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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刀鋒
  • (英)毛姆
  • 4999字
  • 2017-03-13 11:30:35

在巴黎期間,我們經常共進午餐,時而在他的公寓,時而在外頭餐廳。我喜歡在各家古董店閑晃,偶爾買個東西,多半隨意看看,而艾略特總會興致勃勃地陪著我。他學問淵博,熱愛美麗之物。我總覺得他知道巴黎所有古董店,店家老板無不熟識。他也熱衷于討價還價,出門時他會叮囑我:

“如果看見想要的東西,可別自己先買,朝我使個眼色,交給我就對了。”

若能以半價買到我中意的商品,對他而言就是一大樂事。從旁觀察看他殺價甚是好玩,舉凡據理力爭、連哄帶騙、大發脾氣、動之以情、奚落店家、找出物品瑕疵、揚言不再光顧、唉聲嘆氣、無奈聳肩、好心相勸、怒目橫眉走向門口,等等,無所不用其極,等到終于說服對方了,他就搖搖頭,面露哀傷,仿佛無奈地接受差強人意的結果,然后就在我耳邊用英語低聲說:

“東西拿著吧。這個價錢翻兩倍都還算便宜咧。”

艾略特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他在巴黎安頓下來沒多久,就認識了一位備受敬重的神父。這位神父常成功引領無神論者或異教人士重回天主懷抱,因而名聞遐邇。神父也是外出用餐的好同伴,為人十分詼諧,服務對象僅限達官貴人,雖然出身貧寒,卻經常出入名流宅邸。因此,艾略特自然想接近他,于是向一位美國貴婦私下透露,他的家族雖屬圣公會,自己向來卻對天主教會相當好奇。這位貴婦也受神父開導而改信天主教不久。某日傍晚,她邀請艾略特與神父,三人共進晚餐,神父果然風趣幽默。貴婦把話題帶到天主教,神父便口沫橫飛地說了起來,但并非是賣弄所學,而是以凡人自居(雖然身份是神父),向另一名凡人傳教。艾略特這才發現,神父對他了如指掌,不禁受寵若驚。

“旺多姆公爵夫人前幾天才提到你,說你聰明過人。”

艾略特雙頰泛紅,高興極了,雖然晉見過公爵夫人,但從未想過自己會被當一回事。神父講述自身信仰時,散發著睿智和慈祥,不但心胸開闊,觀念與時俱進,更寬容為懷。他口中的天主教會,在艾略特看來就像精英俱樂部,凡是有文化教養的紳士都理應加入。半年后,艾略特便皈依天主教,并且大力贊助教會慈善活動,因而打通了更多人脈。

或許他背棄圣公會的動機并不單純,但虔誠之心毋庸置疑。每逢禮拜日,他必定上教堂參加彌撒,出席人士非富即貴;他也經常前往告解,并定期造訪羅馬。經年累月下來,教廷為了表彰他的虔敬,賜予他“教宗侍從”的頭銜;而他孜孜不倦地履行職務,因而獲封為圣墓騎士團的成員。由此可見,無論身為天主教徒或凡夫俗子,他都成就斐然。

我時常納悶,艾略特如此聰穎、有禮又具內涵,是基于何種緣由,才會執著于趨炎附勢。他并非一夕致富的暴發戶,父親曾是南方一所大學的校長,祖父則是頗具聲望的牧師。聰明如艾略特,勢必曉得許多接受他邀請的客人,只是想免費飽餐一頓,他想必也清楚有些人根本胸無點墨,或毫無長處可言。然而,他甘愿被響亮的頭銜蒙蔽,罔顧他們的缺點。我只能猜想,這些士紳的家族源遠流長,若能與他們熟識,并成為他們夫人的門客,應能帶來歷久不衰的優越感;我認為,他汲汲營營背后的動力,反映出狂熱的浪漫精神,得以讓他在羸弱瘦小的法國公爵身上,看到往昔與圣路易九世東征圣地的十字軍身影,或在作風狂妄、性喜獵狐的英國伯爵身上,瞥見跟隨亨利八世前往金縷地[9]的祖先。艾略特與這些人來往,就仿佛親炙過去那段英勇的榮光。我想,他若翻開記載歐洲王族家譜的《哥達年鑒》,心里一定有股暖流涌上,映入眼簾的每個名字,都逐一喚起了古時戰役、圍城事件、著名決斗、外交謀略與諸王情史。艾略特·譚伯頓就是這樣的人。

5

我本來正在房間盥洗,準備赴約前往艾略特所舉辦的午宴,卻接到樓下柜臺的電話,說他已在大廳等候。我有點詫異,但待一切就緒后,立即下樓與他碰面。

“我想說直接來接你會比較安全,”他邊說邊跟我握手,“畢竟我不曉得你對芝加哥熟不熟。”

我發覺,有些常年旅居國外的美國人跟他一樣,都覺得美國是復雜又危險的地方,歐洲人無法憑一己之力摸熟周遭環境。

“時間還早,我們可以先走一段。”他提議道。

空氣帶有一絲冷冽,但天空晴朗無云,稍微舒展筋骨倒也愜意。

“我還是先告訴你有關我姐姐的事好了。”艾略特邊走邊對我說,“她去過巴黎一兩次,都住在我那里,但我想你當時應該不在。今天的人不多,只有我姐姐、她女兒伊莎貝爾和葛瑞格·布拉巴松。”

“是那位室內設計師嗎?”

“沒錯。我姐那棟房子的室內裝潢實在糟糕,我和伊莎貝爾都希望她重新裝潢,又剛好聽說葛瑞格在芝加哥,就叫她邀請他一起吃午餐。當然啦,葛瑞格不是貴族出身,但有獨到的品味。他替瑪莉·奧利芬設計過蘭尼堡,還負責圣厄斯家族圣克萊門塔伯堡的內裝。公爵夫人滿意極了。你到時看了露易莎的房子,可以來評評理,我實在無法理解,她怎么有辦法住這么多年。說到這個,我也無法理解,她怎么有辦法一直待在芝加哥。”

艾略特的姐姐名叫露易莎(或稱布雷德利太太),丈夫已逝,膝下有兩男一女。兩個大些的兒子都已成婚,一個在菲律賓政府單位出任公職,一個則追隨父親的腳步,獲派至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當外交官。布雷德利先生曾被派駐世界各地,而在羅馬擔任了幾年的一等秘書后,又外派至南美洲西岸某共和國,最后在那里過世。

“姐夫過世后,我叫露易莎把芝加哥的房子賣了。”艾略特繼續說道,“但她舍不得,因為是布雷德利家族傳了好幾代的房子。布雷德利家族是伊利諾伊州的元老家族。一八三九年,他們從弗吉尼亞州遷徙過來,然后就占了一塊地,距現在的芝加哥約六十英里,至今那塊地還是他們家的。”艾略特遲疑半晌,觀察著我的反應,“布雷德利家是最早落腳在此地的人,姑且可以稱作拓荒者吧。我不確定你了解多少,反正十九世紀中葉左右,中西部逐漸開放移居,大批弗吉尼亞州的居民,包括望族的年輕子弟,都深受未知疆域的吸引,甘愿離開原本舒適奢華的生長環境。我姐夫的父親切斯特·布雷德利,看好芝加哥未來的發展,就進了一家律師事務所。總之,他后來賺的錢夠多了,兒子當然也過得舒舒服服。”

從艾略特說話的神情看來,切斯特·布雷德利當時拋下繼承來的豪宅和土地不管,徑自跑到事務所工作,似乎不太為人們所認同,但他后來累積了可觀的財富,倒也多少彌補了這個缺憾。后來,布雷德利太太拿給我看他們鄉間小屋的照片,艾略特在一旁頗不以為然,管它叫“小窩”。那是棟樸素的屋子,屋前有漂亮的小花園,但谷倉、牛舍和豬圈也在數尺之遙,四周是荒蕪的平原。我不禁想,切斯特·布雷德利先生想必心里有數,才會拋下這棟屋子,前往城市闖蕩。

我們很快攔了輛出租車,在一棟赤褐沙石的房子前下車。這條街可一路通往湖濱大道,房子坐落于連棟住宅之中,既窄且高,前門有數級陡峭的階梯,即使是如此晴朗的秋日,外觀仍然死氣沉沉,讓人納悶怎會對它產生感情。大門開了,走出一位身材高壯的黑人管家,白發蒼蒼,引領我們走到客廳。布雷德利太太一見我們進來,便站起身,艾略特于是把我介紹了一番。布雷德利太太年輕時想必是個美人,五官雖非精致,但十分端正,眼眸明亮動人。但她那張蠟黃的臉已然下垂,幾無妝容可言,而且顯然也陷入中年發福的危機。我猜想,她應該倔強地不愿認命,因為她坐得直挺,直立的椅背并無軟墊,但與一身緊繃的馬甲相較,已屬舒適。她身穿藍色禮服,織工繁復,堅硬的胸衣把領子撐得老高,一頭白發燙成道道波浪,梳理得一絲不茍。由于另一位客人還在路上,我們就先閑聊起來。

“艾略特說,你是從南邊過來的,”布雷德利太太說,“有沒有去羅馬呢?”

“去了,我在那邊逗留了一個多星期。”

“那親愛的瑪格麗特王后還好嗎?”

我被問得一頭霧水,便說不知道。

“噢,你沒去看她嗎?她非常親切,我們在羅馬的時候,她還熱心招待過。布雷德利先生當時是一等秘書。你怎么沒去看她呢?你應該不像艾略特,膚色太黑進不了奎里納爾宮吧?”

“當然不是,”我微笑道,“其實我并不認識王后。”

“真的嗎?”布雷德利太太說道,仿佛不敢置信,“怎么會呢?”

“老實說,作家平時不太和王公貴族打交道的。”

“但她真的很貼心啊,”布雷德利太太的語氣頗不以為然,好像我自視甚高才不認識王后,“你一定也會喜歡她的。”

這時門剛好打開,管家走了進來,后頭是葛瑞格·布拉巴松。

葛瑞格·布拉巴松的名字聽來浪漫,但本人并非這么回事。他身形矮胖,頭禿如蛋,僅在頸后與耳旁有撮黑鬈發,而他的臉紅彤彤的,似乎隨時會出大汗,一對灰眼睛咕溜打轉,嘴唇肥厚,下顎松垂。他也是位英國人,我倆有時會在倫敦的波希米亞聚會上遇到。他為人爽朗,笑口常開,但明眼人都不難發現,他這般友善聒噪的外表僅是面具,好掩飾精明的生意人形象。多年來,他一直是倫敦裝潢界的翹楚——聲若洪鐘,一雙胖手比畫得生動活潑,佐以口沫橫飛的生意經,再挑剔的客戶都會心動,好像是自己受惠于他,想不簽約都說不過去。

管家又走進來,這回用托盤端著雞尾酒。

“我們就不等伊莎貝爾了。”布雷德利太太邊說,邊取了一杯酒。

“她去哪兒了?”艾略特問道。

“她和拉里去打高爾夫了,說可能會晚到。”

艾略特轉頭看著我說:“拉里的全名是勞倫斯·達雷爾,應該會跟伊莎貝爾訂婚。”

“艾略特,我以前不曉得你喝雞尾酒呢。”我說。

“我不喝呀,”他語帶不悅,啜飲著酒,“但這個蠻荒之地偏偏頒了個禁酒令,不然還能喝什么呢?”他嘆了口氣,“連巴黎有些館子都開始供應了,實在是好的不學,硬學壞的。”

“艾略特,快別胡說了。”布雷德利太太說。

她的語氣沒有惡意,但態度十分堅決,顯見她品德高尚。她對艾略特使了個眼色,笑容中帶著精明,料想她應深知艾略特的脾性,但不曉得她對葛瑞格的看法如何。葛瑞格一進門,就以專業眼光環顧四周,不自覺地揚起濃眉。這客廳實在氣派非凡,墻面貼有精美的壁紙,窗簾盡是華麗的印花,鋪有軟墊的家具上也有相同圖樣。裱著巨大金框的油畫逐一掛在墻上,應當是布雷德利夫婦在羅馬所買,包括拉斐爾學派的圣母像、雷尼學派的圣母像、祖卡雷利學派的風景畫、帕尼尼學派的古羅馬廢墟圖等等。另外,還有遠從北京帶回的戰利品,比如雕刻繁復的黑檀木桌、景泰藍大花瓶,也不乏在智利或秘魯購入之物,例如刻有碩胖人形的硬石或陶制花瓶。客廳一角,則有齊本德爾的寫字桌與鑲嵌華美的玻璃柜。絲質燈罩上,不知給哪位糊涂藝術家畫上了牧羊的男女,身穿華多風格的禮服,雖然難看卻又莫名宜人,有種居家的自在氛圍,讓人覺得如此紊亂的組合深具意義。眾多不搭界的物件自然融為一體,因為都是布雷德利太太生活的一部分。

我們喝完雞尾酒,門再度打開,走進一名少女,后頭跟著一名少年。

“我們遲到了嗎?”她問道,“我把拉里帶回來了,有東西給他吃嗎?”

“應該有的,”布雷德利太太笑著說,“搖鈴叫尤金再準備一個位子。”

“剛才就是尤金開的門,我已經和他說了。”

“這位是我女兒伊莎貝爾,”布雷德利太太轉向我,開始介紹,“這位是勞倫斯·達雷爾。”

伊莎貝爾迅速和我握了手,二話不說就轉向葛瑞格:“你就是布拉巴松先生吧?我太渴望見到你了。我好喜歡你設計的克萊門汀屋頂窗。你不覺得這客廳很丑嗎?我勸媽媽重新裝潢勸了好多年,剛好你在芝加哥,快老實說說你的看法。”

我知道布拉巴松先生絕不可能說實話。他瞥了一眼布雷德利太太,見她面無表情,便認為眼下伊莎貝爾比較重要,隨即放聲大笑。

“這里確實很舒服,”他說,“但你真要問我的話,嗯,還真是挺丑的。”

伊莎貝爾身材高挑,有張鵝蛋臉,直挺的鼻梁、美麗的雙眼,以及仿佛家族遺傳的豐厚嘴唇。她外表出色,但略微發胖,或許跟年紀有關,我猜她愈老會愈苗條。她的雙手結實,短裙下的雙腿顯得有些臃腫,皮膚則姣好紅潤,想必與剛才的運動和開敞篷車有關。她為人活潑大方,不但容光煥發、詼諧開朗,也懂得享受生活,歡快的性格足以感染旁人。她的舉手投足自然不造作,相形之下,艾略特的優雅自持顯得俗不可耐,而她清新的作風,則讓布雷德利太太干癟多紋的臉龐更顯疲憊蒼老。

我們走下樓,準備吃午餐。葛瑞格一看到飯廳,不禁眨了眨眼。墻面貼滿深紅壁紙,掛著許多滿面愁容的男女肖像畫,繪畫手法拙劣,都是已故布雷德利先生的直系祖先。布雷德利先生的肖像也在其中,蓄有濃密的八字胡,身著長禮服與漿過的白衣領,表情十分僵硬。布雷德利太太的肖像則出自十九世紀末一位法國畫家之手,掛在壁爐架正上方,畫中的她身穿淡藍晚禮服,戴著珍珠項鏈,頭發則簪了一枚星形鉆石。畫中,她用戴著珠寶的手,輕觸一條絲巾,絲巾畫得一絲不茍,縫線清楚可見;另一只手則隨意握著一把鴕鳥羽扇。飯廳內的家具都是由黑橡木制成,教人贊嘆不已。

“你覺得如何?”我們就座后,伊莎貝爾問葛瑞格。

“我想一定貴得不得了吧。”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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