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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孟子與告子上篇(5)

孟子性善說的疑點

至于孟子所強調的性善之說,在前面他就舉例說,人們看見殘忍的事情,個個都會覺得可憐,會有同情的心;他更提到,假如看到一個嬰兒掉到井里了,不管是仇人或壞蛋的孩子,都會去救。事實是不是這樣呢?并不一定。像越南這一次逃難,人掉到海里卻沒有人救,而且還吃人肉。或者說,這情形特殊,因為是在逃難的當中,是環境的關系才有這種現象;可是在承平的時候,有人看到仇家的孩子落水淹死,還會認為這是報應,心里可能暗自高興呢。

再說,若看見殘忍的事掉眼淚,就是仁慈,這種理論不但我們存疑,明朝的張燧也曾提出意見。他認為別人讀書看事情都沒有眼睛,只有他這個人,有千百只眼睛,讀書看事情最清楚透澈,所以他著的書,題名《千百年眼》。他書中說,孟子的性善說,并無定論,孟子自己說來說去,也拿不出標準。他說:

性相近一語,千古論性之宗,不可易也。孟子道性善,然亦不能盡廢或人之說。玩其言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曰“乃”,曰“可”,皆擬議推敲之辭,即性相近之意。言及聲色臭味,則曰:“性也,有命焉。”又曰:“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孩提之愛生于欲,所欲在乳,順之則喜,拂之則啼,與告子“食色性也”何殊乎?其曰性善,或是言性之原耳。朱元晦無極太極之辨,此為鼻祖。

張燧認為,孔子說的“性相近”這個道理,是千古以來討論人性所遵從的,而且是無法推翻變動的;但是孟子主張的性善,卻無法說服其他人,推翻不了別人的主張。仔細研究孟子的話:“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這三句話中的“乃”字“可”字,都不是肯定詞,只是“也許”“可能”這種兩可之詞,這種話,是不能確定一個事實或真理的。如果打官司的話,這種用詞不會被法官接受,因為這類話是靠不住的,也沒有證據力量。

張燧文中又說:孟子認為,眼睛歡喜看漂亮的東西,耳朵歡喜聽好的音樂,鼻子歡喜香氣,嘴巴歡喜吃好的,這都是屬于人性;其實這與人性是不相干的,只是官能上的一種反應而已。

他指出孟子所說:孩子沒有不親愛母親的,便說這是性善的表現;其實孩子們喜歡親近他們的母親,只是為了要吃媽媽的奶水。現在更看得清楚,如果媽媽不親自哺乳,而用奶瓶喂牛奶,那么這孩子喜歡的,是那個奶瓶和喜歡含奶嘴了。所以他說,孟子以現象來解釋人性是善的,也是說不通的。

不過,張燧最后也說一句原諒孟子的話,他說:不過孟子也許是對的,孟子所說性善的性,是形而上的,是父母未生以前的,那個人性是善的。這樣的理由是可以的,像朱熹提出來討論無極與太極的道理,就是根據孟子所說這種形而上的性善之說來的。

張燧的《千百年眼》中,又引用了另外一只眼睛,此人也是明朝的一位才子,也是在當時學說界中反對派的重要人物之一,就是李卓吾的好友袁中郎。因為他在三兄弟中居次,所以人家稱他為中郎,名石公。他說:

孟子說性善,亦只說得情一邊,性安得有善之可名?且如以惻隱為仁之體,而舉乍見孺子入井以驗之,然今人乍見美色而心蕩,乍見金銀而心動,此亦非出于矯強,可俱謂之真心耶?

這是說:孟子講了半天性善,他引用的資料,都不是性的問題,而是人的感情作用,性哪里能說是善或不善!人性本來是寂然不動。——李卓吾、袁中郎他們本來是學禪的,對于形而上學有更高的見地,孟子如果與他們同時的話,孟子一定吃癟,無話好說了。——如果在此寂然不動上,再加一點什么,就已經非本性了。

他說:孟子認為,“惻隱之心”就是“仁”的開始,孟子曾舉例說凡是人,見到一個孩子掉到井中,不問是鄰人或仇人的孩子,就會驚呼為孩子求救,或自己伸出援手。如果這種行為就是人的本性,那么,看見漂亮女人就想追求,看到錢就想據為己有,這些很自然的事,難道都可以說是人性嗎?

袁中郎這些話,亦很有道理,我們在街上看見汽車轟然一聲相撞,也會很自然地大叫一聲哎喲!難道這就是“仁”嗎?這只是害怕而已。餓了看見饅頭咽口水,那也只是肚子餓而已,不會看到饅頭就想到別人的饑餓,而是恨不得一口吃下去,別人沒看見最好了。

從這些理由中指出,孟子所講的人性,就有這許多問題。但是,我們回過來看,孟子在《告子》這一篇書中,為什么一開始強調人性問題,把人性問題說得那么嚴重?這個問題,使我們不由產生了感慨,人類的歷史,到了最困苦、最紊亂的時代,哲學就出來了,因為要研究人性,人為什么要戰爭?人為什么要如此殘忍?社會為什么如此動亂?

這篇書連下去,就是一個時代的反映,在戰國時代的國際間,所發生的問題,也等于我們現在國際間的利害沖突,和錯綜復雜的關系;所以現代的人,也提出人性、人道、人權問題,跟戰國時代,完全是一樣的。

接著孟子就提到青少年問題,由此可知那個時代的動亂。幾百年動亂下來的結果,到了孟子的時代,人的悲哀痛苦,達到了極點。所以一般學者就熱衷研究人類的基本問題,人為什么會這樣?于是這些學說就產生了。由于孟子倡導仁義,而討論到人性的基本,當然也涉及到青少年的問題。

年景好壞 子弟不同

孟子曰:“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

“富歲”與“兇歲”,代表中國古代農業社會的經濟狀況。遇到豐收之年,社會經濟就安定,再經過十幾年經濟安定的社會,所出來的年輕子弟,沒有出息。像目前二三十年來,臺灣生活安定,青年由幼兒園直到大學畢業,雖然看到航天員登陸月球,看到開井勘采石油,知道了物理上的天高地厚,可還不知道事理上的天高地厚。

多年前我就說過,我們這一代青年,實在很可憐,越來越沒有用了。不要只看教育普及,學校增多,國家始終離不開軍備,青年近視如此之多,射擊訓練不能瞄準,加上優裕的生活,一點傳染病都抗拒不了,真是不得了的糟。所以安定社會,富庶生活中培養出來的青年,會越來越糟,國家社會富庶到極點時,下一代自然就會衰敗。再看家庭艱難困苦,父母節約儉省,有錢以后,就搞四個子,房子、車子、妻子、兒子,有了“四子”,就無子可玩了。

說到“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如果看作個人治家的理論,則可改為“富家子弟多賴”,但是下面則應該改作“貧家子弟不一定多暴”了。

孟子說,“賴”與“暴”,并不是天生如此,不會是父母的營養好,生的孩子就一定多賴皮,營養差的父母,生的孩子就“多暴”,這是受環境影響而形成的不同作風。

到了這里,孟子自己的理論,也有了矛盾。只有自圓其說了,他也承認,人的個性是受了環境的影響。

今夫麰麥,播種而耰之,其地同,樹之時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時,皆熟矣;雖有不同,則地有肥磽,雨露之養、人事之不齊也。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于人而疑之?圣人與我同類者。故龍子曰:“不知足而為屨,我知其不為蕢也!”屨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

他舉的例子說:比如種麥子,種子是一樣,地點相同,播種時間相同,但收成時則不全同,這是由于人為的因素。有的人施肥恰當,就收成多;施肥過多或過少,收成就不同了。對于人,有的家庭教育恰當,培養出來的孩子很好;對孩子管教過于嚴或疏于管教,孩子的品性又不同,這都是人事的問題。

他歸納說:同類都是相似的,本性差不多一樣,所以我們不需要懷疑,圣人是人,我也是人,凡是人都可能成為圣人。

這是孟子的理論,道理也不錯。不過,我們看到有些人的頭腦,的確與眾不同,如果根據孟子比喻的邏輯來說,是大有問題的。一個麥子,或蘿卜,或甘蔗,總之任何一種植物,種的地方相同,氣候也相同,一切都相同,當然還要看人工的管理,管理好的,種出來特別好;管理不好的,當然質量都不好。

可是,相反的論調也多,例如:種在馬路上的樹,有人專門管理,可是種下去不到兩三個月,就枯黃凋謝了;而在深山中的神木,誰也不去理會它們,可是它活了幾千年,仍然枝繁葉茂,這又怎么說呢?——這是反對理由之一。再仔細去看麥子、谷子,在同一莖稻麥上,有幾粒稻麥長得特別肥,有幾粒則其中是空虛的,只有一個殼子,而它們又都是同一株根長出來的,這又怎么說呢?由此而推論人,同一對父母,生下來的子女,在同胞兄弟姊妹中,有的非常聰明,有的卻十分愚笨。個性內向的,一句話都不說,個性外向的,說話滔滔不絕,在人際間活躍非常。這又是什么道理?難道也如種麥子一樣,給了兩樣的肥料,人事不齊嗎?父母對他們都一樣啊!所以你說人都是人類,圣人是人,我也是人,恐怕圣人生來的時候,他里面就帶了一個“圣”,而我里面沒有帶“圣”來,怎么辦呢?這些都是相反的理論。幾千年來,和孟子唱反調的非常多,后世對孔子比較更多諒解,而對孟子不大諒解。

我們現在,只舉出古人這些與他相反的理論,但不下評斷語,不去說哪一方面對。

性質與本性

孟子又引用古代一位賢人龍子的話,來支持他自己的理論,他說龍子說的,制鞋子的人,并不知道誰的腳有多大,但他做鞋子,絕對不會做成一個畚箕那么大。而他做出來的鞋子,始終賣得掉,可知天下人的腳是相同的。

事實上,孟子說這些理論,只是說明,人性有其基本相通的地方,只要說這么一句話就對了。換言之,犬性與犬性之間也有基本相通的地方;貓性與貓性之間,也有基本相通的地方。而這一個“性”字,以后世的學說來說,是指“性質”有相通的地方,而不是形而上那個本體的“本性”。孟子談性,可就把“性質”的性,引用到本性上去,這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

我們先把他的數據放在這里,暫不作結論。

孟子接下來的譬喻是講吃,講易牙。

吃美食 聽美樂 看美人

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聲,天下期于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

易牙是春秋戰國時代的著名大廚師,專門做菜給齊桓公吃。告子說的,“食色,性也”,齊桓公對這兩樣都嗜好,尤其好吃。有一天他說天下好吃的美味,都已經吃遍了,可是沒有吃過人肉,不知道味道如何。第二天易牙就端了人肉上來,齊桓公吃了,果然味道不錯,問起哪里來的,易牙告訴他,是將自己的嬰兒殺了,做菜給他吃。這就是易牙,可以說是拍馬屁的祖師爺。不過自古以來,中國人只知道他最會調味,菜做得最好。

孟子說,一樣東西好吃不好吃,大家的說法都一樣,像易牙做的菜,大家都覺得好吃,是因為他知道人的口味是一樣的。但同是易牙做的菜,狗去吃,馬去吃,是不是覺得好吃,就不一樣了。

孟子這一段話的問題太大了,如果我是孟子的老師,一定用紅筆把它勾掉。易牙做的菜好吃與否,當然我們沒有吃過,但齊桓公是山東地方的人,大概也喜歡吃大蒜大蔥的,如給南方人就不會喜歡;南方人喜歡吃魚腥海鮮,別地方人怕死了;四川人喜歡吃辣椒,江浙人碰也不敢碰;咸、甜、苦、辣、酸,五味俱全的怪味雞,川湘人士所愛好,江浙人吃了要昏倒。所以天下的異味,好吃或不好吃,完全是習慣養成,不能用來討論人性。再說,人覺得好吃的,差不多狗也喜歡吃,外國人專門飼狗的罐頭食品,人聞起來還是蠻香的。所以用這個來討論人性,作為答辯書的理由,法官看了這一條,在判決書上,一定用“顯無理由”四個字,批駁回去。

孟子又說,耳朵對于音樂,也是一樣的。

他又舉出春秋時的師曠來。師曠為了研究音樂,故意把眼睛弄瞎,專門用耳朵來辨音,孔子為了學音樂,還曾經拜這個人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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