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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殘霜
說一個平淡故事
讓你對視生命的枯榮
為了希望
青年走往他鄉
他結愁的青春
也許也有你的夢想
他出生的地方
也許相似于你的故鄉
那兒裝著你的牽掛
有你天真一望無際的童年
迎著那白霧般紛揚而下的毛毛雨,楊格失去魂魄般漫無目的地行走在深冬的街頭。在拐彎進入廣信路口時,行人道上正好躺著一個別人喝完飲料后隨手丟棄的“紅牛”鐵罐子。他像是無意識地用右腳的鞋頭朝那鐵罐子踢去,被踢中的鐵罐子飛到老遠的街道上,落地時發出了一連串的“哐哐”聲。
陳翠妤算個啥,不就是身材好五官精致么!世間好女子多多,我娶不到你難道就不能另娶別個好女子么!楊格心里此時痛徹透了。就在一個月前,陳翠妤當面告訴他,她已經訂婚了。聽到這話后,楊格立馬流下眼淚,沉默許久后便是絕望地對陳翠妤說:翠妤,你不會知道,你在我心里有多好多重要!而這一時刻里,他只能違心地在心里數落陳翠妤,借此來安慰一下自己。
陳翠妤的婚宴定在帝龍大酒店舉行。半個月前,陳翠妤把自己和錢大光結婚的婚宴請柬親手遞交給了楊格。還說一定要楊格參加自己的婚禮,要不她會感到更難過和無辜。
傍晚,楊格換穿上一套自己最好的但已有點褪了色的西裝去參加婚禮。到了街上,他沒有雇坐專門在城區內從事載客營運的三輪車,而是步行著走到帝龍大酒店。
宴席設在酒店的二樓大廳,一對新人就站在大廳的入口處。陪著一起站在新人身旁的還有伴郎伴娘和新人雙方的父母。
陳翠妤披著潔白的婚紗,輕施的脂粉,襯得她滿面春風,那鮮眸皓齒,最是成就了她嬌嬈的風姿。她兩個秀氣的耳珠子上都垂著精致的金耳墜,白嫩里透著羞紅的脖子上也掛著一條金光朗朗的金項鏈,因為沒戴與婚紗配套的長臂白手套,她兩個雪潤的手腕上各戴著三個同樣金光朗朗的金手鐲在瞬間燦然入目,整個人兒被金光映耀得無限華貴,在晶瑩華麗的水晶大吊燈下,她的美光彩奪目。
“看看這滿身閃爍的金光吧,你贏得過大光嗎……”
楊格暗地里對自己說,心里卻是痛痛的怪難受地向他們倆走了過去。
“恭喜你們百年好合!幸福美滿!”
“感謝你的祝福!大光,這是我的校友楊格,你們以前都沒見過面的,這回起算是正式認識了。”
“好啊!很高興認識了你。”錢大光輕瞄了一眼楊格,然后伸出戴著粗大金戒的手要與楊格握手,他想不到的是,陳翠妤的朋友中居然有楊格這么一個相貌帥美,氣質頗佳的人物,以前,他從沒聽翠妤提起過楊格這個人,于是心里想,她倆的交情定是泛泛而已。
“恭喜您!”楊格只得也伸出手去。
楊格倒是認真注視了錢大光。但見他光潤的頭顱已有些禿頂了,一個蒜頭大鼻子上正架支著一副金邊大眼鏡,滿腮刮過胡子后依然留下墨青的須痕,臉膛倒還算周正,只是臉部的肌肉帶著橫紋,給人一種面相很肅冷的印象。楊格記得爺爺說過:那種臉面肌肉生長橫紋的人,彼此相處好的那會,他什么都可以拿出來與你分享,可以搬出他家的棉被子給你曬谷子,若是一旦鬧別扭弄到翻臉的時候,這號人也會變得異常絕情,不但路子不給你走,而且還要做出落井下石的事。
錢大光的個頭跟楊格自己差距不遠,都是一米七五左右的高度,只是年紀怕要比自己大上五七年吧。因為彼此面對面站得近,楊格竟聞到了錢大光張口時散發出的極渾濁的口臭,那股極臭的氣味里還夾雜著濃重的煙草味,楊格承受不了,便趕緊快步走開。
準七點二十八分的時候,婚宴的大廳里突然播放起一曲旋律極美的音樂。在婚禮主持人洪亮并充滿磁性的祝言中,陳翠妤攙挽著錢大光的手臂,緩緩地踏著鋪上紅毯的通道步進宴席的大廳。在賓客們熱烈的鼓掌聲中,兩人徐徐通過了宴席廳中的紅毯通道走往前臺。禮炮炸開后飄飛的七彩紙屑,如繽紛的花雨般散落,落在兩人的頭發里,脖頸中,衣服上。此時的陳翠妤,是多么炫目,從腳上精致的繡花紅鞋,到手腕上的金鐲,到頸項上的金鏈,再到插在秀發中點綴的金花,全身上下都閃耀著如皇室公主般的高貴,在人群中顯得格外出挑。
楊格后來是醉醺醺地出了酒店,但他并不馬上離去,他走到街對面一棵婆娑的榕樹下,在一簾簾垂下的榕樹氣根底下,他依扶著樹身呆呆地立在那兒,這并非要讓翠妤在離開酒店時看見自己,而只是自己想多看看她。
夜里十一點后,楊格才回到工廠宿舍。他拉開木桌子的大抽屜,從里面取出相冊,而后一頁一頁地翻閱。諷刺的是,其中有一張陳翠妤的單人照正沖著他微笑。
楊格淌著眼淚無力地仰躺在床上,心里是無休止地刺痛,最后他把陳翠妤的相片蓋在了自己的臉上。
“我是一只幽谷里的夜蝶:在草叢間成形,在黑暗里飛行,我獻致我翅膀上美麗的金粉,我愛戀萬萬里外閃亮的明星—沙揚娜拉!”想到徐志摩的詩,楊格的思緒慢慢回到了珍藏的往事……
一年多前,正是大學畢業的前夕,在晨光初露的時刻,楊格和陳翠妤雙雙離開了校區,他們由衷地牽著彼此的手去了大觀公園。在波光云影的滇池旁,輕踩著漫滿青青嫩草的水岸,依著楊柳,兩人是親切虔誠地吻著彼此,后來還再次勾起了雙方的小指,重溫了早年在洱海之畔蝴蝶泉邊的愛情誓言……而現在,那兒都只能成為回憶美麗過去的圣地了。
一個星期后,楊格回到鄉下的老家去。
在老家,至親的人是爺爺和一個已經出嫁了的姐姐。自己三歲的時候,當著生產隊長的爸爸因為夜里巡查稻田的灌溉時出了意外,他被斷落在稻田里帶電的電線觸電去世了。僅僅過去了一年,母親便改嫁到了不知道的遠方。打那以后,姐弟便和爺爺相依為命。
爺爺今年剛剛七十八歲,還飼養著三頭黃牛,耕種著一畝多的水田。每到插秧和收割時候,出嫁在不遠的姐姐便回來幫忙。
晚上,楊格執意和爺爺睡在一起。楊格說:
“爺爺,我有事情要跟你說,你千萬別吃驚啊!”
“說吧,格格,爺爺經得起風浪的。”
“爺爺,我決定不再在縣農機廠呆下去了,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闖一闖。”
“那你是要辭職了?”
“我先保守一點,暫且先搞個停薪留職吧!”
“格格,你長大了,你的人生方向你自己選擇,爺爺不阻攔你,爺爺對你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做人要有良知和擔當。都說外面的世界花花綠綠,你一定要學會保護自己。眼下你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歲,自己對象的事你要慎重考慮了,倘若自己不喜歡的女孩,你千萬別傷害她。爺爺希望你早日成家,你想想,爺爺還能活多少年呢!”
“爺爺,你會長命百歲的,請你放心吧,我掙了錢還要帶你和姐姐去北京呢!”
“好啊,北京是咱祖國最神圣的地方!爺爺就盼著你有出息!”
“……”
夜闌人靜,楊格和爺爺不知不覺聊到了凌晨兩點,爺爺說:
“夜很深了,格格,明天你得早早起來趕車,咱們不說話了,都睡覺吧!”
爺爺做好早餐的時候,天還沒亮。楊格是和爺爺一道起床的,在爺爺忙做早餐時,楊格卻提燈走去稻草垛兒那里看望了自家的三頭黃牛。
吃過早餐,東邊的天底終于現出了一線白痕。之后慢慢擴散開闊。
天氣不算極冷,但在穿過落盡葉子的楓林時,楊格在那些落地的枯枝上卻看到了一層薄薄的瑩白的殘霜。直到走完了八里多的山路后,楊格才來到公路上。他在路旁靜候了二十分鐘,一輛淺青色的客車終于在他跟前停了下來。他走了上去,然后隨著這輛客車回到縣城。
半個月后,楊格背上極簡單的行李包離開了令他傷心的縣城。
楊格是傍晚時分在市航運碼頭登船的,這艘“榮華”號客輪要到明天早上才在廣州大沙頭碼頭泊岸。
船艙里人聲哄哄。楊格很快在三等艙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的是在上鋪。隔著艙板,睡在左面的是個中等身材滿腮長著粗黑胡子的中年漢子,而在右邊的則是一個高大肥胖年歲約在三十歲左右的壯碩女人。女人的雙嘴唇涂得很紅,十個手指甲也涂了同樣的顏色。那胡子漢脫去膠鞋的雙腳臭得要命,楊格惡心得幾乎快要嘔吐。
胖女人要胡子漢到船尾去沖洗他那雙臭腳,說那兒有的是熱水。胡子漢開始時不愿意,可最終經不起胖女人一二再三的催促,最后他去了。
胖女人主動且熱情地和楊格攀談。楊格心里感激她,若不是她的努力,那胡子漢的腳臭就夠自己苦受一整夜了。
胖女人說自己的男人在廣州開公共汽車。她是前幾天才回來娘家喝喜酒的,是自己的親侄子結婚。雖然回來一趟不容易,娘家人也都勸她在老家多住些天,可自己放心不下安置在廣州的家,于是現在急著趕回去。她問楊格到廣東去是探親還是旅行或者干些別的什么。楊格坦言自己要到東莞去,并希望能在那兒找到一份稱心的工作。
胖女人從身邊的紙袋里拿出一個粽子請楊格吃,楊格婉言謝過,說自己上船前就在碼頭旁邊的小吃店里吃過晚飯了,現在肚子沒餓啊。
那就吃個水果吧。女人說著又從另一個紙袋里取出一個鼓鼓的紅色塑料袋打開。
“天殺的,明明剛才買水果時候,我挑選的都是好好的,怎么現在全變成爛果了!”女人打開袋子后驚訝地嚷道。
“準是趁你付錢不注意的時候賣果人給你調了包,許多人在這個山城買水果都吃過這種虧!那些果販們都是事先準備好了裝著爛果的包子,只要有機可乘,他們就給你調包。”
楊格直白地告訴女人道。
“這個城市的賣果人真他媽的缺德。”
“人生百態,現實生活就是這樣多元,一種米養出千種人。”
“狗娘養的,我抄他的祖宗十八代,這種歹人全家不得好死!”
女人氣憤至極,一邊猛地使勁拉下船窗,然后把那袋爛水果丟了出去,任它落在江水中漂走。
夜深后,船艙里的人開始蓋被子埋頭睡覺了,沒法入睡的人只能聆聽輪船中轉動不息的機車聲。胖女人睡去后幾次從那塊分隔艙位的艙板上攀過手來撫摟楊格的臉脖,楊格每次都是很輕地又把女人的手移放回她的艙位內。
輪船泊靠廣州大沙頭航運碼頭時,是凌晨四點。待到天朦朦放亮,船上的播音員開始廣播,提醒旅客們要拿好自己的行李安全離船。
出了航運站,沒步行多遠,就來到一個客運小站。里面有開往東莞的大巴。票價是10元錢。楊格上了一輛銀灰色的車,然后一路上滿懷好奇來到了東莞。
在東莞汽車總站周圍及附近,到處都是站立或行走著背行李包的人。楊格就近在車站旁邊的一家快餐店吃午飯,之后,他登上開往常平的中巴車。
楊格在木輪工業區的加加紙品廠大門外挨到傍晚工人下班時,通過門衛的幫忙傳喚,才見到了自己的表姐李秀娥。
上夜班前,秀娥找了工廠的主管。可主管說,工廠暫時不招收員工。
入夜后,廠區的街道一片堂亮。自從進廠后,楊格就沒有步出過工廠門口了。如果不是李秀娥的男友何鋒在廠里當啤機師傅并出面向主管講情,楊格根本進不了工廠里,更不要說留宿。
下了夜班,秀娥和何鋒從街上買回一盒炒粉讓楊格作夜宵吃。之后何鋒到隔壁的宿舍和別的男同事擠到一起睡覺,他騰出自己的床鋪讓給楊格睡。
第二天是星期三,天氣真冷。楊格很早就起了床。吃過早餐,他對表姐說了,自己今天就到常平鎮周圍的工業區找工作,也許中午回不來吃午飯,但晚上一定回來。表姐要他自己小心,如果迷路了,就雇輛摩托車回來。楊格要表姐放心他的出行。他想,自己雖然是學理科出身,但歸屬于文科類的地理那門功課在分科前一向學得特別好,每次考試幾乎都能考個滿分的成績。畢業工作沒多久,自己憑著手中一本旅行地圖,靠啃面包和喝礦泉水就去了海南島和北京。那么大的地方還不迷路,現在在常平這么個小地方,決難不倒自己。
從木輪出發,到橋梓,塘角,金美,袁山貝。一路上見著許多同樣是在尋找工作的青年人。楊格拿著文憑問了許多工廠,竟是都不招聘員工。太陽快要下山時,楊格才回到表姐處。秀娥得知楊格找不著工作,便安慰他,要他別太著急,說眼下全國各地涌到廣東打工的人多得爆棚,到處都是走動著要找尋工作的人,形勢如此,所以一定得有耐心,她說自己和何鋒正在聯系熟人幫忙他找工作。
晚飯吃完后沒多久,工人們又都上班了。楊格一個人呆在宿舍里靜看一本被翻閱得有些破舊了的《讀者文摘》。就在他把書本看到一半多時,何鋒跑了進來,說治安隊眼看就要進廠查暫住證了,要他馬上躲藏起來。楊格放下雜志飛快隨何鋒下了樓。來到倉庫后,在靠近窗口的角落處,只見堆放著許多高大的紙桶。何鋒要楊格躲進其中一個紙桶里,而后他給做了適當的掩蓋,一面又告訴楊格千萬別張聲。
很快,便聽到外面嘈雜的人聲。跟著沒多久,就聽到有幾個人的腳步聲進了倉庫,并且是走到了距離楊格極近的地方,只是那幾個人沒停留一會又都走了出去。大概又過去了一刻鐘的時間,何鋒才走進倉庫把楊格叫出來。
這夜,楊格想了許多,他盼望明天自己就能找到一份工作。
終于挨到天亮。楊格一吃完早餐,就騎上表姐給他借來的自行車出了工廠。像昨天一樣,他沿途看了許多招聘廣告,當趕到應聘地點的時候,不是對方已經招滿人員,就是因為自己是生手沒有相應工作經驗而被拒絕。而且每到一處招聘員工的工廠門前,都是擠滿著前來應聘的人群。
這一天,楊格走過的范圍更廣闊了,先是上坑,松柏塘,白石崗,沙湖口,再到田尾。之后折往向南的黃泥塘,橫江廈,陳屋貝,土塘,盧屋。最后從朗貝回到常平的木輪工業區。
到了第三天,楊格來到黃江鎮。意想不到的是,在田美的一家電子廠前,他見到了自己高中時的同班同學張云雷。雖是間隔許多年沒見過面了,但云雷的變化不大,還是高高瘦瘦的個子,淺黑的臉膛,所以楊格一眼就認出他來。之后,他們兩個結伴一起到樟木頭鎮去找工。晚上,楊格沒有再回到常平表姐處,不過,他去了電話給表姐報平安。那時他已跟隨張云雷到了清溪鎮,并入住在張云雷堂兄工作的毛廠里。
當晚,快近十點半的時候,楊格和張云雷走出毛廠正走往附近一家小吃店去吃夜宵,突然發現不遠的前方處有人驚呼著四散奔跑。
“不好,治安隊又來查暫住證了,快跑!”
驚惶得顧不上辨別毛廠方向的張云雷說著猛拉起楊格的手拼命地往后面的小路逃跑,最后是沖進了一片長滿荔枝林的山地里。也許因為山地的雜草野灌太多,楊格和張云雷跑得又快,后面拿著手電筒追趕的人終于不再追趕了,可兩人也不敢冒然往回走出荔枝林,害怕治安隊的那伙人就守在外面,給他們逮個正著。
時候正是冬天,楊格和張云雷不擔心會有毒蛇出沒,所以摸黑找個雜草濃密的地方靠著坐下來。
“工廠是十一點下夜班的,我們現在卻不能馬上走出荔枝林趕回廠里,十二點后,工廠大門都關閉了,我的堂兄是沒法再把我們接進廠里住宿了,今晚我們只能呆在這荔枝林里過夜了。”
“事到如今,我們別無選擇了,就當是給自己的人生留下一段難忘的經歷吧!”
“沒有暫住證,被治安隊逮著,就得挨罰款,有時候還會被他們狠打一頓。”
“這些情況,在來廣東之前我已聽說過了。”
“廣東人朝晚燃香拜佛,可他們有神心卻沒本心。我們千里迢迢來到他們這里打工,為他們創造財富,繁榮他們的經濟,可他們就那么無情,就像現在的你我,本不是做偷搶壞事,可眼下就得像賊一般東躲西藏。”
“全國各地來廣東打工的人太多了,魚龍混雜,他們不采取嚴厲措施恐怕也不行啊!”
“早知如此,我決不會辭掉在鄉下教書的職業。開弓沒有回頭箭,回去只能遭人恥笑,現在我沒有退路了,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出來多久了?”
“半年多了。最初先到廣東中山,在三鄉鎮季東村的一家磚廠工作,剛開始是做了半個月的疊放磚塊的工作,之后是推拉磚車搬運磚塊。拉磚的車重得要命,一板磚四十只,一車得裝載四板。人是早上五點起床,六點準時開工,到中午十一點下班。下午是兩點鐘上班,做到六點時收工,吃完晚飯沒休息一會兒,七點又開始工作了,之后直到夜里十一點才下班,一天的工作方算完成。這樣的工作,人簡直成了機器,可每月才掙三百元錢。在那兒,我咬著牙齒強呆了三個半月,之后到南海、番禺、順德再找尋工作,可是竟無一處著落,兩個月前才又過到東莞。因為沒能進廠工作,拿不到暫住證,為了躲避治安隊的巡邏查夜,自己常常得躲藏在大橋底下的橋洞里,或是在田野間,或是在荔枝林中過夜,有時也會貓藏在那些還在建設中沒有完工的樓房里過夜。晴天的夜晚還好,碰上是下雨的夜,真是苦不堪言。那時每每思索人生,就覺得自己真犯賤。”
張云雷在訴苦的過程中,他隱去了一件事沒有說出來,就是他初到東莞的時候,因為沒有暫住證而被治安隊逮到,因聯系不上家鄉的熟人把自己贖出來,結果最后被押送到樟木頭去做了足足一個月的修鋪火車路的苦工。
“人生總會經歷一些磨難啊!”
“這何止是磨難那樣簡單!那簡直是九死一生的折騰啊!”
“不管怎樣,出來了就得對自己當初的抉擇有信心!”
“事不三思,終有后悔。不過我決不會這樣就認輸的。”
“落拓之人,難見明月。真沒想到我們兩個會以這種方式過夜!”
“是啊,漆黑中看不到一絲光芒,要是現在能有一點月光或者是星光之類的東西照耀一下,那該多好!”
就這樣,楊格和張云雷倆人疲倦地互相倚靠著斷斷續續聊到天亮。當張云雷的堂兄見著他倆時,就說昨夜不見他們回來,心里著急得很,以為他倆在夜里被治安隊逮住了,今早帶錢到治安隊去打算贖人,到了那兒后一看,才知道里面原來沒有他們倆個,還說昨夜里治安隊逮到了不少沒暫住證的人,剛是靜守在荔枝林外就捉拿了十多個。
吃過中午飯,楊格告別張云雷要趕回常平,臨行前,張云雷告訴楊格,高中時的校花葉寶珠在橋頭鎮混得很不錯,只是她是眼睛長在額角頂上的那類人,高傲得很,不愿理睬人。他還說自己前些日子與她通過一次電話,本想央請她幫找份工作的,可她說話冷冰冰的,而且沒說上幾句話就說她自己眼下正忙,跟著是掛斷了電話。真想不到,竟然連要向她提出幫自己找份工作的說話都沒有機會說出口,想想自己千難萬難才覓得葉寶珠的通訊電話,當時內心里說不出有多喜悅,現在看來竟是空歡喜一場,張云雷最后把葉寶珠的通訊地址以及電話和BB機號碼都寫給了楊格。
回到常平,已是薄暮,楊格心想:一天就要這么過去了。而在此刻,廠區外的街道上,到處正涌動著剛下班的年輕人。
吃飯時候,秀娥告訴楊格,說在司馬那兒有一家電子廠要招聘文員。何鋒的表妹黃雪芬正好就在那家工廠上班,都跟廠長聯系好了,約定讓楊格后天十點到廠里面試。
后天,楊格早早來到司馬。找到金旺達電子廠后,他便在工廠旁邊的一間士多店里候著,快近十點的時候,他撥響了黃雪芬的BB機,很快,黃雪芬回了電話。楊格再走到金旺達電子廠大門跟前時,一個身材瘦削面容卻很清麗的女子已站在工廠大門里面候著了。
門衛開了鐵門。楊格走進去跟隨黃雪芬直接上了設在四樓的廠長辦公室。面試的內容極是簡單,是問我們的國家主席是誰,今天是幾月幾號星期幾,最后要楊格在紙頁上寫出全年的月份以及星期一至星期天的英文單詞。
楊格輕松回答了廠長的全部提問,并準確無誤地書寫出了所有的月份和星期的英文單詞。廠長靜靜凝視了好一會楊格,然后再一次仔細審視了他的畢業證書,最后才確定招聘他,并要求楊格明天準時上班。
楊格下午兩點回到常平拿取行李,到五點多些時候,他又回到了司馬的金旺達電子廠。
住宿的地方在廠區東邊宿舍樓的四樓上,房子是一間窄小的雙人房。楊格與一個叫王守賢的四川籍青年住在一起,他是廠里的車間主任,月薪一千二百元,楊格的月薪不及他的一半,只有五百元。王守賢比楊格低矮了半個頭,有點肥胖,臉皮白凈,沒長胡子,戴一副很斯文的黑邊大眼鏡,跟那斯文黑邊大眼鏡不配稱的是,他滿臉給人一副很嚴肅的表情,他不愛說話,你問他一句,他才回答你一句。
楊格的工作并不繁忙,主要做些出貨入貨跟單的事情,有時也做點抄寫的工作。廠長和主管不在廠里的時候,他也會走到車間去看看工人們工作,用心留意他們的工作操作過程。
工廠的規模算是個中等企業,有一千五百多員工,都是青年男女,并且女子占據了絕大多數。
工廠員工們吃飯是分等次的,普通工人吃的是馬鈴薯、南瓜、豆芽菜,青菜難得見面,那些煮熟了分給員工們的蔬菜,油鹽極是稀缺,好在米飯可以隨意吃,至于在寫字樓工作的管理層人員,吃的倒是三菜一湯的好伙食。
只要不是雨天,楊格每天堅持早起去跑步。回來時,王守賢往往還懶在被窩里不肯起來,他常常埋怨楊格早起把他吵醒。楊格卻厭惡他太懶洗澡。王守賢有一個嗜好,就是愛看書,并且每天都寫日記。
相處一個月后,楊格和王守賢都對彼此有了好感。休息日里,他們兩個會一起就近到橋頭鎮去瞎逛。王守賢是個大學本科生,學的又是管理方面的專業,所以對于車間主任這份職業,他做得極為出色。他說,過了年,他要到深圳去另找一份工作。他說自己的生命喜歡流浪,他希望自己以后能成為一名詩人。
王守賢的祖籍是四川鹽源縣梅雨人,但他說自己很小的時候就隨父母住在另一個縣城外了,只是逢年過節時才會回到梅雨去探望爺爺奶奶和伯伯叔叔們。楊格央求他講些瀘沽湖女兒國美麗之處以及那些純樸也很神秘卻又真實的故事給自己聽。他卻悠遠地拋出一句話:“你若心神向往,它就是你的天堂。”
“我還真希望以后懷著一顆虔誠空靈的心到那兒旅行一趟啊!上帝把美麗給了遠方,而瀘沽湖就是我其中的一個遠方!”
楊格在昆明讀書的四年間,他只在第三年的暑期里去了一次大理。白天上蒼山,觀三塔,游覽蝴蝶泉和洱海,晚上則入住在大理古城別致的小客棧里。
現在,他真的非常后悔:當初為什么不能再勇敢一些,往北走進麗江和永遠的香格里拉!
半個月后,楊格去信給張云雷的堂兄,從他的回信中得知張云雷去了寶安縣的沙井鎮給別人看守魚塘。
因為有何鋒這層關系,當組長的黃雪芬對楊格挺關心,像平時買了水果回來,也總要叫楊格拿些去吃,楊格對她一直充滿敬意和感激。
楊格見自己到廣東沒多久,再者春運車費又特別貴,所以他在郵局匯寄了五百元錢回去,并寫信告訴爺爺,自己今次不回去過年了。他也寫信給姐姐,要她春節時候一定回來探望爺爺。
過年時,王守賢也沒有回四川老家,他和楊格一道呆在廠里,除了他們兩個,廠里還有很多別的員工也沒有回家過年。
除夕夜,工廠的香港老板預先在酒家定了酒席,請留守的員工們在飯店吃年夜飯。在一次次熱烈的舉杯歡慶中,楊格心里酸酸的惦念著家鄉孤單的爺爺。
吃完晚飯,楊格無心在街上溜達,一個人獨自先回了廠里。在宿舍,他默坐了兩三個小時,可那本捧在手中的書怎么也看不進去。后來,他走去了自己的辦公室,思索好久后,才顫抖著手指拿起電話的聽筒,之后又開始遲疑了。許久后,終于鼓足勇氣撥通了陳翠妤留給自己的她家庭的電話。
接聽電話的是個男人,他“喂,喂,喂……”幾聲后,楊格卻沉默著一直沒有回應。很快,電話那邊傳來了一句“神經病!”跟著掛了機。
楊格苦笑著在心里嘲諷自己:別人都成家了,哪用得著你如此牽腸掛肚地思念,真真是神經病啊!
楊格低頭伏在桌面上,腦子里感覺是一片空白。才過去十多分鐘,桌面的電話竟突然鈴鈴地響了起來。
“神經病!”楊格心里說道,這除夕夜里,誰還那么無聊地把電話打進廠里的辦公室。
“你好!這里是金旺達電子廠,請問能為你做點什么?”
“你是楊格,對么?”
“翠妤!”楊格聽著那邊多么熟悉的聲音便一下驚訝地說道。
“剛才是大光接的電話,之后我查看了來電顯示,猜想準是你打來的電話,現在,我是走到街上的磁卡電話亭里給你打電話的,這些日子里,你一切都好嗎?”
“翠妤,今晚能聽到你的聲音,聽到家鄉除夕的鞭炮聲,我滿足了。夜深了,天氣又那么寒冷,你快回去吧,我恭祝你新年快樂……”楊格在驚慌中草率地放下電話聽筒,他感知到自己的眼眶已經濕潤了。
電話那邊的翠妤,靜靜難過地握著話筒,她聽出了楊格憂傷的哽咽。那時,縣城街道上正爆炸著歡快的辭舊迎新的鞭炮聲,但這些聲音似乎是發生在很遠很遠外的地方,已經傳不進她的耳朵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