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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公孫丑章句上(3)

由來才命兩相妨

孟子引用了這兩句齊國的諺語來說明當時齊國的勢與時的情形。他說,“今時則易然也”,現(xiàn)在齊國的時機到了,齊宣王欲王天下,容易得很。

孟子替齊宣王算命,知道這正是行仁政王天下的時候;而這個時勢,卻不利于他自己。“明知其不可而為之”,這正是儒家的精神,圣人的用心。孟子志在淑世、救世,不計較自己本身的利害。

他說以齊國當時的形勢來講,土地、人民的力量,與歷史上的夏后、殷、周時代不可同日而語。當他們——夏后、殷、周興盛起來的時候,領(lǐng)土的幅員還沒有超過千里,而現(xiàn)在齊宣王的領(lǐng)土已經(jīng)超過了千里;人煙稠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發(fā)達,經(jīng)濟穩(wěn)定,社會一片繁榮。到了這種地步,不必再擴充領(lǐng)土,也不必用心經(jīng)營,招攬百姓。土地與人民這古代政權(quán)的兩大資本,齊國這時都充足了,已經(jīng)有很富強的實力,假使這時候齊宣王能行仁政而稱王,誰也抗拒不了。

同時,孟子又指出齊國正是得時之利的時候。他說,以歷史時代而言,從周文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百多年,在這么長久的年代中,從來沒有以王道政治來領(lǐng)導天下的王者。周朝只有在文王到成王這段時間是興盛的,自成王以后,就衰敗下來了。到了戰(zhàn)國時期,老百姓都在紊亂或者暴虐政治下輾轉(zhuǎn)流離,在痛苦呻吟中掙扎,尤其到了七百年后的現(xiàn)在,情況更加嚴重。

這時孟子又說了兩句名言:“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后來,在中國文化中,這兩句話經(jīng)常被人引用,尤其在政治理論方面。肚子餓了的人,容易滿足“食”的欲望,飯也好,面包也好,吃起來都覺得好。肚子飽的人,一天到晚山珍海味,吃多了、吃膩了,吃到后來,吃什么都覺得不好吃。同樣的,“渴者易為飲”,口干的時候,什么都可以喝,溝水、馬尿都是好的,渴極了的人乃至可以吸自己的血,舔自己的汗水。

這里,孟子以饑渴的情形來比擬當時老百姓對于良政的渴望,他并且引用他所崇拜的孔子所說的話——“速于置、郵而傳命”,德化的流行散布,比驛站、車馬傳送命令還快。

這個“郵”字,和現(xiàn)代的郵政的“郵”是同一個意義。所以郵政這一制度遠在周代已經(jīng)有了,后來又改稱驛站。不過,古代的郵驛是由政府辦理、專門為政府傳遞公文的,老百姓無權(quán)享受這種制度的便利。我國自清末設(shè)置文書傳遞和私人通信的機構(gòu)制度,便采用周代這種公文傳遞制度的“郵”。在孟子那個時代,交通方面最快的就是這種郵政交通了,如果在現(xiàn)代來比喻,則應(yīng)該說猶如衛(wèi)星轉(zhuǎn)播一樣的快速了。

孟子最后結(jié)論說:在現(xiàn)在這個時候,像齊國這樣有萬乘戰(zhàn)車的大國,如果出來實行仁政,天下百姓都會很高興的。從春秋時代開始,差不多二三百年間,老百姓好像倒懸著,過著痛苦不堪的日子,如果齊國能夠?qū)嵭腥收扔诎训箲宜麄兊睦K子解下,他們會歡喜不盡的。所以現(xiàn)在行仁政,較之古代事半而功倍。“事半功倍”的成語,就是從《孟子》這里習用而來的。《梁惠王》上下章的內(nèi)容,也幾乎全是記錄孟子勸魏、齊兩國國君行王道的重要。

講到這里,使我想起宋朝理學初起的情況。當時,主力派的儒家學者極力尊崇孔孟,后來發(fā)展為宋儒的理學。他們自認是堯、舜、文、武、周公、孔子道統(tǒng)的傳人,但是其他一般的學者并不同意他們的論點,認為他們是自我標榜、矯枉過正。所以后來寫《宋史》的學者,便把儒家理學派定名為“道學”,把一般儒家學者定名為“儒林”。

在當時的儒林學者中,有一位名叫李泰伯的,對孟子有反感。因此另有一名儒士要向李泰伯騙酒喝,便作了兩首諷刺孟子的詩送給他,騙來三天大醉。詩中有兩句,可說是對孟子生平雞蛋里挑骨頭,“當時尚有周天子,何必紛紛說魏齊”。

孟子當時為什么棲棲遑遑要游說魏齊行王道?這里就是孟子的答案,他認為這個時候是必須施行王道的好時機。也可以說,孟子確實認為當時需要革命,不必禮尊周天子了。因為當時周天子名存實亡,可能只有現(xiàn)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長那么大而已。大家給他飯吃他就吃,不給他吃他也只好坐在那個天子位子上等待,還欠了一身債。“債臺高筑”這個成語,就是從周赧王來的。所以,孟子準備把尊周天子為“正統(tǒng)”的歷史包袱甩掉。孟子當時所看到的,是天下老百姓的痛苦生活,因此他想要做的,是解救老百姓的痛苦。他提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思想,完全是菩薩心腸,所以孟子早在當年就有民主、民權(quán)、民生的思想。下面就講到孟子的學術(shù)思想。

不動心的哲學

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遠矣。”曰:“是不難,告子先我不動心。”

公孫丑問孟子:老師!假使齊宣王請你當卿相,你的理想就可以實現(xiàn)了。在功成名遂的時候,你動心不動心?孟子說:不!我早在四十歲的時候,就到達了不動心的境界。

孟子說的是老實話,孟子和公孫丑談這些話的時候,應(yīng)該是再度到齊國,正是他已過中年了。他告訴公孫丑,早在他四十歲的時候,對于任何榮耀困辱都可以不動心了。他學孔子真學得太像了。在《論語》中孔子說他自己:“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孟子的四十不動心,等于孔子的“四十而不惑”。

說到“四十而不惑”,想起一則笑話。在明朝時,有一個人讀《論語》中孔子這段話,便作恍然大悟狀,說自己讀通了《論語》,有一大發(fā)現(xiàn):原來孔子少時生了病不能走路,大概是小兒麻痹癥,到了三十歲才能站起來,所以叫做三十而立;到四十歲兩腿才有力量,可以隨意走路了。這是一則譏諷書呆子的笑話,但也可見古今青年人的調(diào)皮都是一樣的。

講到孟子說的不動心,這的確是一個大問題。他的“不動心”,影響了后世中國文化講學問、談修養(yǎng),關(guān)系太大了。

以中國文化的本位立場而言,孔孟思想的文化基礎(chǔ),歷史最為悠久。從佛家角度講,后來佛教的思想雖然流布中國,但已經(jīng)遲于孟子五六百年;即使以最早的史跡計算,佛教最初于漢明帝時傳入中國,也遲了孟子約三百多年。再以道家的文化來說,原始的道家并沒有談到“不動心”的問題,后世道家提出類似“不動心”的修養(yǎng)方法,也比孟子遲了四五百年。而儒家文化,后世的中國儒家,尤其是宋朝以后,理學家的一切修養(yǎng),差不多都是以“不動心”為學問修養(yǎng)的中心話題。至于學佛的人講修持工夫,也是與“不動心”有類似之處,只是名稱不同,叫做不生分別,或不起妄念。所以“不動心”是很值得討論的題目。但在討論“不動心”這個中心問題之前,我們先問一個輕松的問題。

試問諸位,孟子說不動心的時候,你說他究竟動心沒有?照邏輯論辯的方法來講,他動心了。他在齊宣王、梁惠王面前拼命地鼓吹。如果他不動心,則又“何事紛紛說魏齊”?嚴格地說,悲天憫人,正是圣賢和大英雄的動心之處。所以說,什么叫做“不動心”,是很難下一個定義的。

唐宋以后,佛家也好,道家也好,儒家也好,各家做修養(yǎng)的工夫,都希望做到不動心。直到現(xiàn)在,學禪、學道,不管哪一宗派的修法,凡是講究靜坐工夫的,也都是希望做到不動心。只是唐代以后的禪,改變了一個名詞,叫做“無妄念”或“莫妄念”。其實,名異而實同,換言之,后世佛家的修持工夫,更是強調(diào)不動心的重要。

佛學、禪學等,講不動心的資料太多了,我們只取簡單扼要而且有趣味性的來說。例如唐代詩僧貫休和尚的《山居詩》,便是強調(diào)不動心的代表作。他說:

難是言休即便休 清吟孤坐碧溪頭

三間茆屋無人到 十里松陰獨自游

明月清風宗炳社 夕陽秋色庾公樓

修行未到無心地 萬種千般逐水流

他這首名詩,代表了一般學禪者的觀念,他一開始的意思便說哪一個能做到說放下就完全放下的?第二句以下是寫真正出家人的修為,一個人冷冷清清,孤獨地在高山之上、或在溪流清寂之處吟唱靜坐,三間茅屋,十里松風,那是多么幽美的勝境。月明之夜,夕照秋林,也正是最好的良辰美景。但此時此地外境雖然清凈,最重要的還是要靠自己無心才算是真清凈;如果“修行未到無心地”,這些凈境也只有徒添愁思,修行也是白修,真是“萬種千般逐水流”了。這兩句是直接說明修行不達到這種不動心的無心境界,一切的一切仍然是隨波逐流而去,不足道也。

這是利用貫休和尚詩句的文學境界,來說明禪宗乃至佛學其他各宗派的原則,都是著重在不動心的一面。這首詩比任何佛學的術(shù)語或經(jīng)文的解釋,都更為簡單明了。

此外,明代有名的詩僧栯堂也有一首詩:

心心心已歇馳求 紙帳卷云眠石樓

生死百年花上露 悟迷一旦鏡中頭

人言見道方修道 我笑騎牛又覓牛

舉足便超千圣去 百川昨夜轉(zhuǎn)西流

“心心心已歇馳求”,這就是講不動心,一切的妄心都已真正的空去,此心再也不向外面去馳求亂跑。

“紙帳卷云眠石樓”,這要真正有道行的人才做得到,普通人做不到,勉強去做,一定會傷風感冒。過去有許多修行人,住在高山頂上的石洞里,連窗子都沒有,云霧隨時可以進來,潮濕得很,一層層的云氣,又冷又重,絕非都市里的大廈可比。

“生死百年花上露”,這是指生命的短促。活了一百年,算是上壽,但是以整體生命的歷程看來,這百年的人生只是分段生死的一節(jié),也只不過像早晨花瓣上的露珠一樣,太陽一升起,就蒸發(fā)得無影無蹤了。

“悟迷一旦鏡中頭”,這是引自《楞嚴經(jīng)》中的典故。在《楞嚴經(jīng)》中,釋迦牟尼佛說了一個故事:有個人名叫演若達多,一天早上起來照鏡子,看到鏡子里面有一個頭,心想我自己的頭到哪里去了?愈想愈不對,看不見自己的頭,因此他瘋了。等到他有一天再照鏡子的時候,想到自己的頭原來仍舊在自己身上,他才恍然大悟,不再發(fā)瘋了。人,只有這樣一條自救之路,所以悟與迷的道理就在這種地方。自去迷,也自去悟,說佛在哪里,你本來就是佛,只是你沒有找到自己而已。

“人言見道方修道”,一般人都說,求到了法,見到了道,才開始修道。“我笑騎牛又覓牛”,人本來就在道中,何必再去求道見道,這等于騎在牛背上還要去找這頭牛。如果懂得騎牛覓牛是錯誤的,那么“舉足便超千圣去”,一下子就超過了儒、釋、道三教的圣人境界,自己自然就是一個平平實實的本來人了。“百川昨夜轉(zhuǎn)西流”,這是倒過來說的。以前中國人說“天上眾星皆拱北,人間無水不流東”,天上的眾星都是拱衛(wèi)著北斗星,這是不錯的。至于“人間無水不流東”,是中國人的話,在其他的地區(qū)來說,也可能是“人間無水不流西”。而栯堂這句詩,并不是指現(xiàn)實世界的川流而言,只是作詩的一種“比興”技巧,指修道而言,只要反求諸己,一夜之間即可還我本來。

佛家的這些文學作品,是不是都代表了不動心呢?尤其學禪的人,更喜歡大談《六祖壇經(jīng)》的“無念”。“無念”不就是“不動心”嗎?學佛修道做工夫的人,打起坐來,盤腿固然困難,想“不動心”更是做不到,這是最痛苦的。要做到不動心是很困難的。

孟子說自己四十歲已經(jīng)做到了不動心,依照這樣計算,他大約做了二十幾年的工夫。從孟母帶他三遷,長大成人后,他一直走圣賢之路,起碼花了二十多年的工夫,才做到不動心的境界。后世的理學家們,大部分都只注意孟子這里所謂“不動心”的工夫和“不動心”的境界。

不過我們要了解一點,公孫丑是問孟子,如果你做了齊國的宰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功成名遂的時候,你動心不動心?這好比我們?nèi)绻L問美國總統(tǒng)卡特(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問他由花生農(nóng)夫而當選美國總統(tǒng),動不動心?卡特是美國人,他一定說:“我很高興,非常興奮,當然動心啊!”這也是西方人可愛之處。如果問到中國人,受了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多半是說些謙虛的話,才算是有涵養(yǎng),所以最多是說“沒有什么!”“誠惶誠恐,勉為其難”等門面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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