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與敬
公都子得到孟子教的這一招,又回來跟孟季子打舌仗了,把老師的話重復一遍,可見公都子并不高明,他只是把老師的一套照背。而孟季子這個人并不糊涂,聽他講了以后,對他說:敬叔父,也是恭敬;敬弟弟也是恭敬,可見恭敬在使用的時候,因為“位”不同,對象就不同了。可見敬與不敬,不是在內的;而敬與義之間是在外面,外面對象不同,就有敬與不敬了,可見你老師所說敬是內在的,還是不對。
這一下公都子好像也聰明起來了,他說:那不然,冬天冷,就要喝牛肉湯,吃火鍋;夏天熱,就要吃冰水。
公都子這句話,仍是有問題的,如果我是孟季子,我就說:你講的飲食,也還是因為冷才吃牛肉湯,因為熱才吃冰淇淋,冷與熱還是在外,不是在內呀!
其實,連孟老夫子也沒有對徒弟交待清楚,孟季子講的“敬”是敬禮之敬,是行為的,屬于外面的恭敬之敬;孟子所謂的“敬”,是內心管理自己的恭敬之敬。為了一個名詞,又在那里爭,所以說他們專門把王大娘的裹腳布,拿來兩頭扯,然后雙方都說:王大娘的腳在我這里。
古人學佛的有詩:“心想入定終非佛,人到無求不羨仙。”學佛的人,入了定并不是成就了佛,佛在定與不定之間,雖然打坐入了定,但這并不就是成佛了。“人到無求不羨仙”,人生做到了一切都不求的時候,神仙也不要當。人為什么想求長生不老?因為怕死,遂有所求。這兩句詩真好,正如一般人學佛,以為盤起腿來,閉上眼睛,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定,那是死人,不是定。
人生的人格確定了,例如我決定做好人,不做壞事,那不是打坐可以做得到的。遇到外界的引誘、脅逼,仍能無動于衷,這不需要打坐,而是見地的確定,就叫做定。所謂“知止而后有定”,定的道理,不在外,不在內,不在中間;定者,就是孟子所講的“敬”。孟子說的內在的“敬”,就是這個定,是人生觀點、目的、立場,確定而不變,那就是“敬”。而他們用先斟誰的酒,祭祀先向誰行禮來辯論,根本毫不相干。孟老夫子的學生更不行了,到了外面跟人家辯起來,還是連連吃癟。
各派的人性論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為君,而有象;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以紂為兄之子,且以為君,而有微子啟、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則彼皆非與?”
在中國文化哲學中,這里是討論人性的基本重要問題,人性是善的嗎?是惡的嗎?或不善不惡的嗎?
孟子的學生公都子向老師請益,他說告子的意思說,人生來的時候,無所謂善,也無所謂不善。
另一個說法是,“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這一個觀點,牽涉到歷史哲學,牽涉到政治問題與社會問題。它的意思是,人性可以為善,也可以因環境引誘而為不善。
這一個觀點就很奇怪了,以現代的話語來說,就是環境在影響人,人性本來無善惡,但受時代、環境、物質的影響而變。這理論是誰提出來的?在《孟子》一書中沒有說明,只是說有人如此說而已。但是,假如以佛學的名詞說來,人性的善惡是“依他起”的,受時代、文化、環境等等的影響,就是屬于“依他起”。而這一派主張的人也說:當時代太平的時候,如周文王、周武王的時代,上面有最好的領導,有最善良的政治,是安定的時代,所有的老百姓跟著都好善;而同是周朝,在周幽王、周厲王主政的時候,由于暴虐之故,政治最壞,社會最不安寧,國計民生都艱困的時候,全國人民受影響,也都殘暴不仁了。
這一派以這樣的歷史事實,來證明人性可以為善,亦可以為不善的理論。
公都子又說,還有另一派理論主張,原則上很難確定人性是屬善,或屬惡,有些人一生下來就是性善,有些人天生就是不善的。所以,像堯是一個圣人,而當堯這樣的圣人當皇帝,也是圣治的時代,是良好的環境,可是仍然有壞人,例如舜的兄弟象這樣的壞人。他又說,瞽瞍是舜的父親,瞽瞍夫婦都不大高明,瞽瞍非常頑劣,他的太太也是非常潑辣的女人,像這樣的父母生的兒子舜,卻是一個大善人。這與現代的遺傳學有關,在社會上常常可以看到,善良的父母生的兒子喜歡搗亂;而霸道橫行的父母,生的兒子反而很善良。如果將遺傳學與佛學合并起來研究,在佛學中,名之為“增上緣”,意思是說人的善良或不善良,父母的遺傳因素,只是一種“增上緣”;他本身自前世帶來的為“親因緣”;而社會環境的影響,這些因素連續下去為“所緣緣”;循環不已,輪回不息為“等無間緣”。這四種緣合起來,就是因緣。
公都子繼續說:有一派認為,以堯這樣圣人為君的時代,會有象這樣的不良子弟;以瞽瞍這樣頑劣的人為父親的家庭,會有舜這樣的孝子圣人;以紂這樣暴虐的領導人,他的叔父微子啟、王子比干等,原本都是賢良忠烈的人士。
在中國的歷史上,當時代不善良,領導的君主往往殘暴不仁;但這殘暴的君主,卻都是第一流聰明的人,武功好,力氣大,頭腦聰明,就像紂王。又如李后主,詞寫得好,其他帝王如果和他比較文章,連當他的學生都不夠資格。所以當趙匡胤看了他的詞以后說:李煜,你如果以作詞的聰明才學,用在政治上的話,哪還有我的天下!
這一段舉例,只說明在一個家庭之中,有好的人,也有壞的人,可見性善的,性不善的,各人不同,并不完全是遺傳因素。
公都子舉出三派不同的主張后,問孟子說:老師你主張人性是善的,難道他們的理論都錯了嗎?
孟子走的是孔子的路線,《論語》中孔子說:“性相近,習相遠。”說人性本來是善良的,其不善,是由于歷史的背景、時代的環境和種種客觀因素影響所致。不過孔子并沒有說明,他所指的人性,是父母未生之前,或父母生出來以后。但是,我們記得告子說的:“生之謂性。”人性是由出生以后開始的。
幾千年來大家都討論人性問題,但因所用的事例、數據和理由,都是把形而下行為的性善性惡,扯到形而上的本體去討論的,所以永遠說不清楚。
告子這位當時的哲學思想家,雖然他的研究也是有相當根據的,但是他下了一個界限,所指的“性”,是人出生以后的人性。并沒有討論宇宙萬有最初的人類從哪里來,或者第一個人是好人或壞人,或者第一個人是男的還是女的,因此問題就大了。總之,這一界限,使問題始終沒有討論到哲學最高的中心上去,后世就以人性善惡的問題,在這界限內討論。從哲學與科學的立場看來,這種討論只是“隔靴搔癢”,永遠抓不到主題,可是對于文化思想,卻發生了極重大的影響。
“性無善無不善”是告子說的;“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另一派說的;還有一派說“有性善,有性不善”。其中誰是誰非,很難斷言。不過韓非子曾經提到這個問題,也說有三派理論,和孟子這里所說相似。告子主張“性無善無不善”,孟子主張性善,荀子主張性惡,認為善良是受教育而成,所以強調教育的重要。
“人之初,性本善”,讀過《三字經》的人都知道,孔子說:“性相近,習相遠。”習就是習慣、習氣,人性本來是善良的,是后天的習氣搞壞的。這兩句其實可以不用相字,而成為“性近習遠”,本來原始的人性是接近天然天道,是善良的,因為人的習慣慢慢學壞了,而且越來越壞,也就離天道越來越遠了。
根據西方文化的宗教哲學,如做徹底的研究,《新約》《舊約》中講到人性,說是亞當在伊甸園中,吃了一個蘋果就變壞了。而佛法中沒有說世界是誰創造的,至于世界上的人種,是天上來的,與中國上古史的說法相同。佛家說,地球與另外的星球,經常有交通來往,光音天的人,本身就放光,在空中飛行,但是到了地球上,吃了地味以后,身體就加重了,不能飛回去,就留在地球。所謂“地味”就是食鹽,又經過許多年后,才有男女婚姻。所以不是吃蘋果吃壞了,而是吃地味吃壞了。
中國道家的說法又不同,反正有各種各樣的不同說法,但上古神話都是說,上古的圣人是從天上降生下來的。例如說堯,是他母親夢見黑龍,有了交感而懷孕生堯;又如一個母親,踩了一個巨人的大拇趾印,心靈得到感應,便生下了圣人棄。種種說法都認為,是人天相互交通的世界,人類與太陽月亮這個系統,本來離不了太遠,后來大概人類越來越壞,就離日月越來越遠。就科學上言,道家的一些說法,理由也說得通。這些都是與人性研究有關的數據,對于這些數據的本身,在這里無法作深入的探討,只好暫時擱置,不要扯遠了。現在我們看孟子如何答復他的學生公都子。
人的四種心理
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
孟子說:人之所以為人,是天性中有真正善良的性情,人有真性情,就是至善,善行是由真性情來的;沒有真性情的人,如果說他能行善,應該是有問題的。
學科學和學哲學的就要問了,什么樣的感情叫做真性情呢?喜、怒、哀、樂都是情;生氣、流淚、笑,也都是情,哪一種情是真性情呢?在心理分析上又是一個問題,須另外去解說了。不過孟子認為有情就可以為善,為忠臣、孝子,作好人;換言之,世界上的好人,一切圣人,都是有真感情的人,這才叫做善。
因此,孟子的說法,有真性情就是至善。注意“性情”這兩個字,它是從《禮記》中來的,在文學中,對人物的描寫,往往說某人為性情中人,或某人有真性情。真性情不是假性情,是天真的性情,中國古代這種人很多,例如忠臣、孝子,像文天祥、岳飛、二十四孝的人物等等,都是所謂真性情中人。孟子所謂的情,就是指這個真性情,當然與真性情相對的是“假性情”,那是完全不同的。
他說人有真情,就有善意,而表現出善的行為,這就是善。可是有時候人會有不善的行為,并不是因為他的才能好否,或頭腦好壞問題;更不是說投胎的時候,隨便抓了一個豬腦、狗腦到頭殼中去,出生以后,因而成為不善。這里孟子提到的四種心理:“惻隱之心”,看見一點可悲之事就掉眼淚的,所謂婦人之仁;“羞惡之心”,對一些事感到臉紅,而厭惡不為;“恭敬之心”,對某人某事非常恭敬,如小孩到了基督教的教堂、佛教的廟宇、孔廟、關帝廟、媽祖廟等,都會下拜;“是非之心”,就是辨別是非的心理。這四種心理,每個人都同時具有,這是孟子學說中所講心理上的四端,就是四種心理的大現狀。
孟子說每個人都有這四種心理,這是對的,不過我們研究動物學,動物有時候也有這四種心理。有時給一根骨頭喂狗,同時罵它一聲,它會望你一眼,然后走開不吃,這就是“羞惡之心”。如果把動物的心理加上去看,那么佛學的說法就對了,就是說,一切眾生的心性有相同之處,不是只有人類才如此偉大。這又是另一個問題,只提出來給大家注意。
孟子說:擴充了人類的“惻隱之心”,就是“仁”;擴充了“羞惡之心”,就是“義”;擴充了“恭敬之心”,就是“禮”;擴充了“是非之心”,就是“智”。這是中國文化的仁義禮智四端,人性應該是具備了善良的、光明的、莊嚴的一面。所以仁義禮智,并不是受外面事物的影響而來的,而是人性本來就有的。所以,欲求仁心仁道,向內求就得到了,如果不求,就失去了。“或相倍蓰而無算者”,其間得失的差別,有一倍至五倍之多,甚之難以計算。(古代加一倍為倍,五倍為蓰。)所以人的心理,由于時代等等各種影響,不知內求仁心仁道,反而把善的天性變成不善良了。
《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夷,好是懿德。”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
孟子說到這里,引用《詩經》和孔子的話來告訴學生。中國古人講學問,不講是自己的創造;不像現代的人,要推翻別人的,而標榜是自己的創造。中國古人雖是自己創造的學說,也是受古人學說的影響而來的,所以總講一個根據。這兩種態度,兩種方法,完全不同。在我們這一代,寫一篇文章或一本書,引用了別人的話,如果不注明是來自某書或某人所說,就叫做偷,臉都會羞赧;而現代的人,是將別人的話全盤偷過來,據為己有。這也是時代的不同吧!
孟子走的是歷史傳統文化的路線,他舉出《詩經》上說的:“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夷,好是懿德。”上天生了人就有人性的法則,有物就有物理的規律,人性在秉賦上,所喜歡的是善良,有道德感。
道德觀念,西方與東方不同,古代與現代不同,表達的工具言語文字也不同,但道德的作用是一樣的。如孝順父母,西方人也一樣的,只是表達的方式與形態不同而已。中國人以奉養父母為孝,假如物質上奉養,精神上怨懟,比不養還差;西方小家庭制度,雖然父母不生活在一起,而心理上的恭敬順從,還是一樣的,所以人性上好道德的心理是相同的。
他又引用孔子的話說:古時候作這首詩的人,是有道的,人類的人性與自然界的物理,自有其天生的規律,人性的善良,就是自然法則,就是人性的規律。
現在我們來討論孟子的學生公都子,所提出當時對人性問題研究的三派主張:告子說,人性無善無不善;另有人說,人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都是受環境影響;第三派人說,人性有生來是善,生來是不善,不一定受環境影響。在孟子答復公都子的問題中,說了半天,還是強調人性是善的。但是在所有的辯論中,最可惜的,也是我曾再三指出的,是他們對于人性之先天與后天的界限分不清楚。他們所討論的是善或是惡,到底是人出生以后,還是出生以前的人性?在宇宙萬物沒有開始以前,是唯物的或是唯心的?宇宙萬物又是怎么來的?如果討論到這種形而上的問題,那么各方面所舉的例子、資料不夠充分,有許多更是辭不達意,站不住的。如果所討論的范圍,只限于由父母生下來以后的人性,那還勉強可以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