與她的環(huán)境息息相關,世界上除了芝加哥沒有第二個城市可以造就這樣一個女子。他想起自己會對伊莎貝爾的驕傲造成那樣沉痛的打擊,只覺得猝然刺痛,然后自然又想到愛德華·巴納德,心頭的怒火又燃了起來。

可當火車駛入芝加哥,看到長長的街道、灰色的建筑,他又受到鼓舞。一想到州街和沃巴什大道擁擠的行人、忙碌的交通和它們的喧嘩嘈雜之聲,他便覺得急切難耐。這是讓他覺得自在的地方。他也很高興自己出生在美國最重要的城市里。美國要在經濟發(fā)展的各種可能性中尋找它的未來,舊金山太閉塞,紐約不夠硬氣,而芝加哥位置得天獨厚,市民又精力充沛,注定要成為這個國家真正的首都。

貝特曼走下火車,在站臺上自言自語道:“在我有生之年,芝加哥大概能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父親來接他,兩人親熱地握了握手,往車站大門走去;父子倆都頎長、勻稱,面相也差不多,有秀氣而嚴肅的五官,嘴唇都很薄。車就等在外面,他們坐了進去。亨特先生留意到兒子看著街道,眼神里都是驕傲和喜悅。

“回來挺高興吧,兒子?”他問。

“您正說中了我的心思。”貝特曼說。

他的眼睛只是看不夠這騷動不止的場面。

亨特先生笑道:“這里交通大概比你那南洋小島上更忙碌些。你覺得那邊怎么樣?”

“那還是給我芝加哥吧,爸。”貝特曼回答。

“你沒有把愛德華·巴納德帶回來。”

“沒有。”

“他怎么樣?”

貝特曼沉默了片刻,他英俊、敏感的臉陰沉下來。

“我現在還不想談他,爸爸。”他終于說道。

“沒事,兒子,我猜你媽今天一定高興壞了。”

他們從洛普區(qū)擁擠的街道開了出來,沿湖一路行駛,停在一幢恢弘的建筑前。這是亨特先生好幾年前自己造的房子,式樣是完全照著盧瓦爾河邊的一座城堡來的。貝特曼剛剛到了自己房間就撥通了電話;里面那個聲音傳來時他的心怦怦直跳。

“早上好,伊莎貝爾。”他興高采烈地說道。

“早上好,貝特曼。”

“你怎么聽得出來是我?”

“我上次聽到你的聲音也沒有隔多久啊。而且,我一直在等你電話。”

“我們什么時候能見一面?”

“你要是今晚沒有更要緊的事,不妨來我們家吃飯吧。”

“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有更要緊的事。”

“那么說,你有不少消息要匯報了?”

他似乎在伊莎貝爾的口氣聽出了一絲擔心。

“是的。”他回答。

“那好,晚上告訴我吧。再見。”

她掛斷了電話。這的確像她,如此關心之事,居然能毫無必要地再等上幾個小時。在貝特曼看來,這種自制中所展現的堅忍實在讓人欣賞。

吃飯的時候,除了他自己和伊莎貝爾,桌上只有朗斯塔夫先生和太太。他看著伊莎貝爾引導著大家說些文雅的閑話,腦海里卻想到一個罩在斷頭臺陰影里的侯爵夫人,還在就著街談巷議打趣。她五官精致,上嘴唇短得很具貴族氣質,再加上一頭濃密的金發(fā),不由得又讓人想起那個侯爵夫人來。大家都看得出來伊莎貝爾身體里流的是整個芝加哥最高貴的血液,雖然他們對此議論時說的未必都是放得上臺面的話。她精致的美放在這個餐廳里很合適。他們家的房子復制的是威尼斯“大運河”邊的一座宮殿,而伊莎貝爾促成了一位英國專家把它裝潢成路易十五的風格。這位多情帝王的優(yōu)雅風格襯得她更為可愛,同時也因為這個女子而更顯深沉。伊莎貝爾頭腦儲備豐厚,所以她聊天不管如何輕松,從來都不輕佻。她聊起下午和母親去聽的社交音樂會,聊起一位英國詩人在芝加哥大禮堂的幾次講座,聊起政治局勢,聊起父親最近在紐約花了五萬美金購得的一幅歐洲藝術大師的畫作。聽她說話能讓貝特曼安心。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文明世界,回到了教養(yǎng)和人類成就的中心;而心里那些煩擾的聲音,原本嘈雜得一點也壓不下去,現在也終于安靜了。

“天吶,回芝加哥真好。”他說道。

晚餐終于吃完,出餐廳的時候伊莎貝爾對她母親說:

“我?guī)ж愄芈ノ倚》块g。我們有好幾件事要聊一聊。”

“那你們好好聊,親愛的,”朗斯塔夫夫人說,“你們待會兒要找你父親和我的話,我們在杜巴里夫人[10]房間。”

伊莎貝爾帶貝特曼上了樓,領他進了房間。這里有他很多美好的回憶。雖已經那么熟悉,每回走進來他都欣喜地按捺不住那聲驚嘆。伊莎貝爾也四下看看,微微笑起來。

“我覺得還是成功的,”她說,“最重要的是要把事情做對。這里小到煙灰缸都一定是那個時期的。”

“我想這也正是它的美妙之處。就像所有你做的事情一樣,都正確到無可挑剔。”

他們在爐火前坐下,伊莎貝爾用平靜而鄭重的眼神看著他。

“好了,有什么要告訴我的,快說吧。”她說。

“我甚至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愛德華·巴納德會回來嗎?”

“不會。”

接下來是一陣長長的沉默,但這沉默中兩人都心事萬千。這個故事不好說,因為里面有些內容怕是要冒犯她敏感的耳朵,他說不出口,但不管是對她還是對自己,只有把全部真相說出來才公平。

故事開始還要算到他和巴納德還在讀大學的時候,那是一場專門讓伊莎貝爾·朗斯塔夫在社交界登場的下午茶派對。他們其實早就認識伊莎貝爾,那時她還是個小姑娘,而他們還是腳步輕捷的少年。伊莎貝爾去了歐洲兩年完成學業(yè),而今回來,他們重識這個可愛的女孩真是又驚又喜。兩人都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但貝特曼很快看出來,伊莎貝爾眼里只有愛德華,為了友情,他甘愿退而成為那個女孩吐露心里話的知己。有一些難熬的時刻,但他無法否認愛德華配得上他的好福氣,又因為他看重這份友情,生怕它受損,所以從來沒有透露過自己對伊莎貝爾的情愫。僅僅過了六個月,兩個年輕人就訂婚了。但他們的歲數還實在太小,伊莎貝爾的父親決定婚期最起碼延到愛德華畢業(yè)之后。那也只剩下一年了。貝特曼記得婚禮之前的那個冬天,那么多的舞會、戲劇欣賞會和隨便的小聚,他都是那個永遠在場的第三人。雖然對方即將成為朋友的妻子,但貝特曼的愛并未減少;她的一個微笑,不經意間向他扔來開心的只字片語,悄悄向他透露的小心思,始終能讓他感到快樂。他還有些自得地祝賀自己,只因為他從來沒有眼紅過兩個朋友的幸福。然后意外發(fā)生了。一家大銀行倒閉,市場上有些慌亂,愛德華·巴納德的父親突然發(fā)現自己破產了。有天晚上他回到家告訴妻子他已經身無分文,晚餐之后,他去了自己的書房,開槍自盡。

一周之后,一臉蒼白和疲憊的愛德華·巴納德找到伊莎貝爾,請求她解除婚約。她唯一的答復是用雙臂繞上愛德華的脖子,痛哭落淚。

“不要這樣,親愛的,會讓我動搖的。”他說。

“你覺得我會放你走嗎?我愛你。”

“可我現在還怎么娶你呢?已經完全不可能了。你父親不會允許的。我連一分錢都沒有。”

“難道我會在乎嗎?我愛你。”

他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了伊莎貝爾。他必須馬上掙錢,一個叫喬治·布朗施密特的人是他們家的老朋友,提出讓愛德華加入他的生意。這個布朗施密特在南太平洋做買賣,他在那里的很多島上都有辦事處。他的建議是愛德華可以去塔希提干上一兩年,這門生意比較復雜,愛德華跟著最好的經理人可以找到些門徑,到時候他承諾會在芝加哥給他安排一個職位。這個機會千載難逢,等他解釋清楚之后伊莎貝爾又滿面笑容了。

“你這傻瓜,那你為什么還要折磨我呢?”

他聽了這句話,臉上一下有了光彩,眼睛也亮了起來。

“伊莎貝爾,你的意思不會是你要等我吧?”

“你不覺得你值得等待嗎?”她微笑道。

“這時候就別拿我開玩笑了,求求你嚴肅一點,這一去可能就是兩年。”

“別怕,愛德華,我愛你。你回來之后我就嫁給你。”

愛德華的新雇主不是一個喜歡拖延的人,之前就和愛德華說好,如果他接受這個職位,那就必須一周之內從舊金山出發(fā)。最后一晚他是和伊莎貝爾一起度過的。吃完晚飯,朗斯塔夫先生說他要和愛德華說幾句話,然后就把年輕人帶到了吸煙室。之前女兒將愛德華的計劃告訴他的時候,朗斯塔夫先生就很和善地應允了,所以愛德華琢磨不透他還有什么神秘的訊息需要傳達給自己。當他看到主人甚至有些窘迫時,他更摸不著頭腦了。朗斯塔夫先生說話磕磕絆絆起來,東拉西扯最后終于說到了正題。

“我猜你聽說過阿諾德·杰克遜。”他說道,一邊皺著眉頭看著愛德華。

愛德華猶豫了一下。他倒是很樂意否認對這個名字有任何了解,但是他天生坦率,只能說:

“是的,我聽說過。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完全沒有在意。”

“芝加哥真要說沒有聽過阿諾德·杰克遜,恐怕也沒有幾個,”朗斯塔夫先生忿忿地說,“可要是沒聽說過的想找人問問,樂意說的人估計也少不了。你知不知道他是我太太的兄弟?”

“是,我知道。”

“當然我們多年來和他沒有什么聯系,他當時一有機會就離開美國了,我猜這個國家也很高興能送走他。據我們所知,他似乎就住在塔希提。我的建議是,離他越遠越好,不過要是你真的聽到了他的什么消息,我和我太太很希望你能讓我們也知道。”

“沒問題。”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想必你是想快點去找兩位女士了。”

差不多每個家庭里總有那樣一個人,如果親戚鄰居好意不提起,他們自己也很愿意把這個人忘記,要是他們運氣好,到了下一輩或下下一輩,或許此人的乖戾舉動還會帶上些傳奇的光彩。可一旦這個人還活著,而他的古怪行徑又不能簡簡單單地用“他害過的人只是他自己”開脫——比方說,他若只是嗜酒或在情場上三心二意,那倒的確做不了多少惡——唯一的辦法只有置若罔聞了。而朗斯塔夫家就是這樣對待阿諾德·杰克遜的。他們從不提起他,甚至他曾經住過的街道他們都避而遠之。他們又沒有那么狠心,不忍看見阿諾德的妻子兒女因為他的不端而受苦,多年來一直資助他們,但雙方不成文的約定是他們只能住在歐洲。他們用盡辦法想要掩蓋阿諾德·杰克遜的痕跡,心里卻清楚大眾對于那件丑聞的記憶,并不比當時讓世界為之側目時要模糊多少。所謂家丑,任何人家都很難找到比阿諾德·杰克遜更壞的例子了。他曾經是個富有的銀行家,在當地教會也有地位,做了很多善事,不但親友伙伴敬重(他的身體里流淌著屬于芝加哥望族的血液),而且也因為自己的品格而聲名遠播。突然,他被逮捕了,罪名是欺詐。審判時他的罪行昭示于公眾,這絕不是那種可以用一時抵擋不住誘惑可以搪塞的,其中的每個細節(jié)都慎重而縝密。大家發(fā)現阿諾德·杰克遜原來是個極其險惡之人。當他被送進監(jiān)獄接受七年的刑期時,幾乎人人都覺得這是輕饒了他。

當夜分離之時,這對戀人少不得要山盟海誓一番。伊莎貝爾哭成了個淚人,但心里確知了愛德華的心意,也算是些微的慰藉。與愛德華道別讓她痛苦,但因為他的愛她又覺得幸福,這實在是奇怪的情緒。

那已經是兩年多之前了。

因為塔希提的信一個月遞一次,他每次都寫,一共二十四封;而且每一封都是情書該有的樣子。親密、討喜、溫柔,有時候還很幽默,特別是最近的幾封。一開始字里行間滿滿都是思鄉(xiāng)之情,都是他想要回到芝加哥和伊莎貝爾身邊的渴望;伊莎貝爾有些擔心,回信勸他要堅持。她怕的就是他會急著跑回來,結果丟了這么好的一個機會。她不希望自己愛的人不懂得堅持,在信里引用了如下的詩句[11]:

氣節(jié)減卻一分

談何半點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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