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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A)

人生來便是愚蠢的,倘若不加管制,讓這些愚蠢泛濫開,就可以荒蕪掉一個人的人生。只是大多數人能力不足,無法對愚蠢進行有效的管制,于是便導致了滿目的荒原。葉永當然覺得他是愚蠢的,只不過沒有周圍人明顯罷了。或許正因如此,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冷眼旁觀。

他比他的同學大了三歲,小時候家里沒錢,學習就被耽誤了。他明白這是迫不得已,卻沒有寬宏地原諒,他恨他父親。那個叫葉振東的混蛋在他三歲時就離開了他,在這點上葉永并沒有怪罪,畢竟每個人都有權力去選擇自己的生活,可是將近二十年,那家伙滿足了嗎?得到了嗎?還不是現實地活在最底層?每次想到這里,葉永都會咬牙切齒地詛咒。犧牲掉最親的人的幸福,換來的卻是實實在在的茍且偷生,葉永無法原諒這種看不清自己能力卻敢于拋棄至愛去贏得失敗的人,這種人結合了愚蠢與自私,傷害自己也在傷害他人。

父親走后,他的母親不久就精神分裂了,有人說是因為思夫,葉永實在弄不懂這種夫有什么好思的。但活生生的現實擺在眼前,無法逃避,只能試圖去接受。每次去醫院看她的時候葉永都會很難過,看到她露出一口黃板牙時葉永會很憤怒。他的滿腔怒火全都發泄在那個混蛋身上。這種恨并沒有隨著歲月流逝而被洗凈,反而日積月累起來。

母親病后,外婆獨自承擔起撫養他的義務——靠著掃馬路的工作。應該說這個世界是很美的,幾乎所有人都在不辭勞苦地去愛,連患精神病的母親有時也會給葉永一個溫暖的擁抱。是的,倘若沒有葉振東的出現,一切都會很美,他的母親也會在家過著相夫教子平淡如茶的生活,不必在醫院里被人憐憫。不,應該說不必被人鄙視,憐憫只是包裝鄙視的外殼。葉永自己體會過那種滋味。那是在他小學時,無父有病母的事實被人捅出去了,班上一下子就炸開了鍋,有人表示嘲笑,有人表示關切,形式不同,但本質卻都是血淋淋的傷害——憑他們的程度,自然想不到用自己的幸福去咀嚼他人的不幸實際上是一種罪惡,或者說想到了卻以自己的罪惡為傲——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想去做一個中規中矩的好孩子。于是,小學六年,葉永成長得比他的同學都快——畢竟痛苦是成長最好的催化劑。初中之后,葉永變得非常小心,對年齡、家庭狀況等守口如瓶。

他瞧不起他的同學們,準確地說是恨他的同學們。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向葉永抱怨自己的家長多么嚴格,多么不盡人意,每到這時葉永都會很難過。他們擁有的愛實在是多得泛濫了,可是葉永呢?唯一得到的父母之愛就是醫院里母親偶爾一次的擁抱。有好幾次葉永都想吼出來,但最終都忍住了,小學那段時光都走過來了,何況是現在呢?

每次去醫院的時候都會經過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每到秋天那里都會鋪滿落葉。葉永最喜歡一腳踩上落葉,仔細地欣賞落葉粉身碎骨的聲音。秋風是了無聲息的,就那么輕柔地吹過去,帶著草木欣欣向榮的清香味。是啊,如果不是去醫院,而是去散步或是去其他什么地方,該多好啊,這樣的天氣,這樣的風景。只是世上沒有如果,葉永要去的地方就是醫院,他去醫院的原因就是有個精神病母親。想到這里,葉永腳上的力氣不知不覺就加了幾分。葉永知道,其實這也說明他的無能為力,因為只有無能為力的人才會拿周遭不相關的人或物出氣。

打開病房的門就是一股略微刺鼻的藥味,眼前出現幾張病床,他的母親就躺在最角落的地方。她的頭發是凌亂的,可以顯示這里護士的粗心——但也沒辦法,誰叫這里是全市開價最低的醫院。葉永徑直走進去,看了看四周,周圍的人要么神情呆滯,要么咧嘴傻笑。葉永實在不想讓母親在這種地方待下去,可家庭情況實在沒有辦法讓她轉入更好的醫院。

母親分明看到了葉永:“小永,來了。”她咧開嘴笑。

“嗯,來看看你。”葉永坐到母親身邊。

“好,好。”

“媽,今天過得怎么樣?”

“好,好。”

“媽,我馬上要上高中了。”

“好,好。”

“你就不能換個回答?”

“好,好。”

葉振東,你知道這里發生的一切嗎?

每次在路上碰見外婆的時候,看著外婆費力地揮著掃把,葉永的心里都是五味雜陳的。他明白,以外婆這個年紀,根本不必負擔起養家糊口的重任。只是世事難料,想必外婆以前也不會知道,她的晚年生活會輕而易舉地被一個男人給毀了。但盡管如此,她依然頑強地活著,甚至在家的時候會給葉永一個微笑,表示今天一切安好,雖然根本沒那個必要。葉永當然知道一切安好,但葉永心領了這份好意。

有的時候,葉永真的很恨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有人犯了錯,可無辜的人卻要為他承擔后果,這叫什么玩笑。可看到外婆笑容的時候葉永又會覺得溫暖,雖然他打心里抗拒這笑容背后隱藏的令人沉淪的氣息。葉永曾經得出這樣的結論:一個人如果愛這個世界,就說明他已經對現狀足夠滿足;而一旦一個人對現狀足夠滿足,則必然會安于現狀,不思進取,從而導致能力低下,以至于想進取的時候無能為力。而葉振東卻更進了一步,固執地和自己的無能做斗爭,明知希望渺茫,付出與回報不會成正比,卻犧牲掉親人的幸福去滿足自己尚未成熟的虛榮心。是的,葉永絕不會步他的后塵,因此,他必須拋棄柔軟,用盡全力去恨,然后從中汲取力量前進。

只是有的時候,葉永會累,那種心里全是負面情緒的感覺讓葉永很難受。累的結果是葉永更加恨葉振東,是葉振東把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葉永早就沒有退路了,擁有這樣的家境,未來他只能自己一人披荊斬棘,他沒有資格像別人那樣沉淪,他只能不斷向前沖,直到他有能力獨當一面。

站在永平五中的門口,葉永對自己笑笑。過去他可沒想到會真的來到這所中學。他承認他對高中生活是有期待的,可是中考成績卻把期待毀了大半。那個時候是七月,是夏天大張旗鼓來臨的時候,空氣中有種令人煩悶的燥熱。看到成績的時候,葉永感到一種萬籟俱寂的涼意。其實失敗的人并不可悲,可悲的是那些絕不允許自己失敗的人失敗了。這是葉永頭一回真真切切地感到恥辱。周圍的同學談笑風生,互相恭喜對方或為對方遺憾,偶爾會有人過來安慰葉永,替葉永感到惋惜。而葉永卻只覺得煩躁,他很討厭別人用關心的形式觸及自己的敏感部位,小時候如此,現在也如此。

“都去死吧,一群裝模作樣的家伙,你們,都去死吧。”葉永在心里不停地詛咒。當然他不會明白,他之所以會這么想,究其根本還是他太小了。

二流的學校就是二流,連軍訓服裝都是二流,才發下來的衣服就到處都是線頭。請來的教官也令人惱火,不過只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脫離了學生階層便覺得自己和學生們在思想上有了本質區別,覺得眼前這些未經世面的家伙不過是群小鬼。葉永覺得真是可笑。軍訓的幾天他一直用看小丑的態度看他們表演,看他們笨拙地展現威嚴,看他們裝模作樣地與學生親近。恐怕他們覺得自己真的能在威嚴與溫和間游刃有余地轉換吧,實際上他們和葉振東一個德行——自以為是的家伙們。還有他的同學們,真是什么樣的都有。有的剛進了高中就被要成為大人的虛榮心所支配,笨拙地和教官用大人的口吻開著玩笑;有的還未從青春期的陰影里逃脫出來,頂著亂七八糟的頭發,肆無忌憚地用粗話與人打交道;還有些人比較內向,話說得比較少——葉永比較喜歡這種人,畢竟他們不會張牙舞爪地展現自己的愚蠢。只有班主任令他稍稍滿意,雖然和教官聊天的時候手舞足蹈像個孩子,但面對學生時威嚴畢露,即使微笑也會給人一種可信的感覺,一看就是高手。

軍訓的那幾天一直沒有下雨,太陽火辣辣的,不知疲倦地散發著光與熱。每當感到汗珠在打滾的時候,葉永都會望望天。天空是淡灰色的,作為一個工業化剛剛起步的城市,這里的天只有在雨后才會呈現出一種澄澈透明的藍。真是個悲哀的城市,葉永想。

(B)

踏上火車的時候,葉平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不知不覺自己就不再是個學生了,應該覺得可喜可賀,可葉平卻感覺心里空落落的。已值六月,這個時候正是春天與夏天的拔河時期,氣溫在臨界線邊搖擺不定,動不動就會讓人覺得煩躁。但葉平卻異常冷靜,看著窗外飛馳的風景,心中空白成一片。

作為普通人,葉平有作為普通人的自覺,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某一天一鳴驚人。自己的能力和成就往往是相對應的,葉平倒是不認為自己有多大的能力,因此對自己的預期定位比較低。不過這樣也好,人生如茶,清茶最為爽口。

他從小一個人跟著父親,母親在很小的時候就跟人私奔了,父親卻一直沒有再婚。他曾不止一次地問父親,媽到底為什么不要他們,父親卻總是笑笑不語。有時葉平鬧得兇,父親沒有辦法,就說她只是年輕,要去闖闖。葉平不明白,吵著讓他繼續說,父親就輕輕摸摸葉平腦袋:“乖,你媽只是去旅行了,會回來的,會回來的。”只是媽回來的日期一直在無限期延長。

葉平覺得這純粹是自欺欺人。

其實有的時候,葉平真的會因為沒有母親而自卑。但是他很少說出來,尤其是在父親面前。因為他知道說出來會讓父親難過,畢竟父親所承擔的,遠比他承擔的多得多。世上很多事情都一樣——沉默是金,說得太多不僅會傷害自己,也會傷害他人。

在大學他像幾乎所有的大學生一樣談了戀愛,又像幾乎所有的大學生一樣將畢業當成了分手儀式。他的女朋友叫楊欣,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KTV里。他記得那家KTV的燈光是五顏六色的,燈光有規律地旋轉,在地板和墻壁之間平添了一份斑斕。他被朋友邀來慶祝生日,楊欣喝了很多酒,一邊喝一邊扯著嗓子叫,手舞足蹈像個瘋子,全然不理會別人的目光。結果楊欣跳著跳著,突然一個趔趄倒在葉平身上。葉平不知所措,呆呆地看著楊欣緩緩抬起頭,呆呆地看著楊欣理了一下頭發,呆呆地看著楊欣微微一笑,呆呆地看著楊欣輕輕吻了自己。

事情總是這么奇妙地進展著,超越了人們的想象。葉平沒有任何反應,只是覺得那一吻有著濃郁的酒味。他聽到了旁邊人的起哄聲,他緊張起來,開始用眼角瞟著四周,但他只看到了一張張被燈光照得朦朧的、表情夸張的臉。他又將目光集中在楊欣臉上,楊欣的臉龐泛著紅暈,不知是因為喝酒還是因為羞澀,劉海斜斜下垂,遮住一只眼睛。葉平突然發現,楊欣是如此漂亮,傾國傾城。

再然后,他們戀愛了。

沒了酒勁的楊欣是一個很正常的女孩,活潑可愛,只是有時她會鬧。他們曾一起騎著自行車在沿江的馬路上飛馳,他們也曾在花前月下互訴衷腸、擁抱親吻,他們甚至曾一起進了情侶旅店,在狹小的房間里上演在羞澀和欲望之間掙扎的好戲,享受著仿佛飛一樣的纏綿迷亂。大學生活對葉平而言是最珍貴的回憶,葉平也正是在大學徹底地脫繭了,整個人完成了脫胎換骨的質變,舉手投足都已經帶上了成年人特有的氣息。葉平也明白自己變了不少,并為此小小地欣喜著。

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畢業前夕,天氣正緩緩地預熱,他們像所有大學情侶一樣討論畢業后的去向。楊欣是南京人,而葉平是永平人,他們都想回各自的家鄉生活,并都試圖勸服對方去自己的家鄉。于是不可避免地,他們起了爭執。葉平說他爸這么多年一個人養他不容易,他想多陪陪爸。楊欣不知怎么就胡攪蠻纏起來,問葉平愛她多一點還是愛他爸多一點。葉平說爸只有一個,楊欣就大聲嚷嚷,說難道她就不是一個,難不成葉平喜歡上了其他人?然后她就氣沖沖地自顧自走了。葉平想挽留她,拉住她的胳膊,卻被她一把甩開。當時葉平也被楊欣弄得有點焦躁,就暫時沒有管她。回到宿舍后葉平又給楊欣發了短信,但沒有收到回復,給她打電話,沒人接。于是葉平就明白,兩人在畢業后的去向這個問題上不會給彼此留有余地,一切也都結束了。

那天晚上他靜靜地看著天花板,等著夜幕降臨,又等著天色漸亮。手機一直在手心緊握,只是一直沒聽到他所期盼的鈴聲。等到外面天放亮,開始有喧鬧聲的時候,葉平終于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次日晚上,窗外漆黑的夜被點點燈光斑駁著。

他沒有哭,因為他曾為這天做好了心理準備。可即使再有準備,悲傷來的時候還是會讓人覺得猝不及防。葉平爬起來,打開令人失望的電話記錄和收信箱,艱難地笑了。

他終究是一個人踏上火車,沒有人送他。他站在洶涌的人流里,像是迷了路的小鹿。

出火車站的時候葉平差點沒看見父親。父親一個人站在人海里,踮腳抬頭,拼命張望——但這也不能改變他幾乎被人潮淹沒的事實。父親看到葉平時,先是眼前一亮,然后咧嘴一笑,滿臉的皺紋像水波般蕩漾開來。父親摸摸葉平的頭:“好小子,又長高了。”葉平突然覺得自己回家了,即使要到家還有一截路,可是這個時候,他真的有一種找到依靠的感覺。

“爸,開啥玩笑?我多大了,還能長?”葉平笑著調侃。

父親只是笑笑,然后就彎起腰準備幫葉平拿行李。葉平看著父親略微佝僂的脊背,有了一種想哭的感覺。他輕輕擁住父親:“爸,我回來了。”

父親的身體猛然抽動了一下,然后一動不動,維持了那個彎腰的姿勢幾秒。但他最后緩緩站起,拿過了葉平的行李。

他們一路寒暄,可葉平覺得父親有點心不在焉。但葉平并沒有在意,因為他回來了,他回家了。即使在外面經歷了那么多,心里填充了那么多的悲傷,但是他終究還是回到了能讓自己依靠的地方。

葉平沒有意識到,在他這么想的時候,他的內心已經開始背叛楊欣,因為他已經將楊欣當作了“外面”的一部分。

楊欣,我回家了,你呢?

之后葉平參加了永平五中的教師招聘考試,非常順利地通過了。父親做了一大桌菜恭喜他,葉平也很高興,畢竟自己心里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他現在可以自食其力了。父子倆相互舉杯,不一會兒一瓶酒就見了底。葉平不知道他自己是什么時候醉的,但他清楚地記得父親喝醉時反復重復的兩個字:若瀟。

李若瀟是母親的名字。

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清晨,父親已將桌子收好,還端上了熱騰騰的早餐,桌面已經完全沒有昨晚狼藉的樣子。吃飯的時候,葉平一邊舀著粥,一邊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著父親,若無其事地問:“爸,這么多年,為什么不再找一個呢?”

葉平清晰地看見父親的肩膀微微顫動了一下。

“傻孩子,我要是再找一個,你指望你后媽能好好待你?還是說,你就想找一個后媽?”父親抬起頭,笑吟吟地看著葉平。

“嗯,有時候,也挺想,畢竟你一個人過了那么多年,也需要一個伴了。”葉平說。

“真的?你還真希望你老爸能有個伴?”父親從上衣口袋拿出煙盒,從里面抽出一根煙,放到嘴邊。然后拿出打火機,準備點煙。

“當然。不過爸,你要找老伴的話注意點,不要找像我媽那樣的就行,要有點責任心的。”葉平假裝沒在看父親。

父親點燃煙,深吸一口,然后吐出一個完美的煙圈:“放心,兒子。”

葉平輕輕嘆了口氣,繼續吃粥。

永平城是座很奇妙的城市,作為城市化剛剛起步的小城,它將原始與現代化融于一身。這里既有已經落后的、被歲月斑駁殆盡的低矮平房,紅磚墨瓦,蜘蛛網虬結成看不清楚的一團,也有鋒利的、直插云霄的高樓大廈,周圍的霓虹燈圍繞大廈,眾星拱月般。這里的天空永遠不會藍得徹底,也不會灰暗得徹底,只會一直平穩地維系在一個恰到好處的點。

臨近開學的傍晚,葉平像以前那樣站在家里的陽臺上,俯瞰這座城市,看著燈光一點一點將夜幕蠶食。葉平靜靜地站了很長時間,然后拿出手機,猶豫了一會兒,點進了楊欣的空間。

楊欣發了一條新“說說”:才發現生活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

葉平將手機又重新放回兜里,閉上眼睛。楊欣,你在經歷什么呢?沒有那么簡單?唉,算了吧。葉平輕輕笑笑,都過去了,也許是找到一段新的戀情了,正為此苦惱吧。想到這里,葉平又笑了一下,原來你還在我心里啊,我親愛的。

沒錯,那種苦澀的感覺,錯不了的。

這時,父親走到葉平身邊:“葉平,看風景呢。”

“嗯。”葉平應道。

“馬上就要當別人的老師了,什么感覺?”父親說。

“什么感覺……”葉平想了一會兒,“就是有點緊張,有點激動。而且,馬上要拿工資了,挺高興的。”

“還沒工作就想著拿工資?你想得倒挺遠。”父親調侃道,“小伙子一點兒不踏實。”

“要沒錢的話,哪能叫工作呢?”

“葉平。”短暫的沉默后,父親的語氣嚴肅起來。

“嗯?”葉平依然在看著風景,“干嗎?”

沉默了很久,父親說:“這么多年,你恨你媽嗎?”

葉平猶豫了一會兒:“不知道,也許,有點吧。”然后又頓了一會兒,繼續說,“都快二十年了,媽到現在都沒回來一次,說一點也不恨,恐怕沒什么人相信吧。”

“也對。”父親笑笑,“這么長時間也難為你了,沒媽的滋味不好受吧。也怪我當時沒有留住她。”

“爸,”葉平終于問了,“這么多年,你還是……記得她?”

葉平其實自己也知道“記得”用得不對,可是葉平實在沒法說出“愛”這個字。他挺害怕“愛”會觸犯到父親心里最敏感的位置。

“怎么可能不記得呢?”父親的臉上看起來沒有出現任何慌亂,“她畢竟是你媽媽啊。”

于是葉平就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問下去的必要了,父親制成的繭異常堅實。

開學初葉平進了永平五中,那天天氣還行,雖然有點熱,但是有風吹來的時候會有片刻的涼意。校門口的參天大樹像是在歡迎客人,偶爾發出“沙沙”的響聲,像是在彈著某種樂器。大門上方的牌子上刻著四個大字——永平五中,而且還鑲了金邊,似乎象征著這所中學的榮耀。

葉平有預感,在這里,他的生活一定會發生什么,對,一定會。

(C)

當葉平走在永平五中的小路上,心情愉快地看著周圍的風景時,葉永正在陽光下站立,面無表情地詛咒著周圍的一切。的確,世上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幾乎同一地點同一時間,有人在放開心窗去愛,而有人卻在用盡全力去恨。

此時葉平正斜倚在操場的欄桿邊,抬眼望去,橢圓形的操場上,學生們列成了一個個方陣,秩序井然,仿佛列陣的士兵。教官們則像將軍一樣站在方陣的前方,舉手投足頗有揮斥方遒的氣勢。而葉永便是士兵中的一員,不過他倒是沒有作為士兵的覺悟,畢竟應該沒有士兵會動不動送將軍一個嘲諷的冷笑。他站在隊形中,靜靜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不一會兒,學生開始練正步。葉平饒有興趣地看著教官猛然將手揮下,一聲吼,學生們便像是上了發條的機器,一齊向前方邁步,動作整齊劃一。各個方陣就這樣交換了位置。葉平覺得這倒真頗有軍隊的氣氛。而葉永則隱藏在移動的方陣中,滿心憤懣地甩著腿腳。

天空依然半藍半灰,微風依然時隱時現。

集體休息的時候葉平注意到一名學生,那學生不像周圍的學生那樣有說有笑,他只是一個人低著頭,偶爾把頭抬抬,又把頭低下去。葉平不知道為什么,雖然那孩子穿的是學生統一的軍訓服,但他覺得那孩子渾身散發著什么說不清的東西,讓人感覺涼涼的——那孩子是葉永,他正低著頭聽著周圍人毫無營養的談話,偶爾抬起頭看看朦朧的天。

這時,葉永注意到有人在看他,他猛然回過頭,看到了欄桿邊斜倚著的葉平,白襯衫,黑中褲。兩人視線相對。幾秒鐘之后,葉平覺得這么看著有點尷尬,于是抬起手揮了過去。葉永一愣,顯然沒有料到對方會這么做。出于禮貌,他還是僵硬地揮了一下胳膊,然后低下頭不再看葉平。但那倒不影響葉平的興致,也許是受到葉永那一揮的鼓舞,他四處在操場上搜索指向他的目光,然后用力地朝他們揮手。但無一例外,葉平沒有受到像第一次那么友好的待遇,大多數人都忽視了葉平善意的揮手,這讓葉平有點垂頭喪氣。

葉永一直用余光將一切盡收眼底,他嘆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他突然覺得朝那個男人揮手是個錯誤。葉平幾經挫折,終于感受到葉永的好,只是無奈,休息結束,所有方陣重新開始走正步,葉永徹底淹沒在人海中,葉平根本找不到他。

葉平回到家后,父親已經為他做好香噴噴的菜。

葉永回到家,徹底累癱,但他只是在地上躺了一會兒,就掙扎著站起,打開冰箱,考慮今晚熱哪些剩菜吃。

上架時間:2019-11-19 18:55:07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已經獲得合法授權,并進行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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