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布雷德利太太說,“這是我公公送給我們的結婚禮物,跟著我們到過世界各地,有里斯本、北京、基多和羅馬這些城市。親愛的瑪格麗特王后也非常贊賞。”
“如果這間是你的,你會怎么處理呢?”伊莎貝爾問葛瑞格,但不待他回答,艾略特就先插了話。
“燒掉啰。”他說道。
他們三人開始討論該怎么重新裝潢。艾略特偏好路易十五的宮廷風,伊莎貝爾想要一張長餐桌和意大利椅,布拉巴松則認為齊本德爾的家具較符合布雷德利太太的個性。
“我一直覺得,人的個性非常重要。”他說道,又轉頭對艾略特說,“你應該認識奧利芬公爵夫人吧?”
“你說瑪莉嗎?她是我的好朋友呀,我們非常親近。”
“她請我裝潢家中飯廳,我一見她,就決定采用喬治二世風格。”
“你真厲害。我上回在那里用餐就注意到了,布置得很有品味。”
他們繼續交談,布雷德利太太在一旁聆聽,但難以判斷她此刻的想法。我偶爾插幾句話,伊莎貝爾的那位朋友拉里(我連他的姓氏都忘了)則不發一語。他坐在桌子另一頭,夾在葛瑞格和艾略特之間,我三不五時就會瞄他一眼。他看起來相當年輕,身高與艾略特相去不遠,將近六英尺[10],體形瘦削且手腳修長;相貌干凈,稱不上俊朗卻也不算難看,神色靦腆,并不引人注目。我覺得頗有意思的是,就記憶所及,他進屋后沒說幾句話,卻顯得老神在在;而且說也奇怪,他雖未開口,卻好似參與了討論。我注意到他的雙手,修長卻不算大,外形好看又結實,想必是畫家樂見的素材。他的身材微壯,不致顯得秀氣,反倒該說他給人堅韌的感覺。他的神情沉靜嚴肅,臉部曬得麥黃,幾無其他色調,五官則端正無奇。他的顴骨偏高,太陽穴凹陷,一頭深棕發微帶波浪。睫毛既粗且長,雙眼因深入眼眶,看起來比實際大;而且奇特的是,他不像伊莎貝爾或她媽媽與舅舅擁有淡褐眼瞳,而是黑不見底,模糊了與瞳孔的邊界,眼神因而格外銳利。拉里有種與生俱來的迷人氣質,無怪乎伊莎貝爾會對他傾心。她的視線不時落到他身上,我從她的眼神中似乎不只看到了愛意,更看到了依戀。他們四目交會之際,他的目光流露著溫柔,甚是美好。年少的愛情最為動人,中年男子如我,見了好生欣羨,但不知為何,卻又替他們感到難過。這念頭實在夠傻,畢竟就我所知,并沒有什么能阻礙這小兩口的幸福,他們的生活過得都很富足,理應會順利共結連理,自此幸福快樂地生活才是。
伊莎貝爾、艾略特和葛瑞格·布拉巴松三人繼續聊著重新裝潢房子的事宜,努力想說服布雷德利太太至少同意部分更動,但她臉上僅掛著親切的微笑。
“你別催我,我需要時間好好考慮,”她轉頭對少年說,“你有沒有什么想法呢,拉里?”
他環顧眾人,眼神帶有笑意。
“我覺得重點不在于要不要重新裝潢。”他說道。
“拉里,你這渾蛋,”伊莎貝爾大表不悅,“我明明叫你站在我們這邊的。”
“如果露易莎阿姨滿意現在的樣子,改了又有什么意義呢?”
他提的問題一針見血又無比睿智,我不禁笑了出來,他看著我,面帶微笑。
“笑什么笑,你剛才的話真是蠢。”伊莎貝爾說道。
但他的笑容更為燦爛,我這才注意到他的牙齒既小又白。他望著伊莎貝爾,眼神讓她羞紅了臉,呼吸急促。若我沒猜錯,她已瘋狂愛上他了,但不知為何,我竟覺得她的迷戀藏有母愛的成分,讓人有些意外,畢竟她還如此年輕。她的嘴唇微微揚起,又把視線移向葛瑞格·布拉巴松。
“不用理他。他又笨又沒受過教育,什么都不懂,大概只有飛行還略微懂一點。”
“飛行?”我問。
“他當過戰時的飛行員。”
“我還以為他當時那么小,不可能參戰。”
“沒錯,他當時的年紀根本沒到。他到處闖禍,后來干脆逃學跑到加拿大,撒了個彌天大謊,大家就相信他已經滿十八歲,讓他加入了空軍。停火協議生效時,他正在法國打仗。”
“伊莎貝爾,你媽媽的客人才不想聽這些無聊事。”拉里說道。
“我認識他夠久了。他從前線回來時,一身制服帥氣極了,上頭掛著漂亮的勛帶。我就坐在他家門口的臺階上,直到他受不了,才終于答應娶我,不然他早被別人搶走了。”
“可以了,伊莎貝爾。”她母親說道。
拉里湊過身子對我說:“你別聽伊莎貝爾在那兒胡說。她的本性不壞,但是就愛扯謊。”
午宴結束沒多久,我和艾略特便先行告辭。我先前已和艾略特表示,自己打算到美術館看畫,他便說要帶我去。其實我去逛美術館,不大喜歡有人陪,但眼下又不好說自己想獨自前往,只好讓他同行。我們邊走邊聊著伊莎貝爾和拉里的事。
“看到兩個年輕人這么相戀,還挺可愛的。”我說道。
“他們談結婚還太早了。”
“為什么?小情侶早早步入禮堂,也是樂事一樁嘛。”
“別說笑了。女的十九歲,男的也才二十歲,連份工作都還沒有,收入微薄,露易莎說一年才三千塊。露易莎也稱不上富有,只夠養活自己。”
“他可以找份工作啊。”
“這就是問題所在。他并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好像挺享受游手好閑的日子。”
“戰爭期間他一定過得很苦,可能想休息一下吧。”“他已經休息一年了,這時間夠久了吧。”
“我覺得這孩子看起來挺好的。”
“噢,我沒有看他不順眼。他的家世背景當然很好,父親來自巴爾的摩,好像曾經是耶魯大學專攻拉丁語系的助理教授,母親過去是費城的老貴格會[11]成員。”
“你剛才說‘曾經’,他們過世了嗎?”
“是啊,他母親是難產過世的,父親在十二年前也走了。撫養他長大的是他父親大學時期的老友尼爾森,在瑪文做醫生。露易莎和伊莎貝爾因此才會認識他。”
“瑪文在哪里?”
“跟布雷德利的鄉間住宅在同一個地方。露易莎習慣去那里避暑。她覺得拉里很可憐,尼爾森醫生又是單身漢,完全不曉得怎么帶小孩,是露易莎堅持應該送他去圣保羅的寄宿學校,每逢圣誕節就接他出來一起過。”艾略特學著高盧人聳肩的樣子,“我早該想到,這樣的結果在她意料之中。”
我們眼下已抵達美術館,注意力轉移至畫作上頭。艾略特的學識與品味再度令我欽佩不已。他領我在各個廳室間穿梭,當我是初來乍到的游客,然而即使是美術系教授恐怕也不如他講解得清楚。我暗自決定要再來一次,盡情恣意閑逛,這回就姑且順著艾略特。過了一會兒,他看看手表。
“我們走吧,”他說,“我從來沒在美術館待上超過一個鐘頭,鑒賞的耐性頂多如此,我們改天再逛完吧。”
我表達由衷的感謝后,才和他各自離去。這趟下來,姑且不論見識有無增長,我的情緒反正變得煩躁起來。
我之前跟布雷德利太太道別時,她說第二天伊莎貝爾要請幾位朋友到家里晚餐,之后她們得出門參加舞會。如果我愿意前往拜訪,就可以在她們不在家期間,陪艾略特聊聊天。
“你這是在幫他的忙,”她說,“他在國外待太久了,覺得在這里格格不入,老找不到談得來的同伴。”
我答應了她。艾略特和我在美術館門口分手前,表示很高興我愿意陪他。
“我在這大城市里,好像迷失了方向,”他說,“我答應露易莎會待在芝加哥六個禮拜,畢竟我們從一九一二年就沒見了,但我每天都在掰著指頭算時間,盼望回巴黎的日子。世上只有巴黎適合文明人居住。兄弟,你曉得這里的人是怎么看我的嗎?他們把我當成怪胎了呢。這些野蠻人。”
我笑了笑便離開了。
6
第二天傍晚,艾略特本要來接我,但我婉拒了他的好意,獨自安然抵達了布雷德利太太的宅邸。由于先前有客人來訪,因此我有些晚到。而一上樓,就聽到客廳傳來鬧哄哄的聲音,心想勢必賓客眾多,豈料加我也僅十二人。布雷德利太太身穿綠色綢緞,華麗亮眼,頸上有圈小珍珠項鏈。艾略特則是合身小晚禮服,優雅自持,向我握手致意時,濃郁的阿拉伯香水撲鼻而來。他把我介紹給一位身材高胖的紅臉男子。這男子雖穿禮服,但似乎略顯別扭。他是一位叫尼爾森的醫生,不過當時這些對我而言并無意義。其他客人都是伊莎貝爾的朋友,至于名字我都是聽完就忘了。女的年輕貌美,男的俊朗挺拔,但都未在我心中留下印象,唯獨記得某位高大壯碩的少年,目測身高超過六英尺,有寬闊的肩膀。伊莎貝爾當晚也十分亮眼,身穿白絲禮服,下身是窄長裙,恰好遮住胖腿。由衣服剪裁判斷,她的前胸頗為豐滿,露出略嫌多肉的臂膀,但頸項倒是纖美。她的興奮之情溢于言表,雙眼閃亮動人。毋庸置疑的是,她的外貌靚麗迷人,但若不勤加保養,日后恐怕會胖得難看。
晚宴上,我左右兩邊分別是布雷德利太太和一名害羞的女孩,年紀似乎比其他人還小上許多。我們坐下后,布雷德利太太首先打破沉默,介紹說女孩的祖父母住在瑪文,和伊莎貝爾曾經是同學,名叫蘇菲。席間眾人插科打諢,大聲嚷嚷,笑聲不絕于耳,似乎彼此極為熟識。我未與布雷德利太太聊天時,就試圖與蘇菲攀談,但老是不得其門而入。她比其他人安靜,容貌不算漂亮,不過臉蛋頗為討喜,鼻子微歪,有張大嘴,眼眸藍中綴綠,沙褐色的頭發梳得簡單。她的身子相當瘦小,胸部宛如男孩般平坦。她一面聽著眾人說笑,一面咯咯笑著,但顯得有點勉強,讓人覺得她其實不若外表那般開心。我猜想,她應是不想壞了大家的興致才強顏歡笑。我不確定她是傻乎乎還是羞怯過頭,但跟她聊了幾個話題都無疾而終,實在不知說什么好,干脆請她告訴我其他客人的名字。
“嗯,你認識尼爾森醫生吧。”她指著坐在布雷德利太太和我對面的中年男士,“他是拉里的監護人,瑪文的醫生,腦袋很好,喜歡發明跟飛機有關的配件,沒事做的時候就會喝酒。”
蘇菲說這話的時候,黯淡的眼神熠熠發亮,我不禁覺得她或許比我預期的有趣。她繼續逐一告訴我在場年輕人的名字,以及他們父母的身份,介紹到男生時,還順便提起他們過去就讀的大學、目前從事的工作,但多半相當籠統,諸如“她人很親切”或“他很會打高爾夫”。
“那位濃眉的大個子是誰呀?”
“你說他嗎?他叫格雷·馬圖林,父親在瑪文的河旁有棟大宅,是鎮上的百萬富翁,我們都非常以他為榮,感覺我們這些人的層次也跟著提高了。馬圖林、哈布斯、雷納、史密斯這些人都是。他是芝加哥數一數二的有錢人,格雷是他的獨生子。”
她提及那些人名時,語氣酸溜溜的,我好奇地瞥她一眼,她臉紅了起來。
“再多說些馬圖林先生的事吧。”
“沒什么好說啦。他家財萬貫,備受敬重,幫瑪文的居民建了座教堂,還捐了一百萬美元給芝加哥大學。”
“他兒子挺帥的。”
“還不錯啦。你絕對猜不到,他祖父是很窮的愛爾蘭人,祖母是瑞典人,以前在餐館端盤子。”
格雷·馬圖林的樣貌出眾,但稱不上英俊。他的外表粗獷,鼻子短鈍,嘴巴性感,擁有愛爾蘭人的紅潤膚色,一頭濃密光亮的黑發,粗眉之下是清澈的湛藍眼眸。雖然他身形壯碩,但比例很好,衣物之下想必結實勻稱且孔武有力,如此雄健的體魄令人贊嘆,他身旁的拉里縱然只矮了三四英寸,相形之下卻顯得弱不禁風。
“他有很多仰慕者哦,”蘇菲靦腆地說道,“我知道有些女孩為了得到他,幾乎可以不擇手段,但她們半點機會都沒有。”
“為什么呢?”
“你真的什么都不曉得啊?”
“曉得什么?”
“他完全鐘情于伊莎貝爾,眼里只有她,但伊莎貝爾愛的人卻是拉里。”
“那他怎么不努力把伊莎貝爾搶過來呢?”
“拉里是他最好的朋友呀。”
“那事情就麻煩了。”
“誰讓格雷要做個道德楷模呢。”
我不確定她是認真說這番話,抑或帶有一絲揶揄。她的舉止不帶半分輕佻、魯莽或俏皮,但我直覺認為她骨子里不乏幽默與機靈。我很好奇,她與我交談的時候,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但勢必永遠不會有答案。她明顯缺乏自信,我不禁猜想,她身為獨生女,生活不食人間煙火,親戚也都年長許多。她的性情謙虛、不爭風頭,頗討人喜歡,但若我的推測沒錯,她多數時候都得獨處,因此應該早習慣靜靜觀察長輩,并在心中對他們產生定見。成年人鮮少會想到,年輕人對我們的評價可能既無情卻又中肯。我再次看著她那雙藍綠色的眼睛。
“你今年多大?”
“十七歲。”
“你經常讀書嗎?”我貿然問道。她還來不及回答,善盡東道主職責的布雷德利太太就已過來找我攀談,而晚宴亦將結束,我無暇再與蘇菲多聊。眾位年輕男女一道出門找樂子,我們四人便回到樓上的客廳。
我對于受邀一事備感詫異,因為除了起初漫無目的閑聊,后來的話題在我聽來較適合他們私下討論才是。我有些猶豫不決,不曉得該識相地起身離席,抑或以旁觀者的身份,提供些個人看法。眼下他們談到拉里,不理解他為何排斥找份工作,馬圖林先生甚至早就表示,愿意雇用拉里到他的公司幫忙。這的確是個大好機會,拉里若能發揮長才并勤勉敬業,假以時日就能累積可觀收入。格雷也很希望拉里能接下這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