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住院醫(yī)生夜未眠
- (美)邁克爾·柯林斯
- 5811字
- 2019-05-27 18:11:59
4
8月
在梅約,有一些大夫很受歡迎,因為每個住院醫(yī)生都想跟其學習——湯姆·黑爾和安東尼奧·羅梅羅就是科室里這樣的明星。他們都熱愛教學,同時讓跟隨其的住院醫(yī)生親手做大量手術實踐。弗萊德·黑斯廷斯與加勒特·弗萊伯格則是世界聞名的手部手術大夫,鮑勃·菲爾莫爾在肩部手術領域享有盛譽,但其中最最聞名的還要數(shù)馬克·考文垂。
馬克·考文垂是梅約中心骨科的巔峰人物。滿頭白發(fā)的考文垂博士身材高大、風度不凡,他與生俱來的華貴的氣質(zhì)使得其他的主治醫(yī)師都敬他三分。他是外科醫(yī)生中的佼佼者,在美國第一個成功施行了髖骨替代手術。即使已經(jīng)步入職業(yè)生涯的晚期,考文垂博士仍然是全美最受人尊敬的骨科大夫。在這個8月的中旬,我離開哈丁博士,轉到了考文垂博士的名下。
從跟隨博士學習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經(jīng)喜歡上了這樣的感覺。同時我也為沒有在去年就把我分給他而感到慶幸,否則考文垂博士一定會驚駭于我的無知透頂。不同于哈丁博士將我當做隱形人對待,考文垂博士不時地給我提出挑戰(zhàn)。
考文垂博士對他手下的住院醫(yī)生抱有很高的期望值。如果發(fā)現(xiàn)我們不清楚出血、引流、病人疼痛或者凝乳酶等問題,大家就要祈禱了。在博士注意到之前,我們一定要找出原因并且進行適當處理。考文垂博士對這些事情的重視,實際上是以他自己的方式重新證明了我們所做工作的重要性。他的態(tài)度、他的舉止以及他對完美的執(zhí)著追求都時刻激勵著我們,讓我們意識到自己身上的擔子有多重。
吉姆·惠特默是考文垂博士手下的高級住院醫(yī)生。博士要求他的住院醫(yī)生在正式的查房前都要自行進行預查房。于是吉姆和我約好從每天早上6點鐘開始探訪負責的所有病人,然后去見“全能先生”(我們這些住院醫(yī)生在背地里都這樣稱呼考文垂博士)。大約在7點半時,進行正式的查房。
在博士名下工作了兩個星期之后的一天,當我正準備去探訪一個病人時,我發(fā)現(xiàn)有一張骨盆的X光片看起來十分詭異。在片子上,我看到右邊進行過髖部替換手術。左邊看起來是很正常的髖部,只是大轉子周圍有些許金屬線——那時候的髖部替換手術在最后的時候都要用金屬線將轉子纏繞起來,但是我還沒有見過將沒有進行髖部手術的那一半的轉子纏起來的。
于是,我朝著剛從控制室里出來的吉姆·惠特默喊道:“嘿!過來看看這東西。”
他走了過來:“什么東西?”
“看,”我指著片子,“看左面的髖部。看起來好像——”
“托馬斯·羅德尼維奇。”他馬上辨認了出來。
“托馬斯什么?”
“羅德尼維奇。托馬斯·羅德尼維奇。”
“你知道他?”
“人人都知道托馬斯·羅德尼維奇。”
“好吧。他是誰?為什么左邊髖部還有金屬線?”
吉姆走近了一步,看四處沒人,就壓低聲音對我說:“聽著,我不相信你還沒有聽說過這個病例。去年我們的‘全能先生’給他做了手術。那是當天的最后一個。可能所有人都累壞了,住院醫(yī)生們把髖部弄錯了。更糟糕的是,初級住院醫(yī)生斯坦·沃克扎克把X光片放反了,使右邊的髖部看起來像左邊的。”
“我們?yōu)槭中g做好準備后,‘全能先生’走了進來。正當他打算把大轉子拿下來的時候,突然意識到似乎哪里錯了。他讓護士重新檢查文件后才發(fā)現(xiàn)做錯了。謝天謝地,他只是將轉子打開,而沒有進行髖部替換。可是這個錯誤的決定仍然是他作出的,并且還已經(jīng)把轉子拿了下來。”
我?guī)缀醪桓蚁嘈胚@樣的災難竟然發(fā)生在我偶像的身上,而且他還是骨科之神。我問道:“然后呢,‘全能先生’怎么做的?”
“他沒說一句話,將轉子又安放回去、縫上刀口,然后繼續(xù)做那一半的手術。術后他走了出去和病人家屬談了話,告訴他們手術室里發(fā)生的一切,同時將責任都攬到自己一個人身上。”
自打我到了骨科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擔心自己若是搞砸了,會招致什么可怕的后果。這個事情讓我感覺到自己的擔心并不多余。人都會出錯,而事情的結果也會很糟糕。我忐忑不安地繼續(xù)問道:“那住院醫(yī)生呢?他們怎么了?”
“手術后,沃克扎克向‘全能先生’道歉,承認所有的錯全在自己,他愿意離開住院醫(yī)生的崗位。”
我的心臟開始劇烈跳動起來。離開住院醫(yī)生的崗位!
“博士讓他把話都說完,然后平靜地說斯坦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他本該認真對待手下的工作。博士承認,就是他自己也不能保證自己絕對不犯錯誤。最終,他沒有讓斯坦離職,但是告訴他如果再犯這樣的錯誤,就只有上帝才能幫他了。”
正當我想拿起X光片看其中的某個細節(jié)的時候,吉姆突然將片子抽了回去。
“喂!我還要——”
“先生們,”“全能先生”這時已經(jīng)走到我們身后,點頭打著招呼。他將X光片從吉姆手中拿走重新放回看片箱中,“人們一定不能害怕正視自己的錯誤,惠特默博士。”
吉姆窘迫地點點頭。
“柯林斯醫(yī)生,你已經(jīng)聽說了這個病例的始末?”
“是的,博士。”
“你的結論呢?”
我正想說些無關痛癢的話,例如連最偉大的外科大夫也無法避免失手,但博士的眼神告訴我,他可不想聽這樣的廢話。于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嗯,先生,它把我嚇壞了。”
“為什么?”
“我總是害怕自己會在手術中注下大錯,這個讓我感覺自己的恐懼變成了現(xiàn)實。”
聽后,博士點點頭:“為了你的病人,你應該時刻保持這種恐懼。”說完,他伸出手撫平了X光片,仿佛無懼于向整個世界剖析自己的失誤。
“這就是當一個手術大夫丟失警覺的時候會發(fā)生的,”我能感覺出來,他不僅是說給我們聽,也是在說給自己聽。“手術室里發(fā)生的一切都是你的責任——所有一切。手術臺上躺著的是神志不清、孤立無助的病人。他把生命交給了你,把信任交給了你。他所信賴的,不是住院醫(yī)生這個名號,不是麻醉師,更不是醫(yī)療機構,而是——你。”
說話間,博士的肩膀垂了下去,我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他在戰(zhàn)栗。即使是一年之后的今天,他還在受這件事情的煎熬。吉姆和我對視。我們無法找出安慰的話。這個時候任何住院醫(yī)生的話只能使情況更糟。
“先生們,”博士終于開口說道,“將來你們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從失敗中汲取的會比從成功中得到的更多。”
* * * *
如果說我對自己從事骨科工作還有疑慮,那么這些疑慮則在馬克·考文垂博士的指點下都煙消云散了。他向我展示了一個外科大夫的人生是多么有成就感與滿足感。
我之所以選擇外科而不是內(nèi)科,是因為我想實實在在地做事情。內(nèi)科大夫通常只對病人的恢復感興趣,他們更注重了解一件事——癥狀是什么?病因?也就是說,重點是檢查與識別,而不是解決與修復。雖然“內(nèi)科診病、外科治療”已經(jīng)是由來已久的說法,但是這在內(nèi)科醫(yī)生那里還有另外一個版本:內(nèi)科思考、外科蠻干。
那個時候,外科手術大夫被極不公允地稱為“醫(yī)學界的傻子”,被認為是一些腦袋不是很靈光、只會修理腿的家伙們。在內(nèi)科大夫看來,外科大夫都是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的人。
我是在芝加哥的洛約拉斯特里奇醫(yī)學院上的學。每年的圣路加(醫(yī)生的守護者)節(jié),學校都會舉行盛大的晚宴。宴會上會有諷刺劇表演,這些表演幾乎把每個專業(yè)都數(shù)落個遍。有麻醉師麻醉的笑話,也有婦產(chǎn)科大夫帶著棒球手套的戲謔之舉,而兒科醫(yī)生則會把棒棒糖銜在嘴里。輪到骨科大夫的時候,表演者往往是某個肥碩的傻家伙,腰間別著一個工具帶。唯一的對話也被精簡成:“骨頭碎、我來修。”
不管骨科被笑話成什么樣子,我仍然為之深深迷醉。一直以來,我都喜歡用自己的雙手做事情。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就樂于制作模型、要塞和城堡。我熱愛創(chuàng)建的感覺:從一無所有到收獲頗豐。
在考文垂博士的手下的日子里,我收獲了很多。從他身上,我看到了我們工作的高貴與神圣。他以身示范,告訴我們必須擔當肩上的重任。然而最重要的,是他教會了我們幫助他人的感覺是如此美妙。
從考文垂博士身上,我逐漸學會了享受在門診工作的時光。像大多數(shù)骨科大夫一樣,我更喜歡手術室而不是門診室。手術室才是我們心之所系,那里才是見證奇跡的地方。然而,在門診室里發(fā)生的,只不過是手術室里的序曲或是尾聲。
可在“全能先生”這里卻不同,與他一同門診是令人興奮的。每天,每個房間里都擠滿了他所幫助過的人們,每個人都對他心懷感激。這總會使我心潮澎湃,每當想一下在未來的某一天,自己也有可能受此禮遇,我就飄飄欲仙。
與此同時,弗蘭克、杰克和比爾知道我被分在了“全能先生”手下,全都嫉妒起來。
“喂,他怎么樣?”在一個周五的晚上,我們聚在丁克勒酒吧,杰克問我。
“嗯,他從來沒有廢話,”我說,“總是問你問題,并以此檢查你是不是在開小差。剛剛見面時,你會感覺他很酷、很散漫,但時間一長,他會愈來愈深地影響你。他在做檢查的時候,一切都是公事公辦,而閑暇時光里,他整個人會完全不同,絲毫沒有之前一絲不茍的樣子。你能感覺到他的溫暖、他的真摯。”
我知道“全能先生”也一定有失敗的時候,可是記憶中卻找不出這樣的碎片——即使是像托馬斯·羅德尼維奇這樣的病例,雖然博士有過失,但也很難被稱作是失敗之舉。病人術前的疼痛完全不見了,托馬斯也非常感謝博士對他的照顧。
* * * *
這是為伯格曼夫人做的髖部整體移植手術。吉姆和我已經(jīng)安置好病人,也做好了手術的準備。此時,我們在手術臺旁等待著。格拉迪斯(考文垂博士手術時常用的護士)正在幫博士穿大褂,戴手套。博士帶著平靜而自信的神態(tài)走向了手術臺。
他向吉姆和我點頭,算是問過早安了,接著便一言不發(fā)地伸手接過格拉迪斯遞來的手術刀。這時,博士嚴肅地宣布:“柯林斯博士,你來作決定。”同時,他把手術刀遞給了我。
我驚呆了,但也激動得無以言表,我真是做夢都沒有想到,我原以為今天還會像往常一樣做著流水線一般的工作。我在考文垂博士手下工作已經(jīng)有將近6個星期了,我可以回答上他的每一個即興提問,也習慣了在一旁一邊輕松地觀看“全能先生”和吉姆忙著手術,一邊偶爾搭個手。一瞬間,我的心臟跳個不停。我還從來沒有作過手術決定,也從來沒有實地“開刀”。
作為住院醫(yī)生——即使是初級住院醫(yī)生,我們都時刻夢想著能親自主刀,因為那才是外科大夫應該做的事情。如果不曾進行過手術,那么我們就很難說自己是真正的外科大夫。
偶爾在手術即將開始,我們等待主刀大夫到來的時候,就會情不自禁地盯著梅約器械臺上那閃閃發(fā)亮的鋼刀刃,內(nèi)心無比渴望拿起它,也渴望擁有它所代表的力量與精湛技藝。一把手術刀代表了前方召喚我們的世界,一個手術和手術室的世界,一個如同事們所說的“熾燈寒刀”的世界。
主刀醫(yī)師也心知肚明:每個住院醫(yī)生都對手術躍躍欲試。第一年的開始階段,主刀醫(yī)師會關注他帶的高級住院醫(yī)生,考驗他的技能、信心,判斷其是否具有獨立手術的能力。假如這個住院醫(yī)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能夠正確回答出關于解剖的問題,并具有足夠的專心和足夠的恭敬,那么主刀醫(yī)生會將病例越來越多地分給他。
作為初級住院醫(yī)生,我們夢想著有一天能夠親自主刀,進行一次髖部或者肩袖的修復手術。然而大家都知道,只有在完成了每個住院醫(yī)生最初都做過的細微瑣事之后,我們才有機會。這些瑣事包括:引流吸出液體、應用烙術、切開骨縫或是縫合皮膚組織。
雖然我曾多次切開過骨縫,也縫合過許多撕裂傷,但是終于在此刻,我得到了主刀的機會。
“全能先生”后退了一步,讓我走到主刀大夫的位置。格拉迪斯、“全能先生”、吉姆、兩名麻醉師還有巡回護士,大家都站在那望著我。我可以看到吉姆見我現(xiàn)出的不可置信的表情以及眼里的興意盎然。
我放下了手術刀,摸了摸病人的髖骨,以找尋可以用來幫助我作出決定的各種跡象。
那是大轉子嗎?我驚恐地想。病人很胖,這使得我很難判定。我又一次觸診了她的皮膚,然后接過格拉迪斯遞過來的記號筆,在病人身上畫了一條長長的紫色線條,示意我要在這里開刀。
“全能先生”同樣觸診了病人的髖部,點頭表示同意。我顫抖地向格拉迪斯伸出手。顯然她很享受看到我的不適:“手術刀嗎,大夫?”
手術刀顫顫巍巍地被夾在我的手指間。與此同時,我準備開刀。
“不能那樣!”考文垂博士憤怒地低吼,“你不能拿手術刀像在拿鉛筆一樣。把它握在手里,像個男人一樣!”他從我手中抽走手術刀,將其穩(wěn)穩(wěn)地握在掌心給我做示范。
瞬時我感覺自己沒能通過第一次大考驗。當我忐忑地再一次拿起手術刀伸向創(chuàng)口的時候,我迅速望向博士,希望從他那里拿到一些肯定的暗示。然而,他藍色口罩上方的那一雙鎮(zhèn)定的眼睛并沒有透露給我任何信息。我只好深呼吸,伸出手,將手術刀劃向先前畫的紫色記號線。拿開刀的時候,7雙眼睛都滿懷期待地看著我所做的—— 一條淺淺的劃痕橫亙在髖部上方,它淺得連血跡都沒有滲出。
“這是什么?”博士的聲音聽起來很刺耳。我可以看見吉姆在他身后偷笑。“這樣的話,我們得在這里待上一整天。用力切,弄得像樣點!”
我抓起手術刀,意識到又像是在拿著鉛筆。于是我將其拉后,緊握在手掌里,重新加大力道向記號線切下去。紫色記號線下的皮肉終于被切開,可我還擔心著自己手里的刀會走得更深,傷到動脈和神經(jīng)。大家又一次望向刀口。這一次,我至少切到了皮下組織。
“全能先生”筆直不動地站在那,什么也沒說。于是我傾身下去準備繼續(xù)。“換深刀。”這時他開口糾正道。
雖然已經(jīng)清潔過皮膚了,但毛囊底仍會存在細菌,因此切過皮膚組織的刀就被認為已經(jīng)不再是完全干凈的了。一旦刀口切開,“皮刀”就要被消毒“深刀”取代。格拉迪斯再一次遞刀給我。
我朝著油膩的黃色脂肪深切下去。與此同時,全能先生和吉姆在旁邊拿著伊斯瑞爾牽引器。我可以感受到他們正在逐漸失去耐心。我告訴自己正在切的這部分組織沒有什么在解剖上有重要意義的結構。我想進展得快一些,然而我不能,因為對我來說都是嶄新的。如果突然在某個時刻,我不小心切斷了坐骨神經(jīng)(我知道它正在我所切割的組織結構附近),那將會是很恐怖的場景。
“全能先生”的控制能力令人稱贊,雖然我花費10分鐘做的事在他那里只需要30秒,但是他現(xiàn)在仍然一言不發(fā)地充分輔助我:將擠壓在手術區(qū)域的脂肪黃墻撥開,同時用抽吸器為我指路。
我終于到達了髖骨外面的筋膜處。“全能先生”用抽吸器敲了敲它,問:“博士,你判斷一下這個結構?”
“這是筋膜突變體張肌。”
接著他輕推了我一下:“正下方的是?”
“股外側肌肌肉組織。”
“全能先生”點了點頭,交給我伊斯瑞爾牽引器,然后拿起了手術刀。“這部分的神經(jīng)分布?”他一面精細地下刀切開筋膜,一面問我。
我又回到了初級住院醫(yī)生的狀態(tài)。聚光燈下的考驗結束了。人人都有得意時,我的得意時過去了。我回答了全能先生的提問,指出股骨附近股肌內(nèi)的神經(jīng)分布,他聽后滿意地點點頭:“不錯,博士。”
“全能先生”從指縫中分給我一些面包屑,他讓我切開傷口。在我之前,他已經(jīng)為數(shù)不清的初級住院醫(yī)生提供過這樣的機會。一周之內(nèi)他沒準兒就忘了這件事了,但是對我來說,這個面包屑就是美食大餐。想想看,我曾經(jīng)拿起了手術刀,并且進行了切割。
我成了外科大夫。