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紅牡丹(紀念典藏版)
- 林語堂
- 10863字
- 2016-10-24 13:13:09
不管一個少女做什么,都是發(fā)源于原始的天性,其目的不外尋求一個如意的郎君。諸如她的穿著打扮,她注意她那修長的玉手,她學習樂器歌唱,她在行動方面,那些選擇都有一個目標,那目標就是物色個丈夫。在父母給安排婚姻之下,這種本性還是一樣不變,依舊強而有力,百折不撓。而熱情也就是這種本性的表現,這種熱情,常為人描繪成盲無目的,其實不然。成年的女人在戀愛時,自己的一舉一動,心中清楚得很。牡丹自然也不例外。
牡丹覺得自己和金竹的關系前途沒什么希望,不知為何自己對他的熱情就涼了下來。她只是知道要赴約去與金竹相會時,不再像以前那樣歡喜。她不再覺得心頭陣陣陶醉,而且她的臉上將這種情緒露了出來。不錯,在她離開高郵之前,心里只有一個大的愿望,那就是去見金竹,依偎在他身旁,討論他們的將來。她也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自己要完全以身托于金竹。為了此一目的,她不惜犧牲一切,一如她信上所寫,不惜犧牲一切脫離費家。她打算盡早與費家斷絕關系,好能早日與金竹結合。這就是她的美夢,她知道也是金竹的美夢。可是,在過去數月之中,情形起了變化,使她對金竹的愛無形中消失了真純,現在對金竹的愛情里摻進了踟躕與遲疑。她的主意已經變化。
她進到旅館的會客室,發(fā)現金竹面帶熱切的微笑,正專誠地等著她,而自己的熱情已有了那么大的改變,自己也感到意外。他們曾多次在這個旅館里相見,自然對這里非常熟識。
牡丹輕輕嘆了口氣說:“噢,金竹?!?
金竹拉了牡丹的手,走到樓上他的房間去。那時天還早。牡丹已經給妹妹留下話,說她要和白薇一塊兒待一天,也許回家晚一點兒。因此他倆有一整天單獨在一起的時間。相會的時間終于到來了—這是雙方祈求而迫切等待的日子。若像往常二人相會,一定都投向彼此的雙臂之中,熱情地擁抱。這次二人也接吻—但是缺乏熱情,金竹感覺得到。
金竹和以前一樣,以同樣的愛慕之情,以同樣的新奇之感,向牡丹凝視,他以前覺得這種感受不啻奇跡一般。這天他起身甚早,在桌子上的花瓶里插上了鮮花,他把可以討她喜歡的事都想到了,每一個細節(jié)也都安排好了,好使這次相會能夠十全十美。
牡丹問:“你為什么沒到青江去?收到我的信了沒有?”
“我沒收到。我病了。不能去。實際上,我病了一個月。現在好了?!?
牡丹含情脈脈地看了看他,他確是比以前瘦了不少。在他臉上有皺紋,是以前未曾見過的。他不像以前那么青春健康的樣子。當然牡丹知道這是暫時如此,但這種改變使她心里難過。
金竹說:“我有個主意,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你若不愿在旅館里說話待著不動,咱們就去逛觀音洞?!?
牡丹用她那輕快清脆的女孩子腔調回答:“我當然愿去逛觀音洞。我從來沒去過?!?
“你不太累嗎?”
牡丹微笑道:“金竹,我不累?!?
金竹說:“那么,咱們得趕快出發(fā)。我出去雇輛馬車。”這時,他突然抬起眼睛來看著牡丹說,“哎呀!你真美!咱們得走一段路,你穿的鞋舒服嗎?”
今天,牡丹穿的嗶嘰褂子裙子,沒穿白孝服,只有這種衣裳既接近孝服,又不太引人注意。這身衣裳料子很貴,非常突出纖細婀娜的腰身。
牡丹說:“這雙鞋很舒服。”
牡丹用手整了整頭發(fā),照了照鏡子。
她問金竹說:“可以嗎?”
“再好不過了?!?
牡丹卻不滿意,開始整理衣裳,把裙子提高了一寸,同時在腰間把裙子又緊縮了一個扣子。
她說:“過來,幫著我。”
金竹過去,幫她扣上扣子。牡丹上身穿著褂子,那纖細的腰身曲線還是把她那結實的臀部襯托得十分豐美。
金竹說:“你準備好之后,在樓下等我。我去雇輛馬車,包一天用的?!?
金竹雇來了一輛馬車。牡丹正要上車,忽然想起忘記了錢口袋,又跑上樓去拿。
金竹正在等著,旅館的賬房先生告訴他,他接到郵局一個通知,金竹在郵局有一封掛號信。金竹決定坐車到郵局去取,但到了之后,一看郵局還沒開門。他回來時,牡丹正拿著錢口袋在路邊上等他。
金竹從馬車上跳下來扶著牡丹上車,他說:“來,上車。”金竹看不見牡丹臉上有笑容,心想是因為剛才沒告訴她而離開,還讓她在路邊等。
等他倆在馬車上并肩坐好,他說:“總算……”
他不禁感到意外,因為牡丹嘴唇上還是沒有一絲笑容。金竹的興頭被澆了一盆冷水。
金竹用手推推牡丹的大腿。牡丹既不推開他,也沒有往日的熱情,只是向后倚著,頭隨著馬車的震動而擺動,靜靜的,一語不發(fā)。她的頭腦里矛盾沖突,亂作一團。在她的內心里,她還是喜愛金竹,可是現在受了別的情形的影響。相信心靈力量的人會認為他倆現在是厄運當頭,一種不可見的神秘力量正在醞釀著把他倆拆散。后來,金竹去算命,問他為什么如此不可解地失去了情人,算命的說是有人用符咒迷惑牡丹的緣故,這事不應當怪牡丹,并且說牡丹對他還有情,還是會回來的。
九月的杭州,有的是好天氣,他們的馬車走出了湖濱廣場,在美麗的西湖堤岸上走,經過從里把西湖分而為二的白堤,一直向山麓奔去。一路上,山腰間的秋色或紅或紫,十分艷麗。但是,牡丹似乎視而不見。兩個人手拉著手,卻一言不發(fā)。
金竹問她:“那么你離開了婆家,算是自由之身了?!?
牡丹說:“都是為了你。”話很簡單,卻是實話。
“你似乎不很快樂,不像我們往常一樣。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我接到了你的信,進退兩難。你看,我太太的娘家和我們家有很深的生意關系,她父親和我父親一同開辦本地的錢莊。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兩家的婚姻這么重要。我告訴你我心里的想法。我打算調到杭州分號,就搬到杭州來住。我知道,這個我辦得到。至少,咱們見面容易多了。你若愿再等幾年,情形也許會改變。這誰敢說?不過我這么要求你,是有點兒不公道,我知道?!?
牡丹的臉上顯得很難過,說:“這有什么用?”她的語氣表示她不愿意這樣做他的情婦,即便一段短短的日子也不愿意。她說:“我也大可以告訴你—我正打算離開杭州和我妹妹到北京去。我堂兄,那位翰林,現在正回家來探親,已經說動我父母答應我們姐妹到北京去了?!?
“就是去逛逛嗎?去多久?我愿意等你。”
“我也不知道。”
由于牡丹那么緊緊地攥著他的手,金竹知道牡丹還是很愛他,但是他預感到牡丹對他的感情是變了,有一種外在的力量使他倆分離,百感交集之下,不知不覺車已進了山里。
車走的這段路很長。最后,車停在一個廟前。吃了一頓素面,他倆出來歇息了片刻。他把郵局的通知拿給牡丹看,告訴牡丹說:“我不知道是什么信。今天要在郵局關門以前趕回去?!?
“一定是重要的事。咱們能那么早趕回去嗎?信是從哪兒寄來的?”
“這上頭沒有說。郵局五點關門,一定可以趕回去的。”
這時正是麗日當空,天忽然熱起來,秋天常會這樣。金竹在樹下找到一個涼快的石凳,說:“來,坐下。”
牡丹當然會過去坐下。飯后,在進入山洞之前,他們需要歇息一下??墒悄档u了搖頭,不過去靠近他坐,只是默默地走開,自己在一邊。是不是想到他倆的前途,竟會煩惱得那么厲害?當時有數輛馬車停在那兒,金竹只能從馬車下面看見牡丹的兩只腳。她站了一會兒,顯然是身子倚著車,分明是心有所思。等她回來時,金竹看見她已經哭過。他依然保持沉默,沒問她什么。
一個當地的向導拿著兩根手杖走過來。
金竹問牡丹:“現在咱們進去吧?”他已經和馬車夫商量過時間,要在郵局關門前趕回去。
他倆順著紅土的山路往下走去,小徑上野草叢生,巖石處處。游人都手拿一根木杖拄著走。在洞口,他們停下來喘喘氣,向導已經拿著火把等待了。
洞的入口小得出人意料,洞很深,有若干曲折而長的小徑。他們往前走時,黑暗中有拍擊翅膀向著進口處飛的東西發(fā)出呼呼的聲音,還有細而尖銳的叫聲,原來是成群的蝙蝠,有數千之眾。洞內漆黑一片。導游點著了一根火把,把另一根交給金竹。他們慢慢地走下陡峭的石階。過了一會兒,地面平坦了。有一根繩索作為欄桿,讓游客扶著在坎坷不平的石徑上走。有時候,他們能看見五十尺以下游人的火光,由巖洞中很清楚地透露出來。臺階是用巖石粗略盤成的,被滴下的水浸得潮濕,空氣也寒冷。后來走到一個房間,側面有構成溝狀的立柱。向導用火把指向一帶巖石,看來極像個觀音菩薩像,兩手合十,那塊奇特的巖石下面的墩座,正像一朵蓮花。
金竹對牡丹說:“不要再往前走了吧?”他的聲音引起了黑暗中嗡嗡的回音。
“最好不要再往前走了,咱們還要趕到郵局呢。”
金竹緊緊地抱住她的腰,一同往上走回去。爬上那驚險的巖石小徑時,有時金竹在前領著牡丹,有時牡丹在前領著金竹。兩人的手沒有一刻分開過,金竹極為歡喜。
金竹覺得不過十來分鐘,他們就看見洞口的光亮。最后,他們站在洞外時,牡丹的胳膊還緊緊拉著金竹。中間有一會兒,他們還像從前一樣。
在回去的路上,他們告訴車夫盡快趕路,牡丹懶散地癱在座位上,兩條腿高舉起來,裙子成什么樣子,滿不在乎。金竹讓她的頭枕在自己的肩膀上。金竹感覺到牡丹頭發(fā)和皮膚的香氣,也覺得出牡丹肉體的溫暖。這時,牡丹再度沉默起來。她心里有何所思,金竹不知道,也不想問。有時牡丹坐起來一點兒,馬車左右搖動時,她的身子就偏左或偏右挪動一下。金竹想吻她,牡丹卻不肯把臉轉過來。她以前從來沒有這么冷淡,這么漠然無動于衷。
他們到了城里,金竹想先送牡丹回旅館,自己再去取信,但是離郵局關門只有一刻鐘。
金竹說:“咱們先到郵局去吧?!?
牡丹似乎累得癱軟了,只說了聲:“都可以?!毙睦镲@然是別有所思。
他倆手拉著手走進郵局。金竹把那張通知由窗口遞進去,交給窗口值班的職員,那個人也許是脾氣暴躁,也許是急著回家。他接了那張通知,進入另一間屋子去,金竹等了好久,最后那人才把信拿出來交給金竹。
金竹打開信看時,牡丹很關切地問他:“什么事?”
“是我們錢莊來的,他們要我初五回去。離現在還有三天,后天我就得走。”
金竹顯然很煩惱。他好不容易才請了七天的假,現在假期又縮短了,得回蘇州去。他在馬車里說:“那么,明天就是我們最后一天了?!?
在旅館的房間里,牡丹沉默無語,她必須把自己的決定告訴金竹。但是不容易開口。她在浴室里待了好久。
最后,她從浴室里出來,渾身赤裸裸一絲不掛,投身躺在金竹的身邊。金竹每次看她那奇妙的身軀、豐滿的胸膛、柔軟的身段,都驚訝于她肉體的完美?,F在她已決定把她的軟玉溫香的身體完全奉獻給愛人??墒且粯樱瑑善瑱汛缴蠜]有熱情,似乎是存心來和情郎做最后一次溫存繾綣。
兩人緊緊地抱著。金竹騰出一只手,以無限的柔情慢慢地撫摩牡丹的身體,而牡丹嬌弱溫順,百依百從,好像全身都已融化在情欲熾熱的火海里。
金竹的嘴壓緊牡丹的嘴說:“噢,牡丹,你不知道我多么想你呀!”牡丹輕輕地,一點點兒地咬金竹的嘴唇,但是沒說一句話。
牡丹又說:“來,抱緊我?!?
金竹問:“我什么時候能再見到你?”
“我也不知道?!?
情人在進行歡愛之時,必須忘懷一切,沉迷于對方,這是情愛的律法。那天早晨金竹和牡丹相遇之后,金竹覺得牡丹的態(tài)度異乎尋常,心中再無他想,而這件事就如千斤重擔般壓在他心頭,弄得他對什么事都精神渙散,無能為力。
在床上,他倆相擁而臥,正像不斷冒煙的火,既不能迸發(fā)成狂歡的火焰,又不能就此熄滅。兩人肢體相接,金竹雖然肉欲如火,心中卻極冷淡。牡丹忽然熱情高漲,對情郎不住狂吻,仿佛要獻給他愛的贈禮,使之永生難忘,也許只是她自己一時欲火難耐,急求發(fā)泄之故,也許是她有意讓他永遠記住此一剎那,記住她身體的每一次顫抖,每一個擁抱的姿勢。金竹若是真正相信邪術、相信有邪異的力量正在拆散他們這一對露水鴛鴦,那邪術靈驗了。
牡丹又說:“你—”這是牡丹的催請,催促金竹完成交合之好,催請他以粗獷的擁抱來使她骨軟筋酥。牡丹曾經那么熟悉,那么喜愛那樣的擁抱。
突然間,好事完了。金竹也不記得他倆怎么樣就分開的。他起來清洗后,回去看牡丹還躺在床上,頭壓在枕頭下面。他過去,輕輕地撫摩她。她閉著眼睛,均勻地呼吸著,仿佛睡著一樣,但是眼睫毛微動,一滴眼淚自臉頰上流了下來。
金竹俯身吻她,覺得已經肝腸寸斷。牡丹睜開了眼睛,不停地眨著,好像正深有所思。她想說點什么,但是,怎么能說出來呢?她自己已然打定了主意,決心要斷絕,這叫她心都碎了??墒墙鹬裨浐芮宄乇硎静荒茈x婚。牡丹心中自問自答,自己怎么能跟他一直這樣混下去?像個情婦和他幽會,這樣地怎么維持幾個月?幾年呢?她自己的道路很清楚,別無他途可循。
牡丹的眼淚和沉默使金竹莫名其妙。牡丹就是金竹的命根子,這話金竹對她說過不知多少次,他現在還是如此,覺得牡丹是他的一切,他的命,他的靈魂。牡丹或是與他廝混,或是離他而去,也總是他干渴中的甘泉,心靈上的熨帖。天下伊人只有一個,只有一個牡丹,再沒有另一個。
現在牡丹似乎渾身疲乏,似乎睡著了。屋里十分悶熱,金竹拿起一把扇子,輕輕地給她扇。這邊扇扇,那邊扇扇,好像慈母扇自己的孩子,這樣,一則牡丹可以安享清涼恬靜的睡眠,一則自己的眼睛好飲餐牡丹的肉體之美。他輕輕地給牡丹蓋上床單子的一角,免得她著涼。
金竹坐在床邊上,給牡丹打扇,看著她,保護著她,猶如母親之照顧睡眠中的嬰兒,也是懷有那么深厚的愛。這樣大概半點鐘的光景,牡丹睜開眼,翻過身來,面對著他。
牡丹問他:“你這是干什么?”
“因為我愛你。”
“你睡了一下沒有?”
“沒有。我這么看著你,心里很快樂。”
牡丹突然坐了起來。金竹走到桌子那兒,拿了一根紙煙,點上,遞給牡丹。牡丹接過去,長長地噴了一口煙,好像痛苦地長嘆了一口氣,很不安地向他瞥了一眼。
牡丹說:“那么,明天是我們最后的一天了?!?
“是啊。你什么時候再來看我?”
“有空隨時可以?!?
“明天晚上吧。我們一起吃晚飯?!?
“好。我向家里找個借口好了?!?
“為什么下午不早點兒來?咱們可以多談一下?!?
“看吧。能早來就早來?!?
牡丹起來,坐在桌子旁,要寫點兒什么。金竹走近時,牡丹用手遮蓋了一部分。金竹覺得不勝迷惑,就走開。然后牡丹走到鏡子前攏頭發(fā)。牡丹真是生就的美人胚子,金竹覺得柔腸百轉。
牡丹說:“我現在要出去,一個人走?!彼⑿χ涯欠鈱懞玫男胚f給金竹,“我走了之后再看?!?
金竹十分驚異。他在牡丹身后喊道:“什么事?告訴我。”
牡丹說:“你自己看吧。”非常美麗地微笑一下,走了出去。
金竹撕開了信封:
金竹,務請原諒。我實在不能面告。我即將赴北京,即將與君相別。我二人再如此廝混,又有何用?我曾經對君瘋狂相愛,盲目相愛,我愛他人從未如此之甚。但你我二人分手之時已至,請即從此相忘。
我不能以謊言相欺。我今已另愛一人,務請寬恕。以往對君一心相愛,今已不能如此。
我心甚苦,君心亦必如是。
明日再來相見。
牡丹泣筆
金竹狠狠地咒罵了一聲,用強而有力的手掌把信揉作一團兒。
金竹覺得憤怒欲狂,完全忘記了東南西北。眼前的新變化,他無法信以為真。好像一件美而可喜的東西已被破壞無余,剩下的只是個黑暗無底的深淵。他知道牡丹是真心愛他。倘若他倆的愛不是如此真摯,如此美好,如此不凡,他也就可以接受這種突然的變化。噢,不行,無法相信,他那么深深相愛的牡丹,他們那么長久相識,那么兩情相投,那么純情至愛,在這茫茫人海,竟有緣相遇,今天怎么會有此意外的慘變!一個鐘頭以前,兩人不是還攜手散步了嗎?
他把弄皺的信又舒展開,看了又看。這一整天的時光,牡丹分明有心這樣告訴他。那么這種新情勢是真的了,牡丹已經變了心。
金竹原打算掙扎奮斗一番,以求終于能和牡丹結合。但是等到牡丹自己成了破裂的原因,成了情愛的敵人,那該沖著誰發(fā)怒呢?金竹覺得自己失去了分量,空洞洞一無所有,完全失去了目標,仿佛被一種力量向后推,推向一片黑暗,向下飄落,飄落,淪落到天地的邊緣。他已耗盡了氣力,軟弱到極點,連一丁點兒自衛(wèi)的能力也沒有了。
他忽然劃著一根火柴,燒了那封信?;鹧姘涯欠庑怕淌上氯ィ魂嚨暮跓熝U裊升高,散入空氣之中,發(fā)出熱辣的氣味。他凝神注視,心中一陣狂喜。這次,他跟往常旅行時一樣,也隨身帶著牡丹最近寫給他的幾封信(其中也有牡丹寄到青江的一封),為的是旅途寂寞中有與情人接近的感覺。他把那些信也點著,扔到一個銅盆里。他這時又想起有一部使他心神恍惚的愛情小說,才看了一半,他覺得那種故事毫無意義,拿過來也同另外的信一齊投入火中。不過那本書不容易燒光,于是他坐在地上,一張一張地撕開扔入火里,直到銅盆燒得發(fā)熱發(fā)黑,黑紙灰飛入了空中。屋里煙氣嗆人,他的手和臉都沾上了黑灰,他感覺到快樂,覺得蠻舒服。讓一切愛情化作黑煙飛去吧!煙嗆得他無法呼吸,他打開窗子。一個旅館的伙計看見了黑煙,就叫別的職員來。有些人走出屋來,由院子對面往這邊望。他站在窗子前面,叫人走開,說沒事,不用擔心,然后他仔細洗臉洗手,走了出去。
過了晚飯時間好久,商店都關了門,只有寥寥幾處攤子和飯館還亮著燈,他忽然覺得頭暈眼花。這時小販的叫賣聲,飯攤上煤油燈冒起的黑煙,周圍男人和兒童的臉—都給他一種虛幻失真的感覺。時間似乎停止不動。奇異的是,在這諸種情況當中,他居然還記得一件事,那就是他必須回蘇州去。他很渴望回到他的辦公桌那兒,為的是能再度把自己穩(wěn)住。
金竹回到旅館里,剛才隱隱作痛的肚子現在又疼起來。他覺得微微發(fā)燒,不會有大夫知道這是什么病。不過,并不太疼,沒有什么關系。
第二天下午五點,他聽見有人敲門。
“誰呀?”
“牡丹?!?
他去開門。他倆彼此望了望,誰也沒笑。
金竹說:“進來吧?!?
牡丹還是一如往常那樣,懶洋洋慢吞吞地走進屋里,眼睛掃了一下。忽然間,金竹對牡丹的惱怒又沖到心頭。牡丹既然出現在眼前,正好。金竹微笑了一下,又苦笑。
牡丹說:“我答應來,現在我來了。只是已經五點了?!彼芸煊盅a了一句,“我還有個約會。”
“咱們說好要一塊兒吃晚飯的?!?
“我還回來。幾點鐘?”
“八點吧。”
牡丹的眼睛死死盯著金竹。金竹對牡丹的愛情,對牡丹的狂怒又出現在心頭??墒牵植蝗滔蛩l(fā)泄,只因為她是他的牡丹。
終于,金竹說:“好吧,牡丹。我接受了你的辦法。謝謝過去這些年你給我的快樂?!?
牡丹的聲音里帶有幾分難過,說:“金竹,我信里說的話,句句實言。我希望還能維持咱們的友情?!?
金竹問:“但是,究竟出了什么事?是我得罪了你嗎?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應當做的事,還是我變了心?”
“都不是?!?
“那么,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是你變了心。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
牡丹又沉默下去,像往常的習慣那樣,她投身躺在床上,一言不發(fā)。
金竹過去,想吻她。
牡丹把一根手指放在嘴上說:“不要?!?
“難道現在你一點兒也不愛我了?”
牡丹并不立刻回答,但是后來慢慢很清楚地說:“事情不是是,就是非,要干凈利落?!?
金竹覺得受了侮辱,因此并不堅持。他想知道牡丹現在究竟是與誰相愛,又不好意思問。
他問:“你昨天晚上干什么了?”
“噢,我同幾個朋友出去了。到西湖一個湖上協(xié)會,到一點半才回家。有人去劃船,夜景很美。”
牡丹談論的話題與他們自己不相干時,兩人還是像好朋友,完全像以前一樣。金竹知道牡丹有四五個要好的女友,有米小姐,還有別人,但是他覺得牡丹說的不是實話。
“等一下八點你去見誰?”
“白薇和若水?!?
“噢,白薇!老是白薇!”
牡丹半坐起來說:“你不信我的話?她想請我到她的婆家桐廬去。”
在白薇結婚以前,牡丹常和金竹夜晚去看戲,用白薇做個掩護的幌子。他記得他和牡丹在桐廬曠野露天狂歡的那一夜,牡丹在狂放的熱情之下第一次順從了他。那是畢生難忘的,是他倆相愛的最高潮。他還希望牡丹對他的愛情并沒完全消失。
天氣熱得悶死人,牡丹把上衣最上面的扣子解開。金竹會錯了意,以為那是故意給他的暗示。他走過去,想吻她。
牡丹瞪眼看著他說:“我跟你說過?,F在不能了?!?
金竹覺得仿佛有人打了他一個嘴巴。
他說:“那么,咱們算是一刀兩斷了?!?
牡丹默然無語。金竹應當認清楚,這就是兩人走到最后的一步。他覺得好像內部有什么猛咬了他一口。他用力在肚子內疼痛的地方按了按,肚子內扭絞似的疼痛,他臉上顯出了痛苦。
牡丹看了出來,十分驚恐,問他:“怎么了?”
“沒什么?!?
金竹心里不覺得憤怒,也不覺得有什么渴望,只覺得是冰冷的空虛。
金竹掏出皮夾,拿出牡丹送給他的一張相片,這張相片他離家時一向帶在身上,他送還給牡丹。隨后,他又把牡丹給他的一綹頭發(fā),這是藏在一個紙包里的,也拿了出來。
他用冰冷無情的語氣說:“還有這個。”
牡丹用手接過去,向金竹冷冷地望了一眼。
金竹說:“我已經把你的信都燒了,連最近你寫的那幾封在內?!?
牡丹的眼睛流露出既痛苦又驚異的神氣,責備他說:“也燒了!你怎么會?……”
金竹勉強用鎮(zhèn)定的聲音說:“為什么不呢?”
牡丹說:“等一下我回來,你還見我不?”
“不必了。為什么還要見?”
牡丹聽了,目瞪口呆,默不作聲。過了片刻,她眼睛連看也沒看他,只說了聲:“我們不再有情人關系,我希望你還能和我保持純潔的普通友誼。”
金竹急躁起來說:“我們的友誼什么時候不純潔呢?你怎么說這種話?我真不知該怎么想。我們的夢已經破滅。是你破壞的。我們的愛怎么就這樣煙消云散?你怎么會這么無情?我相信你根本就不是個至情的女人。我覺得你水性楊花,是個狐貍精?!?
牡丹辯白說:“不,我不水性楊花。不要弄錯?!痹捳f得有幾分溫柔。
“那么告訴我為什么?!?
“我不能解釋。不要讓我說,我不知道。相信我,相信我對你并沒說謊。過去我真心愛過你,這話你應當相信?!?
“我怎么還能相信你!我對你已經沒有信心。”他的聲音緊張而低弱。
這話傷得牡丹很厲害。她淚眼模糊,把頭轉過去。
金竹不由得心軟了,他說:“你今晚上還來嗎?”
“當然。你根本不了解我?!?
“當然,我不了解你。但是,咱們別談情說愛。明天我要早起,回蘇州……噢,牡丹你既可愛又可氣,簡直是瘋子!”
轉眼間,金竹的聲音又恢復正常,他們友好如初。他平靜地說著,幾乎是自言自語,既無責備,又無惡意:“我的一切都已經失去。在我心里,有一部分也已經死去。我雖然還像個活人,其實你已經要了我的命。”
牡丹做了半個和好的姿勢,有意給他一個吻,但是金竹裝作沒理會,點著一支煙,噴出了一口,向牡丹微微一笑,是個冷笑。
牡丹勉強振作精神,到化妝室去,洗洗臉,過了片刻,走出來,把一塊淡紫色的手絹扔給金竹說:“給你?!?
金竹想起以前向她要過。手絹一向是情人之間表示紀念的東西。
金竹說:“不用了。你不再愛我,用不著這種東西?!?
金竹就讓那塊手絹撂在床上,并沒去動。牡丹拿了自己的東西,咬著下嘴唇,軟弱無力地走了出去。
牡丹走了之后,金竹只覺得對自己,也對牡丹,真是悶氣難消,悶氣之后,隨之悔恨,又覺得對牡丹說話如此兇狠,實在太丟臉。他覺得他并沒有和牡丹就此真正完了,也沒有對兩人此次分手真能一笑置之。牡丹走出房間時咬著嘴唇的樣子,很使他心疼。他對牡丹的愛并不像他裝出來的就那么容易消失了。他整個的身體癱軟在一把木頭椅子上,完全癱軟了,一陣猛烈的感情沖激他的全身。可是轉眼間,他又覺得牡丹的朝秦暮楚的確可厭,覺得牡丹如此頑強也的確可厭,自己的軟弱也的確可厭,覺得,人間什么都可厭。
那天晚上,牡丹又走進那家旅館,金竹看見她那穿著白衣裳的身材在人叢中穿過走來時,心開始猛烈地跳。他立刻站起來去迎接她,領著她走到桌子旁邊。牡丹坐下,用手捋回掉下來的一綹頭發(fā),顯得安穩(wěn)而沉靜,仿佛準備從金竹這里取回什么東西,又仿佛等著金竹說幾句刻薄糟蹋人的話,說幾句冷冰冰挖苦她的話。她向金竹很快地瞥了一眼,那不是憤怒的一眼,而是責備。
金竹很拘泥地說了句:“多謝你來看我。”為了自己的面子,金竹不好表示出挫敗或懊惱的樣子。要說的話,下午已經說完。
茶房是個頭發(fā)漸漸快脫落的老年人,拿著菜單子進來。金竹問牡丹吃什么。兩人都沒有分別宴席上的歡喜氣氛。牡丹叫的是金橘大蔥烤羊肉,一個鍋煎豆腐。金竹叫了半瓶紹興花雕,因為他知道牡丹吃飯時總愛喝兩盅酒,又叫了一盤寧波蛤蜊。
牡丹微笑說:“你真愛吃蛤蜊?!?
金竹也同樣微笑回答:“我知道你不愛吃?!?
“我從來不愛吃蛤蜊?!?
金竹從桌面上伸過手去握住牡丹的手。牡丹抬頭笑了笑,兩人好像又成了朋友。
金竹說:“你原諒我了?”
“原諒什么?”
“原諒今天下午我那么跟你說話。我們還是朋友吧?”
“當然是,這還用說?”
牡丹戴著一串上等玻璃珠子,發(fā)出柔和的光亮。金竹又覺得有這么一位女友,自己的臉上確是十分光彩,過去一向因有牡丹而引以為榮,現在心里知道旅館里的人,包括那些茶房在內,都欣賞牡丹的美,都羨慕他有此美女陪同出入,都羨慕他的艷福,甚至那禿頭的老茶房在端進烤羊肉時也找機會,說一兩句好話。
老茶房說:“我準知道您會愛吃這個菜。這是我們的拿手菜。杭州城別家館子做不了這么好?!闭f話的同時,一只手舉起做了個姿勢。
牡丹覺得和茶房熟悉,不必拘束,就隨便說道:“烤羊肉就是烤羊肉,還有什么特別?”
茶房說:“噢,那可不一樣,這里有秘訣。并不在烤上,而是烤以前浸進肉去的作料?!彼f著,伸直了兩只胳膊走了。一個可愛的少女對一個老年的男人還是有一股力量,妙哇!
他倆先喝酒,牡丹用筷子先夾了一個小金橘,閉上眼睛喊了聲:“噢,真好!……你記得我們在桐廬采金橘嗎?從樹上摘下來就吃?!?
“噢,記得,在桐廬?!?
金竹低著頭,牡丹向他掃了一眼。金竹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們怎樣在桐廬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在曠野里一條山溪旁邊,他們赤裸著身子去游水。現在最好不要想那種緊張熱情的場面,金竹趕緊把那種思想岔開,抬起頭來說:“牡丹,我有話跟你說?!?
“說吧?!?
“你說要到北京去。在北京那兒男人太多了,你千萬要小心。我不愿你吃虧受害,或是陷入什么麻煩。”
“你的意思我不明白?!?
金竹又像不經意地說:“我從此也就慢慢憔悴死了。”
“不要說這種話?!?
“你不必在乎我。我要說的并不是這個。”
“那么,是什么?”
“你必須保護自己。不要忘記我們在一起時怎么辦的。小心有小孩……你懂我的意思?!?
牡丹啞然失笑:“噢,那個呀!不用愁?!?
“但是,我還是擔心。你也許喜愛一個人。你也許愛他一段日子。若是出了事,你可就沒法躲了?!?
“你知道我會照顧自己的。”
牡丹說話顯得有萬分的自信。他倆討論起多年的老問題——避孕。因為兩人關系那么深,所以牡丹把極其細微的各點都談論到。她要了一張紙和一支鉛筆,金竹在衣袋里摸著,找出一個小日記本來。他倆把頭擠在一處。牡丹開始畫一個類似春宮畫的草圖,她哧哧而笑時,附近幾個茶房也在一旁看,感到十分有趣。
酒喝完之后,他倆又叫了兩碗粥,這頓飯算進行得還順利。
牡丹看了看她的手表:“已經九點半多,我得走了。”
金竹大吃一驚。
牡丹解釋說:“我十點鐘還要見一個人。”
金竹看得出來牡丹急于要走。他心里想:“好吧,那就這樣吧。”這是他倆的最后一夜。牡丹要走了,未來的數年內可能無緣相見。牡丹也許是特意安排這最后一夜和金竹一起過,可是,這對牡丹她自己無任何意義可言。她對金竹的愛已經成為泡影,這是冰冷無情不可逃避的現實。金竹心里想:“你是急于要和我分手?!钡菦]說出口。
金竹勉強立起,心里十分清楚這一分別的后果。他勉強忍受痛苦,付了賬,兩人離去。
外面下著傾盆大雨。兩人站在門廊下,等洋車過來。
牡丹問:“你會給我寫信吧?”
“不用了?!?
“我還能再見你嗎?”
“不用了。你再來時,我可能不在這兒了。”
牡丹說:“那么,這是咱倆見的最后一面了?!甭曇衾镉兄钌畹氖?。
牡丹把臉仰起來,很快地吻了一下金竹。洋車過來,金竹看見牡丹跨了上去,她的臉在雨布上頭,還可以看得見,但是看不清她是微笑,還是在哭。
最后,金竹在迷戀的重壓之下,心里猛痛了一下子。他急忙跑近半遮蓋的洋車邊,結結巴巴地勉強說了句:“祝你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